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書
皮影戲作為一門行將消失的古老說唱藝術(shù),對于它的拯救與挖掘工作起始于2007年的初秋。在一位主抓文化的副縣長的大力督促下,一本與灤州皮影有關(guān)的小冊子將應(yīng)運(yùn)而生。
據(jù)1936年版《灤州地方志》記載,“神風(fēng)影社”的鼎盛期自清末民初開始,作為灤州一帶最喜聞樂見的劇種之一,它輝煌的過往像煙花一樣絢爛分布于漫長的時間長河之中。至1966年“破四舊”運(yùn)動之前,幾乎到達(dá)頂峰。據(jù)商榷先生說,當(dāng)時的“神風(fēng)影社”,由他領(lǐng)導(dǎo),成員有二十多人,不計舞美道具,后勤聯(lián)絡(luò)等勤雜人員。關(guān)于這一時期的“神風(fēng)影社”,近年編纂的《灤州縣志》中也有著較為詳細(xì)的記述。說他們南下河南,北上黑龍江,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熱烈追捧,演出消息都會登上當(dāng)?shù)貓蠹埖念^版頭條。
對于商先生的身世,我只是有個大概的了解。他出身于皮影世家,這也是縣里將他臨時抽調(diào)上來的原因之一。主管領(lǐng)導(dǎo)曾私下跟我說,商先生對整個灤州皮影的起源與發(fā)展有著很清晰的認(rèn)識,好些與皮影有關(guān)的術(shù)語與傳說,都要經(jīng)他的確認(rèn),才可落實到字面上來。他是灤州皮影的“活化石”。他要死了,好些東西將無法考證。
關(guān)于“商”這個姓氏,1936年版的《灤州地方志》中有著如下簡單的記述——清光緒二十六年,商氏兄弟立“神風(fēng)影社”……在現(xiàn)今的灤州,“商”姓也很少見。這些最初成立“神風(fēng)影社”的“商”姓藝人,是商先生的先祖無疑。而新版縣志中,關(guān)于“商”姓的記載卻語焉不詳,被很多當(dāng)時名噪一時的皮影藝人所遮蔽。只一名“商”姓琴師被一筆帶過。作為一名尚健在的,從事了一輩子皮影藝術(shù)工作的“商”姓后人,商榷先生的存在,或許直接印證了這一家族與之割舍不斷的維系與淵源。按照商榷先生的說法,“商”姓人見證了灤州皮影的發(fā)展歷史。但他的這一說法,卻最終并未落實到那本小冊子上。
皮影戲名角的編纂工作進(jìn)展順利,并未花費(fèi)我和商先生更多的時間。在此之前,為申報灤州皮影成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縣里曾做過大量工作,組織多名寫手,專門整理了藝人的生平資料。我們將他們寫成的文章拿過來套用就是。我與商先生的工作重點(diǎn),放在后面關(guān)于皮影戲起源以及眾多傳說的搜集整理上。
因一則傳說,我與商先生之間出現(xiàn)了一點(diǎn)小小的分歧。
分歧出現(xiàn)在對“大手廝”和“小球廝”這兩個演出形象的再度確認(rèn)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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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出版,灤州文化館編纂的《灤州民間文化藝術(shù)》一書中,有這樣一段文字:有一件有趣的事,一直流傳到上世紀(jì)五十年代。那就是每個影社的影人刻制,必須有“大手廝”和“小球廝”這兩個形象。“大手廝”代表韋陀,“小球廝”代表紅孩兒。“大手廝”大手大腳,“小球廝”小頭小個兒,形象滑稽。這兩個人物與影卷的內(nèi)容無關(guān),只是在開臺時出來插科打諢,說些及情的笑話。這些笑話大可以議論時事新聞,小可以說些家長里短,或說或數(shù)或唱,旨在逗人一樂。這樣兩個角色,影匠們卻很尊重他倆,奉為神明。稱“小球廝”為師兄,“大手廝”為師弟。因為他們都是南海觀世音菩薩的徒弟。每夜唱完影,影匠們要把所有影人的頭茬摘下來,用紙包好,放在下邊。唯恐不摘頭茬的影人成了“氣候”造反。只有“大手廝”和“小球廝”的頭茬不能摘,而且要放在一層層影人的最上邊。影匠們說,大師兄和師弟替影班看家,睡覺也踏實。
在這段冗長的,且灤州口語濃郁的記述中,“大手廝”與“小球廝”在整個皮影戲演出中的地位可見一斑——他們作為兩個滑稽的配角,純粹起了皮影戲演出時的“串場”作用。與皮影戲的發(fā)展并無任何實質(zhì)性的關(guān)聯(lián)。
但商先生卻徹底否定了這一說法。他石破天驚地說,皮影戲就是從這兩個貌似滑稽的形象上演變而來的。沒有這兩個角色,便沒有皮影戲的今天。皮影戲的演出最初只有一人,用牛皮或草紙設(shè)計了一個滑稽形象,自說自話,逗人玩樂。為了烘托氣氛,后來演變?yōu)槎?。兩個人的皮影戲在清末民初最為盛行。隨著時間的推移,為了迎合人們的審美需求,后來才有了現(xiàn)在這樣一種表演形式。并出現(xiàn)了“生旦凈末丑”五個行當(dāng)。
我對商先生的這一說法不敢茍同。
但商先生很快又拋出一個有力的論據(jù)。
他說,你看,如果這兩個人物沒這么重要,影匠們怎么會把他們“奉為神明”呢!還要把他們壓在所有影人上面,唯恐他們造反。關(guān)于這“造反”一說,有一段故事。這個故事確有其事,只因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被當(dāng)時的記錄者漏掉了——商先生說,所有形成文字的記錄都會流失于偏頗,往往會附帶記錄者個人的好惡。他們出于自己的偏好,出于對隱私的保護(hù),或是出于對權(quán)勢的某種妥協(xié),往往會對事實做出隨意的篡改并虛構(gòu)——就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商先生說,關(guān)于皮影戲的起源出自這兩個人物的說法,雖沒有任何文字記載。但這個與“造反”有關(guān)的故事,卻在我們家族中口頭相傳了多年。
在商先生的講述中,你很難相信若干年前的灤州,會是一處“連橋成路,流水行船”之地。但商先生說,這樣一種說法也有可查證之處。我們城北的北河,是一片從不枯竭的水域。即便大旱之年,也流水豐沛。它便是當(dāng)時整個灤州水系的發(fā)源地所在。這樣一種說法也可從灤州的整個地貌上做進(jìn)一步推斷——灤州地貌多屬低洼,只司各莊、扒齒港、暖泉,南堡、小??凇⑸持挢赀@幾處所轄鎮(zhèn)區(qū),地勢略高,現(xiàn)在已形成沙化土質(zhì),是當(dāng)時灤州人的散居之地。
在商先生的描述下,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往昔灤州煙波浩渺的圖景。落日與朝陽是從水面上濕漉漉升起并落下去的。水草連天蔽日,鷗鳥成群,縱橫交錯的水路仿如通往迷宮的路徑。1270平方公里的遼闊水域上,很難見到一條蜿蜒土路。人們靠行船行走四方。靠捕魚、采荷藕、打蘆葦來維持整個生計。
商先生的先祖,一位商姓皮影藝人,最先搖了一只木船,出現(xiàn)在這里。
是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由于常年陽光的暴曬,以及河水的熏蒸,他的膚色黑里透著油性。個子不高,四肢短粗,微卷的頭發(fā),一雙豹眼布滿血絲。形象看上去和皮影藝人毫不搭界,倒像一個常年在水上游蕩的漁夫。
誰也說不清他怎么會誤入這個行當(dāng)。每當(dāng)夜幕低垂,風(fēng)燈映亮那五尺見方的簡陋舞臺,那舞臺用木棍綁了個框框,框框上鑲了“桑皮紙”。起初的影人就是用草紙做成的,兩到三層的草紙,用針線粗粗縫綴。造型粗拙的形象在風(fēng)燈投映的舞臺之上,讓人看得并不真切。有時耍著耍著,竟會扯破了影人,只能再換一個,也不管角色是對是錯。演出的后場,用一張泛黃的帷幔罩起來,帷幔上打了一塊又一塊補(bǔ)丁……這個長相粗糙的人,在夜色中適時隱去了。出現(xiàn)在人們眼中的,是形態(tài)各異的皮影人物。他拿捏著嗓子,用女人的腔調(diào)演繹著一個個簡單卻令人傷感的故事。那故事中的角色讓別人想來,以為是女人的魂魄附著在他的體內(nèi)。往往唱至深夜,燈油耗盡。月光在河埠里撒下細(xì)碎熒光,一波一波反射到岸上。人們湊到他用帷幔搭起的后臺,想看清那發(fā)出女人聲腔的,是不是另有其人?是不是他私藏了一個女人。但不等大家走近,帷幔便悄然落下。他短粗身材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之下。眾人與他搭訕。他用甕聲甕氣的聲音回話,大家便有些失望了——他的嗓音太難聽了,難聽得無法形容,就像湖泊深處最古怪的一種鳥叫。
不知他從何而來。他全部的家當(dāng),放置在一條破敗的木船上。一只桐油漆過的箱子,一口破鍋,一只豁了邊角的瓷碗……有時他就在船上睡。有時也會下船,在岸邊葦垛里掏一個洞,睡在里面。那是冬天。一覺醒來,頭上身上沾了白色葦絮,看上去像一個極其可憐的人……當(dāng)年的沙洲仃,還沒有一間可供人棲息的客棧。想不到短短幾年之后,人跡罕至的沙洲仃會成為商船??康拇a頭。這個可憐兮兮的商姓皮影藝人,也逐漸成了一位炙手可熱的人物。
沙洲仃繁華的形成或可容我慢慢說上幾句。沙洲仃所處雖在灤州最偏僻荒涼的北部,但它背靠水上運(yùn)輸曾一度十分發(fā)達(dá)的拒馬河流域。那一年,一艘從京東馳來的商船,偶遇風(fēng)浪,船桅折斷,只能任由船只隨波漂流,飄蕩至沙洲仃。這個恬靜豐饒的小島讓船上人獲得解救的同時,也讓他們發(fā)現(xiàn)這是一處很適宜中途休整的天然良港。它處于整個拒馬河航線中段,伸向河水深處的湖灘很適宜停船。是整個拒馬河漫長航線中不可多得的中轉(zhuǎn)樞紐。商船每每航行至此,便落下船帆,在這里稍作休整,吃酒玩樂。
這一年夏季里,商姓皮影藝人的木船,再次朝沙洲仃駛來。
木船自南方的水路出現(xiàn),周遭茂密的蘆葦泛著碧綠光澤,使狹窄航道內(nèi)的流水泛不起綺麗的反光。大片幽暗的綠色斑塊中,只見白色鷗鳥偶爾飛起的剪影。
船頭坐了一個人。并不是大家熟悉的商姓皮影藝人。船移動緩慢,卻能聽到木漿拍擊水面的喋喋聲響。船篷的另一面,那個搖櫓人的身形看不到。
直到木船緩緩靠岸,人們才見商姓皮影藝人從船篷后站起身子。他頭上戴一頂葦編斗笠,一根細(xì)麻繩勒緊他的臉,使那張臉顯得更加寬大,也更加黢黑和粗糙??瓷先ビ行┗?。
這是誰?
有人看著那陌生的年輕人問。
我兄弟。
商姓皮影藝人答。
你兄弟?!問話人看了一眼那歡眉喜眼的青年,他個子高挑,膚色白皙。在整個湖州一帶,人們很難見到一個俊俏的男子。他的模樣令人感到驚艷。
是你親兄弟?
可不就是我親兄弟!
喔!看上去一點(diǎn)也不像。是一個娘生的?
這是什么話!我家弟兄三個,我是老大,這是老二,家里還有個老三。
弟弟不知道,在沙洲仃,會有梅娘這樣一個女人。
每年冬天,唱皮影的哥哥都要教他怎么來擺弄皮影,怎么拿捏著嗓子唱上幾句。到今年年初,哥哥便帶上他,從家里出發(fā),順?biāo)纷阅舷虮币宦烦聛砹?。每過一地,哥哥都會對他念叨起“沙洲仃”這樣一個地方,似乎是要他忘卻做皮影藝人的疾苦,給他這第一次的出行施予小小的安慰。他說沙洲仃是個繁華之地。在那里我們有床板睡,有熱酒喝,有甜甜的豆花可吃。他并沒有提到梅娘。從哥哥的笑容里,弟弟想象不出沙洲仃的繁華,而繁華對于他來說,還是橫亙在遙遠(yuǎn)日子里的一個夢。去沙洲仃——往往有人出了高價,留他們多唱上一夜,哥哥都會顯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
他果然親見了那所謂的繁華。那繁華在他的眼里不免顯得有些單調(diào),不外乎是人多了一些,那些操陌生口音的人,穿綢制衣服,梳松散發(fā)髻,舉手投足間無不彌散出一股來自外界的氣息。而那些客棧、酒肆、看上去比別處湖州上用蘆葦搭就的棚屋也講究不到哪里去。在這逼仄之地,僅橫陳了幾條窄窄的街巷,用蘆葦與草泥搭就的棚屋歪歪斜斜。水草鮮腥的氣味無處不在。直到看見湖州北面隱隱聳立的高挑桅桿與船帆時,他的心才略微跳蕩了一下……他真的喝上了甜甜的豆花。豆花的甜香與滑膩倒安慰了他失落的心情。他起初并沒有見到那個叫梅娘的女人。低矮的廳堂里排放著兩三張用葦箔拼接的桌子,夕照從挑開的窗子里照進(jìn)來,窗外是大片通向拒馬河港口的水域,渾濁流水與清澈水泊之間有著一道清晰的交匯。他抽著鼻子,嗅聞從遠(yuǎn)處河道上吹來的河水清冽之氣。那股氣息卻不能將廳堂里的另一股氣味沖淡。他不解地看著他的哥哥。他像是換了一個人。變得熱絡(luò)而勤快。他為他端來豆花,又跑到另一間屋子里,同一個懨懨的聲音在親切交談。他嗅出了那股藥水苦澀的味道。哥哥開始肢解漁夫送給他們的一只野鴨。他扭斷野鴨的脖子。又從灶間端來熱水,嘴里發(fā)出噓噓的聲音,一根一根剔凈野鴨的羽毛之后,找來一把尖刀,將野鴨的肚腹剔開,掏出熱氣騰騰的腸子,從窗口扔到外面的水泊里。
天黑之前,他們沒有吃上一頓像樣的飯食。哥哥告訴他,吃得太飽,會唱不動的。舞臺就搭建在緊靠客棧的涼亭之上,正對湖州那一小片開闊地。演出開始之后,那一小片開闊地上擁滿了人,對面湖州里泛起點(diǎn)點(diǎn)疏落的漁火,由遠(yuǎn)及近,人們駕著小船絡(luò)繹不絕趕來,腿搭著船舷,抬了眼癡癡迷迷地看。那碎碎點(diǎn)點(diǎn)的漁火不禁晃花了弟弟的眼睛。
那是一場令人耳目一新的表演。
沙洲仃的人們,第一次看見故事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在他們眼前演繹。再不是一個角色在窗紙后面孤獨(dú)地說唱,而是有了對決,有了呼應(yīng)。那兩個滑稽的角色橫空出世。說著令人捧腹的笑話。他們互相調(diào)侃,相互捉弄。直至笑疼了人們的肚皮。到凄清的女聲再次以一種熟悉的嗓音在夜色中飄蕩開去時,人們不禁心頭一顫,繼而看到短衣打扮的男角緊跟出場,亮開高亢撕裂的唱腔,這才想到,那帷幔罩住的后臺,再不是哥哥一人在表演,而是多了一個長相秀氣的弟弟。
那一晚弟弟唱得精疲力竭。他餓極了?;乜蜅r,嗅到野鴨煮熟的香味。暗淡燭火使他看不清一張女人的面龐,她披散的發(fā)髻在臉上遮出大片陰影。待酒足飯飽之后,疲憊地躺到板床上去睡。朦朧中聽到踢踏走動的腳步聲,聽到男人女人細(xì)碎的低語聲。沙洲仃的夜晚顯得如此闃寂,鷗鳥的啼叫仿佛成了一種安撫。只遠(yuǎn)處河道里喧嘩的流水聲,讓熟睡的人依舊感覺到旅途的動蕩。
早上起來,弟弟跑到外面,對著湖州撒了一泡長長的尿,等他睡眼惺忪回來,面對客棧里的一位女人,愣住了。女人正看著他。四目相對,他被女人的一雙眼睛迷惑。多年后走出湖州,他才見到了桃花,才知道可以用桃花來形容一雙女人的眼睛。而實際上,如果沒有女人的凝望,他也不會如此動容。他縮了身子,一聲不吭,從女人身邊走過,回到自己睡的屋子,呆呆坐在床板上。聽到那女人的聲音:這小子是誰呀?!是我兄弟。哥哥的回答。你兄弟!她叫了一聲,昨天我咋沒看到他啊?昨天你不在,大概去商船上給客人送酒菜了吧。唱完影你又忙著招待那些客人……那你還不趕快把他叫出來,讓我認(rèn)一認(rèn)!
他被哥哥拽著,站在女人面前。女人的目光像一雙手,上上下下將他拍遍。
這是梅娘。哥哥說。
他看她一眼,挑了挑眉梢。
哥哥站在兩人面前,笑瞇瞇看著。后來,他便不笑了。他從兩人凝視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些端倪。他愣在那里。知道這兩個人之間,注定會發(fā)生些什么。
離開沙洲仃的前幾天,哥哥便感覺到了些許的落寞。他的心里有了一些嫉妒。只短短幾天,長相英俊的弟弟便取代了他的位置。梅娘忽略了他,再不像以前那樣同他親熱,與他說些訴衷腸的話。萬種風(fēng)情再次春水般蕩漾在梅娘臉上,卻與他無關(guān)。他沒有理由嫉妒自己的弟弟,也沒有理由責(zé)怪梅娘的輕浮,來沙洲仃的人都知道梅娘日子艱辛,她一個人撐持著這家客棧。她因做豆花而得名,從外面過來的人,都愿意來她這里吃上一碗豆花,也可以花上幾個銅板,同她睡一覺。她將他忽略,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在梅娘心里,有一個唱皮影的藝人就已足夠。
離開的決定顯得倉促而隨意。去別的湖州開始巡演的時間似乎尚早了一些。哥哥去臥房與病中的朋友做了短暫的告別。當(dāng)他們駕馭小船馳離碼頭時,梅娘走出客棧沖他們招手,站在船頭的弟弟抬手回應(yīng)著她。哥哥不由想起以前他每次離開沙洲仃時,梅娘都是站在灶房的窗口對他微笑的,他也會揮手同她打個招呼,但現(xiàn)在,弟弟已將他取代,他被冷落的樣子看上去像一個陌生的局外人。
漫長航行中弟兄倆長久沉默。后來弟弟同他問起梅娘。哥哥回憶起幾年前一個飄著細(xì)雪的冬天。他病倒在蘆葦垛里。是梅娘的丈夫救了他。這個好心的男人,將他帶回家中,養(yǎng)好了病。卻想不到,第二年他再來沙洲仃,他卻病臥在床上,只有等死的份兒了……他們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也待他們不薄,他一年里唱皮影攢下的細(xì)碎銀兩,大多補(bǔ)貼梅娘的家用了。他惆悵地對弟弟說來沙洲仃,就像回家一樣。怪不得呢,弟弟說,梅娘會對咱們這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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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秋天弟兄倆再次回到了沙洲仃。這也是一年中他們最后的一次巡演。臨來之前,弟兄倆都因同一個女人,而對沙洲仃有了殷切的期望。哥哥早就忘記夏季時自己所遭受的冷落,而弟弟則因?qū)σ粋€女人的期待,而顯得有些忐忑不安。
但和上次一樣,哥哥再度遭到冷落。而弟弟對哥哥的失落渾然不覺。
那個漫長午后哥哥一直呆在梅娘丈夫的臥房里,同這茍延殘喘的病人說著一些懷舊的話。他豎著耳朵,聽梅娘在窗外的走廊與弟弟說話。弟弟用興奮的語氣同女人講述著他一路上唱皮影的見聞,實際上這樣的話題他也曾對梅娘講起過多次,只不過梅娘當(dāng)時的回應(yīng)沒有這樣熱烈。她時而嬉笑幾聲,時而長時間沉默。他沒有想到那些枯燥旅程會讓弟弟說得這般有趣,他對她說著一個個地名,那些散落在航道周圍的湖州一個比一個偏遠(yuǎn),卻有著鮮為人知的秘密與故事,他們經(jīng)由弟弟的演繹而散放出迷人的氣質(zhì)。
哥哥不時嘆口氣。躺在床上的病人憂心忡忡問他:怎么了?兄弟。
他看他一眼,對他苦笑了一下。
唱完影的夜晚哥哥久久不能睡去,他站在客棧窗前,朝湖州深處窺望。靜泊的小船好像一只神秘容器,將大片月光吸納。小船是微微顫動著的,因而凝聚在周圍的月光都被攪碎。男人的喘息和女人的呻吟聲和著昆蟲的鳴叫,涌進(jìn)他的耳朵。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構(gòu)成了黑夜的喧囂,卻不時會被湖州深處傳來的一聲鳥叫擊碎。他血脈賁張,想起往昔他和梅娘在那艘小船上幽會的情景……深深的妒意和羞惱讓他的眼里聚起傷心的淚水。
當(dāng)?shù)艿艹宰砹司瓢銖拇匣氐娇蜅r,見哥哥正在整理放在木箱外的那些影人。
暗淡燭光將哥哥的臉罩得一片幽暗,他再次有了從這里離開的想法,沙洲仃已成了一個傷心之地。弟弟坐在床沿,仍沉浸在對女人身體的回味中,嘴里不時發(fā)出一兩聲沉醉的呢喃。他不無調(diào)侃地對他的哥哥說:梅娘說,她也想跟咱們出去唱皮影呢……
哥哥叫了一聲,由于淤積在內(nèi)心的憤懣,他的手上沒了分寸,失手將影人的頭頸拽斷了。聽完弟弟的話,羞惱再次于心內(nèi)積聚,索性將所有影人的頭頸全都拽斷。
哥,你怎么了?
他抬頭看了看弟弟,看到一雙無辜的眼睛。心中不由涌起自責(zé),嘆口氣說,沒怎么呀。
那你咋把影人的頭都給扯下來了,以后咱們還怎么唱皮影呀?
他笑了笑,靈機(jī)一動,編造了一個故事,借以掩飾自己的魯莽與沖動。他所編造的故事或許真的有淵源與出處,或許并不是他的信口胡謅——他說,唱過幾年的影人,都會慢慢有了靈氣,你不把他們的頭扯下來,他們就會“造反”,不由人控制,今天唱皮影時,你沒覺出我唱出了錯嗎?
弟弟想了想,真的想了起來——他們將一個故事演繹到中段時,哥哥真的修改了戲詞。但當(dāng)時他卻誤認(rèn)為那是哥哥忘詞了。
不是忘詞了,是“造反”的影人控制了我,篡改了故事的走向。還有,就在前幾天,你不也唱錯過一回嗎?
弟弟撓著頭,他想不起來,但他經(jīng)常會有忘詞的時候。他并不認(rèn)為那是影人不受自己控制,而是因自己一時大意,功夫下得還是不夠。
唱到多久,影人才會有靈氣呢?他把哥哥的話當(dāng)了真。
三……四年吧。
哥哥想了想,說。
哦,弟弟說,那該怎么辦?
把他們的頭拽下來,他們就會斷了靈氣,他們才不會“造反”。才會受我們控制。
哥哥的話里隱含了一股戾氣。
這大概就是皮影藝人每夜唱完影之后,將“頭茬”摘下來的初衷。
它起自一個謊言,起自一個妒忌與愛恨交織的故事。但故事并未結(jié)束。在故事的高潮到來之時,影人們必將“造反”一回。從而奠定這則傳說在皮影戲歷史中牢固的地位與基礎(chǔ)。但在那個夜晚之后,這個貌似神怪的說法很快被弟兄倆淡忘了。那晚等弟弟睡下之后,哥哥又在燈下忙碌了很久,他用針線將那些掉了頭顱的影人慢慢補(bǔ)綴起來,并為自己的狹隘而感到深深的自責(zé)。他很快發(fā)明了將影人的頭茬“別”在道具上,而不是縫上去的這樣一種方法,無形中將皮影戲的發(fā)展又推進(jìn)了一步。
那一年從沙洲仃的離去再度被哥哥提前。他是在故意報復(fù)梅娘對他的移情。從而獲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解脫與安慰。但離別時梅娘和弟弟的難分難舍,再次讓他感到深深的失落與嫉恨。他被從兩個男女眼中傳達(dá)出的內(nèi)容徹底擊垮,因而在冬天大病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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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蟄伏里他仍舊會念起梅娘。他會在夜里夢到梅娘。而他的弟弟也在無時無刻不想著那個令他銷魂的女人,從而兩個由夢境催生的梅娘會在同一空間相會,用相同的方式,說著相同的話語,安撫著這兩個同床共眠的弟兄。因此他們都有著同樣深切的思念,有著同樣急迫的愿望。他們因思念而消瘦了面容,在對唱功的磨礪和改進(jìn)中,更是下足了功夫,以此來抵消思念所帶給他們的困擾……而弟弟的思念似乎更甚,他一瞬間變得蒼老。
春天的出行顯得有些迫不及待。去往沙洲仃的水路在人為的意識里顯得無比漫長,清澈湖水似乎在有意阻隔著船行的動力。水草以陰柔的姿態(tài)撫弄船舷,它們像纖長的手臂,在湖水的流向中統(tǒng)一朝北方舒展著身姿。
沙洲仃的碼頭上站著一個女人。正在向南方的水路眺望。
哥哥再次遭遇了冷落。于心情的絕望中竟然有了一絲解脫。他想:這或許是最后一次來沙洲仃啦。
來沙洲仃演出的第二天午后,哥哥到臥房去看梅娘的丈夫。這個行將就木的男人忽然拉住他的手,喘息著說,我離死也不遠(yuǎn)了,等我死了,你把梅娘帶走吧……他苦笑。不知該怎樣來安慰他。問:該喝藥了吧?男人點(diǎn)點(diǎn)頭。他去了廚房,準(zhǔn)備將煎好的湯藥端給他喝。湯藥已成了他賴以活命的根本,耽擱一刻,似乎都會損耗了他的性命。那碗湯藥放在灶臺隔板頂上,紅色藥液還在冒著裊裊熱氣。他踮起腳將它端下來,小心翼翼經(jīng)過院子,朝男人的臥房走去。
他在院子里遇到了梅娘。
你端的什么?
湯藥?。〔∪说戎人幠?。你忙,他讓我給他端過去。
梅娘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的慌亂讓他覺得有些異樣。我自己來……她急慌慌說。
他怔怔看著她。她的話聽上去顯得十分蹊蹺。為病人端藥是他以前常做的事,甚至照顧病人便溺,梅娘有時也會喊他過去幫忙。
不是這一碗,新藥還沒有煎好,這一碗湯藥是隔夜的……梅娘亂糟糟說。
她趨前一步,迫不及待想從他手中奪下那碗湯藥。他躲閃了一下。湯藥應(yīng)聲落地,碗摔碎了。紅色藥汁潑灑在一堆剛剛割回的青草上。母羊叫了幾聲,扁著嘴繼續(xù)啃吃那堆青草,好像灑了藥汁的青草會更加鮮美。
他吃驚地看著她。覺得那碗湯藥不是因他的失手而掉落,而是梅娘出手將它掀翻。梅娘蹲在地上,撿拾碗的碎片。不時抬頭仰視他一眼。目光里沒有怨怒,仍舊顯得異樣地慌亂。他抖了抖手,這才覺得藥碗剛剛還溫乎乎燙手,怎么會是隔夜的藥?
黃昏來得毫無征兆。商姓皮影藝人總覺得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他在皮影戲演出之前找不到弟弟的影子,去梅娘的店鋪里尋找,店鋪里冷冷清清,豎起的門板歪歪斜斜,光影從門板的縫隙里投射進(jìn)來,使往日喧鬧的廳堂顯得異常冷寂。他又去臥房尋找,見病人正在安然闔睡。嘴巴微張,在這種睡著的狀態(tài)下,他看上去更像一個死人……他抽著鼻子,一股苦澀的味道在房間里經(jīng)年不散。但他忽然想起那碗被打翻在院子里的湯藥,為何會發(fā)出那樣一種甜絲絲的氣息……他從院子里走過,忽然下意識停住腳步。羊靜臥在那里,黃昏籠罩下它的身子更白,卻顯得過于安靜。他走近它,發(fā)現(xiàn)母羊蜷縮著身子,已死去多時。羊唇有些發(fā)黑。唇邊掛著一片發(fā)黑的草葉。萎黃的青草并沒有被它吃完,草葉上掛著點(diǎn)點(diǎn)的黑色印記。他暗自叫了一聲,抓了一把青草,湊近鼻子下嗅聞。從青草甘甜的氣息中,仍能嗅出一股藥液苦澀的味道。他站起來,再次急惶惶走進(jìn)店鋪,圍著灶臺轉(zhuǎn)了一圈,在一口釉面光滑的甕旁蹲下身子。揭開蓋住甕口的木板,看見甕內(nèi)的液體閃著微紅的色澤,液體表面在甕的內(nèi)壁涂了一道道清晰的印記。蹲下身,臉抵近甕口,用鼻子嗅著。這種叫做“鹵水”的東西,在恒定狀態(tài)下,不會發(fā)出任何氣味。只在某種特定環(huán)境里,不同的氣味才會被它誘發(fā)出來——比如土腥味,魚腥味,以及豆花甘甜的氣味。他偶然接觸過它,并為其奇怪的變異而深感著迷。
第二天梅娘的店鋪仍舊關(guān)著。皮影藝人的弟弟顯得煩躁不安。他不時會對他的哥哥心不在焉地笑一下,想說些什么。哥哥這才發(fā)現(xiàn)他裸著的左臂上,有一排清晰的牙印。顏色青紫。說不定他的肩膀上,也會有那么一排。昨晚他并沒有看到這些牙印,只感覺他心神不寧。等他將演出場地打理好之后,弟弟這才急慌慌趕過來。演出過程中他仍舊顯得心不在焉,時時忘了戲詞。演出間歇他會隔了帷幔的縫隙,朝湖州深處張望。
黃昏時湖州里起了一層霧。那只死去的母羊并未被粗心的人們發(fā)現(xiàn)。只哥哥從院子里經(jīng)過時,不經(jīng)意朝那里瞟上一眼。發(fā)現(xiàn)母羊的身體像白色花朵一樣正在黃昏里逐漸黯淡,大群蒼蠅在那里嚶嚶飛舞。因為大霧的緣故,來沙洲仃觀影的看客顯得寥寥,實際上等到夜半時分,霧氣已遮天蓋地。風(fēng)燈投影的舞臺被大霧遮蔽,看客們只能聽到弟兄倆咿咿呀呀的吟唱。等到后來那吟唱便再不能持續(xù)下去了——梅娘的哭聲傳了過來。她的哭聲顯得并不凄厲,卻有著與皮影戲一脈相承的韻味。她的丈夫死了。她丈夫的死早在人們的意料之中,所以人們大多會原諒梅娘做作的哭聲。
人們慌亂地涌到梅娘丈夫的臥房里。唱皮影的弟兄倆來不及收拾舞臺,也急惶惶跑了過去。梅娘伏在丈夫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人們拽走了她。她凄切的哭聲開始在另一個房間回蕩。哥哥抵近床榻去看他的摯友。死去的人面目猙獰,昏黃燈光下他的臉呈現(xiàn)出一種青紫的顏色,嘴巴扭曲,眼睛微閉,定住的目光從瞳孔的縫隙間泄漏出來,往昔目光的溫和此時變得異常冷漠……哥哥從臥房悄悄退出。他走過院子,看到有人圍著那只母羊,發(fā)出竊竊的低語。他繞過他們,本想去收拾放在涼亭里的皮影道具,走過店鋪時,朝四周望了望,踅身走了進(jìn)去。
人聲的嘈雜被擋在了外面。灶臺上燃著一支行將熄滅的燈盞。他在灶臺邊蹲下來,揭開蓋住甕口的木板,先是探頭嗅了一下,然后端過燈盞,仔細(xì)打量著。燈光照不進(jìn)幽深的甕口,神秘的液體此時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幽深的涼意。他再次將燈盞朝甕里探了探,一滴燈油落進(jìn)甕內(nèi),發(fā)出孤絕的回聲,火焰跳了跳,燈忽然熄滅了。
離開沙洲仃之前的那場皮影戲演出,或可該被載入野史。那是幾年間在湖州之上發(fā)生的最為怪異的一件事情。歷史上的修訂者們不知因何而將它從容地忽略……后來我想,那或許跟后來發(fā)生的一些故事有關(guān)。故事的延續(xù)被我們家族的后人當(dāng)成了一種恥辱,從而不愿對外人有絲毫的披露。所以這個影人“造反”的故事,會被守口如瓶地隱瞞下來。只留下影人“造反”的傳說,被當(dāng)成一種訓(xùn)誡,在皮影藝人中代代相傳。
宋建樹作品-《7倍于一拃》 雕塑裝置 不銹鋼板 144.2×10×0.4cm 2011
作為一出重要劇目,《二度梅》曾被當(dāng)年的“神風(fēng)影社”保留了多年,算是一出壓軸戲。起初故事的框架并沒有如此的跌宕和復(fù)雜。只是一個跟神怪有關(guān)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叫梅娘的女人,被另外一個男子覬覦。在梅娘不知情的情況下,那男子將梅娘的丈夫推入湖州淹死了。被淹死的丈夫陰魂不散,借助夢境與梅娘相會,道出被害的冤情……那是發(fā)生在別的湖州上的一則真實故事。偶然被哥哥聽到,便創(chuàng)作了這么一出《二度梅》。故事的結(jié)局當(dāng)然皆大歡喜——壞人受到懲處,丈夫受到仙人點(diǎn)化,又和梅娘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因梅娘丈夫的死,兄弟倆的演出被耽擱了兩個晚上。死者被掩埋之后,哥哥做出了再演最后一場的決定。
那一晚夜色皎白,整個沙洲仃陷入沉寂。遠(yuǎn)處河道上不時傳來船夫升帆的號子聲……或許是皮影戲中女人的名字和梅娘相同,或許梅娘丈夫的死使人有了豐富的聯(lián)想,當(dāng)劇情推進(jìn)到冤死的丈夫借助夢境,同故事中的梅娘相會時,看臺下竟響起女人們低低的啜泣聲。風(fēng)燈投影的窗紙之上,短衣打扮的影人丈夫成了整個故事的主宰。但他卻并未按既定的故事軌道演繹下去,唱詞與念白轉(zhuǎn)念間起了變化,使故事有了另外一種走向。
弟弟完全被一旁操縱影人的哥哥驚呆了。他好像再不是他的哥哥,而像冤魂附上了他的身體。但若是他的哥哥,那他的魂魄便是被故事中的人物操縱。他的唱腔物我兩忘,他的念白石破天驚——他并不是被惡人推入湖州淹溺而死。而是被放了“鹵水”的湯藥毒死的。而那個放了“鹵水”的人,并不是某個惡人,而正是站在一旁的他的娘子。這惡毒的女人,移情別戀,愛上了別的男人……故事在這樣的演繹中完全令弟弟失去了方寸,他不知怎樣來接續(xù)哥哥的唱腔。只能呆立一旁,木訥地操縱幾下那叫做“梅娘”的影人,或是機(jī)械地“咿呀”兩聲。他抬腳去蹬踏他的哥哥,以引起哥哥的注意。但哥哥渾然不覺,撕裂的唱腔令人不寒而栗。
此時,不知該怎樣唱下去的弟弟,再次想起那個關(guān)于影人“造反”的說法。影人的頭茬在他們的倏忽中并沒有被摘下來過一次。從演出經(jīng)驗上來看,他覺得那種說法或許真的存在——他每演過一個角色,那角色便會在他的心里活上一次。他的心血滋養(yǎng)了它們的靈氣,自然會有“造反”的一天。
被篡改的故事很快引起觀眾的騷動。人們竊竊私語,紛紛猜測著故事與現(xiàn)實的差異。有人甚至亂紛紛喊叫起來……此時湖州深處刮起一陣大風(fēng)。水草與蘆葦借助風(fēng)勢,在黑暗中發(fā)出喧嘩的聲響。大風(fēng)將船上的漁火全部吹熄。人群四散。掛在帷幔里的風(fēng)燈,撞在一旁的木柱上,燈罩碎裂,險些燒著了布幔。身處黑暗中的哥哥,精疲力竭地癱坐在地。過了好久,弟弟才聽到他嘶啞的聲音:影人造反……它們……造反了!
唱皮影的弟兄倆連夜離開了沙洲仃。
離開前弟弟自然舍不下梅娘。卻禁不住哥哥以死相逼。他在被影人“操縱”之后,自然想到了故事的另外一種結(jié)局——故事里的男人會不會也參與了那個“陰謀”?或者故事里的女人反咬一口,會說自己置身事外,而將整個“施毒”的過程說成是男人所為!
在這樣的假想中,哥哥不禁心驚肉跳。他倉惶的出逃仿佛是為了躲避沙洲仃人的追殺。
宋建樹作品-《7倍于一拃》 (方案過程)
木船隨了風(fēng)向,在黑暗的湖州之上隨意漂游,航向不知所終。大風(fēng)止息的黎明,醒來的弟弟推醒了哥哥。此時木船已身處一片陌生水域,水面上的浮萍像綠色紙張,一張張拓印到光線熹微的天際遠(yuǎn)處。弟弟指了指身后,一點(diǎn)漁火正向他們這邊急速馳來。
兩船相對。
梅娘站在船頭。幽黯里看不清她的臉。她啞著嗓子,對站在另一條船上的弟弟說,說好的事,你怎么跑了!連個招呼也不打?
弟弟不知該怎樣來開口應(yīng)對。他已在哥哥的講述中對這癡情的女人心生疑懼。此時哥哥搖動船槳,木船錯開梅娘的船頭,繼續(xù)朝前馳去。
你回來!梅娘站在船頭聲嘶力竭地喊。
寂靜湖面上聽不到一絲回應(yīng)。
梅娘看著弟兄倆的木船漸漸離開。輕蔑地笑了一聲,她的笑聲更像一種哭泣。摘下船頭的漁火,將堆在船尾的葦草引燃。
后來的幾年,皮影戲藝人再沒在沙洲仃出現(xiàn)過。
據(jù)一位經(jīng)常游走于湖州各地販賣食鹽的人說,他曾在別的湖州上看到過這兄弟倆。兄弟倆身邊,多了一個用面紗遮住臉頰的女人。沒有人能說得清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但這個販賣食鹽的人說,這弟兄倆是共一個女人的。也就是說,她是他們共同的女人,弟兄倆享用著同一個女人的身體——他們好像遭到了詛咒,在一種糜亂的狀態(tài)下過著一種四處游蕩的藝人生活。
講到這里,商先生嘆了口氣。他說,這種說法似乎屬實。這也是歷代關(guān)于皮影藝人的記載中,這個影人“造反”的故事被隱去的主要原因。這樣一種糜亂的生活讓商姓后人無法接受,他們感到了羞恥。從而故意隱瞞了這個故事。
而最先從羞恥中醒悟過來的,仍是身處這故事中的兄弟倆。
哥哥最先提出要跟弟弟分手。他想仍舊和從前一樣,去過一個人四處游蕩的安靜生活。
哥哥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弟弟駕一艘木船很快追上了他。那艘木船上不見梅娘的身影。船尾堆積的葦草掩蓋了曾經(jīng)被火燒過的痕跡。弟弟不露聲色,再次引燃了葦草。然后跳上哥哥的木船。弟兄倆呆呆看著眼前燃燒的木船。火勢越來越大,燃燒的木船像開放在湖州深處的怪異花朵。在湖水的襯托下,慢慢衰敗,水面上漂浮著船體的殘骸。
至于那個多情的女人,后來在我們家族的口頭相傳中眾說不一,有一種說法是弟弟將她棄在一處湖州之上,嫁給了一位當(dāng)?shù)氐臐O人。而另一種說法聽上去則有些殘忍,不符合我們商姓人敦厚溫良的性格。那種說法是弟弟殺死了梅娘,是勒死的,也可能是推入湖中淹死的……
但故事的結(jié)局,卻是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弟兄倆仍舊駕著他們的木船,穿梭往返于各地的湖州之上,演繹并改進(jìn)著令他們癡迷的皮影。后來,木船上又多了一個人,是他們最小的弟弟。那弟弟一輩子沒學(xué)會唱影,卻心靈手巧,會刻影人,會彈弦琴。兩個哥哥后來一輩子沒娶。無疑那最小的弟弟,才是我們現(xiàn)在這一支商姓人的先祖。
此后商姓人再沒出過一個唱皮影的名角,說來也算是一件天大的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