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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靈魂穿白衣

2016-01-08 01:19田耳
江南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叔小丁道士

田耳

一路顛簸,小丁不免對小趙心懷歉疚。小趙一直將攝像機抱緊,擔(dān)心機子被山路抖壞。山路顛簸,小丁常走,開車依然小心。車程一個半小時的鷺莊,顯得格外遙遠。手機斷了信號。前方那一帶山壁呈現(xiàn)大片青灰色調(diào),將整個視野修飾成傍晚來臨的樣子。

昨晚接小叔的電話?!靶《“?,你爹在嗎?”

“不在,開會去了?!?/p>

“你爺爺又差不多了,就這一兩天。你們都過來一趟?!毙∈逵盅a充說,“這回真差不多了?!?/p>

去年五月直到現(xiàn)在,報病危的電話,小叔打來四五次,都說老人家看樣子快不行了,叫他們回鷺莊接氣。小丁父親丁正釗頭兩次去,結(jié)果小丁爺爺掙扎一番又活過來。那以后再有報病危電話,丁正釗就不肯輕易耽誤時間,支使小丁先回鷺莊探看情況。丁正釗交代,真差不多了,趕緊打我電話!

父親眼里有內(nèi)疚,同時又擺出毋庸置疑的神色。父親每天要趕赴多場會議,辦許多事,見許多人。某些場合,他喜歡在灑金宣上寫下相同的兩句詩:何時得遂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

這次小叔又將電話打來。小丁已經(jīng)沒法和父親聯(lián)系,但父親提前交代過,若去鷺莊,帶上電視臺小趙同去。

鷺莊是個長滿古樹的村莊。鷺鷥是一種呆鳥,十年以前,它們一堆一堆盤踞在枝頭。如果樹上有七只鷺鷥,一槍打去,如果這槍打虛,樹上還有七只;如果打死一只,樹上還剩六只。現(xiàn)在鷺鷥已經(jīng)沒了,古樹也所剩不多,鷺莊還叫鷺莊。

進門就看見爺爺,躺在老床上,呈彌留狀。小丁走近叫喚幾聲,老人的眼睛就亮了,眼仁子從堆堆疊疊的眼皺以及白翳底下翻出來。

爺爺問:“是丁小唐?你爸怎么沒來?”

小丁說:“他忙?!?/p>

“他總是很忙?!鄙院螅瑺敔斢终f,“總是讓你空跑?!?/p>

“累了就睡!”小丁不難看出來,爺爺為自己幾番眼看就要死了、最后又活過來而內(nèi)疚不已。

“小丁你來了,我看見你,又做完一件事。你爸不來,丁正釗他不來,我也不怪他。我不能因為他老不來,就老是賴著不走。村里人已經(jīng)在看我笑話。他們背后笑話我怕死,我的脖頸就會一陣陣發(fā)冷,像是有小鬼在吹陰風(fēng)……”

耳畔,又是一陣大聲的咳嗽。

小丁岔了神,忽又記起奶奶臨走的樣子。奶奶轉(zhuǎn)眼走了十來年。這里有個習(xí)慣,人死之前要為他(她)接氣——所有的親人都圍在臨死的人身邊,講許多告別的話,再講許多鼓勵的話。

奶奶走的那天,小丁聽見親人們口舌混雜地跟奶奶說話。

爺爺說:你先去,過幾年我就來陪你。

林貴叔公說:今天選對日子了,今天日朗風(fēng)清,適合出遠門的。

孤老福久擺出羨慕模樣說:你是有福氣的人,你的崽女都來齊了,都百般孝順,都來為你接氣哩。我走的時候哪有人送我?知足吧!

接氣那天,通常要有一名老道士。道士也湊過來搭腔:走就走吧,就那回事,要不然你崽女又會哭,讓你掛牽。走咯,走咯…………他的口氣和每個人都不同。別人在送別,道士像要帶著奶奶往前走,催促她別耽擱。

道士站在奶奶和那些親戚背后,細致觀察著奶奶的臉色??纯磿r間差不多了,道士就開口說話。他只說一句話,可以了。親戚們的啜泣和輕聲呼喊,像從一個個水嘴里流出來的一樣。道士再一發(fā)話,馬上又能停住,人閃到一旁,看道士手中多了一個方木枕。奶奶頭朝向的那一邊被抬高,方木枕枕在床腳下面,床的一側(cè)墊高有二十厘米。小丁很懷疑那塊木枕頭的效用。他想,那一塊木頭就能把人平靜地打發(fā)走?

那一年父親同樣沒趕到鷺莊為奶奶接氣送行。他囑咐小丁多拍幾張照片。 “我對不起你奶奶,你多照幾張照片拿給我看?!彪娫捘穷^,父親忽然哽噎。當(dāng)時倒也情有可原,奶奶死得痛快,頭一次報病危就走了,而父親正帶團在新馬泰考察,想趕也趕不及。

那一年,老家的房子還沒有翻修,屋子被經(jīng)年柴煙熏得漆黑一片。屋內(nèi)暗淡的光,加重了奶奶對死亡的恐懼,她用力吸著渾濁的空氣,喉嚨里堵滿黏液。她上半截身體隨著喘氣的頻率抽搐著,下半截又紋絲不動。從那天清早到中午時分,奶奶一直保持這狀態(tài),眼里不停流淚,需要人不時地擦一擦。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道士眼睛盯著奶奶,手在挪動木枕位置,像是調(diào)頻找電臺一樣。奶奶的臉紋忽然舒展了些,道士趕快停手,讓木枕定在那里。小丁看出來,那是木枕起了作用,驚訝不已。所謂安樂死,在鄉(xiāng)間只需一塊木枕就能完成?他懷疑道士確有幾手法術(shù)。他這才仔細看看那個鄉(xiāng)村道士,道士當(dāng)天穿一件臟兮兮的中山裝,正吸著自卷的大炮筒。他告訴別人,道袍洗了,還沒晾干。

小丁坐柴堆上,斜眼看著道士。他知道,道士手一揮,就將宣告奶奶的離去。他有一種怕感,不想看見道士那只手,但余光又牢牢粘在上面。

過一刻鐘,奶奶就徹底死了。

所有親戚涌進房里。小丁記憶異常清晰:那一剎,奶奶的嘴唇突地變色,從赭紅變成了灰白。當(dāng)然,他沒搞明白那是光線的作用,還是自己內(nèi)心某種情緒的映射。

道士扔下煙頭過去查看,然后手有力地一揮,跟所有人說:“行了,哭吧?!贝蠹曳怕暱奁臅r候,外面有人放響了爆竹。小丁走上前去,揣著幾分擔(dān)心看向奶奶的遺容。他擔(dān)心奶奶會被爆竹的聲音再度弄醒。但這樣的事并沒有發(fā)生。小丁給奶奶的遺容照相,閃光燈把暗屋子強烈地晃了一下,把大伙的哭聲中斷了數(shù)秒。間歇過后,哭聲愈發(fā)恣肆。

當(dāng)天,小丁也哭,別人很快停下,他也跟著停下,哭聲成了一種合奏,小丁將哭聲融進合奏,當(dāng)別人停歇,他也不由自主地閉了嘴。小丁一扭頭,見爺爺站在床頭,口中念念有詞,正對奶奶的遺體說些什么——也許,是唱些什么。作為一個山歌手,老人拙于言說,喜歡把心事唱成山歌,歌詞可以即興編排。隨著嘴唇的蠕動,爺爺臉上很快變得平靜,沒有哀怨,沒有悲傷,有的僅僅是一些悵惘。

小丁此前沒有為將亡者接氣的經(jīng)驗。那年他二十歲,二十年里直系親戚里頭沒有死去一個,外公外婆都還咬得動牛板筋,離死去還很遙遠。他以為任何一個親人的離去,都會帶來摧肝裂膽般的痛苦,都會讓自己長哭不起。奶奶是頭一個死去的至親。當(dāng)天的情況,讓小丁感受到一種意外——一切都不同于他先前的想象,哭幾聲就停止了,像交了差事。有些人在哭,更多的親人已經(jīng)在把堂屋打理成靈堂,貼上“當(dāng)大事”的字幅。一切有條不紊,仿佛奶奶的死只是整個活動中的一環(huán)。

小丁過去捏了一下奶奶的手,還有些虛熱。

半夜的時候小丁忽然哭了。當(dāng)時他躺在一張椅子上準備守夜,但不小心睡著了。他夢見奶奶躺在床上又一次重復(fù)著死亡的過程。當(dāng)奶奶在夢中第二次死去時,他哭了,也就醒了。

爺爺說,他并不是怕死,只是舍不下每一個親人。又說:“小丁,你都還沒結(jié)婚呢,真讓人著急。我爺爺死那年我都有三個崽了?!毙《≈?,爺爺羞于承認怕死,而對死的恐懼又這樣直白地寫在臉上。年輕人可以怕死,可以流露出來,但上了年紀,似乎應(yīng)該擺出一種順其自然安于天命的態(tài)度。

小叔虛報幾次病危,也有怨言。進城跟小丁父親喝酒時說:“爹膽子就是小,怕死得很,幾次差不多了,到最后又不肯死,不像娘那樣膽氣足?!?/p>

丁正釗皺皺眉頭說:“話不能這么講?!?/p>

“本來就這樣。一個鄉(xiāng)里人,又沒有醫(yī)保,賴在床上不死,自己也受罪不是?”

丁正釗也不好多加指責(zé),畢竟,守在父親身邊的是這小弟。在鷺莊,一個老人到了年紀老是不肯死,鄉(xiāng)親們就拿這當(dāng)笑話講。丁正釗又說:“畢竟娘管了爹一輩子,家里女人頂梁,輪不著爹膽子大。在我們看來他是爹,在娘看來他就是大兒子。”

兩兄弟都說得笑起來,接著喝。

以前奶奶也老跟人說,爺爺從來都是膽小鬼。奶奶比爺爺還大幾歲,兩人成親那年,爺爺才十七,是家里滿崽。新房離茅廁很遠。夜晚,豺狗子的嚎叫隨風(fēng)一陣一陣鉆進耳朵眼,爺爺尿憋了想去茅廁,卻不敢,臉憋通紅。奶奶看出來了,帶他走過那段黑路。當(dāng)時,奶奶還跟爺爺說:“呃,夜路你都不敢走,以后有什么用咯?!?/p>

爺爺丁先存嗓門奇高,是塊唱山歌的好料,二十啷當(dāng)歲,就唱得遠近出名。到他晚年,常有地方上的演出邀他露臉,也有文聯(lián)干事搜集他編的山歌。一本《土家歌王丁先存山歌集》作為縣里文史資料的一輯早已編好,但因資金緊張一直壓著。領(lǐng)導(dǎo)們的回憶錄總是插隊,趕前面印。

看看泛黃的照片,小丁不難想象,爺爺年輕時是個風(fēng)流俊俏的家伙。他編的歌詞記載了當(dāng)時的生活場景,就像有文化的人記日記。其中一首歌這樣唱:“砍柴要砍竹子柴,砍了竹竿筍又來。相親要相兩姐妹,姐姐不肯有妹妹??巢衲车广^藤,相親莫相寨子人。下午才得吵一架,晚上舅佬打上門?!蹦棠毯蜖敔斒峭迦耍瑩?jù)說奶奶還有一對五大三粗的雙胞胎弟弟,解放前失蹤一個,緊跟著又死一個。小丁聽著爺爺唱起這樣的歌,就想笑。他想象遙遠的某天,爺爺對別家妹子唱了幾句稍帶撩撥意味的山歌,妹子忍俊不禁笑起來。當(dāng)天下午奶奶拿爺爺?shù)腻e,爺爺竟然頂嘴,結(jié)果,晚上奶奶那兩個弟弟就找上門來。

爺爺唱的山歌總這樣信手拈來。

在山歌里,爺爺仿佛對死有種超脫的態(tài)度。比如說另一首,他拿死亡任意編排:“看見什么唱什么,看見靈魂換穿著??匆娛紫词_,尸腳試鞋大小合??匆姽淼呛?,看見鬼妹害嬌羞。從此鬼府添一口,耕種鬼田多雙手?!彼吘挂惠呑油晾锱偈常谒雭?,死也就是去另一個地方娶妻生子,照樣耕田種稻。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懷惴的是一種對新生活的喜悅。但是,真要去另一處地方,又不是他歌里唱的那樣超脫。親人給他接幾回氣了,甚至有次,道士已給床腳墊上木枕,老人還是把牙一咬,活了過來。

那次道士覺著丟了大臉,因為他蠻有把握地說出“差不多了”。每個行當(dāng)都自有一套行規(guī)和操守,下次再請那道士,他不來。爺爺活過來后,不敢看別人失望的表情,像是平白無故地耍了別人一道。這次只好請另一個,還是原先那個道士帶出的徒弟。

晚飯時,爺爺竟能墊著枕頭在床頭稍稍坐直。小叔給他煮了一碗糯米粥,爺爺說,加點辣椒。小叔就往粥里加了辣椒末。他把粥喝得一點不剩。吃那么多東西,不但飽了肚腸,對老人內(nèi)心也是安慰。爺爺臉紋斂開了,喘著粗重的氣,告訴小?。骸皶缘脝?,我二十來歲的時候,已經(jīng)死過一次?!毙《≮s快點點頭。他希望爺爺最好是節(jié)省點力氣,少說話。多說兩句,他又會急喘。

那故事小丁聽了不下十遍。爺爺能唱上千首山歌,但能講出來的故事,翻來覆去只那幾個。爺爺口拙,從不講別人的故事,只講自己。

“其實走夜路,我一慣都很小心,出門前要念一通‘三收訣。沒想到,三收訣能收老虎、蛇和鬼,卻不能收狐貍。結(jié)果那一晚趕巧就碰上了狐貍哭墳。你曉得么,有時候狐貍往兇死的人的墳前走過,靈魂會把狐貍抓住,讓狐貍哭墳。人死了,自己兒女經(jīng)常是在假哭,心里面喜悅,這樣哪能哭出悲調(diào)調(diào)?只有狐貍哭墳,哭得傷透了心,哭得真是好?!睜敔?shù)墓适驴偸沁@樣開頭,然后滿懷悔意地說,我年輕時候干過不少蠢事,尤其不該打那只哭墳的狐貍呵。

他說自己二十二歲那年,秋天的某個夜晚他從奶奶娘家?guī)凸せ刈约杭?,路過絲瓜沖下面一片墳地。正走,聽見哭聲從墳地傳來。有兩股哭聲糾合在一起,此起彼伏,非常凄涼,讓人毛骨悚然。他想,誰在這時候哭墳?zāi)??天上正好有月亮,借著月光,他壯起膽子繞到一塊碑石后,循哭聲看去。月光下,兩只狐貍蹲在另一塊碑前哭泣。狐貍半蹲,前爪作揖,長長的尾巴輕輕抖動,光亮的皮毛反射著暗淡月光,顯現(xiàn)出緞子般的質(zhì)地。他聽道士說過,見狐貍哭墳,必須把它們打死,要不然,家中必遭災(zāi)難。他逼不得已摸起一塊石頭,沖上前朝其中一只狐貍砸去。另一只被嚇醒了,一頭扎進墳塋深處。

那只狐貍還在地上,盤虬著身子,拼命掙扎。他狠了狠心又砸下一石頭。

“吃了狐貍?cè)?,就病了,怪病,躺在床上不能動。我這人被病劈成了兩半,右半邊已經(jīng)死了,左半邊還有氣。我和別人講話,動的都是左邊半個嘴巴。去問道士,道士說,要把那兩只狐貍都打死,病才消解。丁家的堂兄弟邀來一幫獵戶,牽著十幾條趕山狗,把鷺莊周圍所有的山都清了一遍,打下一大堆狐貍。另一只哭墳的狐貍也沒躲過,不曉得是哪只,反正,它肯定被打死了,這樣,我又活了過來。”

爺爺還說:“造孽呵,那以后我們鷺莊很少看見狐貍了。后來想想,狐貍能給人哭墳,有情有義的活物,不是孽障,我憑什么砸死它?”

說這一陣話,爺爺累了,很快睡去。他睡去的樣子很安詳,安詳?shù)貌豢赡苁侨チ藟艟???粗鵂敔敽ㄋ?,小丁心中一凜。他再次提醒自己,爺爺就要走了!他想起過往的事情,和爺爺在一起的情景,時間沒了先后,一齊浮現(xiàn)腦海,又瞬間消失,眼角忽已濡濕,就像蠕蟲爬過。

小丁偏過頭去,見衣柜的穿衣大鏡被線毯罩住了。他攏過去想扯開線毯,才看見線毯被小號鐵釘密集地釘了一圈,釘死在衣柜的木門上。

“是你爺爺要我釘上的。”小叔告訴小丁,“去年就釘上了。你爺爺總是跟我說,天要黑的時候,他就不敢看鏡子。他講,老是覺得有個人從鏡子里面很遠的地方朝他走來。我問,看見那個人是誰。你爺爺說看不清楚,反正不像是他自己。”小叔說到這里就笑了,說老小老小,人老了也就像小孩一樣,會怕一些講不出所以然的東西。

若要爺爺不照鏡子,就和奶奶戒除酒癮一樣,著實不易。既是小有名氣的山歌手,爺爺比一般莊稼人注重儀表。他愛穿白衣,喜歡人家稱他為“白衣丁先存”;還喜歡照鏡子,甚至不避諱在別人面前照來照去,和鏡中成像擠眉弄眼。

奶奶娘家是釀米酒做醪糟的營生,所以奶奶酒癮很大。奶奶在世的時候,愛取笑爺爺照鏡子的毛病。那時爺爺也已七十多歲,每天起早,仍對著鏡子擺弄穿著。整個鷺莊,男人們都不屑于用鏡子來映照自己的灰頭土臉,爺爺是唯一的例外。村里人拿爺爺照鏡子的事當(dāng)笑料,從解放前直到前不久,這笑料抖了幾十年?,F(xiàn)在講出來,還是會有人發(fā)笑。一個愛照鏡子的老頭,天天老來扮俏!一說照鏡子,又會理出爺爺?shù)纳硎?,他本是流浪兒,被小丁的太爺抱回家里,取名“先存”,意思是先存在這里,親生父母找來了,就還給他們。但沒人認領(lǐng),就一直先存著,一天天長成人,為人夫,為人父,后來成了小丁的爺爺。

村里老輩人一直認為,丁先存定是周遭哪家富戶走丟的小少爺。

爺爺一直嫉羨奶奶的酒量。他也時常想喝一點,干了活以后,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心情好的時候,還有心情一團糟的時候,他都想陪老妻喝幾蠱。他身體對酒精的過敏反應(yīng)過大,稍微來些酒,腦袋就天旋地轉(zhuǎn),過后皮膚還會出現(xiàn)油芝麻大小的紅疹。爺爺沒法去碰酒這東西。

現(xiàn)在,爺爺也不敢照鏡子了。小丁很想知道爺爺去年在鏡子深處,看到了誰。他有些懷疑,爺爺是看見了奶奶,而且奶奶仍想和爺爺嘮叨一番。但爺爺如果看見奶奶,又有什么好怕的?

爺爺再次醒來,氣息濁重地喘了一通。他深陷的眼窩里儲滿了液體,小丁拿干毛巾搌去眼窩里的積液。

“我夢見她了,她喊了我?guī)茁?,把我喊醒?!睜敔斕撊醯卣f,“可能,也就這幾天……你奶奶已經(jīng)給我報得冥信了?!?/p>

小嬸娘說:“爺(音Ya,陽平)哎,不要亂想。你腦子還蠻清楚哩?!?/p>

“不清楚,老糊涂了。”說著,他眼窩子重又濕潤起來。小丁遞去了濕帕子。爺爺抹抹眼窩,又抹了抹整張臉。他換了一種斜躺的姿勢,眼睛睜開,看向屋頂?,F(xiàn)在住的屋,是丁正釗從城里請來建筑隊修建的。村里同姓的人對這事有意見,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其他的事幫不上,建幢房屋還要去請城里人,這是打血親族友的臉。房屋建好,他們便不作聲了。那是一幢歐式風(fēng)格的房子,有穹頂,又結(jié)合了中式的琉璃瓦。爺爺說,要貼大塊的洋瓷磚。于是墻體貼了大塊瓷磚。爺爺說,瓦檐下面最好是畫些畫,這樣顯得熱鬧。于是丁正釗請了廟里的畫匠,在爺爺指定位置畫了福祿壽喜梅蘭竹菊,還有戲文畫。

房子落成,爺爺便對鄰居說:“我以前根本不敢想,自己能死在這么好的房子里?!眲e人也承認,鷺莊的泥瓦匠可造不出這樣的房子。他們都恭維地說,你是有福氣的了。

爺爺看著屋頂,屋頂是簡易的石膏吊頂。屋里是雪白的顏色,爺爺說:“這讓我安神一些。”搬進新屋,他不再燒柴,怕柴煙熏黑了墻壁和屋頂,改用煤爐,用白鐵的轉(zhuǎn)角煙囪把煤煙送到屋外。

新屋建成,爺爺用不著去別家打牌。入了冬,備好爐火,每天都有人來家里找座。都是老人,搓麻將嫌累,只打紙牌,輸贏幾角小票,一月下來進出不過一兩百。丁正釗曉得這情況,欣慰,電話里指示小叔:“爹打牌的錢都算到我頭上……你想想,就算每月都輸兩百,但總有三四個人成天守著爹,你我出外也放心不是?”此后,小叔每每提起這事,都要撅起手指說:“三哥厲害,壞事經(jīng)他一說馬上變了好事,所以人家活該當(dāng)官。”

其實爺爺牌把式穩(wěn)當(dāng),年紀是大點,腦子不糊涂,經(jīng)常能小贏幾塊。老光棍福久輸?shù)枚?,常為賴幾塊錢抬屁股走人。爺爺好脾性,無所謂。林貴叔公有次急了,說:“你光人一個,到死的那天幫你接氣的人都沒有,還把錢看得比命大,有什么意思?”福久屁股離了板凳,邊走邊說:“沒人接氣,也就沒人逼我上路,清靜是福曉得啵?”

福久的老宅地賣掉了,也輸光了,在鷺莊沒了家,后來住進鎮(zhèn)上養(yǎng)老院。見不著福久,爺爺時常想起他。那個老光棍,無牽無掛,扛著腦袋來,抬起屁股走,臉上隨時開著笑顏。誰挨近他,誰就得來無盡樂趣。

“……不要給我接氣,讓我清靜死一回!”爺爺沖著嬸娘,語氣有些鏗鏘。為講這句話,他肯定攢了一把力氣。小嬸娘趕緊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并用鞋底一擦,說:“爹你又說胡話,把病養(yǎng)好,你照樣唱你的歌?!?/p>

小嬸娘出去淘米做飯。爺爺長久地盯著吊頂,又瞥小丁一眼,喃喃地說:“你奶奶大我三歲,要是不去,再過幾天,就滿了七輪?!?/p>

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了五十九年。奶奶死的那年,爺爺非常惋惜地說,挨到明年多好啊,走得這么急。他非常想把兩人共同生活的年限湊個整,一甲子。小丁估計爺爺和奶奶屬于那種互補型的夫妻。奶奶年輕時脾氣很不好,這也難怪,婚后二十年里她拉拉雜雜生下十幾個孩子,成天老大哭嚎老二鬧,老三撒尿老四泡,這狀況,沒法讓奶奶脾氣好起來。爺爺恰巧是沒脾氣的人,除了唱歌,臉上成天彌勒佛似地堆著笑。

爺爺以前常跟人說,這叫一個榫頭一個眼,一把鑰匙一把鎖。我跟我家老婆子,活上千年難撞到,就該是一對人。她要是嫁一個脾氣大的男人,兩人肯定見天打架。她脾氣縱是大,終歸是女人,真動起手來哪能不吃虧?說到這里,爺爺臉皮一搐,仿佛老婆子已被想象中的那男人暴打了一頓。

爺爺忽然說,熱!又說:貼身的衣服像被汗水濡濕了。小丁扶他坐直,用手探向后背,還好,老人枯樹皮般的身體生不出水分。既想換衣,小丁就幫他找衣服。拉開柜門,一堆衣服盡是白色。老人喜歡穿得自己一身白,多少年來沒變過。當(dāng)全國人民一片綠的時候,一片灰的時候,直至全國人民五顏六色的時候,老人都一成不變地穿白衣。他老說,穿上白衣,唱歌才好扯開喉嚨。

小丁沒看過爺爺穿白衣上臺對歌,但每年祭祀或是向儺神還愿,爺爺在神像前做祭禮或者是禱告,口中念念有詞,一臉的虔敬。他想,當(dāng)年爺爺上臺對歌應(yīng)該也這樣,兩眼微合,很快進入心無旁騖的境地中。

小丁找了一件對襟布鈕的,剛要給爺爺換上,小叔攔住。他說:“爹,你哪有汗水?你哪還出得出汗?自己想多了。”

爺爺眼睛盯著那件白衫。小叔示意小丁將衣服塞進衣柜。爺爺也不吭聲,現(xiàn)在小叔照顧他起居,小叔說話算數(shù)。

稍過一會爺爺睡去,小叔將小丁拉到屋外?!八@幾天情況很不好,換衣這些事你不熟,不要亂弄,要等我來。現(xiàn)在就算換身衣服,也可能耗掉他身上最后那一把力氣?!毙∈暹@么解釋,小丁倒吸一口涼氣,暗怪自己年輕不曉得。若真的像小叔所說,換衣服時爺爺突然一口氣提不上來,死在自己肩頭,如何是好?他還沒準備好應(yīng)對這種事。按說,爺爺應(yīng)該死在父親、小叔的肩頭。依此類推,等父親成了爺爺,自己成了父親……

其實小叔真正的想法,不便講出口。前幾次,他眼見老爹快要蹬腿走人了,忽然掙扎著說要換白衣。小叔慢慢摸索出經(jīng)驗:老爹前幾次都是穿著深色衣服時進入彌留狀態(tài),一換白衣服,臉上立現(xiàn)生機,渾身又多了幾把活下去的力氣。

傍晚爺爺醒來,把小丁叫到床前,艱難地說:“明天能不能把你爹叫來?我自己知道,明天后天,我肯定是要走。我好久沒見著他了。”

小丁敷衍似地應(yīng)和著。他知道父親不可能來,父親現(xiàn)在正被要求交代問題,沒把所有問題交代清楚,就出不來。小丁知道,交代清楚了,一般也出不來。

來鷺莊之前,小丁想去學(xué)習(xí)班看看父親,但沒得到許可。前不久,丁正釗忽然很懷念自己的老家,掐指一算,竟是有四年沒回到家了。丁正釗那天表情依然嚴肅:“鷺莊坐車也就一個多小時,早該……”他發(fā)著感慨,在屋子里踱步。他忽然跟小丁說:“小叔再打電話來,如果我去不了,你就把電視臺小趙叫上?!?/p>

“怎么了?”

“讓他……全都拍下來?!备赣H的手一抽,就勢比劃了一下。

現(xiàn)在面對爺爺,小丁才意識到,當(dāng)父親想起爺爺,其實是預(yù)感到某些無可逃避的事情即將來臨。

來鷺莊之前,小丁打電話給小趙,他當(dāng)然一口答應(yīng)。小趙能進到電視臺工作,丁正釗替他攢了一把勁的,這是他投桃報李的機會。

鄉(xiāng)村的夜晚比城里黑,看樣子,爺爺又挨過了這一天。小丁帶小趙去溪口鎮(zhèn)吃宵夜。鎮(zhèn)上只有一兩家夜宵攤子,生意清淡,啤酒也是越喝越冷。遠遠飄來卡拉OK的聲音,聽得出音響有多么山寨,話筒說不定布滿銹跡。喝了酒,小丁想拽小趙去OK一把。這次來,還不知道要耽擱小趙多少時間。

“不去了,早點休息。”小趙把啤酒瓶喝空,咂咂嘴,終于說,“丁哥,我們臺里最近忙……我是說,機子我可以留一臺給你,但我恐怕不能一天天守在這里。你家老壽星,我看氣色不錯。要不,我明天教你怎么用,你自己隨時可以拍。現(xiàn)在,這些機器都是傻瓜機,比唱卡拉OK還容易。”

小丁只好點點頭。

爺爺一夜好睡,次日九點多睜開眼,陽光照進房內(nèi),大塊大塊光斑鋪在地上、墻上,也有幾塊爬上床頭。這是令人愉悅的天色,陽光讓人產(chǎn)生許多明朗的念頭。

小叔又把道士叫來。這天道士一身道袍有模有樣,不至于讓人把他和和尚混淆。道士進屋轉(zhuǎn)了一圈,看看爺爺?shù)臍馍透⒆淤t孫們說:“他這口氣順過來了,你們不要守,該干活干活?!?/p>

眾人散去,小叔看小丁守著。就說:“那我去給秧田放水,我都好多天沒去田里伺弄了?!毙《↑c點頭。

小趙架起三角架,把攝像機安上去,準備給小丁上一堂速成課。一開機,電源燈就亮了,雖然燈光微弱得有如秋夜螢火,爺爺卻像是被閃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看著不遠處擺著的機器。

“是攝像機?”他問。

小丁點點頭。爺爺認得。他是個農(nóng)民,也是遠近有名的山歌王,曾經(jīng)接受過采訪,采訪時,也有攝像機對準他。面對鏡頭,爺爺?shù)脕韽奈丛羞^的體面,他知道,能上電視的都是人物,每天上縣臺新聞的大都是縣領(lǐng)導(dǎo),省臺的新聞,也差不多是省領(lǐng)導(dǎo)的工作日志。兒子丁正釗雖難得見上一面,但老人經(jīng)常在電視上看見他晃來晃去。

“是拍我?拍我怎么死么?”

小丁搖搖頭,坐到床頭想跟爺爺解釋,一時語塞。小丁心底涌過一陣內(nèi)疚。當(dāng)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死亡正在被別人記錄,那會是怎樣的心情?

這時候,爺爺卻又變得異常清醒?!罢撚惺裁词聛聿涣?,叫你拍下我怎么死的,對么?有什么事?”

“……出國了?!毙《∴卣f。此時,他覺得什么都瞞不住爺爺,爺爺?shù)难酃舛床焓朗?,沒有絲毫渾濁。

“出國了?”爺爺想側(cè)過身子面對攝像機,小丁幫了他一把。他身子忽然抖不停,小丁趕緊將他放平。爺爺眼睛盯著天花板,慢慢想起什么來。他又說:“是的了,老婆子死的時候,正釗也在出國。”

小丁示意小趙將攝像機拿到屋外去,爺爺再次發(fā)話:“就放在那里,就這樣……我差不多了?!?/p>

“爺爺!”

爺爺呼吸變得粗重,稍過不久,突然陷入譫妄狀態(tài)。小丁感覺到不對勁,湊近他的耳際大聲地喊了兩聲,沒見反應(yīng)。這一剎,小丁分明感到爺爺正在離自己而去。雖然他身體還橫在眼前,但他體內(nèi)的某些東西正往某個不確定的地方飄逸,像是蒸氣或者光柱里懸浮著的塵埃。他分明觸碰到了這種流逝。小丁再喊一聲,喊出來全是顫音。爺爺臉紋也開始抽搐,嘴角流涎,像皮筋一樣彈幾彈。

小丁趕緊去找小叔,小叔進屋看了一眼,就跑到屋外,手作擴音筒狀召喚道士。道士進來時緊了緊眉頭,再打量床上老人。他問:“怪事,怎么突然就這個樣子了?”小叔解釋:“沒有原因?!钡朗坑行怵H,剛才遣散眾人,他還把話說得相當(dāng)肯定,簡直就是打自己的臉。

“應(yīng)該……快了,就是今天,就是……馬上?!钡朗空f話時猶豫,但仰起頭,臉上又是不容置疑的表情。小叔趕緊去叫人,道士看了看小丁和小趙,隨后看看那臺攝像機,眼角閃過一剎那的疑惑。小丁頭皮倏地一麻,突然省悟:前面幾回,爺爺也不是怕死,而是不想死得如此無聲無息。而現(xiàn)在,在鏡頭面前,他找到某種莊嚴之感,有了這種莊嚴,死起來就變得從容了。

是這樣嗎?爺爺已無法回話。

小叔很快叫來二伯、五叔、六叔,還打電話給嫁到洞井村的三姑。洞井村在坳上,鷺莊在坳下,兩袋煙的路程。

小叔給道士遞去一支煙,并問:“那么,可以接氣了?”

“說不準?!钡朗繏稛煹氖謩莳毺?,用的是無名指和拇指。他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其實那鐘早兩年就不能動彈了。

逐漸到來的親戚們都被安排在堂屋歇息。堂屋的火塘里有塊子柴,正慢慢燃起勢。二伯趁這工夫講起了新躉來的笑話。二伯是木匠,游走了不少地方,會講每個地方的笑話。

小丁和道士、小叔、小趙四人留在房內(nèi)。小趙已開始拍攝,他往透進光的那窗口上掐了約八秒鐘的起幅,然后將鏡頭緩緩移至老人的臉上。老人那張臉上,兩處深深的眼窩在鏡頭中顯得很有層次感,眼眶上的褶皺猶如經(jīng)過長時間擺放的紙花,質(zhì)地焦燥、易碎。他的嘴唇還沒有癟下去,牙床上保留有十幾粒牙齒,這些牙齒把那嘴唇勉強撐了起來。

道士又看一眼那攝像機,附耳跟小叔嘀咕起來,小叔又耳語著向道士作解釋。這時,小趙有意把鏡頭移偏,朝道士罩去。那道士鏡頭感很不好,渾不自在。那副拘謹模樣,使得小丁懷疑他的功力。鏡頭很快移回原處。小丁這時覺得,爺爺那張臉像是出土的陶器,塵埃感十足。

窗外的天空有了云翳,光線陡暗。老人這時忽然睜開眼,看著攝像機,表情竟似有些驚懼。小叔也看出情況來,沖小丁說,把機子關(guān)一下。他還做了個手勢,提醒小趙。小趙把機子移開。稍后,爺爺又恢復(fù)了睡態(tài),面部肌群雖然時有抽搐,但比剛才已經(jīng)平靜許多。那眼窩幽邃的樣子,讓小丁懷疑,剛才他并沒有把眼睛睜開過。

道士這時候說:“可以換衣了?!?/p>

換衣是個信號,兆示著接氣儀式將接踵而來。小嬸娘從衣柜底腳處的抽屜里拿出老早就縫好的壽衣。那又叫棺材衣——面料是黢黑色的,里襯是洋紅色,用色和棺材漆別無二致。據(jù)說,臨死前給人換一身壽衣,會起到靜心安神的效用,使得人這一路上走得平穩(wěn)一些。小丁卻覺得,那兩色反差過大,搭在一起,讓人產(chǎn)生難以扼抑的緊張和厭惡。

二伯和小叔翻動著爺爺?shù)闹w,換衣服換得并不利索。爺爺對此有了反應(yīng),他蹙了蹙眉頭,還好,最終沒有睜開眼。道士切了切脈象,然后說:“可以把親戚叫進來了?!闭f著,他往床底下一摸。那木枕赫然滾了出來,不知哪時已備在床底下。

堂屋里那些親戚魚貫而入。二伯給每一個人安排位置,有些親戚按輩分必須站在床頭這側(cè),有些只好站在床尾。

小趙繼續(xù)操起攝像機,抓拍整個場面。爺爺穿著壽衣,臉色也變得黯淡。誰都能看得出來,老人在陽世的時間只能以分秒計算。

這時小丁手機在響,他看了外屏上顯示的號碼,是他母親打來的。

小丁出去接了一通電話。他知道父親坐那個位置,肯定犯下事體。這些年,他能從一些細致入微的地方感受著父親的變化。沒想,事情比預(yù)想的嚴重許多。

“你爺爺怎么樣了?”母親抽泣著說完父親的事,忽然想到這個。

“還是那樣!”

小丁關(guān)掉手機,吐了口氣回到房內(nèi),見爺爺竟然睜開了眼,還盯著自己。這時,老人的眼神,不像一個垂死的人,他還奮力要坐起,終于,問出一句話:“正釗怎么了?”

爺爺不可能聽見電話里講了什么。小丁想,也許,這就叫心靈感應(yīng)吧。就像童謠里唱的,父親的父親叫爺爺。父親永遠都是爺爺?shù)膬鹤印?/p>

眾人安撫著老人。爺爺這才發(fā)現(xiàn),身上已換了壽衣,情緒有些激動。那種很虛弱又很激動的樣子,讓人難以面對。

“……給我換衣服?!睜敔斨v得很吃力,但把字音咬得奇怪而清晰。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死后,再換上壽衣。現(xiàn)在我要穿那套白衣。穿這黑衣服,靈魂怕是消散不掉,我也實在落不下這口氣?!?/p>

小丁叫小趙把機子擺到稍為隱蔽的地方,繼續(xù)拍攝。

“靈魂”這詞,讓小丁覺著有些刺耳。這詞本身沒什么問題,但從爺爺嘴里吐出來,卻讓人感覺不倫不類。這地方的語言習(xí)慣,靈和魂從來都是分開著講的,要么靈,要么魂,沒人會把這兩字湊成一個詞。偏偏爺爺愛這樣用,多年來,他讓“靈魂”頻率極高地出現(xiàn)在他的那些山歌里,這個詞對于他來說,仿佛是鹽,可以往哪盤菜里都擱一點。小丁老早注意到爺爺?shù)拇朐~,為此還查了一些書,大概能將兩個字稍加區(qū)分:靈,是居于軀體內(nèi)并主宰軀體的精神體;而魂,是精神體脫離軀體以后的獨立存在。小丁想,在爺爺?shù)囊娮R里面,靈魂到底是怎樣一種東西,又有什么樣的面目?

爺爺這時現(xiàn)出憤怒的樣子,沖二伯和小叔說:“給我換白衣,我保證今天死,保證馬上就死!”

二伯和小叔商量著,找出一件白色衣服給老爹換上。這是他老人家以前上臺唱歌時穿的,一換好,他氣色果然好些了。他攢了一把氣力,往柜頭上指了指。那里有一臺卡式收錄機。

小丁率先弄明白爺爺?shù)囊馑?,他想聽聽自己曾?jīng)唱出的那些山歌。柜子里一盤盤磁帶全是爺爺自編的山歌,自然也由他本人唱。此前,有小販找來廢舊磁帶,消了磁,錄上爺爺清唱的山歌。趕集的時候,小販把這種磁帶擺著賣,一摞一摞,像賣水果一樣擺在地攤上賣,兩三塊錢一盤,盒內(nèi)附有白紙片,上面通常寫著:白衣丁先存山歌集,甚至還夾上一張照片當(dāng)封套。

附近幾個縣的山歌手,都被錄了這樣的磁帶,在地攤上排開了賣。錄有爺爺山歌的磁帶,據(jù)說賣得最好。

山歌總是一個調(diào)子,只有唱詞換來換去,多聽幾支難免枯燥。

爺爺聽著自己的歌聲,人就舒展了。他聽得一陣,又用眼睛瞪著小丁。小丁看出來,爺爺還有話說。小丁俯下身去,老人咽了一陣唾沫,發(fā)出微弱的聲音:“能不能在電視上放?讓我看著自己走的時候,是什么樣子?!?/p>

小丁把視頻接上,找來個茶幾,把攝像機固定好一個位置。電視里面光斑一陣閃動,終于跳定,然后,爺爺?shù)膱D像就出現(xiàn)在熒光屏上。爺爺側(cè)過了身體,竟然能看清楚。他說:“反了。”電視機里,爺爺是反向睡著。小丁搖了搖頭,他告訴爺爺,那不是鏡子。他說了幾遍,爺爺終于聽明白,眼神古怪地盯著電視。

他最后說:“好了,你們都出去,我一個人走?!彼f完了所有的話,顯得精疲力竭,但另有一種輕松。他確實沒什么可交代的了。

叔伯們有些犯難,不知道是不是該聽父親的話,老老實實走出去。他們把眼光都投到那個道士身上。道士輕輕地說:“死者為大,按他講的辦。”

按道士說來,老人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道士安排著把床腳墊高,然后才出去。出去時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親戚們都在堂屋或者院子里等著那一刻到來。道士獨自站在窗外,朝里間窺望。他負責(zé)通報老人的情況。他似乎是很負責(zé)的一個人,賣力地干著這事,眼珠子幾乎不轉(zhuǎn)。時間稍微長一點,道士也顯得緊張,他的一只手無意識地舉了起來。當(dāng)他不小心把那只手放下來的時候,三姑就哭了。三姑以為道士的意思是,老人家走了。

道士回過頭看看三姑,告訴她說:“還沒呢,慢點哭。”

道士意識到那只手可能傳達錯誤的信號,干脆把手揣進褲兜里面。

爺爺?shù)牡讱獗纫话愕臑l死者要長。親戚們過久的等待,開始說起話來。他們認為,這可能是老人唱了一輩子歌,拓展了肺量。

屋外陷入奇怪的靜寂,遠處幾聲狗叫也沉悶無力。有一剎,小丁清晰意識到,現(xiàn)在進去,馬上進去,還可以守候爺爺最后一息。時間稍縱即逝,再慢幾拍,將永無機會!他想站起來,身體異常地軟,他的腳被現(xiàn)場那氣氛定住。往往這種時候,一個人會猛然發(fā)覺,好多事情——好多看似極簡單的事情,也完全不由自主。

近處,二伯和小叔聚在一起抽煙。小叔講起剛才的事,他也看出來,老爹的死和那臺攝像機關(guān)系甚微妙?!啊覀?nèi)ソ託猓幌胨烙只钸^來,但攝像機給他接氣,他不敢不死。爹以前就喜歡攝像機拍他,一拍,他就來勁,今天他被攝像機一拍,死也不怕了。道士那一套有點過時,我們還是要相信科學(xué)?!毙∈暹@么解釋。二伯點點頭,又想到自己岳父也差不多了。二伯沖小丁說:“哪天我岳老子到時候了,你也帶攝像機過來幫幫忙?!?/p>

小丁沒吭聲。

道士遲遲沒有報喪,這種等待讓人心力交瘁。小丁找一把椅子坐下,合上眼皮養(yǎng)神。他知道,不定哪一分哪一秒鐘,道士就把一只手舉起,短促有力地往下一揮,并用他洪亮的嗓音宣告:

“行了??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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