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金國
(煙臺大學人文學院,山東 煙臺 264005)
“語篇”(text)與“互文性”(intertextuality)這兩個概念,進入華夏的學術視野,前者已有半個多世紀,后者已四十余年,據(jù)“中國知網”截至2014年上半年統(tǒng)計,前者的論著已逾十萬余篇部,后者也已近半萬。然所論,就其主要部篇而言,或深或淺帶些“洋味”,轉述西論有余,“國產化”火候欠缺,讀來總覺有不足之憾。筆者從研習中感到這兩個概念均非西人所始創(chuàng),東土遠在漢代即有卓見于世。王充(27-約97)在《論衡》里,就有“經之有篇也,猶有章句。有章句也,猶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數(shù)以連章,章有體以成篇,篇則章句之大者也。”①王充:《論衡》卷二八《正說》,黃暉:《論衡校釋》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129頁。后經魏晉曹丕、陸機、摯虞等人的闡發(fā),為漢語語篇學的構建熔鑄出最初的雛型。逮及齊梁,劉勰《文心雕龍》問世?!段男摹肺迨?,集此前文章論之大全,對語篇的本體論、寫作論和閱讀論,均作了系統(tǒng)闡釋,為漢語文章學奠定了堅實基礎?!段男摹芬越担瑵h語的語篇研究,都在文章論的視野下展開,二十世紀初,已發(fā)展成為文章論大國。所憾者,古人的文章論,多著眼于書面語篇,而疏于關注口頭言語。之于“互文”,鄭玄(120-200)在注釋漢文經典時,已發(fā)現(xiàn)此一語用現(xiàn)象,并首次命名為“互文”。洎唐,賈公彥釋義為:“凡言‘互文’者,是兩物各舉一邊而省文,故云‘互文’?!鼻迦擞衢袆t提出:“古人之文,有參互以見義者?!焙笫姥莼癁椤皡⒒コ晌?,合而見義”,近百年來一直作為修辭現(xiàn)象徜徉于語文生活中。然研究所及僅限于詞、句間的表層語義關系,雖偶涉篇、章層次,但多為就事論事,缺乏從語用整體,作理論梳理,更無哲學韻味?!盎ノ男浴弊鳛橄到y(tǒng)性理論中國沒有,是地道的舶來品,是文藝理論界、外語學界作為美學、文學批評、哲學和符號學專屬理論概念引入。
筆者在撰寫《語篇特征探析》一文時,對語篇特征臚列為四:對話的功能性、語脈的連貫性、結構的層次性、語體的監(jiān)控性。并在“補記”中認為:“在語篇特征的論說中,最不應缺略的是‘互文性’,但此一課題哲學味太濃重,具有超語言學性質,須參閱的資料浩瀚(古今中外)。如何從文本的海洋中,熔煉出言簡意賅的理論體系,還真須些時日,故這里闕如?!雹俣〗饑?《語篇特征探析》,《當代修辭學》2014年第1期。經兩年多來對“互文性”課題的研習,現(xiàn)將初步心得體會,以作為對該文的補充,并就教于方家?,F(xiàn)分四個子題分述如下:互文性的闡釋;雙值性是互文的根基;主體是互文的中樞;創(chuàng)新是互文的生命。
“互文性”概念首創(chuàng)者系保加利亞裔法國學者朱麗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1941— )。克里斯蒂娃1966年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 -1980)的研究班上,在介紹蘇俄學者巴赫金(Михаил Михайлович Бахтин,1895—1975)的“對話理論”時所提出。正是受巴赫金對話理論的啟迪,克里斯蒂娃從中推導出“互文理論”,并自創(chuàng)了法語詞“intertextualité”。②克里斯蒂娃對巴赫金的“對話論”的消化和反芻過程,中文版詳見: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王瑾:《互文性》,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辛斌、李曙光:《漢英報紙新聞語篇互文性研究》,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年??死锼沟偻拚J為:“任何文本的構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文本的吸收和轉換?!雹矍睾z?《互文性理論的緣起與流變》,《外國文學評論》2004年第3期。
實際上克氏對互文性的定義有多種表述,1966年她在闡釋巴赫金對話理論時說:在話語中“橫向軸(作者-讀者)和縱向軸(文本-背景)重合后,揭示這樣一個事實:一個詞(或是一篇文本)是另一些詞(或文本)的再現(xiàn),我們從中至少可以讀到另一個詞(或一篇文本)。在巴赫金看來,這兩個軸代表對話(dialogue)和雙值性(ambivalence),它們之間無明顯分別,巴赫金發(fā)現(xiàn)了兩者間的區(qū)分并不嚴格。是他第一個在文學理論中提到:任何一篇文本的寫成都如同一幅語錄彩圖的拼成,任何一篇文本都吸收和轉換了別的文本。”④薩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第4頁(原文見Seuil出版社,1969年,第115頁)。這是克氏在《詞、對話、小說》中對互文性的第一次表述。1967年在《封閉的文本》中進一步闡釋為:“一篇文本交叉出現(xiàn)的其他文本的表述”;“已有和現(xiàn)有表述的易位……”;其丈夫索萊爾斯(Phlippe Solers)1971在《理論全覽》里,重新定義為:“每一篇文本都聯(lián)系著若干文本,并對這些文本起著復讀、強調、濃縮、轉移和深化的作用”;1974年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革命》中則表述為:“互文性一詞指的是一個(或多個)信號系統(tǒng)被移至另一個系統(tǒng)中。但是由于此術語常常被通俗地理解為對某一篇文本的‘考據(jù)’,故此我們更傾向于取‘易位’(transposition)之義,因為后者的好處在于它明確指出了一個能指體系向另一個能指體系的過渡,出于切題的考慮,這種過渡要求重新組合文本——也就是對行文和外延的定位?!雹菟_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第3、5 頁(原文見 Seuil出版社,1969 年,第133、75、60 頁)并認為,“無論一個文本的寓意是什么,它作為表意實踐的條件,就是以其他話語的存在為前提……這就是說,每一個文本從一開始就處于其他話語的管轄之下,那些話語把一個宇宙加在了這個文本之上?!薄拔淖衷~語的概念,不是一個固定點,不具有一成不變的意義,而是文本空間的交匯,是若干文字的對話,即作家的,受述者的或相關人物的,現(xiàn)在或先前的文化語境中諸多文本的對話?!雹揶D引自王瑾:《互文性》,第29頁。
2012年歲末,克里斯蒂娃在復旦大學講座時,對“互文性”概括為:“每個文本都是文本與文本的交匯,在交匯處至少有一個‘他文本’(即讀者文本)可以被讀出。這種文本的交匯被巴赫金稱為文本的‘雙值性’(ambivalence)……任何文本的建構都是引言的集合;任何文本都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薄澳骋晃谋九c此前文本乃至此后文本之間的關系,巴赫金對此已經有所闡述。我明確地將這種文本對話稱為‘互文性’……這樣做的同時,也就是把它們納入到社會、政治、宗教的歷史。結構主義一開始只是一種形式研究;‘互文性’使它得以進入到人類精神發(fā)展史的研究。”①丁金國:《語體風格的共性與個性——試論“自己的樣子”的語體風格學》,《當代修辭學》2013年第2期。
從1966年對巴赫金“對話性”的闡釋推導出“互文性”始,40多年來歐美理論界對“互文性”闡釋紛紜,克里斯蒂娃面對駁雜理論喧嘩,盡管其每次表述語詞不一,然核心意旨沒變,始終如一堅守“任何文本都是由引語拼湊而成,任何文本都是對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造”這一經典性的定義。
巴特作為克里斯蒂娃的導師,是“互文性”概念的熱心推介者,他本人從《S/Z》(1970)書中使用“互文本”一語始,在多部著述中談到該問題,在為法國《通用大百科全書》(1973)撰寫《文本理論》詞條時,則集中介紹了互文性,認為:“每一篇文本都是在重新組織和引用已有的言辭。我們將文本定義為一種語言跨越的手段,它重新分配了語言次序,從而把直接交流信息的言語和其他已有或現(xiàn)有的表述聯(lián)系起來?!薄拔覀儺斎徊荒馨鸦ノ男詢H僅歸結為起源和影響的問題,互文是由這樣一些內容構成的普遍范疇:已無從查考出自何人所言的套式,下意識的引用和未加標注的參考資料。”在《文本的意趣》(1973)中則解釋說:“我體會著這些套式的無處不在,在溯本求源里,前人的文本從后人的文本里從容地走出來?;ノ恼侨绱?在綿延不絕的文本之外,并無生活可言——無論是普魯斯特的著作,是報刊文本,是電視節(jié)目,有書就有了意義,有意義就有了生活?!雹谒_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第12、13頁。并強調:“任何文本都是互文本;在一個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并以各種多少能辨認的形式存在著其他文本:如先前文化的文本和周圍文化的文本?!雹弁蹊?《互文性》,第40頁。巴特的《文本理論》一文,對“互文性”理論的介紹最為集中和系統(tǒng),并且著意凸顯出“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的廣義互文觀。
在互文理論構建的行列里,熱奈特(Gérard Genette,1930- )是值得注意的人物,他在《廣義文本導論》(1981)中說:“詩學的研究對象不是文本,而是廣義文本。廣義文本無處不在,存在于文本的上下周圍,文本只有從這里或那里把自己的經緯與廣義文本的網絡聯(lián)結在一起,才能編織起來?!雹芡蹊?《互文性》,第115頁。熱奈特相關論文見熱奈特:《熱奈特論文集》,史忠義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年。熱氏“廣義互文”的提出,標示著與此前理論的迥異。在《隱跡稿本——二級文學》(1982)中,對“廣義文本”又作進一步推演,提出了“跨文本性”(transtextuality)的概念,認為:“詩學的對象是跨文本性……跨文本性超越并包括廣義文本性,以及其他若干跨文本關系類型?!雹萃蹊?《互文性》,第115頁?!翱缥谋拘浴备拍畹膭?chuàng)立,巧妙地將克里斯蒂娃的互文理論進行了分解,構建起異于此前的互文闡釋體系。“跨文本性”統(tǒng)攝互文本和超文本;超文本下轄:準文本(指文本的序、跋、標題、副標題、護封等)、元文本(與談論此文本的評論)、超文本(聯(lián)結前文本與在前文本基礎上構成的次文本間的關系,如自我擴寫或修改等文本)、廣文本(組成文學領域各種類型的等級體系)。熱氏給互文性的定義是:“一篇文本在另一篇文本中切實地出現(xiàn)?!雹匏_莫瓦約:《互文性研究》,邵煒譯,第19頁?!扒袑崱币徽Z將互文從籠而統(tǒng)之的混沌中剝離出來。由上可見,在熱氏的分類中,“互文性”被嚴格地限定在一個極窄的范圍。因而,《隱跡稿本》也就成了“互文性”概念由廣義到狹義的過渡標志。
我們這里對“互文”和“互文性”概念的使用,是沿著祝克懿(2010)的思路下來的。認為“互文”作為一專業(yè)術語,有四個義項:a指一種理論體系,類似“隱喻”、“模仿”等理論范疇,“互文”可與之平行,構成更高層次的理論系統(tǒng);b指語篇形成過程中的行為方式,語篇可用多種方式構成,互文只是一種,借以標示言語行為的功能類型;c指互文動作的結果,所形成的現(xiàn)實語篇實體;d指互文語篇參互各方在形成互文過程中的方式和格局。a、c、d的義項是名詞性的,b義項為動詞性。在具體行文時,有時特指某一項,有時兼指多項。用于動詞性義項時,與傳統(tǒng)修辭學中的“互文”、“對照”、“對偶”等方式近似。“互文”可作為組篇的一種行為方式和過程,即在組篇的過程中,表達者為增強語篇在內容上的說服力,引入它文(即使用他人或個人此前的言論)進入當下語篇的行為。下文在使用這組概念時,凡不特加說明,均為同義互用。
我們對“互文性”的理解是:在語篇構組的過程中,表達主體為強化其意念語篇的語勢,引入已存歷史語篇的過程和結果稱為互文性。在這一表述中,互文性有三個核心要素:A.意念語篇;B.歷史語篇;C.互文語篇。意念語篇也就是表達主體在言語交際中想要表達的語篇,是表達者在表達前存貯于意念中的語義結構;歷史語篇是已存在于歷史文庫中、先于意念語篇而存在的語篇;互文語篇是意念語篇與歷史語篇在互動互構過程中而形成的現(xiàn)實物質化結構??梢?,意念語篇是非現(xiàn)實性的語篇,互文語篇則是可把握的現(xiàn)實語篇,其物質化形態(tài)是其賴以存在的依據(jù)。如梁啟超在論及清代學術時,談到對宋明理學之反動,反動者代表人物,有顧炎武、黃遵憲、王夫之和顏元。梁氏認為:
(A)博野顏元,生于窮鄉(xiāng),育于異姓,飽更憂患,艱苦卓絕,其學有類羅馬之“斯多葛派”,其對于舊思想之解放,最為徹底。嘗曰:
(B)立言但論是非,不論異同。是,則一、二人之見不可易也;非,則雖千萬人所同,不隨聲也。豈惟千萬人,雖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輩亦當以先覺覺后,竟不必附和雷同也。①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朱維錚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49頁。(A+B=C)
任公此段言論,可分為三個部分,(A)為梁氏的意念語篇,其意在論述清儒顧、黃、王、顏四子,尤其是顏元與舊學斗爭的堅定性和徹底性;(B)為歷史語篇,是顏元本人與舊學決裂的誓言,進一步印證顏氏尚實崇真的品格;(C)是語篇(A)與語篇(B)的合成產物——互文語篇。顯示任公對與舊學爭斗人士的敬仰與贊頌。就這個命題而言,有三個注視點:
一是說明互文性的發(fā)生語境,是發(fā)生在“語篇構組的過程”中。也就是說互文與語篇構組具有因果聯(lián)系,一切互文只能憑借特定語篇而存在,離開語篇構組則無所謂互文。顏元此番有關學術是非的議論之所以能被引入,那是因為顏氏作為新派學人,在與舊學的論戰(zhàn)中,敢于“明目張膽”地批判程朱陸王宋明理學,而正是這種沖殺精神,博得飲冰室主人感情上、觀念上的共鳴,也正是語境適切,故而才有此段互文語篇的發(fā)生。所以說互文的生存環(huán)境只能在人類的言語活動中。當然任何言語活動的發(fā)生,都有先于言語活動的認知活動,在表層語篇結構形成前,互文意識就隨著語篇的構思而運動著。如果對此作一理論界定,可稱為“前互文”,前互文是非現(xiàn)實性的互文,只是表達者的一種意識結構?;ノ男宰鳛槔碚摳拍钍浅橄蟮?,而互文卻是現(xiàn)實的、具體的,且具有物質上的可掌控特征。
一是互文的主體是表達者,表達者不僅掌控著對互文結果的預設構想,更支配著對引入歷史語篇的選擇。強化語勢是選擇歷史語篇的唯一標準,如無“強化語勢”的需要,則無須互文,充其量只能是言語游戲,非任何意義上的言語活動。既然要選擇,就存在與理念語篇的契合度問題。粗而論之,可分為三個層次:完全契合,基本契合和不契合。完全契合即與預想結果一致;基本契合,與預想結果并不完全一致,但在未覓到更合適的歷史語篇情況下,還可以接受;不契合,與理念語篇脫節(jié)或分離的歷史語篇。契合度由誰來確定,是表達主體,還是接受主體?從互文語篇生成的角度看,表達主體是契合度的主導者。如定義所引入的互文語篇。其主導者是飲冰室主人。梁氏欲從論述清代學術潮流中,概括出“為學問而學問”學者的人格是:耿介、志專。學問之價值在于:善疑、求真、創(chuàng)獲。所以梁氏選定顏元及其典型言論來強化語勢??梢?,互文性中對歷史語篇的選擇,完全由表達者智能結構的素質所決定。由此足以證明,歷史語篇進入互文的過程,是在主體理念主導下的動態(tài)行為。
一是“過程和結果”,在語篇構組的過程中,并非所有的過程都有結果,有的只有過程,而無結果。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每一個說語論文者,差不多都有這種無果而收的體驗。這種體驗不僅僅是出現(xiàn)在“前語篇”的構組時,即使是在運筆屬文,或鍵盤論語,也有廢稿滿筐和“垃圾”充斥硬盤之虞。因為表達者在構組語篇時,一者可能未搜尋到合適的歷史語篇,以強化語勢;一者在形成過程中發(fā)現(xiàn)理念語篇,已將歷史語篇的語義融入其中,這時就可能出現(xiàn)刪除顯性歷史互文的情形,這也叫有過程無結果,然更習見的情況是過程與結果共現(xiàn)?!斑^程”中,意念語篇與歷史語篇的參互方式,固然可以以十計之,但不管何種歷史語篇,一旦被選定,都必須受制于意念語篇,按照意念語篇所框定體式,與其一起編織成互文語篇?,F(xiàn)以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境界論”,與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的互文方式參互佐證,用以說明互文的整合功能。梁氏《概論》中所用歷史語篇,可以十、百計之,然不管其原來語篇是何種體式,是對話、敘事、坐禪,抑或講史,都毫無例外地被整合為與意念語篇順向的議論語篇。而靜安《人間詞話》中的“境界論”,歷史語篇多為詩詞摘引,然卻都依然被模鑄為詞話體的議論語篇??梢?,互文過程中,引文體式可能繁雜多樣,但語篇主體的主導,卻起著決定性作用。一切都必須絕對服從意念語篇的體式。
“對話性”是巴赫金藝術哲學的核心,而“雙值性”則是其對話理論的基石。巴氏認為,在人類的認識活動中,任何“表現(xiàn)”都具有雙向性,都存在著我和他人,“在這里我是為他人而存在并借助他人而存在”。①巴赫金:《巴赫金全集》(4),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305頁。在巴氏的心目中表現(xiàn)者與被表現(xiàn)者共存于同一個生存體中,所以,任何文本“總是在兩個意識、兩個主體的交界線上展開?!笨死锼沟偻迣ⅰ半p值性”視為其學術的支柱,在《詞語、對話和小說》一文中,“雙值性”出現(xiàn)了44次,2012年歲末克氏在復旦演講《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的繼承與突破》中,該詞出現(xiàn)了15次,二文都為“雙值性”專立了章節(jié)。早期的定義是:“術語‘雙值性(ambivalence)’指歷史(社會)植入一個文本,文本也植入歷史(社會);對于作者來說,這兩者是一回事。”“水平軸(主體-讀者)和垂直軸(文本-情境)交匯,凸顯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即每一個詞語(文本)都是詞語與詞語(文本與文本)的交匯,至少有一個他詞語(他文本)在交匯處被讀出。在巴赫金的著作中,他稱之為對話性(dialogue)與雙值性(ambivalence)。”②朱莉婭·克里斯蒂娃:《詞語、對話和小說》,《當代修辭學》2012年第4期。2012年在復旦大學的演講中,再次進行了界定:“什么是‘雙值性’?就是一個詞語、一個段落、一段文字里,交叉重疊了幾種不同的話語,也就是幾種不同的價值與觀念,有時甚至相反?!雹壑炖驄I·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的繼承與突破》,《當代修辭學》2013年第5期。
所謂雙值性我們的理解是:指互文語篇在語義解釋上所具有的雙層語義結構而言,“雙”值不是形式是意義,是語篇在意義上歷時與共時交匯而出現(xiàn)的語義闡釋。共時是語篇作者此時此地的語義表現(xiàn),歷時是語篇作者所用的歷時語義(即此前歷時文本、傳說、文化意象等的歷史語義)。雙值性就是出現(xiàn)在這個縱橫交匯點上。這個“點”平行聯(lián)系著作者與讀者,垂直聯(lián)系著現(xiàn)實與歷史,雙值就是在這個“點”上被展開,被讀出。就創(chuàng)造主體而言,通常是以歷史語篇的語義結構為一值,互文語篇的核心語義結構為另一值。實際上,任何語篇何止雙值,都是由多層雙值結構所構成,按照對話理論,任何語篇都是對話,既然是對話,就必定有作者的“值”及與之相對應的讀者的“值”,這是一層;而任何語篇又都是互文語篇,那么除了讀者與作者,就互文的語義結構來說,在任何互文語篇中,都含有語篇共時的“值”和歷史語篇的“值”,這又是一層。再上溯,歷史語篇本身也含有雙值,如此向上追索直達無限;就現(xiàn)實語篇來講,讀者的“值”,也是個無限量的“值”。實際上在中國的古典闡釋學中,對“雙值”已有多種界定,諸如:“莫衷一是”、“言人人殊”、“樂山樂水”、“言不盡義”、“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直至“詩無達詁”。明清學人王夫之《船山遺書·詩繹》更有精辟的論述:“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性而自得?!雹儆忠娭x榛、王夫之:《四溟詩話 姜齋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139-140頁。這種以尊重讀者地位為前提的闡釋理論,與西方的闡釋學、符號學、接受學及解構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論者毫不遜色。
現(xiàn)以唐代張籍的《節(jié)婦吟》為例予以說明。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對于此詩的“值”,從詩的語義結構本身看,就是描述一達官貴人對有夫之婦的追求與挑逗。而有夫之婦在“感君纏綿意”的引誘下,心有所動,將雙明珠系在貼身的紅羅襦里。并聲稱“知君用心如日月”,當意識到己身已有所屬,旋即將放浪之心收回,于是將明珠還回,并以“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惆悵,收住全文。這一值既是一般讀者的“值”,也是文本表層語義結構的值,是對男女情愛的抒發(fā)。而張籍寫作該詩的本意是:對中唐權勢炙手可熱的藩鎮(zhèn)節(jié)度使李師道的應召的回絕。依據(jù)歷史事實,張籍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主張大一統(tǒng)。但懾于對李氏的權勢,只好用曲折委婉隱喻,表明“事夫誓擬同生死”的決心。作者張籍的這一值,應該說只有張氏本人最清楚。
這種反差“值”的出現(xiàn),是作者與讀者,歷史與現(xiàn)實交叉結果。言外歷史值,是文本題下注“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提示所宣,人們沿著“注”,搜索到李、張背景及其招納與拒納的往來細節(jié),故能準確地解讀出歷史值。歷史值與文本當下語義值之間的反差,所造成“政治值”與“私情值”迥異如冰炭水火的效果,卻恰到好處地詮釋了“雙值性”的哲學命題。之于對《節(jié)婦吟》的他解,明末唐汝詢,在這首詩后批道:“系珠于襦,心許之矣。以良人貴顯而不可背,是以卻之。然還珠之際,涕泣流連,悔恨無及,彼婦之節(jié),不幾岌岌乎?”(《唐詩解》)同時,賀貽孫在他的《水田居詩筏》中評此詩云:“此詩情辭婉戀,可泣可歌,然既系在紅羅襦,則已動心于珠矣,而又還之。既垂淚以還珠矣,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時。柔情相牽,展轉不絕,節(jié)婦之節(jié),危矣哉。”這兩段對系珠與還珠行為的解讀,則完全消解了“節(jié)”正值,已涵貶意。明清之際還有徐增、瞿佑、鐘惺等均參與對此詩的解讀。我們這里引出這些,目的是想說,“雙值性”并非純“雙值”,而是多值。
“雙值性”提出者的初衷是用于闡釋文學現(xiàn)象,其立論依據(jù)的文本是小說、詩歌、神話等,后推而廣之到廣義的文化領域,將其作為哲學概念,用于解釋人類言語活動的普遍事實。問題就在“普遍”二字上,它具有多大程度上的普遍性?上文我們已經看到有相當多的語篇是多值。那么,反過來說,有沒有“單值”?從直接接受者的角度看,在言語生活中,在特定的語境下,存在著“唯一值”,拒絕多值存在。如軍令等一切帶“令”字語篇,其語義解釋的絕對性壓倒一切,也就是說此類語篇無“雙值”。這僅就軍令語篇接受者而言,其解讀只能按照成規(guī)進行,但離開接受者的特定身份,依然存在著雙值,非軍令接受者,當?shù)弥娏詈?,自然會按照“各以其性而自得”來解讀,因為軍令對他們并無律法上的約束力。這就說明,所謂“單值”依然跳不出普遍原則的套子。此例對我們的理論啟示是:第一,雙值的展示不是按同一個模式顯現(xiàn),而是依語篇的語體類屬不同而不同。律令語體與文藝語體可能是處在“雙值性”橫向鏈條的兩級,兩級之間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值”差。第二,“值”價差的大小,有可能成為鑒別文藝語體品位高低的尺度之一。如文學史上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此詩歷來為多解的引例,眾說紛紜,難以確解??梢哉f有多少個讀者就可能有多少個值。而同是唐人張打油的《詠雪》:
江上一籠統(tǒng),井上黑窟窿。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兩相對照,各自所含的值,軒輊斐然。前者作為藝術精品而受到歷代贊賞,后者則被譏為“打油詩”,就連作者也被“授予”張打油諢號,史上連個名字都沒留下。由此可望,用“值”差來鑒衡語篇,可為語篇的語體屬性分辨和藝術品位鑒賞提供一可操作的尺標。
“主體是互文的中樞”命題,源于語篇“對話性”特征而生。既然對話是一切語篇基本功能,那么一切對話的必備條件必須有參與者,即表達者和接受者。二者孰主孰次,從語篇發(fā)生初始看,先開口者就是有意而發(fā),就有特定旨意和接受者,就掌控著話語權。然而言者和受者身份并非專屬,此言彼受,或彼言此受,這種角色轉換是言語活動的常規(guī)。輪換并不意味著主體角色的消解,判斷的標準就是圍繞特定話題所展開的話語權由誰控制,控制者就是語篇主體。世上根本不存在無主體的語篇,所謂“無名氏”本題便是有名,是佚名。西方解構主義者的“作者已死”的哲學命題,是為凸顯閱讀者的地位,所推導出的極端命題。它與“詩無達詁”不同,“詩無達詁”是有特定所指,是以“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性而自得”(王夫之),可見,“詩無達詁”中詩的主體“未死”。而“作者已死”是用于闡釋人類文化現(xiàn)象的普遍性命題,它很像一個無底洞,跳進去就很難出得來,從這個角度看,這似乎又像一個“偽命題”。
克里斯蒂娃與巴特不同,40多年來從未放棄對“主體性”的強調,直到2012年她在復旦答問時,還著意指出:“主體性和歷史性恐怕是我給結構主義帶來的新的向度?!薄盎ノ男蚤喿x也需要一個度,不能讓讀者的想象代替作者想象。”①朱莉婭·克里斯蒂娃:《互文性理論對結構主義的繼承與突破》,《當代修辭學》2013年第5期??死锼沟偻拚J為文本的生成是一個主體自主甄選的過程,在互文形成過程中,主體始終在場,對其他文本進行重讀、更新、濃縮、易位和深化的有意識活動;巴特則強調互文生成是個無意識、自動生成的過程。我們認為強調讀者是為了創(chuàng)造一種哲學理論,而堅守“主體性”,一是對客觀事實的尊重,一是對人類創(chuàng)造精神的激發(fā)。如《節(jié)婦吟》的主體張籍,不僅創(chuàng)造了該語篇,而且該語篇的最終語義結構解釋權永遠是張水部。之于該語篇的解讀者,因已轉換為解讀主體,自可“各以其性而自得”?,F(xiàn)代詩僧蘇曼殊作有《本事詩》,詩中借入了兩個歷史互文,一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一是“紅葉題詩”:
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據(jù)傳,曼殊剃度出家后,曾有一靚麗少女,慕其名而向其索句,曼殊有感于斯,著墨以寄其意。前兩句敘事,后兩句寄情。情從何來?借自唐人張籍“還君明珠雙垂淚,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名句。張句原意是以婉言曲意回絕權貴之聘,字面雖凄哀婉切,意蘊卻氣高節(jié)堅,貌似有情卻無情。玄瑛的“無情淚”,是無可奈何的言辭,反張意而用之,“道是無情卻有情”。“恨不相逢未剃時”確是道出了心底之言。這種互文仿擬確乎達到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境界?!侗臼略姟分魅说摹昂尴嘁娡怼笔菍嵡檎嬉猓瑥埣那槭翘撉榧僖?。之于紅葉題詩亦是玄瑛隨手拈來,則更是張詩所無。可見,每轉換一次主體,就必定出現(xiàn)一次新的語義闡釋。新的語義闡釋,既非語境所賜,亦非客體所生,是寫作主體的主導所致。
互文的主體,按照語義結構可分為:當下主體、歷史主體和解讀主體。當下主體即現(xiàn)實已存語篇的創(chuàng)造者,不妨稱其為原創(chuàng)主體(并非嚴格意義上)。歷史主體系由當下主體所引入的主體,進入當下語篇的歷史語篇,既可是一,也可是二、或三、四、五不等。實際上,在言語活動中,進入當下語篇的歷史語篇量,一是少數(shù),多數(shù)超出二或三?!侗臼略姟肥嵌?,一是“紅葉題詩”作者,①《本事》有多個版本,現(xiàn)摘其一:據(jù)唐范攄:《云溪友議》卷十載:“中書舍人盧渥,應舉之歲,偶臨御溝,見一紅葉,命仆搴來。葉上有一絕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既省宮人,初下詔從百官司吏,獨不許貢舉人。渥后亦一任范陽,獨獲所退宮人。宮人睹紅葉而呈嘆久之,曰:‘當時偶隨流,不謂郎君收藏巾篋?!炂鋾E無不訝焉。詩曰:‘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币皇恰豆?jié)婦吟》作者。王國維的境界論是三:第一境界來自晏殊的《蝶戀花》,第二境界來自柳永的《鳳棲梧》,第三境界出自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②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的三境界:“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说谝痪骋??!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说诙骋??!娎飳にО俣龋嚾换厥?,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说谌骋病!膘o安作為解讀主體,將三者選為互文,絕非是“無意識”的行為,而是王氏加意甄選的結果。這種甄選只有靜安能為之,且與其為創(chuàng)造“凡治學問者,須廣泛涉獵、刻苦研修,不畏艱險,殫精竭慮,方有望達到學問的巔峰”(本文作者解)的語義結構相參互。此時的王國維,已由解讀主體轉身為新的原創(chuàng)主體,突破了克里斯蒂娃所設解讀的“度”,為歷史語篇注入了新的靈魂。應該說這種創(chuàng)造是空前絕后的,晏柳辛的歷史語篇原義被王氏引為喻義,從語用心理來講,其認知跨度之大前無古人。正如葉嘉瑩所說:“晏殊的‘昨夜西風’三句,不過寫秋日之悵望;柳永的‘衣帶漸寬’二句,不過寫別后之相思;辛棄疾的‘驀然回首’,不過寫乍見之驚喜。這些詞句與所謂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其相去之遠真如一處北海一處南海,大有風馬牛不相及之勢?!雹廴~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50-451頁。確實是“風馬牛”與“北海南溟”,然而在靜安的筆下,“悵望”、“相思”、“驚喜”三值,令人信服地變幻出“求索”、“苦煉”和“喜獲”的語義結構。對此王氏咬定“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正是在“自有境界”主導下才能“借古人之境界”,才能將古人的境界,“為我之境界”。靜安的斷然聲氣,作為語篇創(chuàng)造主體的地位昭然。辛棄疾的《賀新郎 送茂嘉十二弟》④辛棄疾:《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1)馬上琵琶關塞黑,(2)更長門翠輦辭金闕。(3)看燕燕,送歸妾。(4)將軍百戰(zhàn)身名烈。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5)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边@里(1)“馬上琵琶關塞黑”,互文漢元帝時昭君出塞事;(2)“長門翠輦辭金闕”,互文漢武帝時陳皇后失寵事;(3)“看燕燕,送歸妾”,互文春秋時衛(wèi)莊姜送去國歸妾事;(4)“將軍百戰(zhàn)身名烈”,互文漢李陵別蘇武事;(5)“易水蕭蕭西風冷”,互文荊軻刺秦王事。中的歷史語篇有五,稼軒借用史上著名的別離故事,以強化離情別緒之苦。就互文的關聯(lián)性而言,境界論與晏柳辛詞語義上的關聯(lián)性,幾乎是“零”,而辛詞與所述五個歷史語篇,其相關性則顯而易見,二例顯示出主體在互文過程中主導作用的力度差異。這就說明主體對互文的主導作用,存在著強弱之分,后者為弱勢互文,前者為強勢互文。
盡管人們對互文性理解紛紜,客觀講,互文理論最大的貢獻在于它揭示了人類文化傳遞中的內在奧秘。這就是“意義”運行的動態(tài)性、開放性和無限性。在動態(tài)、開放進程的每一個節(jié)點上,都毫無例外地閃爍著創(chuàng)造的晶瑩,人類的歷史文化就是在互文過程中永無止境地向前涌動著。節(jié)點上每一次晶瑩的顯現(xiàn),既相似,又迥異,都不是前次互文的重復,而是異于前者的創(chuàng)新?!跋嗨啤笔且驗橥换蛩拢喈悈s是創(chuàng)造、發(fā)展、前進。創(chuàng)新是互文的結果,也是互文存在的根據(jù),無創(chuàng)新的互文是無生命力的互文,唯有那些創(chuàng)新度強的互文,才能葆其永恒的活力。互文的創(chuàng)新機制,既顯現(xiàn)于人類文化發(fā)展的整體演進行程,也體現(xiàn)在個體語篇的生存和發(fā)展上。
對于人類文化整體創(chuàng)新的闡釋,互文性理論始創(chuàng)者們多有論述,這里僅就個體互文的創(chuàng)新進行例釋性說明。例如“西風、渭水、落葉、長安”四個物象,作為自然物并無任何人文色彩,然一旦進入互文網絡,就在原創(chuàng)主體的基底上,擢升為“蕭索、感傷、別離”的文化符號,自動地進入漢文化的歷史流通長河,在連綿不斷地傳遞著其固有信息同時,并不停地萌生新的意義。文化符號“西風、渭水、落葉、長安”的首創(chuàng)者為唐賈島,出自其《憶江上吳處士》: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圓。
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夕聚會多,當時雷雨寒。
蘭橈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賈詩借“西風”、“渭水”、“落葉”、“長安”的蕭索景象,抒發(fā)憶念舊友之情。因賈詩情真意篤,故后世不斷地進入互文結構。宋周邦彥的《齊樂天秋思》中有“渭水西風,長安亂葉”思念故人。元白樸的《得勝樂 秋》有“聽落葉西風渭水”,《梧桐雨 普樂天》有“西風渭水,落葉長安”追思古往傷心事。金仆散汝弼的《風流子》中有“幾度秋風渭水,落葉長安”來哀嘆唐明皇楊玉環(huán)悲劇。毛澤東則一反美成、仁甫、良弼等對個人間的別緒離情哀嘆,用其來嘲諷、鄙視國際反華勢力的衰敗之象:
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凄厲,幾聲抽泣。螞蟻緣槐夸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毛澤東:《滿江紅》,1963年1月9日)
面對所述各情各景,我們更加敬佩潤之互文的巔峰極致,為“創(chuàng)新度”說提供了典型的范例。上述各例雖然都是借賈島之境,但由于各自內在智能結構的差異,從而造成互文語篇創(chuàng)新度上的軒輊。如果說“西風渭水,落葉長安”是同一個互文在千年歷史中單向傳遞,那么在王蒙筆下《黃楊樹根之死》中的互文,卻是另一番景象。王氏采用多項文化符號并行推進。如當其寫到主人公馬文恒為“作家夢”奮斗了幾十年,一朝“成功”時的癲狂神態(tài)是:
(1)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2)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3)指點江山,激揚文字;(4)哎呀呀,王老五,說你命苦真命苦,白白活了三十五!①(1)為李白的《將進酒》中句,(2)為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中句,(3)為毛澤東《沁園春 長沙》中句,(4)為民諺。
王氏將李白、杜甫、毛澤東的高雅詩詞和坊間謠諺置于同一平臺,將古與今、美與丑、狂歡與痛苦、高雅與低俗平行并置,既是對歷史語篇語義結構的顛覆,也令其在毀滅中重生。這種超越平庸,恣意戲謔,類歐陸的“梅尼普式”諷喻體②梅尼普諷喻體,源于蘇格拉底對話中的“狂歡場景和反抗結構”,經梅尼普(Ménippe)吸收并改造成為一種以戲謔、謾罵、怪誕、憤世嫉俗為特征的狂歡化的諷喻、調侃言語類型。在公元前一世紀由羅馬人瓦羅(Varro)命名為“梅尼普諷刺體”。,抑或是王蒙有意而為之的創(chuàng)新。
對于互文性的創(chuàng)新功能,李玉平(2006)認為:互文性的價值在于文本之間的異質性與對話性?;ノ牟皇潜粍拥厝ビ们拔谋?,更重要的是對前文的超越與創(chuàng)新。③李玉平:《互文性新論》,《南開學報》2006年第5期。李氏依據(jù)創(chuàng)新與否,將互文語篇分為:積極互文和消極互文。認為文學藝術中的互文性是對話式的積極互文,科學中的互文性是獨白式的消極互文,并斷言“互文性對于科學來說無足輕重”。我們認為,既然互文的機制是不停地在傳遞人類歷史文化,并在傳遞中派生、分蘗、重構,生產出新的互文語篇。所以,無論是文藝文本或是科學文本都是按照互文網絡進行編織,文藝與科學兩類文本的差異,既在形式,更在于意義。也就是其各自的語義結構孽生能力的強弱有別而已,絕非有的是“舉足輕重”,有的是“無足輕重”;有的是積極的,有的是消極的。科技語篇中的實驗數(shù)據(jù)、文獻索引作為互文進入互文語篇,絕非是消極的“無足輕重”的贅文瑣語,而是作為強勢語義,順向支撐著創(chuàng)新互文的語勢。順向強化語勢是科技互文別于文藝互文的本質特征。如下列a、b兩例:
a.任何物體在空中自由下落時,其加速度為每秒32平方英尺,換言之,地心引力所產生的加速度為32ft/s2。
b.50歲以上婦女最容易發(fā)生髖部骨折,因為絕經期后雌性激素水平下降,骨骼鈣流失更加迅速。老年女性中髖部骨折最為常見,幾乎60%的病例發(fā)生在75歲以上的婦女。
a、b兩例均為科技語篇。a例中“換言之”所領引的互文語篇,對自由落體的語義結構是順向強化。b例中有兩層互文,一是“因為”所引,一是“老年女性”所引,二例都是對髖部骨折的順向互文。如果將其任一互文刪掉,語義信息雖然完整,但其語勢的力度顯然低弱,由此可見互文的強化作用顯而易見。而對于文藝語篇的互文,原創(chuàng)者從不留意語勢是順向還是逆向。上述“西風渭水落葉長安”中美成、仁甫、良弼、潤之等的互文語篇是順向,王蒙的《黃楊樹根之死》則是逆向。值得注意的是在文藝與科學之間的空間帶上,存在著大量的日常生活、學術和公務等無限量語篇,它們在互文過程中,用“積極”“消極”來鑒定語勢的強弱,勢必陷入剪不斷理還亂的泥淖。因為在這中間帶上語篇,進入互文的自由度與文藝語篇無異。所以,斷然說唯有文藝語篇是積極互文,余者皆為消極互文,顯然具有極大的武斷性。倘從語義入手,以順向與逆向為標尺來鑒衡互文創(chuàng)新的力度,則可了然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