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平
(渭南師范學院期刊管理中心,陜西渭南714099)
底層女性對生命意義的追尋
——《祝?!放c《錦衣玉食的生活》的比較閱讀
朱正平
(渭南師范學院期刊管理中心,陜西渭南714099)
魯迅與當代女作家方格子都懷著對底層女性苦難生活的悲憫,在他們的代表作《祝?!泛汀跺\衣玉食的生活》里,塑造的祥林嫂和艾蕓在人物的精神層面頗為相似。她們的生存苦難的困境、宗教救贖的企圖、意義追尋的顛覆,都深刻地揭示了底層女性精神荒蕪但又不甘心生存的困境,執(zhí)著地追尋生命的終極意義和永恒價值,最終被無情的消解、顛覆,而陷入虛幻之境,但人物形象卻得到了豐足的審美價值。
《祝?!罚弧跺\衣玉食的生活》;比較閱讀;生命意義;追尋
2005年第8期《天涯》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錦衣玉食的生活》,成為方格子(原名應湘平)的成名作,該作品也因此進入2005年度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且轉載于《小說選刊》6月號,并獲得本年度《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錦衣玉食的生活》并沒有著意渲染底層生活的“苦難”,而把筆觸深入到了女性的內心世界,讓人不由地想起了同是浙江籍的現代文學大師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祝?!?,“主人公艾蕓在其人生最后驛站時的精神狀態(tài)頗似祥林嫂,確信往世、今生、來世相互輪回”[1],艾蕓和祥林嫂有著異乎尋常的執(zhí)著與固執(zhí),不斷地追尋生命的意義。
隨著社會的變革與轉型,作為弱勢群體的社會底層女性面臨著更多的生存苦難,她們也付出了更大的犧牲,一步步被逼迫,陷入無法自拔的生存困境。
魯迅的《祝?!肥撬唐≌f集《彷徨》的首篇,也是他最為重要的作品之一。小說集中展現了辛亥革命后中國江南農村的社會矛盾、宗法罪惡、人性冷漠。祥林嫂從失去了丈夫祥林后,厄運就降臨到她頭上。先是要被婆婆賣掉給小叔子成婚而被迫逃婚,在魯鎮(zhèn)幫工被婆婆派人搶走綁著塞進花轎逼嫁賀老六,賀老六飽受摧殘而死且兒子阿毛被狼叼去,祥林嫂又被大伯收屋失去了容身之處,命運又一次把她推到了魯四老爺面前,魯四老爺只是因為祥林嫂能干,才勉強再一次收留了她。為了魯四老爺家的年終祭祀,她付出了極大的犧牲,但因為克死兩個男人的罪過使她又失去了人的基本權利和人格尊嚴,被視為“不干不凈”和“敗壞風俗”,在最神圣的祭祀中她被剝奪了幫工的資格。后來她本以為用辛辛苦苦的血汗錢去廟里捐門檻,就能得到正統(tǒng)文化的接納和認可,但最終也無法獲得人們的原諒。
作品沒有交代祥林嫂的家鄉(xiāng)、父母兄弟的信息,她失去了丈夫、兒子,也就徹底割掉了她血緣回歸的希望。在婆婆家、賀老六家、魯四老爺家,祥林嫂都是暫住者,漂泊的她始終居無定所,無家可歸。祥林嫂飽受人生的痛苦和命運的摧殘,凄慘、悲苦、無助、無望,從而一步步陷入了無底的苦難深淵。
方格子的《錦衣玉食的生活》則展現了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沖擊下社會轉型期的下崗女工艾蕓的苦難生活。艾蕓遭遇了雙下崗,先是丈夫離開了她,有了另外的女人又帶走了兒子,艾蕓后又從工藝美術公司下崗失業(yè),她做過鐘點工“敗下陣來”,做造紙廠撿廢紙的臨時工因為五個手指“越來越粗壯”而無錢醫(yī)治,做教堂清潔工卻因為慚愧內心的“不干凈”而辭去,曾經擁有的三口之家的溫馨已經悄然不在,她獨自一人品嘗著生活的苦痛,固執(zhí)、自閉、窘迫、可憐,“我的日子過不下去了”,這是已經無路可走的艾蕓給自己的好友發(fā)英說的話,從這讀者已經隱隱感覺她已經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和熱情,從而陷入了無法突圍的人生困境之中。
祥林嫂和艾蕓,不同時代的兩個中年女性,都是在社會的巨變中失去了自己的角色,丈夫兒子都相繼離開了他們,沒有了親人的依戀和撫愛。社會的巨大浪潮一步步裹挾著她們,禍不單行,她們也掙扎過、抗爭過,但還是被無情地打擊、摧殘,被卷入生命的漩渦而難以解脫,在生活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人在困境中,都不甘心受命運的擺弄,都在極力地試圖沖出困境,想要抓住任何能夠抓住的救命稻草,贏得久違的自由。但困境中的人往往是脆弱的、敏感的,卻不得不面臨著接踵而至的災難,勉強建立的那么一點人生的自尊、自信被無情地噬嚙,人的精神支柱面臨著崩塌,這時候,飽受苦難的人急需能夠麻醉、消解苦痛的精神鴉片,宗教便乘虛而入。宗教不是讓人困境突圍,而是讓人冷卻痛苦,以悲憫、博大的心胸擁抱苦難。宗教認為人生來就是有罪的,人世本來就是苦難,人只有不停懺悔、贖罪才能使內心圣潔。
祥林嫂在命運的碰撞中困境重重,不斷抗爭帶來的是更大更多的苦難,生的希望越來越渺茫,絕望中只能屈從于命運的安排。祥林嫂雖然受到了以魯鎮(zhèn)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同化,為了能在魯四老爺家里幫工的日漸滿足,為了恪守封建宗法禮教從一而終的戒律不惜在逼婚中碰向香案,為了獲得別人極低認可的用辛苦錢“捐門檻”,但當整個正統(tǒng)秩序排斥拒絕她時,她還是“被貼上‘傷風敗俗’的標簽,遭遇了以魯四叔為代表的魯鎮(zhèn)權利話語和以魯鎮(zhèn)住民集體表現的民間意識層的文化排斥”[2]。以前祥林嫂只是不斷重復咀嚼著失去兒子阿毛的苦痛話題,以令人憐憫厭煩的故事來撫慰自己的悲涼的心靈,生的苦痛使她向往死后的團聚。小說借柳媽的嘴來宣揚佛教來世地獄報應,說她死后要被閻羅大王鋸為兩半,分給兩個死鬼男人,死的恐怖又使她無助且無奈。柳媽又給她提出了破解的方法,就是捐門檻,把辛苦錢捐給寺廟,以重新獲得魯鎮(zhèn)人的尊重和認可。至少,宗教讓祥林嫂有了虛妄的希望,也有了沖破困境的可能。
艾蕓雙下崗后,“也還沒有好一點的苗頭顯示出來”,“整個人像一只被掐了頭的蒼蠅,旋來旋去沒有目標”。在教堂的自愧讓她沒有獲得精神的皈依,倒是美國的一本廢舊雜志改變了她的人生狀態(tài),使她“有了新目標”。雜志說:“人是有輪回的,從生命形成那天起,就注定要過完三生,如果沒有什么變故,三生里的生活是重復的?!薄叭绻隳苠\衣玉食地死去,下輩子就能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被浇痰膩硎蕾n福教義,給艾蕓虛擬了美好的來世,它就像閃電一樣,又像注入了強心針一樣,“艾蕓到底恢復過來了”,“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也有了困境解脫的可能。
也許宗教可以使人不再刻意關注生命的苦難,可以麻醉人使現實的痛苦得到消解,對現實的無奈后轉而向對來世的卑微的期盼。祥林嫂對來世的期盼和恐懼的悖論,使救贖的困惑籠罩著她,目標模糊,行動猶豫,也注定了困境解脫的無力和虛妄。“而‘捐門檻’的象征性贖罪儀式的含義不被理解,顯然也是一個文化隱喻:罪不可赦的祥林嫂只有一死才能恢復‘魯鎮(zhèn)文化’的既定秩序和安全。”[3]艾蕓的困境突圍由于有了宗教的力量,她從容赴死的計劃是那樣的完美、嚴密,她又是那么的堅定、執(zhí)著,來世的圖景是那么的清晰、美好,她也就能按部就班地完成愿望。她做好了一切準備,穿戴著自己設計的精美的華服,在即將成功的前夕,生的依戀使她鬼使神差地要去看丈夫和兒子,路上被無情的車輪碾倒,最終又被人剝去已經污穢的華服,換成了寬大無比的灰衣灰褲,最終也沒能按照自己的設計死成,又一次注解了困境突圍的艱難和虛幻。
底層人群本來就面臨著更多命運的打擊、生活的窘迫、精神的荒蕪、人性的冷漠,如果作家只是一味呈現苦難,那么就會束縛作家對人物精神世界的反思,使作品缺乏哲學的思考。魯迅和方格子都不以咀嚼賞鑒底層生活的苦難為本,不約而同地借作品中的人物來追尋生命的終極意義和永恒價值。
魯迅的偉大就在于他不以底層人群面對的饑餓、病痛、拷打、天災等為著眼點,他從人性的高度對國民的劣根性進行了反思。“魯迅是一位將現實關懷與超現實的形而上的關懷統(tǒng)一起來的思想家”[4]“他孜孜不倦地反復表現著的,是不覺悟的群眾和下層知識分子,這表明魯迅始終不渝地關心著廣大人民群眾的思想啟蒙?!盵5]從《吶喊》對舊文化舊傳統(tǒng)的批判、解構,極力倡導思想的啟蒙,再到“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彷徨》,表現了他苦悶、孤獨,叛逆、懷疑的復雜思想。他既身處傳統(tǒng),又反傳統(tǒng);他既高揚西方啟蒙思想,又對之有著警惕、懷疑。
《祝?!分邢榱稚┑睦Щ笠彩亲髡叩睦Щ?,靈魂的有無實際是人的希望、信仰問題,是追尋生命的價值意義。祥林嫂在生的無望中懷著對來世的希望,但即使這卑微的希望又成為她思想的悖論,團聚的甜美和被鋸為兩半的恐怖,使她既希望靈魂的有又希望無。到底靈魂有無呢?祥林嫂把最后的希望寄予一個沐浴過五四新文化洗禮的知識分子“我”身上,“我”面對這樣的文化救贖的責任選擇了逃避,“也許有罷”“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既想給她帶來來世團聚的一點希望,有因地獄的恐怖而怕傷害她,兩難處境中“我”只能落荒而逃。魯迅在《我要騙人》中說:“倘使我那80歲的母親,問我天國是否真有,我大約是會毫不躊躇,答道真有的罷。”[6]魯迅怕人失望去騙人,但面對執(zhí)著追尋的祥林嫂卻無法編出一個圓滿的答案,這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耙环矫嬷灰慊钪筒豢赡苤浪篮?,而你一旦死了你就更不會知道死后,所以靈魂的有無永遠是一個無法確證的虛妄之境;另一方面,如果陰間是現實的延續(xù),那么現實的悖論亦會延伸到死后的世界,即,與死去的家人團聚重新獲得溫馨世界的同時,又面臨著被鋸成兩半的懲罰。悖論永恒存在,不論是生前還是死后?!盵7]“我”對生死意義的逃避暗含著作者對舊文化被砸碎后對五四新文化的懷疑、批判,他的苦悶彷徨不能給民眾帶來精神的解脫,只能把這個哲學命題又轉交給了祥林嫂來承擔。祥林嫂對生命意義的追尋,最終無法獲得清晰的答案,也最終消解、顛覆了對意義的追尋。
也許從苦難敘事技巧的圓熟上看,《錦衣玉食的生活》還不算完美,但仍不妨礙讀者對方格子作品的厚愛,原因就是源于作品從思辨的視角來追尋人生的價值意義。作者曾說過:“女人很多的內心掙扎和彷徨也應了一句‘生命本就是虛無’。”[8]有評論者說:作者的“這種質疑和反抗很多時候都是卑微而無助的,但卻始終貫穿在人物的靈魂深處”[9]。艾蕓受到的宗教三生輪回的教條的感召,是源于她絕望中對生命美好的追尋,孤獨的她沒有了精神的棲息地。生的艱難、窘迫,使他寄托希望于來世,快意于自己天才的設計。追尋從本質上是為實現目標,但陰差陽錯,艾蕓全力的構想還是得到了極大的反轉。就在萬事具備從容赴死時,生的留戀還是讓她開了小差,要去看丈夫兒子,本不想死卻被無情的車輪碾過,所有的設計成了泡影,連死后盛裝入殮的卑微的愿望也落空。艾蕓的“意志”“目標”使她超越了苦難,但最終她卻比別人更悲慘更凄涼,也徹底顛覆了她對生命意義的追尋。
如果以魯鎮(zhèn)為代表的正統(tǒng)文化能夠接納祥林嫂,如果底層的民眾不是充當看客冷漠咀嚼鑒賞別人的痛苦,如果“我”真的為祥林嫂解答了靈魂的困惑,如果祥林嫂的內心有著足夠的強大,也許祥林嫂就真的融入了魯鎮(zhèn)的民眾中,安享著這爭取到的奴隸的名分。艾蕓如果不是有著工藝公司的心氣,如果不是不屑于與其他下崗女工那樣去搓搓麻將,如果只是滿足像前夫那樣維持普通的柴米生活,如果不是意外獲得的那份舊雜志的感召,艾蕓也會像其他下崗女工一樣麻木于苦難,在一地雞毛的庸俗生活中艱難度日。但所有的如果又是一種假想,畢竟,祥林嫂和艾蕓沒有被生活的艱難徹底擊垮,相反她們都對生命的價值意義有了不同程度的求索,雖然她們追尋的都是虛幻之境,也最終消解、顛覆了對價值意義的追尋,但卻使人物獲得了豐足的審美價值。
[1]梁長應.現實主義情懷:“三農”問題與“下崗”之痛——《錦衣玉食的生活》和《白雪黑雪》關聯(lián)閱讀[J].衡陽師范學院學報,2007(4):73.
[2]歐軒.解構《祝?!?,尋繹其中的文化批判意味[J].素質教育,2011,(9):125.
[3]高遠東.《祝福》:儒道釋吃人的寓言[M]//汪暉,錢理群.魯迅研究的歷史批判——論魯迅(二).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341.
[4]錢理群,王乾坤.作為思想家的魯迅//汪暉,錢理群.魯迅研究的歷史批判——論魯迅(二).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73.
[5]王富仁.《吶喊》《彷徨》綜論[M]//汪暉,錢理群.魯迅研究的歷史批判——論魯迅(二).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203.
[6]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87.
[7]唐東堰.乞討虛無:《祝?!放c魯迅生存困境的自我體認[J].東岳論叢,2011(1):81.
[8]梁紅,方格子.自在飛花輕似夢——與方格子聊天[J].作品,2010(4):42.
[9]洪治剛.卑微而執(zhí)著的反抗——方格子小說論[J].文學與人生,2010(3):12.
[責任編輯 王俊虎]
2015-01-12
朱正平(1969—),男,陜西富平人,渭南師范學院期刊管理中心編輯,文學碩士。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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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9975(2015)02-009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