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吶喊》、《彷徨》中的小說,有5篇明確提到“魯鎮(zhèn)”并對其民俗做了多側(cè)面的描寫,諸如《孔乙己》中的衣食風俗、《明天》中的喪葬風俗、《風波》中的“起名字”、“辮子”和“裹腳”風俗、《祝?!分械哪晁准漓牒突榧揎L俗,以及《社戲》中的出嫁女省親風俗等。魯迅對“魯鎮(zhèn)”的這些民俗描寫有深刻的文化批判用意。特別是《社戲》中對“魯鎮(zhèn)”之外平橋村的民風描寫,以一種純樸、天然的美好與“魯鎮(zhèn)”民俗形成鮮明對比,隱喻地傳達了他對“魯鎮(zhèn)”生活的不滿、厭惡和批判。
關鍵詞:魯迅小說;民俗描寫;文化批判;理想展望
中圖分類號:I2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16)11-0030-04
一
魯迅的白話小說共33篇,其中《故事新編》8篇自成系統(tǒng),風格獨異,用魯迅自己的話說,屬于那種“想從古代和現(xiàn)代都采取題材”,而且是從歷史中“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鋪成一篇”,“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jù),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①類型的歷史與現(xiàn)實揉合、真實與荒誕相融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奇特小說?!秴群啊贰ⅰ夺葆濉分械?5篇可以看作一個系統(tǒng),除了《兔和貓》、《鴨的喜劇》兩篇實錄市民生活,流露出通俗文學的品性,另有《社戲》主要描寫鄉(xiāng)村少年們的一次夜間撐船看戲、煮蠶豆活動,筆調(diào)輕松歡快;其他作品都可以看作嚴肅的思想小說,在主題上表現(xiàn)出對國民精神狀態(tài)的思考和救治追求,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性和文化批判性。這些所謂嚴肅的思想小說,基本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以農(nóng)村社會生活為主體,揭示了農(nóng)民的悲苦命運,暴露了農(nóng)村宗法制度的黑暗和農(nóng)民生存狀態(tài)的愚昧落后,批判了儒家倫理文化對農(nóng)民特別是對勞動婦女的毒害。另一類作品以城市小知識分子和市民生活為題材,描寫了舊文人在科舉制度毒害下的悲慘命運和荒唐人生境遇,表現(xiàn)了新知識分子的覺醒、苦悶、迷茫,也批判了其中一些人的荒唐和墮落;同時還暴露了市民社會的黑暗、麻木和愚昧??傊?,《吶喊》、《彷徨》這兩部小說集比較全方位揭示了舊中國社會的腐朽沒落,表現(xiàn)出明確的社會批判性和革新社會追求,并試圖通過改造國民精神來拯救國家民族。這是“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在文化創(chuàng)新追求背景下的普遍情緒,盡管他們的行動結果只能是一種文化批判,但在思想啟蒙上的價值不可低估。
魯迅以思想家、革命家、小說家著稱,他的小說被尊為思想小說是很容易被理解的,但魯迅也是描寫民俗的大家,他的小說也是民俗小說,這方面學術界的關注很不夠。本文僅從魯迅的幾篇提到“魯鎮(zhèn)”的小說來考察魯迅對民俗的描寫,主要討論民俗描寫在這些篇章中的價值。
二
《吶喊》、《彷徨》中的小說有五篇提到“魯鎮(zhèn)”,并從不同側(cè)面描寫了“魯鎮(zhèn)”和“魯鎮(zhèn)”附近平橋村的民俗。所謂“民俗,即民間風俗,指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chuàng)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民俗起源于人類社會群體生活的需要,在特定的民族、時代和地域中不斷形成、擴布和演變,為民眾的日常生活服務?!盵1]1 “風與俗在《漢書》上又有不同所指:‘上之所化為風,下之所化為俗。上之所化是指由上而下的教化,有一種推廣神的力量,所以叫風,是說像風一樣遍布四方。下之所化是指下層人民所用以自我教化的東西,它在民間為人人所習,所以叫俗。”[2]1 可見觀民俗或民風是認識特定社會中人和人的生活的基本手段。魯迅作為一個懷有救治世俗社會理想的知識分子和承載著“五四”新文化運動使命的小說家,《吶喊》、《彷徨》中的小說對民俗的關注帶有顛覆舊文化的動機,主要目的是暴露一些陋習、批判風俗對人的精神毒害或揭示人物性格與社會習俗的關系等。本質(zhì)上是對已經(jīng)風俗化的封建專制文化進行批判。
魯迅小說有四篇直接描寫“魯鎮(zhèn)”發(fā)生的故事,即小說虛擬的環(huán)境叫“魯鎮(zhèn)”。這四篇作品分別是《孔乙己》、《明天》、《風波》、《祝?!?。另有一篇提到“魯鎮(zhèn)”的小說是《社戲》,主要描寫的是“魯鎮(zhèn)”之外的平橋村的美好生活,但也提到了“魯鎮(zhèn)”外面嫁來的女兒回鄉(xiāng)省親的民俗。也就是說,五篇提到“魯鎮(zhèn)”的小說在民俗描寫上形成了兩個對比維度,具有鮮明的對比性。一方面“魯鎮(zhèn)”里的社會民俗需要革新改造,另一方面“魯鎮(zhèn)”外面的世界(特指《社戲》中展示的平橋村的田園世界)令人留戀,魯迅通過這種對比性的民俗描寫,隱喻地傳達了他對“魯鎮(zhèn)”生活的憤慨、厭惡和批判,對平橋村式的世外桃源的追尋。
《孔乙己》開篇便是:“魯鎮(zhèn)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柜里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這是一段精彩的民俗描寫,從中可以看出“魯鎮(zhèn)”人們的飲食風俗、衣著風俗和酒店經(jīng)營風俗。更主要的是,這段描寫為孔乙己的出場做好了鋪墊。在“魯鎮(zhèn)”這樣的憑借衣著、飲食消費方式就可以明顯判定一個人身份與社會地位的地方,“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孔乙己的存在方式就成了一道具有諷刺意味的風景。如果沒有開篇這一段對“魯鎮(zhèn)”人們風俗習慣的描寫,就不能鮮明地反襯出孔乙己存在的滑稽。孔乙己穿長衫而不屬于富貴之流,也不屬“短衣幫”即不能務農(nóng)經(jīng)商做工,他被封建科舉制度徹底變成了一個沒有生存能力的廢人??滓壹旱娜松瘎」倘挥兴麄€人的性格因素,他“的確有很多令人生厭的毛病,例如自命清高,放不下架子,鄙視勞動,不會營生,是一個十分迂腐麻木、至死也沒有覺悟的舊知識分子?!盵3] 但孔乙己并不是一個惡人、壞人,他只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卑微小人物,他的性格悲劇是因為受了封建文化的毒害太深,他的人生悲劇是由封建科舉制度直接造成的??滓壹旱钠鄳K結局說明,在封建王朝統(tǒng)治下,讀書人如果不能被統(tǒng)治階級選拔為奴才,進而以官老爺?shù)纳矸莩蔀橹卫硖煜碌墓ぞ?,就只剩下了窮苦潦倒一條路;封建科舉制度是脫離民眾現(xiàn)實生活的、為王權馴化奴隸的官吏選拔制度,是統(tǒng)治階級治理天下的工具,而不是提高人的素質(zhì)、促進人的生產(chǎn)能力的教育制度。這樣深刻而沉重的思想,通過一個人物在固定場合的衣食方式細節(jié)表現(xiàn)出來,這的確是一種獨具慧眼的創(chuàng)造。作品通過“咸亨酒店”一個伙計對孔乙己這個獨特人物的講述,批判了“魯鎮(zhèn)”社會在官本位文化的控制下造成的人生災難。
《明天》中寫到“魯鎮(zhèn)”的就寢風俗、醫(yī)療風俗和喪葬風俗?!霸瓉眙旀?zhèn)是僻靜地方,還有些古風: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門睡覺。深更半夜沒有睡的只有兩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幾個酒肉朋友圍著柜臺,喝得正高興;一家便是間壁的單四嫂子,她自從前年守了寡,便須??恐约旱囊浑p手紡出棉紗來,養(yǎng)活她自己和她三歲的兒子,所以睡得也遲?!边@段關于“魯鎮(zhèn)”民風的描寫,展示了“魯鎮(zhèn)”社會的封閉、停滯和落后,暗示了單四嫂子生存的艱難。同時也對“魯鎮(zhèn)”的“紅鼻子老拱”和“藍皮阿五”之流的男人們的下賤、卑鄙、無所事事的人生進行了鞭撻?!棒旀?zhèn)”的醫(yī)療風俗描寫流露出魯迅對巫醫(yī)的厭惡和批判?!棒旀?zhèn)”的醫(yī)生“何小仙伸開兩個指頭按脈,指甲足有四寸多長”,判定病因用的是“火克金”一類的胡言亂語,開出的“保嬰活命丸”也沒有救活單四嫂子的寶兒。
單四嫂子的“寶兒”死后,當她“號啕”的時候,魯鎮(zhèn)的人們便在她家“聚集了幾堆人:門內(nèi)是王九媽藍皮阿五之類,門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紅鼻子老拱之類。王九媽便發(fā)命令,燒了一串紙錢;又將兩條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單四嫂子借了兩塊洋錢,給幫忙的人備飯?!薄暗谝粋€問題是棺木。單四嫂子還有一副銀耳環(huán)和一支裹金的銀簪,都交給了咸亨的掌柜,托他做一個保,半現(xiàn)半賒的買一具棺木?!钡诙欤跋掳胩?,棺木才合上蓋:因為單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總不肯死心塌地的蓋上;幸虧王九媽等得不耐煩,氣憤憤的跑上前,一把拖開她,才七手八腳地蓋上了。但單四嫂子待她的寶兒,實在已經(jīng)盡了心,再沒有什么缺陷。昨天燒過一串紙錢,上午又燒了四十九卷《大悲咒》;收斂的時候,給他穿上頂新的衣服,平日喜歡的玩意兒,——一個泥人,兩個小木碗,兩個玻璃瓶,——都放在枕頭旁邊?!薄斑@一日,藍皮阿五簡直整天沒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單四嫂子雇了兩名腳夫,每名二百另十個大錢,抬棺木到義冢地上安放。王九媽又幫她煮了飯,凡是動過手開過口的人都吃了飯。太陽漸漸顯出要落山的顏色;吃過飯的人也不覺都顯出要回家的顏色,——于是他們終于都回了家?!鄙厦鎻摹睹魈臁分姓洺鰜淼膯试犸L俗描寫可以看出,魯迅一方面在展示單四嫂子的悲慘命運,一方面也控訴了“魯鎮(zhèn)”人們借他人的災難而發(fā)財、貪圖便宜的丑惡嘴臉。盡管也有“義?!边@樣的信息流露出魯鎮(zhèn)的慈善,但借貸和抵押這些經(jīng)濟活動背后,隱藏著單四嫂子的窮困潦倒,說明魯鎮(zhèn)并不是一個真正慈善的地方。特別是人們借機在喪葬儀式的操演中發(fā)財?shù)陌l(fā)財、混飯吃的混飯吃,進一步把單四嫂推進了窮苦的深淵。可見,風俗是所謂吃人的封建社會文化的一部分,窮困的單四嫂在喪子的悲痛中完全被這種風俗所操控,已經(jīng)陷入精神麻木的境地,而“魯鎮(zhèn)”的人們大都是別有用心地熱衷于一種風俗活動,并沒有真心憐憫,遑論無私幫助。
《風波》中多次提到“魯鎮(zhèn)”,也提到“咸亨酒店”,其中有一段描寫道:“第二天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zhèn)撐船進城,傍晚回到魯鎮(zhèn),又拿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笨梢娖呓锷畹牡胤绞恰棒旀?zhèn)”旁邊的一個村莊,由于距離上的緊鄰關系,深受“魯鎮(zhèn)”文化影響,屬于“魯鎮(zhèn)”文化圈范疇。“這村莊的習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shù)當了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后,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候,天氣沒有現(xiàn)在這么熱,豆子也沒有現(xiàn)在這般硬:總之現(xiàn)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②這段關于“魯鎮(zhèn)”近郊鄉(xiāng)村社會人們起小名風俗的描寫,簡直就是神來之筆,借九斤老太整日掛在嘴邊的一句“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把1840年至辛亥革命前后中國社會的景況再準確不過地概括了出來。甚至可以說,魯迅借九斤老太的話,說出了他對中國幾千年歷史進程的看法。他曾在《摩羅詩力說》中講到:“人有讀古國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覺,如脫春溫而入于秋肅,勾萌絕朕,枯槁在前,吾無以名,姑謂之蕭條而止?!卑堰@段話譯為現(xiàn)代白話文,意思是說:人們讀古老國家的文化史,隨著時代看下來,到了最后一頁,一定會感覺到凄涼,就好像從溫暖的春天離開,進入了蕭條的秋季,(早期)那生機萌發(fā)的景象逝去了,顯出絕滅的征兆,眼前所見是一片枯萎凋零,我難以說清這種現(xiàn)象,姑且把它說成是蕭條的停止吧。魯迅在《摩羅詩力說》中還接著說:“凡負令譽于史初,開文化之曙色,而今日轉(zhuǎn)為影國者,無不如斯?!薄肮仕^古文明國者,悲涼之語耳,諷刺之辭耳!”聯(lián)系二十世紀初期中國社會內(nèi)憂外患的境況,魯迅有這樣感傷的歷史觀和文化史觀也是可以理解的。
《風波》中還寫到“辮子”和“裹腳”習俗。七斤聽說皇帝又坐龍廷了,很為自己沒有辮子誠惶誠恐,而“有些遺老的臭味”的趙七爺又趕緊把盤起的辮子放下來,把不常穿的竹布長衫也穿了起來,并公然出來威脅七斤嫂說:“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可見,中國人在清朝時“留辮子”是“自上而下”的風俗,是統(tǒng)治階級的一種“教化”手段。老百姓在長期嚴酷的專制統(tǒng)治下,對權力充滿了恐懼,沒有絲毫個人權利,連頭發(fā)怎么弄也沒有自主權,人們只有忍辱負重、逆來順受、茍活的份兒。而那些被徹底奴化了的趙七爺之流,已成為“老例”的鐵桿衛(wèi)護者。“裹腳”也是中國封建時代流傳已久的陋習,是封建的儒家倫理文化對婦女的戕害。人們對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頭發(fā)和腳都沒有自主權,可見,“上之所化”的“風”對民的“教化”作用嚴酷到了何等程度!
《祝?!芬彩菑摹棒旀?zhèn)”的民俗描寫開始的。“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zhèn)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jīng)散滿了幽幽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xiāng)魯鎮(zhèn)的?!薄棒旀?zhèn)”上的人們“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著‘祝福。這是魯鎮(zhèn)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后,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碑敗棒旀?zhèn)”的人們紅火熱鬧地“送灶神”、“迎福神”、放鞭炮,在種種民俗儀式的忙碌中過春節(jié)的時候,祥林嫂卻在物質(zhì)的窮困中,在鬼神、地獄之類封建世俗迷信文化的折磨中,凄慘地離開了人世。
祥林嫂原本“不是魯鎮(zhèn)人。有一年的冬天,四叔家里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wèi)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薄八舆€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試工期間,她整天的做,似乎閑著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边@段描寫表明,祥林嫂本來是個健康的、可以自食其力的人,卻被婆家按照世俗社會的禮法賣給了賀老六,有了新的生活也算是“交了好運了”,誰料天有不測風云,賀老六病死了,她唯一的寄托——兒子被狼吃了,這時候她應該得到人間的溫暖和關心,至少在賀家應該有她的一席生存之地,然而儒家倫理文化對女性規(guī)范而成的風俗是:嫁夫從夫,夫死從子,母以子貴,無子便在家族中沒有地位了。所以祥林嫂得到的下場是:“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求老主人?!倍现魅唆斔睦蠣旈_始時“鑒于向來雇傭女工之難,也就并不大反對”收留她,“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嬸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睆拇?,祥林嫂這個山里人,這個不幸的女人,像墜入黑暗的深淵一樣,開始受到“魯鎮(zhèn)”的世俗文化的殘酷扼殺。魯四老爺家的祭祀再不許她沾手,柳媽給她講了陰司里閻羅大王把人鋸成兩半的民俗觀念,并出主意讓她到土地廟去捐一條門檻,她“大約非??鄲灹耍诙煸缟掀饋淼臅r候,兩眼上便都圍著大黑圈。早飯之后,她便到鎮(zhèn)的西頭的土地廟里去求捐門檻。廟祝起初執(zhí)意不允許,直到她急得流淚,才勉強答應了。價目是大錢十二千?!笨梢姡棒旀?zhèn)”的民俗文化不僅在精神上圍困著祥林嫂,也在經(jīng)濟上剝削著祥林嫂,最終把她推上窮困潦倒的死路?!棒旀?zhèn)”文化是扼殺祥林嫂這樣一個健康的勞動婦女的罪魁禍首,所以,“魯鎮(zhèn)”社會的罪孽深重的世俗倫理文化必須被革新。
魯迅的五篇提到“魯鎮(zhèn)”的小說,惟有《社戲》寫得輕松愉快。雖然開篇部分寫得有點雜感味道,但從文本進入“遠哉遙遙的十一二歲”時光,便展現(xiàn)了另一番令人陶醉的新景觀。這種“新景觀”的開啟是借助民俗描寫來完成的:“其時恐怕我還不過十一二歲。我們魯鎮(zhèn)的習慣,本來是凡有出嫁的女兒,倘自己還未當家,夏間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時我的祖母雖然還康健,但母親也已分擔了些家務,所以夏間便不能多日的歸省了,只得在掃墓完畢之后,抽空去住幾天,這時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親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毙≌f由此進入了對“魯鎮(zhèn)”之外的平橋村鄉(xiāng)村社會的描寫。那是一片安寧祥和的土地,那里民風淳樸,人們親和友善,那里的社戲舞臺“屹立在莊外臨河的空地上”,“模糊在遠處的月夜中,和空間幾乎分不出界限”,“飄渺得像一座仙山樓閣”,那里的羅漢豆好吃得讓人終生難忘??傊棒旀?zhèn)”之外的鄉(xiāng)村社會給少年魯迅帶來無窮歡樂,留下永遠的美好記憶。
與其說魯迅在描寫少年時的美好時光,不如說他在展望一種社會理想,在渴望一種人生狀態(tài)。這種社會理想和人生狀態(tài)首先要有美麗的自然生存環(huán)境,正如作者描寫的那樣:“離海邊不遠”,“臨河”,有松柏林,有生長著豆、麥的田野,有起伏的連山,有蹲著石羊石馬的可以牧牛的草地,有可以垂釣魚蝦和飛渡龍舟的河……;其次,人們的社會關系淳樸友善,“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幾乎也就是公共的。”作者描繪的平橋村是遠離“魯鎮(zhèn)”的另一個世界,那里雖然也有六公公那樣的人懂得中狀元一類的事,也有大概如阿Q一般的“本村和鄰村的閑漢”,也有土財主,但平橋村里的人們“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并沒有受到儒家倫理文化的太多侵害。平橋村是受儒家倫理文化影響較小的社會,由于她是“極偏僻的”,所以被“上之所化”的程度不深,因而也就特別少有趙七爺、魯四老爺、孔乙己那樣的人物,人們在自然、自由的狀態(tài)下生活,特別是那里少年們的生活,天然而少束縛,自由而富有樂趣,是人類在精神上永遠向往的美好境界。魯迅用小說描繪出這樣一個遠離所謂“文明”社會的世界,借那里的“社戲”與“文明”的都市社會里的劇院戲相對比,表達了他對純真、天然、自由、樸實的鄉(xiāng)村社會生活狀態(tài)的向往,批判了都市和城鎮(zhèn)那樣的所謂“文明”世界在儒家倫理文化的熏染下,人性的被扭曲和社會生活的墮落。
三
從以上五篇明確提到“魯鎮(zhèn)”的小說的內(nèi)容來看,“魯鎮(zhèn)”是位于江浙一帶的水鄉(xiāng)。據(jù)孫伏園、周作人說,“作為小說人物活動舞臺的‘咸亨酒店,是1894、1895年前后紹興東昌坊口魯迅故家(新臺門)對面實有的酒店,魯迅的本家在那里掌柜?!盵4] 這樣說來,“魯鎮(zhèn)”雖是個虛名,卻是實有其地。也就是說,小說描寫的世界就是魯迅的故鄉(xiāng),“魯鎮(zhèn)”的民俗就是魯迅故鄉(xiāng)的民俗。那么,魯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為什么虛擬了“魯鎮(zhèn)”這樣一個地名呢?按照常規(guī),他為自己的家鄉(xiāng)虛擬一個小說地名,應該傾向于選擇“浙鎮(zhèn)”、“紹鎮(zhèn)”、“新臺鎮(zhèn)”、“臨海鎮(zhèn)”什么的,當然,也可以有一個最簡單的解釋,就是“魯迅”這一筆名中有“魯”姓,所以,“魯迅”的故鄉(xiāng)自然可以稱“魯鎮(zhèn)”。不過,筆者總覺得魯迅這位一貫在名號方面很講究的人,在小說地名的使用上也不會很隨便。這一推測不僅可以從他的十幾部雜文集和三部小說集的題名上得到佐證,也可以從他創(chuàng)作小說《幸福的家庭》時所流露出的起地名心態(tài)得到印證?!缎腋5募彝ァ防锏闹魅斯珨?shù)遍大江南北沒能找到安放“幸福家庭”的地方,最后“便要假定為A了”。這當然是別有深意的描寫,但從創(chuàng)作是作家心態(tài)的流露這一點來看,足以說明魯迅創(chuàng)作小說時在地名使用上是頗費心思的。另外,魯迅《吶喊》、《彷徨》中的所有小說,要么沒有明確地名,要么用A、S一類的英文代替,一旦有地名就有一種“地名”與作品主題相契合的感覺,如《阿Q正傳》用“未莊”,《長明燈》用“吉光屯”,《示眾》用“首善之區(qū)”等。所以,“魯鎮(zhèn)”在五篇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一定是個別有深意的地名,表示著魯迅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的匠心獨用。
如前所論,《孔乙己》、《明天》、《風波》、《祝?!匪钠≌f的人物生活在“魯鎮(zhèn)”或“魯鎮(zhèn)”近郊,“魯鎮(zhèn)”民俗或文化是造成他們?nèi)松鸀碾y和不幸的根源,而這種民俗或文化也就是以儒家倫理文化為核心的中國封建文化,而儒家倫理文化的發(fā)源地在中國古代的魯國,所以說,“魯”是封建倫理文化的代名詞,“魯鎮(zhèn)”類似于中國人的名字,姓在前,名在后,意思是說那里屬于封建倫理文化所控制。明明寫的是江南水鄉(xiāng),卻以“魯”冠之,表明江浙大地也姓了“魯”,普天之下都受到了封建禮教的毒害。另外,“鎮(zhèn)”除了有“行政區(qū)劃單位”意思外,還有“壓”、“抑制”、“鎮(zhèn)壓”的含義。這樣說來,“魯鎮(zhèn)”就是一個受到儒家封建倫理文化“壓制”、“摧殘”的地方。而《社戲》所描寫的平橋村因為遠離“魯鎮(zhèn)”,所以受封建的儒家倫理文化的“風化”較輕,因而具有了別樣的人生和社會風景。
注 釋:
①魯迅《故事新編·序言》。
②魯迅《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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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徐美恒,男,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人,文學博士,天津廣播電視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少數(shù)民族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