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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焊縫

2015-12-02 04:45:50
山花 2015年11期
關鍵詞:師哥小蘇芳菲

師傅環(huán)顧一周,目光在每個徒弟的臉上均稍作停頓,最后落在前方縱橫交錯的管線上。他鄭重說道:“你們當中有一個人出賣了我?!?/p>

這是在加氫裝置的管廊之下,密密麻麻的管線遮住了耀眼的陽光。師傅這句話猶如驚天霹靂,讓灸熱的空氣陡然間緊張起來,憑空多了一絲涼意,在他們的血液中奔流。午休時間,師傅把他們集中到一起。陽光中,加氫裝置閃爍著銀色的光芒,水泥路面快要被烤化了,看上去軟軟的。熱氣在管廊外蒸騰著,在路面上方,形成了一團炙熱的氣流。管線稀疏的陰影中,工具箱、焊條散落一地,他們有的站著,斜靠在塔架;有的坐在泵上;有的坐在安全帽上。師傅這句話后,大家沒有面面相覷,而是不約而同地繃直了身體,木然地看著師傅的臉,想從師傅的臉上看出點內容??墒菐煾惦S后便陷入了沉默,再不說話了。

下午四點半,郭志強坐班車離開了廠區(qū),在疾駛的汽車上,一路上他腦子里想的都是女朋友小蘇,師傅那句話,和車窗外的風景一樣,很快就被拋到了身后。小蘇今天坐火車來,他要去接她。在溫暖的回憶中,小蘇還是上次見面時的樣子,戀戀不舍,又有些淡淡的憂傷。她和小蘇的相遇很文藝,半年前他們在火車上坐到了對面,郭志強手里拿著一本顧城的詩集《黑眼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出版的。他們先是談顧城的詩,談舒婷和北島,然后又談到了電焊。郭志強說:“兩部分金屬,管道或者鋼板,就像兩個不同的人,迅速地升溫,飛翔到頂點,再飛速地冷卻,急劇地降落。如果是兩個人,這得是多么巨大的考驗。而正是這種熔化,凝聚,升溫,冷卻,在快速的巨大落差間,才讓它們完美地接合在一起?!彼脑捖犜谛√K心里,就像是一曲來自工廠的熱情而有哲理的詩篇。愛好詩歌的小蘇被顧城吸引,然后愛上了八方煉油廠青年焊工郭志強。郭志強同樣喜歡顧城,愛好詩歌,也偷偷地寫詩。這更加堅定了小蘇的抉擇,她讓母親的憤怒隨風而去,讓邢臺與石家莊兩座城市之間的距離變得不那么遙遠,她告訴郭志強,她要讓他們的愛情完美地焊接在一起。幾乎每個周末,中學教師小蘇都會乘坐火車趕往石家莊,然后再倒煉油廠的班車去和郭志強約會。而每次,郭志強都充滿激情地帶她到廠里參觀,讓她看看廠里的塔,球罐,油品罐區(qū),管線,泵,以及一列列的原油罐車。每個周末,郭志強都會寫好一首詩,熱血沸騰地等待著贈予小蘇。郭志強的詩從煉塔開始,他誓言要給每一座塔寫一首詩,而每一首關于煉塔的詩都表達著他對小蘇日益堅固的愛情。小蘇對郭志強的師傅單鵬飛心存敬仰,有一天,她在生活區(qū)宣傳欄里看到了單師傅披紅戴花的照片,便對郭志強說,我想見見你師傅。她見到的單師傅和電影里、詩歌里的工人師傅一模一樣,勤勞樸實,可親可敬。她不禁贊嘆道:“怪不得他能帶出你們十二個徒弟呢?!?/p>

接上小蘇,在返回煉廠的路途中,小蘇緊緊依偎著郭志強,仿佛郭志強隨時可能離開似的。她不停地給他講她這一周讀到的詩,這一周和她一起參加培訓的吳老師從她這里借走了舒婷的詩,她的母親又和她吵了一架,小蘇發(fā)誓說:“如果她再和我吵,她再抱怨老天對她不公,非要懲罰她,給她找一個當工人的女婿,我就從家里搬出來,住到學校去?!?/p>

快到廠區(qū)時,已經(jīng)看到了火炬的光,小蘇突然問:“你師傅怎么樣???我給他帶了一條石林煙,是我爸爸的。我聽你說過,你師傅抽煙很兇的?!?/p>

“我?guī)煾??”郭志強的回答猶豫、不自信,小蘇的問話讓他突然間想到了中午時分師傅那句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的話,所以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小蘇,他只能含糊其辭地說:“都在忙著檢修。”

住下之后,小蘇收拾自己的衣物時,看到那條石林煙,便又提起了單師傅,“郭子,你師傅怎么了?”她顯然覺察到了郭志強的遲疑。

郭志強不是個會說謊的人,便一五一十地把中午時分,加氫裝置管廊間的事情告訴了小蘇。小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師傅怎么會那么說?”

郭志強淡淡地說:“我也不知道。挺突然的,也挺奇怪的?!睂嶋H上他并沒有把這件事完全地放在心上,就像他對所有的事都不在乎似的。除了上班,偷偷地寫詩,愛上一個火車上的姑娘,這些好像都是他命中注定的事似的,而師傅的那句看似簡單的話,也許就和他們必須要面對的一次次的檢修和搶修一樣,是必然要來臨的。

小蘇的反應出乎郭志強的意料,她覺得這是個天大的事,“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怎么可能呢?”她瞪著郭志強,好像他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似的。

郭志強笑著說:“我真的不知道。難道我還能無中生用,胡亂編造一個理由嗎?!?/p>

小蘇意識到了自己的反應過度,她緩和一下語氣問:“你那些師弟師妹們呢,他們也不知道嗎?”

“誰知道呢。一下午我們都在干活,干完活我就去接你了?!彼晕⑾肓讼?,“你這一問,我現(xiàn)在覺得有些不對勁,整個下午,我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像是下雨前的那種氣氛,悶,心里有什么話說不出來。干活的時候大家的話都特別少,都不敢正視對方。躲避,對,是在躲避?!?/p>

小蘇顯得興奮異常,“對。這正說明,你師傅是有所指的。你們當中有一個人出賣了我?!彼貜椭鴨矽i飛師傅那句話,像是在琢磨這句話背后的深意,然后斷定,“肯定是有個人出賣了他。是誰呢?誰又出賣了你師傅什么呢?”

郭志強覺得一直糾纏在師傅的那句話上,讓他們難得的相聚變了味,連詩歌都退居其次,高尚讓位于庸俗,浪漫讓位于現(xiàn)實,于是他說:“也許師傅只是隨口那么一說。沒有人會記在心上,連師傅都會在太陽升起之后把它忘得一干二凈的?!?/p>

這是郭志強的心聲,可他不能代表小蘇,在他們相聚的短暫時間里,不到24小時,詩歌與愛情真的悄悄地落在了后面,小蘇,在郭志強朗誦那首《分餾塔:上升或者降落》的詩時,她的傾聽便有些分心。

上升是一種選擇

降落,在命運的掌紋中

凋零,哭泣……

她突然打斷郭志強聲情并茂的朗誦,“你師傅這幾天有什么反常的舉動沒有?”

郭志強頓時詩意全無,情緒很糟糕,他不得不重新梳理自己的記憶,讓思緒回到那個中午,或者更早的時間段,“好像有一點反常。周四上午,他沒有給我們開班前會。小鄭那天下午神秘地說,師傅去了辦公大樓的五樓,紀委監(jiān)察室。他嫂子在黨辦,看到師傅從監(jiān)察室進去。師傅在那里呆了整整一上午?!?/p>

“我就說,你師傅不可能平白無故地說那樣不著邊際的話。他肯定是犯了錯,讓紀委抓到了把柄。”小蘇拍了一下巴掌,像是找到了一個答案。

郭志強試探著問:“那我還讀詩嗎?”

小蘇說:“你讀,你讀。我聽著呢?!?/p>

事實上,朗讀與傾聽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師傅的那句話,讓那個周末索然無味。

上火車前,小蘇叮囑郭志強:“那句話有什么新進展,一定要先告訴我?!?/p>

第二天中午,從食堂吃完飯往回走的路上,郭志強被師妹林芳菲叫住了。她躲在檢查科樓邊的大樹下,像是怕被別人看到似的,輕輕地叫了一聲“師哥”。

郭志強拎著飯盒走過去,笑著問她:“你躲在這里干啥?”

林芳菲面露憂愁,“我在等你呢?!?/p>

郭志強說:“那走吧,我們一起回車間?!?/p>

林芳菲卻一把拉著他向大樹后邊走去,一排茂盛的松樹遮擋住了檢查科的二層小樓?!霸趺戳?,神神秘秘的?!惫緩娪X得平日里怯生生的小師妹今天有些反常。站定之后,林芳菲四下望望,感覺安全了才定神說道:“師哥,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一定要如實回答我?!?/p>

郭志強笑著說:“菲菲,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把你嚇成這樣?”

師妹林芳菲一臉嚴肅,“師哥,事兒鬧大了。非常嚴重,所以我在這里等著你。在食堂里我就盯著你,生怕你提前走了。可食堂里人多,眼雜,沒法說。所以就在這兒攔著你。師哥,我就是想問問你,你昨天去見過師傅嗎?”說完,她滿臉羞紅,像做了一件有愧的事。

郭志強仍然一副松松垮垮的樣子,“昨天我女朋友來了,我一直陪著她。沒見師傅呀。怎么了?師傅怎么了?我看他今天好好的呀?!?/p>

林芳菲嘆口氣,“師哥,真被我猜中了。我就猜你沒去師傅那兒。其它師哥,都去過了。而且是單獨去的,誰也沒碰到誰,像是算準時間,彼此都有默契似的。”

郭志強一頭霧水,“他們去師傅那里干什么?我咋一點也不知道?師傅病了嗎?”

“沒有,師傅好好的。”林芳菲心事沉重地說,“你心怎么就那么大?你忘記前天中午的事了,師傅當著我們十二個徒弟的面,說,你們當中有一個人出賣了我。你以為師傅是說著玩的,跟我們開玩笑呢。師傅是那種人嗎?他從來就沒有開過這樣的玩笑。所以他們都去找?guī)煾盗?,還拿著禮物,給師傅表忠心去了?!?/p>

蟬的叫聲突然間大了,剛才,郭志強根本沒有意識到,除了他與師妹的談話,還有另外一種聲音。蟬的叫聲連綿、輕快,卻鈍鈍地從他的心上擦過,心頭上就像長了一層鐵銹。

“師哥你說話呀?!绷址挤浦钡乜粗~頭上還有細密的汗珠。

“你也去了嗎?”郭志強問。

林芳菲低下頭,停頓了一下怯怯地說:“去了。我是最后一個去的。已經(jīng)是傍晚了。我思想斗爭了一整天?!?/p>

郭志強說:“我知道了。謝謝你菲菲?!?/p>

林芳菲卻仍舊緊追不舍,“師哥,那你到底去不去呀?”

“去干什么?”郭志強反問。

“去告訴師傅,那個人不是你呀?!绷址挤频芍劬r,她的眉毛就很清晰地跳動著。

蟬的叫聲更加響亮了,松樹之外,夏天的光芒萬馬奔騰。郭志強接著問師妹:“那個人本來就不是我呀。所以我為什么要去呀。我不去。”

林芳菲拽著他的胳膊,“師哥,我知道你是個隨性而為的人,你灑脫,超然物外,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墒沁@件事,你可不能掉以輕心?!?/p>

郭志強說:“我知道你是好意。我心領了。算了。我不去。我不能違背我內心的意志。沒事,菲菲,別替我擔心。我不去向師傅表白,師傅也不會怪罪我,把我當成一個叛徒?!?/p>

本來,郭志強的包里揣著那條石林煙,他想在下班前當著大家的面送給師傅,可是當黃昏來臨,當他坐在家里準備給小蘇寫另一首關于煉塔的詩時,那條石林煙,已經(jīng)和顧城的《黑眼睛》并排躺在書柜里,書香和煙香,混合成一種奇異的味道,鉆進了他飛揚的靈感之中。

整整一周,林芳菲都在做著不懈的努力,勸說郭志強去向師傅表白。又一個周末來臨,她突然出現(xiàn)在氣分車間的抽提塔前,那時候,郭志強正給小蘇介紹這個塔的功能。林芳菲對郭志強說:“師哥,我能不能借用一下蘇姐姐?”

和郭志強一樣,小蘇也很喜歡林芳菲,她覺得這個二十歲的姑娘單純得像一杯清水。她們笑著挽著胳膊走到一邊,悄悄地說了有五分鐘,期間還不時地向郭志強張望。最后她們倆走到郭志強面前,師妹林芳菲對師兄抱怨:“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闭f完,便氣鼓鼓地走開了。郭志強問小蘇,她們都說什么了,讓師妹如此不開心。小蘇說:“你還問我呢,要不是她給我說,我還蒙在鼓里呢。她讓我勸你去向師傅表白心跡。說你不是那個背叛者?!?/p>

郭志強嘆了口氣,“唉,我這個師妹!那你怎么答復她的?”

小蘇反問:“你說呢?”

郭志強嘿嘿笑了,“你的意見和我高度一致?!?/p>

小蘇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說道:“你手心里有虛汗,你是不是擔心我不會和你站在一起?”

郭志強說:“你要是那樣的人,也不可能火車沒到站就跟我下了火車,非要跟我來看看煉油廠什么樣,看看焊接是怎么回事,看看焊花的壯觀,看看我詩歌里的煉塔什么樣?!?/p>

小蘇說:“瞧你美的。如果哪一天,我不和你站在一個戰(zhàn)壕里了,你可不能怪我?!?/p>

“怎么可能呢?”郭志強自信地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我一輩子寫詩給你,直到你老了,耳朵背了,聽不見了?!?/p>

郭志強的誓言在那個夏天像是一股甜甜的微風,吹走了漫漫的炎熱,在她頻繁地來往于邢臺和石家莊兩座城市之間時,感到了無比的幸福。華北平原上的這兩座城市,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兩個溫暖的牽掛。

連接生活區(qū)和廠區(qū)之間的馬路,被高高的白楊護佑著,路兩旁綠油油的玉米已經(jīng)沒過了小腿,放眼望去,陽光中遼闊的玉米像是纏綿絮語的詩句,在他們的心中激蕩,連綴成行。小蘇情不自禁地吟出了郭小川的名句:

北方的青紗帳啊,北方的青紗帳!

你為什么那樣遙遠,又為什么這樣親近?

我們的青紗帳喲,跟甘蔗林一樣地布滿濃陰,

那隨風擺動的長葉啊,也一樣地鳴奏嘹亮的琴音;

我們的青紗帳喲,跟甘蔗林一樣地脈脈情深,

那載著陽光的露珠啊,也一樣地照亮大地的清晨。

讀完郭小川,小蘇的思緒立即就轉回到了現(xiàn)實,她說:“你師傅,到底是個什么人呢?他為什么會接受徒弟們的表白,他想要什么?”

郭志強感到有點突然,“你想聽什么呢?”

“我在師大上中文系時,我們的寫作老師,總是提醒我們,要注意文字背后的深意。一個人也是一樣??磥恚銕煾挡恢皇切麄鳈诶锏哪莻€笑容可掬的那個人,他肯定還有更多的故事,是在外表之外,你從來不給我講。”有些怨,有些不滿,小蘇用臉色表達著自己的內心感受。

此刻,面對他愛得如癡如醉的人,她的怨懟,仿佛突然為他打開了一扇門,那扇門通向他幽深的內心,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那幽深之處,還有另外一個自己。他重重地舒了口氣,“我不能對你有任何的隱瞞?!?/p>

小蘇溫柔的目光鼓勵著他。她的身后,那伸向遠方的玉米地,在不遠的地方,與一些白楊會合到一起。它們安靜,綠得明亮。它們和一個年輕得如一株正在拔節(jié)生長的玉米一樣的語文教師,都是他忠實的聽眾。他覺得那些言語在幽深之處已經(jīng)積淀太久,幾乎被冰凍了。

“我是師傅的大徒弟。從技校畢業(yè),一進廠就跟著師傅,我對師傅充滿了敬重。但是從三十八歲起,師傅突然喜歡上了徒弟們給他做壽。那一年,師傅的徒弟已經(jīng)有十個,師傅也成了我們檢修一隊的大隊長,管著三十多號人,管、焊、鉚、起重,每個工種都有,但最受師傅重用的當然是我們這些嫡親徒弟們。我忘了是誰先提出要給師傅做壽,師傅略微推辭了一下就答應了。從那年起,師傅每年的生日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個重大的節(jié)日,每個徒弟都爭先恐后地給他買禮物,生日宴會那天還要上禮。我挺煩這些的。我覺得給師傅最大的禮物就是把工作做好,把活干漂亮,圓滿完成一次次檢修和搶修任務,給他長臉,別給他丟臉。可是沒有人認同我的觀點。這讓我非常苦惱。因為我是大師兄,按理說,師傅做壽,理應由我來張羅,但是一個內心不情愿的人,根本無法指望他做成什么事的。所以,每次,積極張羅的那個人都是師弟張超民。他不停地埋怨我不積極,其實他心里樂開了花,他愿意在師傅面前表現(xiàn)自己。他忙前忙后,師傅都看在眼里,因此,每年的先進都是他,師傅還讓當了班長。而我,除了進廠第二年僥幸得過一次先進之外,任何獎勵都和我無緣了。我樂得自在逍遙,工作,閱讀,寫詩,日子順著自己的心去過,就平和而幸福。我也從不消極,師傅做壽時我從來沒有缺席過,當然我已經(jīng)淪為隨大流的那一類人。半個月之前,師傅的壽宴剛剛結束?!惫緩娡nD下來,仿佛回到那個夜晚,表情中透出一絲的憂慮。

“這一次,出了一點意外。壽宴倒是正常,也很和諧,都喝了不少酒。問題就出在壽宴之后。師傅愛打麻將,因此,喝完酒有人提議陪師傅打麻將,于是我們就來到附近的邱頭村,師弟小關是這個村的,他有一處閑置的房子,是家里準備給他娶親用的,他們經(jīng)常在那打麻將。所有的人都去了,有陪師傅打的,有觀戰(zhàn)的。滿滿一屋子的人,師傅高興,手氣也好,不一會兒面前就堆了不少錢。我對打麻將提不起興趣,關鍵也不會打,所以看了半個小時我就覺得頭發(fā)脹,眼皮子打起架來,于是我就告別了師傅師弟們,踩著月色提前回家了。第二天我才知道,我走后一個小時,邱頭鎮(zhèn)派出所的人就摸了進去,抓賭抓了個現(xiàn)行。師傅贏的錢,包括徒弟們孝敬他的錢,都被當成賭資給沒收了。據(jù)小關講,那晚上師傅的臉色非常難看,跟從管線里漏出來的原油一樣,黑黑的……”

小蘇打斷他,“派出所抓賭時,只有你一個不在場?”

郭志強確定地說:“沒錯。我回到家沒多久就睡著了。那天鬧了一夜,我困死了。怎么了?”

“那第二天,第三天,或者第四天,你師傅都說些什么。你師弟們說些什么。”她緊張地看著郭志強。

郭志強笑著說:“沒有啊。那事很快就過去了。小關給我說這些的時候,也只是把那天我錯過的情節(jié)補充完全。他們隨后也回家睡覺,他們進入夢鄉(xiāng)的時間會比我長一些,畢竟,被沒收了錢,心情沮喪一些?!?/p>

“你師傅會不會說的是這件事?你們當中有一個出賣了我?”小蘇變得焦躁不安,她在樹蔭下來回走動,這個壽宴的故事一點也不精彩動人,卻使她的心情發(fā)生了某些細微的變化。

“不知道?!惫緩姙⒚摰卣f,“我不去想,也不想去想。就像這些玉米,一年年的,從種子到長成茂盛的青紗帳,每年都是這樣,物的模樣,事的原委,該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也不必放在心上。”

小蘇,伸出了手,這一次,手心里有汗的是她?!澳阍趺戳耍俊惫緩妴?。

小蘇幽幽地說:“我怎么突然間有些怕。”

郭志強說:“怕什么呀。我又沒做什么虧心事。”

小蘇低下頭,沉默了幾分鐘才抬起頭問:“你恨你的師傅嗎?”

對這個問題,郭志強感到意外,他剛要回答,小蘇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先不要回答我這個問題。不著急,等你什么時候想明白了,想透徹了,再回答?!?/p>

實際上,這一次的相聚,小蘇留給郭志強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這個問題在郭志強的腦子里由一個小點慢慢地變大,但不是變得清晰了,而是模糊了。之后,沒有小蘇的那一周,仿佛有些漫長,漫長并不是因為時間,而是因為內心里憑空生長出來的一些東西,是除想念、愛、詩歌之外的東西,那東西無形之中,拉長了分離的時間。

再一個周末來臨的時候,匆匆地趕往火車站的郭志強并不是去接來約會的小蘇,而是要去趕火車,他要趕最近的一班火車去邢臺。昨天,小蘇發(fā)來電報,只有八個字:速來我被趕出家門。字里行間,郭志強看出了小蘇的無助,化成了八個字。趕到市里,天還沒有黑透,他走下班車,急匆匆要脫離開下車的人流向車站走時,感覺到胳膊被人挽住了,回頭一看,是小師妹林芳菲?;璋档墓饩€中,她的微笑很迷人,她叫了一聲“師哥”。班車上擠得滿滿的,郭志強根本沒發(fā)現(xiàn)她也在擁擠的人群中,便納悶地問她要去干什么。林芳菲俏皮地說:“跟你一樣啊?!?/p>

“我可是去邢臺,去小蘇那兒?!惫緩娬f。

林芳菲卻并沒有把手松開,她的手抓得反而更緊了,“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p>

郭志強想擺脫掉小師妹的手,卻沒有辦法,他急切地說:“你別開玩笑。我得急著趕火車。要趕不上這趟車,我就得后半夜才能到邢臺。”

“趕緊吧?!绷址挤普f,“別耽誤工夫了?!?/p>

郭志強真是哭笑不得,“你去干什么?邢臺跟你可一點關系都沒有?!?/p>

林芳菲倔強地說:“我不管,只要讓我離煉油廠遠遠的,不管去哪兒都行?!?/p>

師妹的一意孤行,讓郭志強放棄了堅持,他只能讓師妹挽著他的胳膊,快速地從中華大街拐上自強路,走上500米,來到了人流攢動的火車站。

南下的列車上,站在擁擠的車廂里,不時地躲避著來來往往的人,師妹才向郭志強說起了原委,她說:“我不是要賴著你。是因為師傅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我不想去見,又沒有理由拒絕。我沒了主意,就漫無目的地坐上了班車,后來就看到了你。這一下,我有理由了,我陪著你去邢臺呀。這個理由夠充分吧。”

郭志強搖搖頭,“不充分。你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呀。你干脆回絕了不行嗎?”

林芳菲反問:“師傅的話能回絕嗎?”

兩人就不說話了。師傅,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郭志強發(fā)現(xiàn)以前那個雖然嚴厲但平易近人的那個師傅消失了,師傅喜歡上了眾星捧月,喜歡上了高高在上的感覺。唉,他不禁嘆了口氣。

他們站在過道里。120公里的旅程,擁擠不堪,不斷地有人從身旁經(jīng)過,上廁所的,打水的,無聊地擠來擠去的。車廂里什么味道都有。不一會兒,小師妹林芳菲臉色便有了變化,腿也打顫了,她抱怨火車上人怎么這么多,環(huán)境怎么這么差。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我蘇姐姐每次也是忍受著這樣惡劣的條件去看你嗎?”

一經(jīng)師妹提起,郭志強也是心里一驚,“她從來沒有說過呀?!笨粗噹麅揉须s的情景,感受著惡劣的氛圍,再想想文弱的小蘇,他還真心疼起小蘇來。

“我真佩服蘇姐姐,不顧距離的阻隔,不顧家庭的反對。師哥,你以后可得對蘇姐姐好啊,你要是變了心,連我都不答應?!绷址挤浦币曋f。

不一會兒,車廂內蕪雜的空氣就讓林芳菲疲憊不堪,昏昏欲睡,她實在堅持不住了,很自然地把身子靠在郭志強的身上,頭依在他的胸前,像是睡著了。路過的人的氣流把她的發(fā)絲吹起來,撩在郭志強的臉上。他低下頭,看著面如土色的小師妹,感覺到,這一刻的小師妹已經(jīng)忘記了她不喜歡的約會,忘記了她不喜歡的那個不知名的小伙子,此刻的林芳菲,靠在郭志強的胸前,安靜,滿足。

夜色中的邢臺,空蕩蕩的,寂寥,孤獨,還有些古城的凋敗。據(jù)小蘇說,邢臺曾經(jīng)短暫做過商代、趙國、東晉的都城。可是走在那低矮樓房擠壓中的街道之上,郭志強一點也感受不到古代帝都的恢弘氣息。

看到林芳菲,小蘇還是很驚訝。她站在邢臺一中的門口,像是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許久。“呀,菲菲,你也來了。”她說。

因為被母親從家里趕出來,小蘇不得不搬到了學校的宿舍里,宿舍在一棟三層小樓上,邊上樓,小蘇邊給他們介紹,“這個學??谷諔?zhàn)爭時期是日本人的一座兵營,學校西北角還保留著日本人建的碉堡呢,明天我?guī)銈內タ纯?。這棟樓是日本鬼子的指揮部。屋里都鋪著木地板?!?/p>

聽著她的介紹,郭志強懸著的一顆心漸漸地放下來了,小蘇沒有表現(xiàn)出多大的悲傷,他原以為,見到他,小蘇肯定會無比的委屈,會撲在他懷里痛哭流涕。

小蘇寄居的宿舍在二層,一間8平米的小屋。那天晚上,他們不得不三個人擠在一間屋子里,屋子的中央拉了一塊床單,小蘇和林芳菲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白色床單的另一邊,郭志強只得睡在地上,躺在堅硬的涼席上的郭志強卻感到了欣喜和寬慰。他所看到的小蘇,是一個沒有因為家庭的拋棄而悲傷的姑娘,如果是那樣,他會無地自容,深懷自責。黑暗中的郭志強偷偷地長舒了一口氣。

黑色在小屋中流淌,像是水流過他們的面頰。夜真寂靜呀。沒有裝置的轟鳴,沒有生活區(qū)四周的狗叫和雞鳴,一個青年教師的宿舍,那深藏的疑問,在黑暗中悄無聲息。這一切都是因為多了一個人,小師妹林芳菲,她也一定感覺到了自己存在的尷尬,于是率先打破沉默的那個人是她,她說:“你們想說什么就說吧,就當我不存在。我困死了,躺下就睡著了。”只有一天的周末,一分一秒都是珍貴的。已經(jīng)在心里積攢了一周的疑問像春節(jié)的爆竹一樣已經(jīng)被點燃了。小蘇終究還是被自己的好奇和對郭志強的憂慮所擊敗,黑暗中的她輕聲說:“說說你的師傅吧。他一定還有更多的故事?!?/p>

郭志強猶豫了片刻,這顯然不是在無邊田野簇擁下的鄉(xiāng)村公路上,聽眾也不僅僅是小蘇和忠實的玉米,他咳嗽了一聲還是開始講述關于師傅的故事,在講述的過程中,他驚悸地感覺到,他好像也是第一次重新認識一個人。這個講述中的師傅,和現(xiàn)實中的師傅是一個人嗎?和他朝夕相處的師傅是一個嗎?

“我?guī)煹苊虾\?,他的生活突然跌入了萬丈深淵。他剛出生的女兒得了白血病,他要去北京給女兒治病,急需一大筆錢。雖然車間里,廠工會都給了他一些救助,可這都是杯水車薪,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海軍急得一下子老了許多,半個月的時間就像是過了三十年,頭發(fā)都白了。那天,菲菲也在場,師傅給我們十二個徒弟開了個會。大意就是,我們要想盡一切辦法,把這筆巨額的費用給湊齊了。先是師傅讓我們出主意想辦法,我們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卻說不到正點上。然后師傅才說出了他的主意,很顯然,他已經(jīng)胸有成竹,師傅想到了我們檢修時換下來的那些舊的設備,泵啊,管道啊,閥呀,甚至還有火炬頂端白金的探頭。如今,它們都靜靜地堆在車間的倉庫里。師傅說,它們呆在那里真是可惜,真是浪費,雖然不能再為裝置服務,不能為我們廠創(chuàng)造價值,如果能發(fā)揮余熱,廢物利用,挽救一個孩子的生命,它們也是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了。師傅是在打那些舊設備的主意。他想把那些舊設備弄出來,轉手賣了,把錢交給海軍治病。師弟們都低下頭沒有說話,只有我提出了反對意見,我說了我的理由,倉庫里的東西都是國家財產(chǎn),我們把它弄出來,轉手賣掉,那就是犯罪。我說得振振有詞,反應卻寥寥。我說完,看到大家都看著我,像是在看一個怪物。師傅鐵青著臉,問我,你能拿出那么多錢?我回答說不能,但我們可以想辦法。我的聲音很微弱,沒有得到任何的響應,師傅說,我們投票吧。師傅喜歡投票,一遇到要大家解決的問題,師傅總是采取投票的方式。當然,在投票前,師傅會把他的意見先說出來。投票的結果就會完全按著師傅的意圖產(chǎn)生了。這一次,師傅把決定權也交給了投票。我知道自己的反對是毫無意義的,于是我棄權了,我沒有投票,而是走出了車間,來到陽光洶涌的院子里,我看到有一群麻雀落到那個巨大的舊法蘭上,法蘭好像在這個院子里呆了有好長時間,銹跡斑斑,麻雀歡快地在那上面啄呀,叫呀,那個被熱滾滾的油汽泡過、被風吹雨打過的笨拙的家伙,能有什么吸引這些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麻雀呢?

邢臺的夜真靜啊。我仿佛都能穿越時空,回到那個午后,聽得到我自己心跳的聲音。我不知道,在沒有陽光照耀中的車間里,師傅和我的師弟們,他們能否聽到自己的心跳。那之后沒多久,也就是兩天之后,我就聽說車間倉庫里的舊設備被盜了。整整一屋子的設備,竟然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被風刮走了,被夜色吞沒了。倉庫的大門、窗戶安然無恙,一點也沒有被撬過的痕跡。廠公安處忙活了一個月,一無所獲,沒得出任何結論,草草結了案。”

在郭志強講述師傅的故事時,小師妹林芳菲一直沒有插話,躺在床單那邊的兩個姑娘都很安靜,只能聽到那張破床吱吱呀呀地響著。講完后郭志強輕聲問:“菲菲,這些你都是知道的,你也是參與者,我說得對不對呀?!贝矄瘟硪贿叄粋鱽硪粋€姑娘的回答,那是小蘇,她輕聲說:“睡吧?!?/p>

第二天一早,林芳菲對郭志強說:“師哥,昨天晚上我好困,都沒聽到你講的故事?!?/p>

那個周日,郭志強幫小蘇把宿舍收拾了一下,買了一些日用品,把那張快要散架的單人床重新釘了一下,昨天晚上,郭志強是聽著那張床傳來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入睡的。他還沒有忘記給小蘇讀詩,這首詩的名字叫《常壓塔:沸騰的生活》。顯然,迷戀詩歌的小蘇卻沒有表現(xiàn)出對這首新詩的更大的熱情,她心事重重,看著郭志強的眼神都很特別。這眼神讓郭志強有些不適應,趁林芳菲不在身邊,忐忑地問小蘇,我哪里做錯了嗎?小蘇的表情仍然那么憂郁,眉宇不開朗,她說:“你沒有做錯。你做得很對。可我就是覺得怪怪的。心里有什么東西堵著??捎终f不出來是什么?!惫緩妱傁氚参克齼删?,林芳菲回來了,她說:“我喜歡你們校園,比我們廠子弟學校的操場大,兩旁的樹也多。下回來我還要在這里跑上十圈?!绷址挤葡矚g跑步,每天堅持。到了這里也沒懈怠。

回程的列車上,仍然是人頭攢動。他們緊挨著站在車廂的一頭,林芳菲問郭志強:“師哥,你打算一直這樣兩地奔波呀?多難呀?!?/p>

郭志強思忖了片刻,這個問題他還真的沒有過多的考慮,“你知道我這個人,隨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從來沒有過多的奢求?!?/p>

林芳菲便沒有再追問。年紀輕輕的她,竟無比惆悵地說,要是我也有一個蘇姐姐這樣的異性朋友,我就可以有理由呆在邢臺,永遠不回去了。

郭志強笑著說:“你的大好年華才剛剛開始,別那么悲觀。你要是不愿意去見那個小伙子,我去勸勸師傅?!?/p>

林芳菲搖搖頭,“你別去。你覺得有用嗎?”

“那你自己可以給師傅說呀。你說你不愿意。這是你自己一生的幸福呀,你不是為別人在找一生的伴侶,而是你自己?!惫緩娔托牡卣f,他覺得這個小師妹善良,單純,就是事事膽怯,辦事猶豫,優(yōu)柔寡斷。

“可是,”林芳菲咬著嘴唇,“師傅也沒說非要我嫁給他,只是讓我去見個面,主意讓我自己拿呀?!?/p>

郭志強能想的到師傅說這話的語氣,那是不容置疑的。師傅,越來越無法容忍徒弟們提出哪怕一丁點的反對意見。

對于無法擺脫掉的現(xiàn)實,林芳菲覺得應該向師哥學習,隨遇而安。沒多久便依在郭志強的身上,連郭志強安慰她的那句“也許師傅給你選的那個人很好呢”都沒聽到,師哥身上的氣息像是催眠劑似的,她靠得緊緊的,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林芳菲約會那天是個黃昏,下午剛下班,夕陽和燃燒的火炬交相輝映,天際被分成兩半,上面是重重的云彩,而下部卻夕陽如血。余暉中,她騎著自行車趕上師哥郭志強,央求他跟著自己一起去,她說:“我有點害怕。”

郭志強說:“哪有約會帶著師哥去的。又不是去打架。沒事,見幾面,你要是不喜歡,可以推掉呀。我聽黃三說,那個男的是個大學生。有文化,肯定比我們沒文化的好。”

林芳菲說:“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大學生。我就是害怕?!?/p>

郭志強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然規(guī)律,別怕。要是那男的真欺負你了,到時你再找?guī)煾鐏恚姨婺愠鰵??!?/p>

令郭志強沒有想到的是,他一語成讖,等需要他來替師妹出氣時,事情已經(jīng)無可挽回。那個夕陽無限好的黃昏,他目送著林芳菲走向她約會的翔龍酒店,他才突然發(fā)現(xiàn),林芳菲竟然還穿著藍色的工作服。

那天晚上,林芳菲的約會也成了郭志強的一件心事。因為晚飯后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寫詩的思路,進來的是林芳菲,她的神色和分手時沒什么兩樣,害怕與惶恐,濃重地寫在臉上。她看了看鋪在桌子上的稿紙:“你給蘇姐姐寫情書呢?”

郭志強糾正她:“不是情書,是詩歌?!?/p>

林芳菲坐下來,“反正都是一樣。我真羨慕你們,你們的愛情,有詩歌這樣美好的東西,有不辭辛勞的奔波,有互相之間的惦念。而我呢,我都不知道有什么?”

她悵然若失的樣子令郭志強很是擔憂,“那小伙子人不好嗎?”

“不知道?!绷址挤茡u搖頭,“文質彬彬,戴著眼鏡,家是張家口的。名叫魏秋聲。供應處的,負責采購業(yè)務,經(jīng)常要出差。話不多??墒?,師哥,我怎么就快樂不起來?我看你和小蘇姐,那么快樂,那么幸福,不管有沒有距離的阻礙,不管有沒有家庭的反對,你們對愛情的渴望都那么強烈??晌以趺淳筒荒苣??”

那天晚上,沒有化妝打扮,穿著工作服,快樂不起來的林芳菲讓郭志強陪她去跑步。在小師妹面前,郭志強說不出一個“不”字,況且,詩歌可以慢慢來,不急于一時片刻。

廠子弟學校的操場上,跑步的人并不多。林芳菲跑得很快,不一會兒,她就把郭志強丟下很遠,他喊道:“等等我,等等我?!彼暮奥暉o濟于事,林芳菲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還有他這個師兄在陪伴著她一樣,她越跑越快,漸漸地把郭志強甩得遠遠的。后來她超越了郭志強,沒有跑步習慣的郭志強干脆停下來,他能聽到自己心臟劇烈的跳動,他扶著位于操場南邊看臺旁的旗桿,氣喘吁吁地看著林芳菲一會兒近一會兒遠,一會大一會兒小。他覺得師妹就像是一顆憤怒的子彈,而跑道就是一桿長槍。只有在跑步的時候,小師妹林芳菲才是個意志堅定的人。

林芳菲的愛情一開始就帶著明顯的個人化情緒,不情愿,情不得已。她怯懦的內心,使得那個不得不到來的愛情充滿著許多未知的前途。所以她要找一個信任的人,陪伴在猶豫不決的自己左右。郭志強說:“菲菲,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p>

林芳菲說:“可是我心里不安。你不愿意幫我呀師哥?”

郭志強搖頭,說:“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覺得你們之間沒有任何可能,我勸你就和那個小魏攤牌吧,告訴他,你們倆不合適。”

“師傅那里我怎么答復?”林芳菲無奈地說,“昨天師傅還把我叫到一邊,給我說一大通小魏的好處,說他踏實肯干,深得常副總的賞識。用不了幾年就會受到重用。”

“那你是怎么想的?”郭志強對小師妹的猶豫不決很是不爽。

“不知道呀。我腦子里空空的,什么想法也沒有。師傅也是對我好,師傅詳細地給我分析小魏的美好前程,如果我的一生寄托在前程似錦的小魏身上,便幸福美滿了。”林芳菲低下頭,“師傅說,你一個工人出身,能攀上一個大學生,那是你前世修來的福分?!?/p>

郭志強恨鐵不成鋼,可是又愛莫能助。林芳菲不想違背師傅的意愿,對于她來說,也許算是一個生活的態(tài)度,他不能勉強任何人都和他一樣,順著自己的心愿一條路走到黑。他對自己說,也許,她的選擇是一條更適合她的路呢。

十一來臨的時候,魏秋聲邀請林芳菲去爬泰山。林芳菲走之前顯得心事很重,她再次邀請郭志強陪他跑步,這一次,她跑得很慢,郭志強基本上能夠跟得上她的節(jié)奏。月亮掛在偏西南的天際,一直跟著他們,郭志強感覺那盞皎潔的月亮像是一個跟蹤者,在時刻窺伺著他們,這讓他頭一次對月亮產(chǎn)生了一絲的厭煩。他想跑快點把月光甩掉,可是他跑不快,那月光他也掙不脫,它像絲一般粘在身上。林芳菲的速度出奇的慢,好像她想讓那跑步一直持續(xù)下去,她說:“師哥,你說爬泰山和爬煉塔有什么不同?”

郭志強覺得她這個問題很奇怪,“那當然不同。境界不一樣啊,爬泰山你有一覽眾山小的寬廣胸襟,爬煉塔你就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趕快把分給你的工作干完。”

“我對泰山的風景一點也沒有興趣,我寧肯在這個假期把所有的塔都爬遍。”

林芳菲心底的真實想法永遠都只能停留在那個月夜之中,把它隱藏在黑暗中,隱藏在月光中,而被動地迎合著愛情和一切。她和魏秋聲去了泰山,而郭志強,迎來了同樣心神不寧的小蘇。

傾聽,是那么迫切。

“我不能確定檢修車間倉庫的失竊事件是否與師傅有關,我也不知道后來海軍為什么突然有了去北京給孩子治病的底氣,但是我要做我自己該做的事。他臨去北京前的那個夜晚,我去了他家,口袋里裝著一個信封,里面有兩千塊錢。我只是想盡我力所能及的一點義務。可是海軍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我,他的臉色像豬肝一樣,好像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似的。他說他不需要我的憐憫和施舍。他的話重重地傷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他家里逃出來的,我傷透了心,平時親密無間的師兄弟怎么會如此猜忌,如此隔膜。漫無目的地走出生活區(qū),走上沒有路燈的鄉(xiāng)間公路,我就那么走,一直走,真想那個夜永無止境。

黑暗對我來說可能還遠遠沒有結束。我的師弟們都對我敬而遠之,好像我是一個怪物似的。我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工作當中,當我戴著面罩,拿起焊槍,我感覺自己就被那噴射的弧光,閃爍的焊花所吸引了,那藍色的光,紅色的光混在一起,圣潔,美麗,像是神圣的宗教儀式一樣。有一天,我們在新建的二催化的塔頂作業(yè),那是一套新建的裝置,建成之后,煉油廠的生產(chǎn)能力會有一個大幅度的提升。那個蒸餾塔還沒有完全成型,通往一層層平臺的階梯還未完工,我們是從四層的平臺上踩著搭起的架子來到塔頂?shù)?。塔頂離天空更近,春天里陽光照在塔上,形成的陰陽錯落的樣子,再加上藍色天空的背景,藍色和銀色,像是剛剛完成的一幅水彩畫。但是高處的風暢通無阻,很輕松地就穿透衣物,抵達皮膚,就會感到塔上塔下完全是兩個季節(jié)。我專注地拿著焊槍在作業(yè),從午后一直到了陽光西斜,等我感到身體累了,乏了,直起身來,眼睛從面罩下解放出來,那濃稠的夕陽映在塔頂,映在我的身上,我覺得自己依然埋在焊花里似的。四下一看,除了夕陽,圓圓的塔頂,孤寂的平臺,在散發(fā)著焊條味道的護欄之中,只余下我一個人。他們都去哪兒了?我喊了一聲“張東明”,比四野還要空曠的塔頂連回音都沒有。我?guī)煹軓垨|明本來就在我的旁邊,和我一起焊北邊的護欄的,此刻他也不見了。我扶著塔壁向下張望,搭好的架子也撤了,他們?yōu)槭裁窗鸭茏硬鹆??整個蒸餾塔,只有我一個人。那是一個建設工地,收工了,地面上的工人們也早就沒影了,我的喊叫聲疲弱地傳到地面上,起不到任何作用。美麗的夕陽轉瞬即逝,天漸漸地黑下來,我坐在那里,已經(jīng)放棄了會有人還記得我,記得我還孤獨地呆在一個孤寂的地方。我安靜地坐著,旁邊是早已冷卻的焊槍和焊條,我茫然地看著蒸餾塔和我,一起緩慢地失去了清晰的輪廓,突然墜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遠處,氣分車間裝置的轟鳴聲悶悶地傳來,撞到我四周的黑暗之中,像是水滴進入了大海。更遠處的火炬,那光亮似乎比平時看上去近了許多,但光芒卻小小的,怯怯的在那里閃著。春天的風也有讓人揪心的時候,在離地三十多米的空中,風比黑暗更加自由,它可以肆意地蹂躪我的身體,像是把我的身體當成一個可以穿越的目標。我坐在那里,思想冷得失卻了旋轉的動力,它像是一臺沒有了電能的氣泵,淪落成一個物體。你想想,如果你能夠看到你的思想成了一臺泵,你連絕望的機會都沒有了。黑夜如此漫長?;鹁娴墓庀袷庆o止的。那真是神奇呀,天地間黑茫茫一片,只有那一點光亮,堅定卻又渺小。像是出現(xiàn)在遙遠的過去。黑暗也是靜止的。天地間萬物都是靜止的。那一夜,我懂得了一個道理,不要相信彈指一揮間的鬼話。我一夜未眠,直到我能看到自己和塔的輪廓,直到那火炬的紅光變黯淡了,直到天光大亮,我看到塔下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工地上,塔下,他們的身影就如同我小時候下的軍棋,他們是一個個的棋子,工兵,班長,排長。只是,操作他們的不是我,而是上蒼。九點,我的工友們才從塔下慢慢地爬到三層的平臺上,他們若無其事地重新搭起兩層的架子,然后攀登上來,像是意外發(fā)現(xiàn)了被遺忘在塔頂?shù)奈?。張東明呀的一聲,說,師哥,你怎么來得這么早呢?”

“你怎么有那么多的秘密?有那么多的悲傷?為什么你不告訴我?”小蘇傷心地說。她把他的臉捧在自己的兩手中間,透過淚眼凝視著他傷感的眼睛,這還是頭一次,她看到一個內心悲傷的郭志強。她以為早就把這個她深愛的男人看透,如今,她動搖了。

小蘇的手溫暖細潤,似乎要把郭志強的心融化,“如果不是師傅的那句話,如果不是你的堅持,我是想把它永遠埋藏在心里,讓它腐爛變質,連我自己都把它徹底地忘掉的?!?/p>

“你應該大聲疾呼,告訴他們你真實的想法。你并沒有做錯什么呀?!睖I水在小蘇的眼睛里打著轉,仿佛那個被人不理解的人是她自己。

郭志強苦笑道,“如果我去辯解,去據(jù)理力爭。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師傅錯了,他們都錯了。你覺得這個可能嗎?”

小蘇便沉默不語了,眼淚奪眶而出。郭志強替她擦拭著眼淚,反倒是他在安慰小蘇,“哭什么。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又不缺胳膊少腿的。如果真到那天,我就去找你,在邢臺安營扎寨,給你寫詩,陪你變老?!?/p>

小蘇破涕為笑,“一言為定。到時候我也拋開一切,什么父母,工作,都不要了,我們也不在邢臺,浪跡天涯,像浮萍一樣隨波逐流?!闭f完她感覺那一天似乎已經(jīng)來臨,那一天像是突破陰霾的刺眼陽光,溫暖地照耀著她和他,他們真的成了兩個無拘無束、沒有任何社會羈絆的人,一股欲望的暖流騰空而起,把她托起來,她感覺自己的臉熱辣辣的,渾身燥熱難耐,她的身體輕飄飄的,像是一張紙,一片云。她無法自已地嬌嗔地說:“快快快,拽住我,拽住我。別讓我飄起來。”郭志強也被她所感染,她潮紅的臉,動人的睫毛,水波蕩漾的眼神,抖動著的豐潤嘴唇,柔軟的身體,都在向他召喚。在那一刻,他們都暫時忘掉了師傅,忘掉了師傅的那句話,忘掉了還有許多不可知的未來,他同樣顫悠悠地伸出手,剝去小蘇顫抖的衣服,他觸摸到的是一汪亮晶晶的溫泉。他的身體拖著小蘇,沿著一道明亮而狹窄的通道,在快速地沉下去,沉下去,直到跌入那萬丈之光的深淵之中。

在國慶的那兩天假期里,小蘇完全是一個被欲望征服的女人,她不停地上升,而郭志強便不斷地降落。每一次的高潮之后,她都高聲地給郭志強背誦顧城的詩:

“我需要,

最狂的風,

和最靜的海?!?/p>

“我希望,

每一個時刻,

應天齊-《砸碎黑色》 行為 世紀末零點 深圳大學大門行為現(xiàn)場 1999~2000年零時

都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

我希望,

能在心愛的白紙上畫畫。

畫出笨拙的自由,

畫出一只永遠不會,

流淚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屬于天空的羽毛和樹葉,

一個淡綠的夜晚和蘋果。

我想畫下早晨,

畫下露水,

所能看見的微笑。

畫下所有最年輕的,

沒有痛苦的愛情?!?/p>

背誦完,她的欲望再次響起,他們重新投入到飛翔和降落的過程之中。北京亞運的吉祥物熊貓盼盼不時地在電視上閃現(xiàn),他們一邊數(shù)著中國運動員又拿了多少塊金牌,一邊忘記著自己多少次地被欲望所吞沒。那是沒有白晝和夜晚的兩個日出日落,那是讓他們終生都難以忘懷的兩天兩夜,那是類似欲望賭注一樣的國慶假期。小蘇覺得,她美麗的青春,必須要在那兩天揮霍一空似的。

等她踏上返程的路途,才突然想起,她此行其實想看看郭志強是如何把兩個物體焊接在一起的,她覺得那同樣是一件浪漫的事情。她不禁有些傷感,郭志強對他們悠長的青春有充分的自信,他說:“不著急,反正有的是時間。下次吧。”

林芳菲沒有看到泰山日出。這和小魏的說法不一致,小魏興致勃勃地向郭志強描述著泰山動人的日出景觀,在他有些口吃的講述中,泰山的日出癟癟的,干巴巴的,禿禿的,像是從山頂向上扔出的一個大大的麻布袋。

那是在俱樂部門口,他們一起從班車上下來,郭志強剛送完小蘇,而林芳菲他們剛剛從遙遠的泰山歸來。天已經(jīng)黑透,俱樂部廣場上的路燈光黃澄澄的,照到人臉上,每個人都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災難似的??吹饺粘龅呐d奮還在激勵著小魏,“郭師兄,你要是去泰山的話,我建議你最好多帶些衣物,最好是軍大衣。那上面租的軍大衣,味道真不怎么樣?!?/p>

“你真沒看到日出?”郭志強問林芳菲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夜晚。他們奔跑在子弟學校的操場上,林芳菲說:“沒有。我什么也沒看到?!?/p>

郭志強問:“那你去干什么去了?”

隔了一會兒,林芳菲才回答:“我在和一個人戰(zhàn)斗?!?/p>

“誰呀?”郭志強停下來。林芳菲卻沒有停下來,他只好緊跑幾步,跟上去。

“我自己?!绷址挤破届o地說。

郭志強狠狠地吐出一口氣,即使他已經(jīng)習慣陪著師妹跑步,可是他的步伐總是在不斷地調整之中,呼吸也是一會兒緊一會慢的,因為他摸不準心情變化多端的林芳菲什么時候跑得疾,什么時候跑得緩。林芳菲接著說:“師哥,我拿定主意了。我不想和小魏談朋友了。”

應天齊-《砸碎黑色》 行為 世紀末零點 深圳大學大門行為現(xiàn)場 1999~2000年零時

郭志強大感意外,很是振奮,他感覺自己的腿上都有力了,“這可是個喜訊,你終于想通了?!?/p>

林芳菲干脆停了下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她停下來,站在路邊,那晚,沒有月光,能聽到操場上秋蟲的鳴叫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林芳菲說:“師哥,泰山之行讓我不寒而栗。讓我也痛下決心,做回我自己。你知道嗎師哥,小魏是個不善于表達,卻喜歡表白的人,一路上,他都不停地給我說他輝煌和悲慘的過去。他輝煌的學業(yè),他在講述自己從小學到高中時期的優(yōu)秀時洋洋得意;而悲慘的命運是他的家庭,他生在農村,是個單親家庭,母親只身帶著他和妹妹,從很年輕的時候就守寡,一直沒有再嫁。他說,他看到村里的那些男人欺侮母親,他就暗下決心,總有一天,他要讓那些人嘗到苦頭,他要讓那些人跪在地上向他求饒,他要用鐵锨把他們拍在地上打滾。他把他們的名字都記在一個小本子上,把他們的面容牢牢地印在腦子里。我聽著聽著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師哥,我覺得他內心太陰暗了,太可怕了。所以我打定主意,要和他一拍兩散。”

對于師妹林芳菲的選擇,郭志強給予了大力的肯定和贊揚,那天晚上,他還鼓勵師妹,不要違背自己內心的意愿,做不得已的事情,還說了人生處處有芳草之類的話。接下來的跑步就變得輕松愉悅了,連郭志強也開始從那天起喜歡上這項運動了,他感覺到身輕如燕。

可是,事與愿違,過了沒兩天,與廠報編輯余堅吃完飯的郭志強發(fā)現(xiàn)林芳菲和小魏一起從俱樂部里出來,他們一道觀看了王朔小說改編的電影《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林芳菲像是做了錯事,在看完電影后主動找到郭志強,邀請他一起去操場跑步。兩人沒有像往常那樣并排跑在跑道上,而是相隔有兩三米的距離,林芳菲在前,郭志強在后。跑了有兩圈,郭志強就感到疲憊不堪,他停了下來,彎著腰喘著粗氣,林芳菲心有靈犀地停下腳步,猶豫了片刻,便走了回來。她呼吸均勻,絲毫沒有郭志強那么費力。她伸出右手,試探了幾次,最后還是抓住了郭志強的胳膊,細聲細語道:“師哥,對不起。”

郭志強賭氣地說:“關我什么事。我不是狗拿耗子嗎。你有什么錯?又不是我找男朋友,又不關我的終生大事。你找個什么樣的人我可管不了,我就是覺得你這種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的勁頭,讓我失望和痛心。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呀!”

按林芳菲的解釋,是師傅的一番話,又讓她重新回到了無所適從的軌道上。師傅說,生活就跟焊條和管道、容器的關系是一樣的,什么樣的材質,得用什么型號的焊條。而能不能把管道、容器、板材完美地焊接到一起,你要不斷地進行摸索,不斷地總結經(jīng)驗,要觀察材質,觀察厚度,要懂得運用電流的大小,要根據(jù)材質的大小、位置,采取適當?shù)暮附臃绞?。即使焊接好了,還可能出現(xiàn)裂紋呢,氣孔呀。所以,你想一蹴而就,既無法焊接成功,也不能把生活搞好。

郭志強說:“師傅說得對。”

他們走向看臺,坐在看臺的邊緣,腳懸空。夜空下著綿綿秋雨,淅淅瀝瀝的,他們身上早就濕透了,跑道上空無一人。操場邊,那棵白楊的樹冠黑得濃密而巨大,細碎的雨聲綿軟悠長。

林芳菲說:“師哥,你從來都不違背自己內心的意愿嗎?”

郭志強不假思索地朗聲回答:“當然,我心底無私,問心無愧?!?/p>

“那你得到了什么?”林芳菲尖銳的問題在細雨中那么刺耳,一直在回響。

郭志強呆住了。他以為自己的內心始終被那炫目的焊花照耀著,他一直覺得他的心里亮堂堂的,此刻,在這個悒郁的雨夜,師妹的問話像是傾盆大雨,把他心中的焊花澆滅了,內心頓時灰暗無比。

灰暗的時刻遠沒有就此打住。在冬天來臨之前,廠里要選派一批工人到荊門石化,幫助荊門石化建設一個新的聚丙烯裝置。愿意去的人寥寥無幾,據(jù)說,那里的冬天沒有暖氣,天氣非常寒冷。任務落在了郭志強身上。接到師傅的通知后,他毫無怨言,只說了一句話:“好的,我去,師傅放心,我不會給你丟臉,不會給咱廠丟臉?!?/p>

令郭志強意想不到的是,在去荊門的人員中,竟然也有林芳菲。出發(fā)上班車時,他才看到拉著皮箱的林芳菲,不免萬分驚訝地說:“你去干什么?不在家好好呆著?!?/p>

林芳菲吐吐舌頭,“我是主動要求去的,給你去打下手呀。”在火車的臥鋪上,林芳菲才向他吐露真言,她說,她去荊門也是去躲清閑,躲開小魏。郭志強恨鐵不成鋼地說,反反復復的,你什么時候才能痛下決心呢。

荊門的工作持續(xù)了有四十天。南方的日子對于兩個人來說,平淡而寧靜。小蘇幾乎沒有任何消息,而小魏卻窮追不舍,林芳菲幾乎兩天就會收到小魏的一封信。林芳菲卻從來沒有回過一封。兩個人似乎都憂心忡忡,郭志強擔憂久沒有消息的小蘇,他感覺到,自從她知道了師傅那句話,知道了師傅的一些事后,他們之間,明顯的沒有以前那么快樂,不像以前那么毫無芥蒂地大膽去愛了。他們的愛變得有些謹慎,有些不平坦。在荊門的夜晚,一想到這些,郭志強便輾轉反側,睡不好覺,后來他還是利用難得的一次休息日給小蘇打了一個長途。電話那頭的小蘇仍然表現(xiàn)得很快樂,笑聲朗朗,但郭志強就是疑心她的快樂有些掩飾。林芳菲卻怕施工的日子很快到達終點。

期間他們還登了一次圣境山。圣境山在荊門西北十公里處,據(jù)當?shù)厝酥v它屬于秦嶺的余脈。當若干天后,他們迎接著北方那個冬天的大雪彌漫時,他們也許忘記了圣境山的青山綠水,但是郭志強和林芳菲可能都不會忘記,他們在山巔的真武觀的那一番對話。在圣境山,難得他們的嗅覺中沒有焊條融化時濃烈的刺鼻味道,而多了些花花草草的芳香,可是心中都知道,恐怕這一生,那帶著淡淡苦澀的焊條的味道,都會伴隨他們左右。

“你覺得師傅那句話說的是什么?”林芳菲一說話,焊花飛濺時的味道就能穿越時空,鉆到他們的身體里。

林芳菲突然的發(fā)問讓眼前的景色頓時失色,郭志強說:“不知道?!?/p>

“那師傅說的那個人,出賣他的那個人是誰?”林芳菲步步緊逼。

郭志強心煩意亂,“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呢?!?/p>

“師哥,在你心目中,師傅是個什么樣的人?”林芳菲的目光閃避著師兄郭志強,她覺得這個問題本身對她自己來說都是壓抑的,好像這個問題在心中郁積了太久,所以她偷偷地吸了口氣,再長長地吐出來。

長久以來,郭志強都在回避與師傅有關的任何問題。師傅,是他心靈深處最脆弱的一點。讓他為師傅說一堆的好話,把師傅捧上天,他辦不到,他覺得羞愧;可是要讓他貶低師傅,否定師傅,他也做不到。他說:“我告訴你一件事吧。我剛進廠那一年,特別自卑,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有那么多的大學生,中國石油大學的,撫順石油學院的,河北化工學院的,不濟的還是蘭州石化中專的,他們朝氣蓬勃,對前程充滿自信,他們才是國家的棟梁和未來,而我一個技校生能有多大的出息。師傅看出我的想法,他把我?guī)У揭宦?lián)合車間,站在主控室外面,南面就是并排而立的兩座油塔,蒸餾和精制。我們抬頭向上張望,塔太高了,我的脖子都酸了。師傅又領我在塔下的管廊間走了一趟,讓我看那些各種各樣的泵、閥門、法蘭、管線,然后,當我們重新回到主控室外,再抬頭看塔時,師傅問,你說塔高還是泵高?我說,當然是塔。他又問。塔大還是管線大。我說,當然是塔。師傅語重心長地說,不管塔再高,再大,它也離不了泵,離不開管線,沒有這些小小的離心泵、計量泵、進料泵、回流泵……沒有密密麻麻的管線,塔再高,再威武,也沒有動能,裝置也運轉不起來。”

林芳菲說:“如果師傅說你和我這樣的人是泵的話,那師傅是什么?也是個泵嗎?他應該是個什么泵?!彼肓讼?,“我知道了,是原油泵?!?/p>

“我不知道?!惫緩婎^腦中的師傅,似乎停留在最初的階段,當林芳菲故意要把歷史拉長,要還原一個立體的師傅時,郭志強便沉默了。

林芳菲也就不再追問下去,他們并肩而坐,秀美山川盡收眼底,可卻無法在心底留下任何痕跡。后來,林芳菲就把頭一歪,依在他的肩頭,幽幽地說,師哥,我們不回去了,永遠呆在這里好不好?

郭志強沒有作答,他的心里,還掛念著小蘇,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不用每個周末往返于兩個城市之間的小蘇,她在忙些什么,為什么,連一封信都沒有。

直到援建結束,回到廠里,郭志強才知原委。小蘇早從邢臺趕了過來,在宿舍里等著他。天色如漆,屋內的燈光和充足的暖氣讓郭志強感到溫暖親切,小蘇卻未等他征塵落定,便急迫地說:“郭志強,我都不認識你了?!?/p>

郭志強還以為她說的是分別久了,有點陌生,笑著說:“我才離開四十天。又不是四十年?!?/p>

小蘇說:“這四十天,我每個周末都來石家莊?!?/p>

她的話讓郭志強倍感驚訝,“我不在廠里,你來干什么呀?”

小蘇冷靜異常,“這四十天,我來了四趟,每來一次,我心中的疑惑便增加一分?!?/p>

郭志強忘記了旅途的疲勞,他凝視著小蘇,不知道她看似平靜的表情背后,隱藏著什么。

應天齊-《砸碎黑色》 裝置 中國美術館展覽現(xiàn)場 2001

“我想要替你洗刷不白之屈。從你走的那天起,我就決定去拜訪你的師傅。你走之后的那個周末,我從你書柜里拿了那條石林煙,它身上落滿了灰塵。我先去了你師傅家,我把石林煙給了他。你師傅喜歡抽煙,這是你說的。他看到那條煙,眼里放光。他贊嘆說,好煙。他沒有拒絕。他問,是志強送給我的?我說,是的。你師傅就問為什么志強不親自送給他。我說,你走之前買好的,來不及。我還說,志強臨走時對我說,要從荊門給師傅買煙抽。你師傅就點點頭,表示很滿意。以后每個星期日我都來,而每次我都會給你師傅帶一條煙,紅塔山、紅梅、金芙蓉……不管什么牌子的,反正我爸柜子里的有什么煙我就從那里偷一條出來。他是人事局長,最不缺的就是香煙。而每次,我也會給你師傅說,這是你從荊門寄回來的。我不管你師傅相信不相信,反正他是欣然接受的。你回來之前的最后一個周末,我拿的是一條中華。我對你師傅說,那個出賣師傅的人絕對不是志強。你師傅就一樂,說,何出此言,沒有的事,志強是我?guī)У牡谝粋€徒弟。我從一個普通工人,到班長,到隊長,志強都是我身邊最信任的人。你師傅信誓旦旦的,不由得我不信。好像,塔頂?shù)氖?,派你去荊門,都是別人所為。你師傅還說,他還想讓你當焊工班的班長??粗銕煾荡认榈哪菑埬槪艺娴臎]法把他和你講的那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毙√K一口氣把郭志強四十天來的疑惑都解開了,她看著郭志強變顏變色的臉,毫不后悔地說,“要說的話必須說出來。這就是我。”

在小蘇講述的過程中,郭志強沒有插一句話,等她講完,憤怒也就在他心中一點點地積攢起來,成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他站起來,渾身顫抖著,咆哮著說:“誰讓你找我?guī)煾??誰讓你替我求情?誰讓你給師傅送煙?你當你是誰呀?”暴跳如雷的郭志強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忘記了自己是誰,也忘記了對面的姑娘是誰,一股無名之火把他徹底吞噬了。而小蘇,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她當然知道,郭志強不可能沖上來對她拳打腳踢,但她還是驚恐萬狀地看著他,像是看到一頭陌生而瘋狂的猛獸。他在屋子里來回地走著,腳下生風,小蘇明顯感到,那影子像是有了分量,越來越重。十幾分鐘的光景,小蘇才張口說話:“你說完了?好吧,輪到我了,我只想對你說一句話,你當你是誰呀?!闭f完,小蘇站起身,背上包,頭也不回了走了出去。

郭志強有好幾分鐘才反應過來怎么回事,火氣頓時煙消云散,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恐懼,他問自己,我做了什么?當他意識到,剛才,就在幾分鐘前,小蘇還在興沖沖地侃侃而談時,他發(fā)足奔了出來。一出門,卻險些與一個人撞到一起,定睛一看,原來是林芳菲。他急匆匆地邊下樓邊說:“你在這里干什么?你不是都回家了嗎?”林芳菲卻拽住了他,她說:“我還拿著行李呢,先放你家吧?!惫緩姷胗浿√K,也未及多想,待林芳菲放下行李,再次沖下樓去,向生活區(qū)外的班車站點跑去。班車點空蕩蕩的,只有冷風,站牌,站棚。借著路燈光,郭志強看了看手表,已經(jīng)是夜里九點四十了。末班車在十分鐘前就告別班車點,沖進茫茫的夜色中,向市區(qū)駛去了。小蘇是不是趕上了末班車?他們之間這唯一的一次爭吵是不是讓她心灰意冷,連夜趕回邢臺了?或者,她僅僅是一時的惱怒,沒有上班車,在生活區(qū)里漫無目的地走著呢?這樣想著,竟有些悲從中來,小蘇,你在哪兒呢?這時,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他一陣狂喜,轉過頭,不是小蘇,而是師妹林芳菲。昏黃的路燈光下,林芳菲的臉白慘慘的,她柔聲道:“師哥,我和你一起去找蘇姐姐。”郭志強的淚水奔涌而出,他別過臉去,立即向暗處快步走去。

應天齊-《大剪紙3》 裝置 深圳展覽現(xiàn)場 2004

他們在生活區(qū)里,在各個班車點,在通向東南西北的每條公路上都找了一遍,冬季,北方的寒冷讓他們猝不及防,淚水在郭志強的臉上已經(jīng)風干,他能感覺那淚痕硬梆梆的,像是從眼睛里,順著臉頰,一直戳到他的心里。直到他們精疲力竭,被寒冷擊敗,他們的尋找在子弟學校操場邊的看臺來到了終點。他們像上次那個雨夜一樣,靠在一起,互相取暖,聽著對方的牙齒響亮地互相問候。還是林芳菲實在堅持不住,她說:“師哥,我們回去吧。再坐一會兒,我們就成冰棍了。”他們失魂落魄地互相攙扶著,落寞地走在蕭瑟而孤寂的濃濃夜色之中。

郭志強和林芳菲,坐在客廳里,面面相覷,等待著奇跡的出現(xiàn)。墻上的鐘每隔一小時就會響一下,提醒他們,奇跡越來越遠了。林芳菲的話讓郭志強能暫時地忘掉小蘇,“我臨回來前,收到小魏的一封信,他說,他要在我們回來這天在我家門口等我,最早見到我。他說他很想念我,一刻也不能忍受分別的痛苦。我怕他真的在我家門口候著,所以我慢騰騰地往家走,不知道該怎么辦,我還是怕早點見到他,可是這也不是辦法,后來我就想到你這兒躲躲。我剛到你門口,恰巧碰到蘇姐姐跑出來,她白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就跑走了?!?/p>

下一個周末,郭志強在約定俗成的那個時間去了火車站出站口,等到夜里11點鐘,目送了一撥撥行色匆匆的旅人,知道小蘇不會來了,便買了一張開往邢臺的火車票,在凌晨兩點半出現(xiàn)在了邢臺的街道上,他走過那個臥牛的雕像,走過邢臺狹窄而冰冷的街道,路旁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像是出現(xiàn)在夢中的中國畫,全是濃墨。邢臺一中,要穿過郭守敬大街,拐向一個向西的小路,學校的大門朝南。鐵門緊鎖,他試圖翻越鐵門進入學校,驚醒了看門的大爺,大爺偷偷地打了報警電話,他被趕來的警察摁在了學校里面,一簇冬青樹旁,離那個日本人留下的三層樓十幾米的地方,不管他如何辯解,警察還是押他到派出所,把他拷在一張硬木的長條板凳上,警告他,如果再喊叫,影響他們睡覺,就用電棍打他。郭志強這才老實下來,在堅硬的板凳上躺了一夜。

第二天跟在小蘇背后走出派出所時,郭志強并沒有因為在派出所呆了一夜而悶悶不樂,雖然他又困又乏,卻有些興致勃勃,腳步輕快。明亮的陽光鋪展在街道上,郭志強此時也覺得邢臺這個城市清爽了許多,像是一個打扮得樸素的年輕姑娘。

小蘇冷冷地說:“你不該來?!?/p>

“我是來道歉的。這個愿望在我心里憋了一個星期,都快長毛了?!惫緩娸p松愉快地說。

他們沒有直接回到小蘇的宿舍,而是在一中的校園里漫無目的地走著,環(huán)境幽靜,樹木翠綠,仿佛都在低頭沉思。小蘇說:“讓我們平心靜氣地面對一切吧?!?/p>

郭志強還是覺得她的語氣過于沉重了,他調侃道:“哪有那么復雜。”

小蘇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她像是聊著家常,“不是那樣了,都變了。你沒有發(fā)現(xiàn)嗎?在我們之間,有一個東西突然消失了。”

應天齊-《大剪紙7》 裝置 深圳展覽現(xiàn)場 2004

郭志強撓撓頭,他覺得這種猜謎的對話太壓抑,“什么呀?我怎么不知道?!?/p>

“詩歌。”小蘇說,“我們是因為詩歌而結緣,然后相愛。但是你想想看,當我們見面時,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在談論詩歌,還有多少時間在朗誦和傾聽詩歌?!?/p>

郭志強便低下頭陷入了沉默。經(jīng)小蘇這么一提醒,他才猛然發(fā)現(xiàn),詩歌真的消失了,他的心里涼嗖嗖的,不是個滋味。他說:“我來給你朗誦一首吧?!?/p>

“不要朗誦顧城的詩。你有新的詩歌嗎?關于煉塔,關于焊花?!毙√K反唇相譏。

郭志雖再次把頭低下時,羞愧難當。

小蘇嘆了口氣,“你也別難受。這一周,我想了想,不能怪別人,也不能怪自己。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就像當初我們倆在火車上邂逅?!?/p>

郭志強感覺小蘇像是在做最后的審判似的,他抬起頭來,“難道你不能原諒我嗎?原諒我的粗魯,我的無禮?!?/p>

“不是我去原諒你。而是命運能不能原諒我們?!毙√K的話太有哲理,太玄奧,讓郭志強摸不著邊際。小蘇接著說:“其實我還遍訪了你的師弟們,在那一周的時間里。除了林芳菲,只有她跟著你去了荊門?!?/p>

郭志強認真地聽著。

“你師弟們都不拐彎抹角,他們都是快人快語。當我向他們求證我的疑慮時,他們給了我一致的答案,他們說,你是那個出賣師傅的徒弟。至于你出賣了師傅什么,他們都不肯說。挺諱莫如深的。也許他們真的不知道。我就問他們你師傅因此受到了牽連、處罰或者批評了嗎?沒有人能說得上來。我問他們,為什么你們一口咬定就是你們大師哥做了對不起師傅的事。他們說,那不明擺著嗎。我問他們?yōu)槭裁词敲鲾[著的。他們就支支吾吾地不說了。我就問他們,是不是你們覺得你師傅心里是那么想的,你們便也那么認為了。他們說,反正他們都看出來了,你不喜歡師傅,你不聽師傅的話,你不想和師傅為伍,你覺得師傅做的任何事情都是不對的。他們一律對你們師傅表現(xiàn)出了無比的忠誠,他們說你師傅是元老,是檢維修的靈魂,不管他以后還當不當隊長,或者主任書記,他會一直是你們的師傅。師傅,你知道嗎?師傅永遠是對的。這不是最簡單的道理嗎?他們說,你做什么事都顯得和他們格格不入,你不陪師傅打麻將,你不和他們吹牛、斗地主,你們好像不是一個師傅帶出來的,你自命不凡,不可一世,好像其它師弟都那么平庸、無聊、無能似的。他們說,你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其實你和他們一樣,你是一個工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工人,這就是你的命運,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毙√K看著郭志強軟沓沓的低著頭,悲傷在他的嘴角彎曲著,“你覺得你自己是那個出賣師傅的人嗎?”

郭志強沒敢抬頭看小蘇的眼睛,他不知道,小蘇的目光是什么樣的,是懷疑,鄙夷,還是可憐,他聽到自己的回答是那么軟弱無力:“在我?guī)煾得媲埃覞u漸地迷失了自我。有時候,我寧愿自己還停留在剛進廠的那幾年,停留在他把我們比作泵和管線的那一年。但是在我進廠的第二年,師傅突然讓我去一趟南營鎮(zhèn)。南營鎮(zhèn)離煉油廠15公里,是個有著2000多人的村子。村東那一家,門口立著一個用裝置上的廢料焊的一個類似獅子的東西,那是師傅的杰作。我覺得它有點像是畢加索的作品,很抽象。那一家的主人是個與師傅年齡相仿的女人,家里還有一個男孩。我給女主人捎來了廠里發(fā)的一箱蘋果。男孩管我?guī)煾到械?。從那以后,我每年都會?shù)趟往返于煉油廠與南營鎮(zhèn)之間,我把師傅的溫暖送到那個家。你一定以為我說這件事毫無意義。我告訴你,它正是我迷惑的開始,每年的往返,我都在不停地問我自己,我在做什么?師傅在做什么?是的,在生活區(qū),師傅還有另外一個家,我的師母,比鄉(xiāng)下的那個顯得年輕一些,經(jīng)常會請我們去他家里吃餃子,而師傅的女兒,一天天地長大。師傅的兩個家,像是兩條平行的線,永遠都無法有交叉點。他們相安無事,這一直讓我驚訝不已。有整整三年,一直都是我在替師傅奔波于南營鎮(zhèn)與煉廠之間,通常都是去送液化氣罐,在廠里的液化氣站灌好,然后騎著自行車送到南營鎮(zhèn),師傅的鄉(xiāng)下妻子見到我從來都是笑呵呵的。而我,在她的笑容之中,卻困惑而不安。為什么,是我在受著良心的譴責?還是師傅的形象,已經(jīng)在我的心目中漸漸地產(chǎn)生了變化?我從來都沒有去深究過。我是不敢呀?!彼穆曇粽f到最后已經(jīng)越來越小,幾乎他自己都聽不到了,他更像是對自己在說,而不是另外一個人。

此時,他們已經(jīng)回到了小蘇的那間宿舍。小蘇,把他拉過來,兩人相擁而立,他們自己都不清楚,這樣的相擁是互相安慰還是互相猜忌。小蘇的頭靠在他的肩頭,輕聲說:“我受不了了,這樣的生活讓我感到了疲憊?!?/p>

應天齊-《大剪紙》(局部) 裝置 深圳展覽現(xiàn)場 2004

小蘇每個周末幾乎是例行的到來突然就中斷了。她發(fā)現(xiàn),一個詩歌的男人,一個理想的男人,如今被現(xiàn)實的河流沖刷著,越來越遠。代之而來的是書信,她暫時中斷了愛情的旅行,開始寫信。她的第一封信是這樣寫的:“你去荊門的那四十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我都無暇告訴你。除了忙碌地遍訪你的師傅、師弟們。我還經(jīng)歷了一件恐怖而匪夷所思的事。那天晚上,我躺在你的床上,我剛剛坐最后一趟班車趕到煉油廠。生活區(qū)靜寂得嚇人,屋內,老是感覺有什么細微的聲音在撕破這沉寂,我在每個房間都看了,什么也沒有,水管關著,衛(wèi)生間的馬桶也關著,其它房間的燈也關著。我試圖把這里,你的家,當成我的家,好把那些許的恐懼從腦海里趕走,可是我怎么也無法集中精力,我感覺到那寂靜越來越大,像是一片巨大的沙漠。我讀不下去詩,便關上燈,躺到床上,強迫自己快速地進入夢鄉(xiāng)。我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之間,后來便聽到有人開鎖的聲音,門被推開了,黑暗中,有雜沓的腳步聲進到了客廳,不像是一個人,兩個到三個,我還聽到了他們的說笑聲。我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便拼命想要從夢中爬出來,可是我的身體卻不受思想的支配,它在夢境的旋渦中越陷越深??蛷d里的燈光亮了,他們邊說笑邊翻著什么,間雜著有東西掉落的聲音,還有一個人說,小心點,別碰壞了東西。然后他們進了另外一間臥室,翻找東西的聲音很響亮,那聲音壓著我的身體,讓我感覺到輕飄飄的,無聲地向夢境的深淵滑去。翻箱倒柜的聲音、說笑的聲音、腳步聲,甚至吐痰的聲音,此起彼伏。最后,他們來到了我睡覺的這間臥室。有人摸索著拉亮了臥室的燈。然后,那些聲音就都沉寂下來,我恍恍惚惚地在強烈的光線中,看到門口擠著三個人,他們的臉在我慢慢適應了強光的目光中浮現(xiàn)出來,他們驚愕地看著我,一個人手中的一本書還掉到了地上。他們都很年輕,他們年輕的面龐那一刻如此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中,我頓時覺得那夢境比現(xiàn)實還要清晰。他們不慌不忙,不羞不臊,其中的一個說,啊,這里還有人,我們走吧。他們沒有羞愧,沒有驚訝,沒有一點點闖入者的不安,他們鎮(zhèn)定地替我拉滅了臥室的燈,我重新被黑暗包圍,重新向無邊的夢境中滑去。另一間臥室的燈光滅了,客廳的燈光也消失了,越來越遠的腳步聲,關門聲,然后,無比的寂靜重新襲來,狂沙般吞沒了我。我的身體直到半個小時后才從僵硬的狀態(tài)下緩過來,我下了床,拉開燈,來到客廳和另一間臥室。房間里亂成一團,完全是剛剛被洗劫過。我坐在那堆亂糟糟的東西之中,仍然無法確定,我到底是在夢中還是現(xiàn)實中。那一夜,睡眠已經(jīng)無法來到我的身體里。我坐在沙發(fā)上,等待著天光從窗戶一點點地滲入,把夢境徹底從屋子中,從我的靈魂中趕走。在白日的激勵下,我告別了恐懼,我把廢墟一樣的屋子重新收拾整齊,像你走時那樣,我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拿走任何東西,甚至是一條香煙。后來,在我遍訪你的師弟時,我印證了一個假象,那就是,他們并不是在我的夢境中出現(xiàn)。我看到了那天晚上擠在臥室門口的那三張臉,他們分別是你的師弟毛福林、張松濤和安振海。他們見到我,像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夜間的闖入似的,他們一律笑容可掬地問我,大師哥不在,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們辦的盡管說。你想想,我能有什么事讓他們辦呢。我只不過是想從他們嘴里聽到一句話,聽到他們說,他們大師哥,并不是那個出賣師傅的人??墒菦]有。我沒有聽到?!?/p>

這一封長信,小蘇寫的時候心情很沉重,投到郵筒前她還在猶豫是不是應該給郭志強看,但是最后,她還是在寒風中佇立了許久之后,決然地投進了郵筒,仿佛她把一絲懷疑也投進了過去美好的時光中。

但是,這封信,郭志強永遠沒有看到。

小蘇以每兩天一封的速度,不停地給郭志強寫信,開始她還感覺有些不習慣和別扭,畢竟,那一周一次的奔波似乎已經(jīng)成為她生命中的一種必然的方式。但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她開始慢慢地喜歡上這種方式與郭志強交流,與他交談,她可以更游刃有余,更暢所欲言。她可以撇開那個百里之外的小社會,那個郭志強必須要呆在那里的地方。她給郭志強分析他所處的環(huán)境,分析他的師傅,他的師弟,他們之間的關系。信中,她寫道,你師傅是一個權力的奴隸。我相信到現(xiàn)在,他也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工人,是一個非常合格的師傅。但是他所習慣的環(huán)境,他要遵守的規(guī)則,讓他懂得了權力的重要。任何渺小的權力都能讓他滿足,甚至迷失。

她漸漸地發(fā)現(xiàn),她的理性已經(jīng)完全超越了詩歌。她也剖析自己,我是不是一個生活在幻想的象牙塔中的人?詩意是不是蒙蔽了我的雙眼?

最后,她解剖了郭志強,她寫道,從各個方面分析得出的結論都要是一致的,你有可能會出賣你師傅。當她寫下這句話時,大吃一驚,感覺到脊背發(fā)涼,手心冒汗。鋼筆在她的手里被攥得濕濕的,滑滑的。那是一支英雄牌的鋼筆,還是郭志強給她的生日禮物?,F(xiàn)在,當她用這支筆寫下對郭志強的懷疑時,她有些惡心,想嘔吐。她匆忙地把那句話用藍色的墨水抹掉,繼而把那張寫信的稿紙撕掉,但是躺在床上,她仍舊能看到那句話,赫然地浮現(xiàn)在她眼前。第二天,第三天她再次寫下那句話時,惡心已經(jīng)沒有那么強烈。直到第四天,那句話才正式地落在紙上,成為信中的一句話,這一次那句話竟然不那么刺目,不那么令她反胃了。于是,她接著寫下去:你選擇了挑戰(zhàn)權力,所以你就可能選擇出賣權。

郭志強從來沒有收到過小蘇的信件。他也從來不知道小蘇選擇的交流的方式。他焦慮,無奈,心煩意亂,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他們之間緩緩變鈍的愛情。而林芳菲,卻在反反復復的愛情中遇到了最艱難的抉擇。那天晚上,她把郭志強拉到操場上,跑啊跑啊,不知道跑了多少圈,郭志強早就累得癱軟在跑道旁邊,林芳菲仍然在跑啊跑。每次經(jīng)過郭志強旁邊時,郭志強都會提醒林芳菲,好了,別跑了。這是郭志強見到的林芳菲最漫長的一次長跑,直到跑道上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仍在跑。郭志強說,你會把自己累倒的。直到她再也跑不動了,她跌倒在離郭志強200米遠的跑道上。郭志強跑過去,根本無法把她扶起來,她軟成泥。郭志強只好把她抱起來,向操場外走。懷里的林芳菲突然就放聲痛哭起來。郭志強只好停下腳步,可是又不能把放下來,他只好呆在那里,靜靜地聽著她的哭聲漫過他們的身體,漫過他的視線,漫過他們的內心,與月光、與夜色牢牢地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尥?,懷中的林芳菲悲憤地說,師哥,他說要殺了我。

林芳菲說的他就是小魏。小魏終于無法忍受反復無常的愛情,他使出最卑劣的手段,四處揚言要殺掉林芳菲。沒有人相信他真會那么做,連郭志強都覺得林芳菲是小題大做。他說:“他怎么會做那種傻事,那么做對他有什么好處?!彼麆裥√K不要胡思亂想,要正確地對待和處理他們之間的事。林芳菲不滿地說:“你怎么和師傅說的一模一樣?!?/p>

面對小魏的威脅,林芳菲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天,她沒有來上班,郭志強奉師傅的命去家里找她。門響了半天,她確定是郭志強后才打開房門,她臉色憔悴,蓬頭垢面,無力地說,她害怕小魏就躲在上班的路上,躲在通往檢修車間的氮氣站的后面,躲在每一棵樹的后面,躲在她的身后。郭志強勸她不要疑神疑鬼,根本沒有的事。為了印證他說的話的正確性,他拉著林芳菲去找了一趟小魏。小魏住在單身宿舍的三樓,一個人一個房間,據(jù)說,和他一個宿舍的同事忍受不了他孤僻的個性而搬了出去。因為有師哥陪著,林芳菲才能夠堅持著走到小魏的宿舍,她緊緊地抓住郭志強的衣服。小魏笑瞇瞇的,“郭師哥,我能下得了手嗎?我能那么沒有人性嗎?我能那么冷酷無情嗎?你看我是那樣的人嗎?”

郭志強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菲菲很害怕。她怕得連工作都干不了。”

小魏不急不惱,“我不過是說說氣話。我還真能殺了她,我是因為太愛她才說出過頭的話?!?/p>

郭志強警告戴眼鏡的小魏說:“如果你敢欺負我?guī)熋?,我饒不了你?!?/p>

也許小魏只是想以恨話來博取林芳菲堅定的愛情,林芳菲卻信以為真,那種惶恐不安的生活開始讓她離純真的愛情越來越遠。她越來越依賴師兄郭志強的保護,她覺得有師兄在身邊,她才感到安全,除了跑步,上下班她都緊緊追隨著師兄的腳步,師兄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她說她能在任何地方看到小魏那雙想要行兇的紅紅的眼。她成了一只驚弓之鳥。

郭志強也在內心的煎熬中無法自拔,他決定再次去一趟邢臺,已經(jīng)兩個星期沒有小蘇的任何音信。她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讓他感到六神無主??墒撬呀?jīng)失去了曾經(jīng)擁有的自信,他請求林芳菲陪他一起去。林芳菲慨然應允。

古都邢臺,在一個夏日中顯得困乏而慵懶。街道在熱浪之中笨拙地伸向密密麻麻的遠方,像是胡亂生長的樹枝。林芳菲因為遠離了煉油廠而興奮異常。

他們見到了小蘇。在小蘇居住的那棟日式小樓下。小蘇戴著墨鏡,打扮一新,正準備要出門??吹剿麄?,小蘇略微有些吃驚,她說:“你們怎么來了?”

經(jīng)她這么一問郭志強反倒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他一下子愣住了。林芳菲急忙說:“我?guī)煾缦肽懔?。?/p>

小蘇皺了下眉頭,“今天我可能沒有時間陪你們了。因為,今天,是我母親的生日,我要回去給她過生日,同時,我也要對她說一聲對不起,我想從今天起搬回家里住。那間宿舍太小了,太孤單了?!?/p>

小蘇毅然決然的愛情已經(jīng)開始動搖,她選擇了向母親妥協(xié),那么,她的下一步會是什么?他們擠在返程的列車上,一副丟盔棄甲的樣子。一路上,郭志強的腦子里都在回響著小蘇的那句話:“我想要給你說的話,都在我寫給你的七封信里,你難道沒看懂我的意思嗎?”

應天齊-《遺痕滄桑 影像裝置之一》安徽蕪湖古城展出現(xiàn)場 2009

不知道為什么,郭志強沒有告訴小蘇,他根本沒有收到她的七封信。不安、恐懼、徹骨的冰冷,讓列車中的酷熱都退居其次了。信,來自于小蘇的信,從邢臺,經(jīng)過長途的奔襲,經(jīng)過炎熱的考驗,在列車上和他們一樣擁擠在一起,來到他的身邊時,那會是某種的暗示,希望或者絕望??墒牵旁谀睦??

從邢臺返回的數(shù)天之內,郭志強都在尋找應該屬于他的信。按照小蘇的說法,它們確切地已經(jīng)離開了一個城市,來到了他的身邊,卻蹤跡皆無,他找到廠收發(fā)室,找到車間的辦事員,他們都確信有他的信,信被統(tǒng)一地分發(fā)到了各個隊,各個班組。但是,有了信的下落,信在哪里?這成了一個謎。他問了師傅,問了師弟們,問了鉚工班,起重班,鉗工班,連車間值班的臨時工大爺他都問了好幾遍,沒有人看到過給他的信件。他甚至開始懷疑小蘇,懷疑自己,也許根本就沒有那些信件。他不安地對林芳菲說:“真的沒有一封信。”可是,就算疑慮那么強大,他也仍然沒有放棄對信件的尋找。誰都知道,那些日子的郭志強為了幾封莫須有的信而神不守舍,茶不思,飯不想,像一個夢游者。

信件,確切地說是其中的一封,一封殘缺不全的信,在不經(jīng)意間,很偶然地出現(xiàn)了。下午,越接近下班時分,郭志強反而越覺得焦躁,每一個特定時間段的到來,都像是對于失敗一天的總結,空氣異常凝固,眼中的同事們像行走在幻境中一樣,動作緩慢,而且,郭志強有一個很明確的念頭,同事們都在偷偷地瞄著他。這更讓他心緒不寧,下腹突然下墜,帶點輕微的疼痛,他四下看了看,一眼看到了工友們剛才打牌時墊的兩張皺巴巴的紙,他不假思索地抓起來,跑向了衛(wèi)生間。

蹲在那里,小腹的疼痛感在一絲絲地減弱,他這才徐徐地展開那兩張揉得很皺的紙,是稿紙,上面有水漬,有油漬,居然還有文字,他一眼就看到了“志強”兩個字,那是一封信,雖然字跡已經(jīng)不甚了了,但依然能夠看出那是一封信,是一封寫給他的信。下腹的疼痛感瞬間就消失了??梢员嬲J的文字是如此地親切,如此地溫暖,他在跳躍的閱讀中,在克服那些破洞,克服被油污、水漬侵略過的地方后,他讀懂了信的大意,信中,小蘇在給他講一個道理,一棵小樹是如何在森林里才能夠長成參天大樹。他蹲在那里,覺得自己是一棵即將被巨大的陰影吞沒掉的小樹,呼吸虛弱,陽光在遙遠的天際飄蕩。

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郭志強怒不可遏,是一頭兇猛的獅子,他看到每個人都是一個偷竊者,一個窺伺者,一個刺探者。那封殘缺不全的信,此時安穩(wěn)地呆在他的褲兜里。他碰到的第一個人是師弟左明陽,他抓住了師弟的脖領子,咆哮著讓他交出信。他根本沒有給師弟說話的機會,憤怒轉化成了力量,他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左師弟的脖子出血了,他依然不放手,他開始拳打腳踢。左師弟是個瘦弱的人,根本不堪一擊,他也沒有解釋的余地。其它的人都停下來,或坐或站,呆在原地,冷漠地看著這一幕。上來勸解他的是林芳菲,她喊著哭著,“別打了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左明陽真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滿臉是血。這時才有人走上來,說了聲,趕快送廠醫(yī)院。

應天齊-《金磚》 裝置 上海美術館展覽現(xiàn)場 2011

幸運的是左明陽沒有生命危險,只是皮肉傷。而小蘇寫給郭志強的信,除了那封被當作打撲克的墊紙而外,其它的都杳無音信。憤怒的郭志強受到了主任的批評,被扣發(fā)了一個季度的獎金。但是倔強的他拒絕去醫(yī)院看望左師弟。在車間里,他徹底成了一個孤家寡人、形單影只的人,沒有人和他說話,沒有人和他對視。他們甚至故意地冷落他,大聲地說笑,瘋狂地斗地主,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被師傅派到焦化的新建工地,看護材料和設備。晚上,他覺得那些嶄新的鋼板,管道,閥門,都像是小蘇信里的文字,變得柔軟而親切,散發(fā)的不是鋼鐵的腥味澀味,而是芳香的藍色鋼筆水味。

越過堆積的管道和鋼板,從黑暗中慢慢地靠過來一個人,她怯怯地叫了一聲“師哥”。月光中,林芳菲的臉愁云密布。郭志強的目光從鋼板上挪回來,他看著林芳菲,“你又在躲避小魏?”

“不是,”林芳菲說,“我是專門來找你的。我想向你坦白。我想了好幾天,看著你痛苦不堪的樣子,好像在割我的心。師哥,你能原諒我嗎?“

即使被發(fā)落到工地上來做看護,悲傷仍然沒有水一樣溢出他的身體,他只是嘆惜生命在緩慢的時間中,毫無意義地流逝。而憤怒,竟然在仰望星空中,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他說:“你說什么呢?”

林芳菲抓住了郭志強的胳膊,暗夜中,師兄的胳膊如同他看護的那些沒有生命的鋼材一樣,堅硬,冰冷。“師哥,我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我要向你坦白。我是一個同謀者。我和他們是一伙的。他們讓我呆在你的身邊,盡可能地和你多接觸,觀察你到底是不是那個出賣師傅的人。師哥,雖然我開始時并不情愿,但是你知道,我是個意志薄弱的人,態(tài)度并不堅定,所以我不可能拒絕,我沒有任何自己的主張,沒有任何自己的主意。我只能順從,只能聽之任之?!?/p>

“他們是誰?是師傅嗎?”

師兄郭志強出奇的冷靜讓林芳菲反倒感覺到了一股犀利的寒意,她覺得師哥胳膊上的堅硬傳導到了她的手上,沿著她的胳膊,快速地遍布全身。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舌頭都木木的,僵硬,說不出話來。郭志強說:“算了,你是在安慰我嗎?還是在可憐我?放心吧,我足夠堅強。黑暗血一樣漫過我的身體,我卻看到了澄澈的河流?!?/p>

詩歌突然降臨到郭志強的靈魂之中,如曇花般轉瞬即逝。連他自己都感到驚慌。他想再找到一個合適的詩句時,卻發(fā)現(xiàn),它從來都沒有到來過。

“我說的是真的。”林芳菲小聲嘟噥道。聲音如蠅聲之小,連她自己仿佛都沒有聽到。

那個夜晚,孤獨的郭志強坐在那里,仿佛忘記了身邊的師妹,忘記了一個內疚而神思恍惚的姑娘,忘記了濃重的夜色如迷霧般襲來,忘記了師傅曾經(jīng)的那句輕描淡寫的話,忘記了友情與背叛,忘記了愛情與凋零,忘記了自己,忘記了一切。而陪著師哥的林芳菲,再也找不到任何的言語,她陷入了無邊的惘然之中,不清楚到底是來謝罪的,還是來尋求自我的心理安慰的。

應天齊-《金磚》 裝置(局部) 上海美術館展覽現(xiàn)場 2011

一旦林芳菲決定要把真相告訴給郭志強時,像是陡地放下了所有的包袱,在懺悔的路上開始狂奔。她甚至有些痛快淋漓地剖析著自己扭曲的靈魂,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可憐的怪物展示給傷心的師哥。告訴他,第一次去邢臺時,她還忐忑不安,為自己的行為而羞愧。可是當她陪同師哥去荊門時,她感覺,那個謊話就像是被潤滑的唾液浸泡過,就等在嘴邊,一旦需要就脫口而出。她悔恨地詛咒自己:“我怎么變成這樣一個人!”

她不厭其煩地講她的心靈的掙扎,講她曾經(jīng)那么近地在侵入到郭志強身邊的生活,她說,她的眼睛,變成了另外一個林芳菲,她自己都不認識的林芳菲。她說當時的她根本看不到那個林芳菲,她用眼睛去捕獲郭志強的工作、生活細節(jié),捕獲他的內心,捕獲他思想上的漏洞。她說她就像是一個儀表盤,一個記錄裝置運轉的登記表盤,溫度、流量、壓力……而師哥郭志強,就是一個裝置。

而郭志強,似乎擁有的只是傾聽。

“師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是不是鄙視我?”

郭志強反問:“為什么?”

淚水在林芳菲的眼邊等待著,“為什么,你沉默不語,你連憤怒都沒有了,我做了那么多對不起你的事,那么多背叛你的事,你卻一句恨話也沒有對我說,哪怕是一句埋怨?!?/p>

郭志強顯得有些木訥,他說:“我在找一句詩,來表達我的心情。”

“什么詩?”

郭志強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找,卻找不到?!?/p>

詩歌的盡頭,在深秋的蕭瑟之中,坦露出來,如同收割過的田野。小蘇不期而至,多少個周末,郭志強已經(jīng)不抱有任何的希望。所以當小蘇突然出現(xiàn),他驚慌失措,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小蘇年輕的面龐光潔明亮,額頭飽滿瑩潤,目光明澈,她說:“你的狀況看起來不好,臉色灰暗,目光渾濁。真讓人揪心?!?/p>

郭志強勉強地笑了笑,“我很好。一切照舊。”

小蘇便不再追問。她的到來,目的不言自明,兩人心照不宣。那天夜晚,除去身上的衣服時,小蘇嬌羞扭捏,如同第一次嘗試魚水之歡。郭志強也同樣慌亂、莽撞,像一個渴望而又不懂男女的愣頭青。他們的激情就在這種混合著開始與結束,迷亂與冷漠的復雜情緒中,緩慢、悠長、笨拙、珍惜。兩人都盡量使這一夜豐滿,能給記憶一個美好而充盈的空間,然后兩人都熱淚長流,相擁而泣,把那一夜弄得濕潤而陰冷。之后,躺在床上,小蘇突然就想到了詩歌,她說:“請給我一首關于煉塔的詩吧?!?/p>

郭志強只讀了一個開頭:“銀色的煉塔……”便卡殼了,他搜腸刮肚,苦思冥想,絞盡腦汁,想把詩歌的語言、意象、斷句,拉回到他的頭腦中,再通過他沙啞的語言脫口而出。他失敗了,詩歌,仿佛隱藏在了黑暗之中,在沖著他發(fā)笑,嘲笑他的無能,他的自以為是。他痛苦地說,我不能,我不能了。他突然悲傷地想起,在氣分車間,他答應小蘇的那句誓言:“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我一輩子寫詩給你,直到你老了,耳朵背了,聽不見了。”

那一夜,詩歌便再也無法來到他的靈感中,而他也沒有想到,那是埋葬詩歌的一個夜晚,從那夜起,一個叫詩歌的詞便永遠地告別了他的靈感,他的靈魂,他的思想,他的現(xiàn)實生活。

磚問——應天齊當代藝術展 展覽現(xiàn)場2015

第二天一早,他們來到焦化裝置的工地上。小蘇從來沒有見識過,焊工郭志強是如何把兩個物體完美地焊接到一起,自她在火車上邂逅郭志強以來,“焊接”這個詞就一直在她詩性的想象中,被幻化成一個美妙的意象。她要求郭志強,一定要讓她的意象成為一個具象的時刻,好讓它凝固在她的記憶中。

郭志強從工地上找到兩截廢棄不用的鋼管,蹲在地上,戴上面罩,拿起焊鉗,夾住焊條。刺眼的弧光噴射而出,焊花開始飛濺,刺鼻嗆人的煙塵頃刻彌漫開來,包圍了他們。小蘇的眼睛無法承受那炫目的弧光,她戴上了墨鏡,在墨鏡褐色的掩護下,那弧光柔和了許多,光彩在藍紫之間不斷地變幻,紅色的焊花如同兒時鞭炮釋放的花朵,在那一刻,小蘇真的有一種夢幻般的眩暈,她頭腦中那個美妙的詩的意象,此刻,真的在現(xiàn)實中出現(xiàn),她一度以為,她和那個制造弧光和焊花的那個人,一起回到了飛奔的列車上,回到了顧城的詩句中,回到了永恒而美妙的意象之中。她的眼睛濕潤了。

在小蘇從詩的意象到現(xiàn)實場景的涅槃之中,郭志強凝神靜氣,終于完成了他的焊接。他松開焊槍,摘下面罩,看到的是一個激揚并略帶悲傷的小蘇,肆意流淌的淚水縱橫交錯。他掏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塊手帕,最后只能無奈地說:“擦擦你的眼淚吧。”

等小蘇摘下眼鏡,擦干了眼淚,小蘇羞澀地笑笑說:“你看看我,多沒出息。看到這些焊花就流淚。你要是也這樣,還怎么工作?!?/p>

郭志強點點頭,“是,我早就麻木了。我倒是提防著弧光別灼傷我的眼睛,皮膚,焊花別濺到我的胳膊上、衣服上。它們像是一個朋友,又像是一個敵人。你愛它,又憎惡它?!?/p>

等焊接起來的鋼管慢慢冷卻下來,郭志強才讓小蘇來看他的成果。在小蘇看來,兩截鋼管完整而神奇地連接在一起,這就足夠了。她想要看到的也就是如此。郭志強卻萬分地沮喪,他說:“焊接失敗了。這是個不完美的焊件,你看到的只是表面,表象,兩件物體,被硬生生地連接到了一起,這很容易??伤牡拇_確是一個殘件,廢件。你看這個焊縫,焊邊突起,過度得極不自然,粗笨,歪歪扭扭,不美觀,還有明顯的氣孔和夾渣。一看就是個新手干的。一旦這樣的管道用在生產(chǎn)中,就是個極大的隱患?!?/p>

“為什么你會焊成這樣?”小蘇憂心地問,仿佛這個焊件真的即將被用在生產(chǎn)中。

郭志強一臉的茫然,呆呆地看著那極不完美的焊縫,沉默片刻,他說:“我盡了力。有心做好,卻無力回天。我蹲在那里,腿發(fā)軟,手抖得厲害,就像我剛開始當焊工學徒時一樣。不管我如何用意志來控制,也無濟于事。對不起。我沒有辦到,讓你失望了?!?/p>

小蘇,看著懊喪不已的郭志強,她試圖想要撫慰一下,可還是放棄了,她的慰藉對郭志強,還有什么意義呢。

愛情的告別,匆忙、茫然和沮喪,卻沒有悲傷。和列車上的邂逅相比,那個最后的時刻,就如同一道輕輕劃過的鉛筆印,能輕易地被橡皮擦拭掉。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在偶爾的回憶閃現(xiàn)時,那個告別的時刻都那么脆弱,那么輕淡,那么模糊。郭志強甚至都忘記了他是如何送走小蘇的,忘記了小蘇最后的表情。

倒是小蘇離開的第二天,卻在他的記憶中永不磨滅。

清晨,深秋的陽光陰冷卻透明,像是穿越冰層而來。工地上冷冷清清,林芳菲奔跑著出現(xiàn)在郭志強的視線中,身影越來越清晰,她大聲喊著:“師哥,快救救我,快救救我!”郭志強驚愕地看著她跑到自己面前,抓住他的胳膊,搖晃著,表情驚恐萬分,“師哥,小魏要殺我。”郭志強向她奔來的方向望去,沒有看到小魏的影子。突然間,小蘇離去后空空蕩蕩的思想,像是射進了一縷耀眼的陽光,與林芳菲有關的場景快速地閃過,一股厭惡、憤恨之情頓時涌上心頭,他甩開林芳菲因恐懼而哆嗦的手,譏諷道:“你還在演戲。我已經(jīng)受夠了,受夠了。你不用假惺惺的,博取我的同情,不用采取這種卑劣的手段來證明什么。你去告訴師傅,告訴他,我就是那個出賣者。我從小關家出來,深夜里到派出所舉報了他們賭博;我看不慣師傅竊取倉庫里的國家物資,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了廠公安處;我對師傅以不同的名字,擁有兩個家庭,感到困惑和不解,去了廠紀委。這一切都是我做的。你滿意了吧?監(jiān)視者,卑鄙的監(jiān)視者。”

驚恐在林芳菲的臉上蔓延著,她臉色蠟黃,眼睛圓睜,瞪著雙眼,嘴大張著,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打濕了胸前的衣服。她尖叫了一聲:“師哥!”然后,猛轉身,奔跑著離開,安全帽掉到地上,她有些不辯東西,被一堆鋼管絆了一下,鋼管咕嚕嚕散開了,她摔倒在地。她爬起來,繼續(xù)踉踉蹌蹌地向前方狂奔。郭志強罵完,心情反而更加糟糕,委屈、憤怒、羞恥、痛苦……潮水般淹沒了他。等這些情緒緩緩地墜入他內心深處,他四下望望,各種工種的工人們,安全員、技術員、監(jiān)理、焊工、起重工……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了工地上,工地上突然就喧鬧起來,沸騰起來。各種聲音此起彼伏,電焊聲、吊車聲、電錘聲……。忙碌的人群中,好像少了一個人似的,那個人是誰呢?林芳菲哭泣的面容突然分開人流,奔到他的眼前。他猛地一激靈。發(fā)足狂奔,順著林芳菲消失的地方追去。

路上,不斷地有人向一個方向跑,有人說,減壓塔上有人要跳塔,可能有人要殺她。郭志強跟著人流,跑到減壓塔下,驚慌地向上望,果然站在塔的第三層平臺的林芳菲已經(jīng)跨越了護欄,一只手抓著欄桿,向下看了看。她一定看不到郭志強悔恨交加的那張臉。郭志強喊了一聲“菲菲”,他想沖上塔去阻止林芳菲愚蠢的輕生念頭,可是,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林芳菲聽不到任何人的喊聲,她聽到的只有自己內心的聲音,那聲音催促著她:跳下去,跳下去!她松開左手,那巨大而堅固的塔便頭一次變得輕盈、飄逸,她感覺那龐然大物正快速地與她分離,向天空彈去,和白羊似的云朵親密地擁抱在一起。她聽到了塔和云朵相撞擊的聲音,劇烈、沉悶而沒有痛苦。

林芳菲沒有死。死神拒絕了她的請求。她就摔在郭志強的身邊,幸虧她沒有爬到塔的最高層,同時,支在塔下面的一個臨時的架子擔了她一下,不然,死神想拒絕她都沒有任何的理由了。在開往廠醫(yī)院的救護車上,郭志強抱著她,她的臉上并沒見到血跡,郭志強說:“你怎么會那么傻,我不過是隨便發(fā)泄一下。你怎么就當真了。我從來沒有怪罪過你呀。我怎么會怪你呢。你這傻師妹!”不管他怎么呼喚,林芳菲都無法聽到,她的臉冰冷而灰暗。

林芳菲在廠醫(yī)院搶救了一天,隨后被送到了市里的省第三人民醫(yī)院,那是個優(yōu)秀的骨科醫(yī)院,坐落在省委大院的后面。她在那里躺了半年,等她臉色紅潤地從那里出來時,是被郭志強用輪椅推出來的。半年的時間里,他一直守在她的身邊,看到她第一次睜開眼睛,第一個用匙子喂她飯,第一個告訴她,今生你已經(jīng)無法再站起來了。郭志強第一次知道,眼淚可以流干,悲痛卻仍舊沒有停止。

師傅在林芳菲縱身從常壓塔躍下之后沒多久,被提拔為檢修車間的副主任。而關于他的流言也從來沒有被廣泛地傳播,半年中他帶著不同的徒弟,到醫(yī)院里看望過林芳菲六次,而每一次,師傅都會叮囑郭志強,不要過多去想車間里的事,安心地把林芳菲照顧好,就是最重要的工作。

林芳菲出院時,夏天已經(jīng)來臨,郭志強給她買了一身漂亮的花裙子,對天發(fā)誓,從今往后,他會陪著她,永不分離,每年的夏天,他都會給她買無數(shù)的漂亮裙子。

郭志強推著輪椅上的林芳菲,再也沒有回到八方煉油廠。他們在市區(qū)里租了一間房,住下來,郭志強找到了一個新的工作,仍舊干他的老本行。時光荏苒,林芳菲的輪椅已經(jīng)更換了有七個,而她也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大大的衣柜,專門盛放花裙子的衣柜,各種花色的裙子散發(fā)著絲綢、棉織物的芬芳,她時常把頭埋在那些裙子之間,拼命地吸著,嗅著,她再也嗅不到,煉油廠那恣肆的油的味道,鐵的味道,焊條融化嗆人的味道了。

郭志強后來自己開了一家化工設備維護公司,公司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業(yè)務也越做越大,遍及北方的許多石化公司,但他告誡自己,不和八方煉油廠有任何的瓜葛。因為業(yè)務,他經(jīng)常要出差,但不管他去哪兒,山東、內蒙、東北,甚至新疆,他都會帶著坐在輪椅上的妻子林芳菲,他說,他不放心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他要時時刻刻都能看到她。

在齊魯石化,他們呆了足足有一個月。他們住在淄博市區(qū)。在任何一個地方,郭志強都會細心地讓妻子遠離煉油廠,遠離塔,他害怕勾起她痛苦的回憶。林芳菲已經(jīng)學會了上網(wǎng),一個夜晚,盯著電腦的她突然喊道:“志強,你快過來看。”郭志強從衛(wèi)生間出來,來到電腦前。林芳菲指著電腦屏幕,“你看,這首詩?!逼聊簧系脑娊凶鳌斗逐s塔:上升或者降落》。郭志強心就猛地一沉,他別過臉去想躲開那首詩。林芳菲卻抓住了他的手,輕聲說:“你知道這首詩的作者是誰?”郭志強驚訝地看著她。

“伊蓮?!绷址挤苿忧榈卣f,“這是她的筆名。她的真名你一定不陌生,蘇春曉?!?/p>

郭志強一驚。林芳菲抬頭看了看他,“二十年了。雖然時間那么長,你不可能忘記她。我也不能。有時候,我想想邢臺,那個小城市,我還真想去看看,它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樣子。為什么邢臺沒有煉油廠呢?”

應天齊-《黑室》 裝置 中國美術館展覽現(xiàn)場 2011

郭志強把目光從電腦屏幕上移開,靜靜地聽著她說,“伊蓮是個非常有名的詩人。得了很多大獎,包括魯迅文學獎。她接受了無數(shù)次的采訪,你知道她說的最多的是什么嗎?不是她自己,而是你。她說,你是她所有詩歌的源頭,是意象的開始。她說起你,說到一個焊工,說到她和一個焊工詩人的驚天動地的愛情,說到你們在列車上的邂逅,說到顧城的《黑眼睛》,說到每一首關于煉塔的詩,她說,她的每一首有關煉塔的詩都是與你共同完成的,她是在你的詩的基礎上,飽含著對美好往事的追憶,用情用心用眼淚用血去改寫的。每一次她都會讀一首有關煉塔的詩,而每一次她都會熱淚盈眶,激情洋溢。她在找你。她說她一直在找你,可是她找過你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八方煉油廠,沒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她迷茫地對記者說,你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仿佛是要考驗她詩歌的神經(jīng)。她發(fā)誓,這一輩子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找到你。她和你的故事感動了媒體,感動了所有人,他們都在幫著她來找你,在網(wǎng)絡上,在電臺,在報紙上?!?/p>

“她還說了什么?”事隔二十年,郭志強的心仍然有一處是被師傅遮蔽住的,那一處,陰冷而疼痛。

林芳菲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當記者問她,為什么要那么執(zhí)著地尋找那個焊工。她的眼里泛著淚光說,因為那是她最純真的愛,是她最想回到的愛的起點。另外,她停頓了一下,淚光似乎消失了。”她也停頓了一下,“她說,二十年了,她當年給你提過一個問題,而你沒有給她答案。她提的是什么問題?”林芳菲盯著郭志強。

郭志強目光躲閃著,顯得有些慌亂,他沒有回答,他突然覺得大汗淋漓。林芳菲伸出手,撫摸著他的臉頰,脖頸,那冰涼的細密的汗水傳導到她的手上,她和他,早就有了心靈上的默契,她再也沒有去追問。

郭志強沒有再看那閃來閃去的電腦屏幕,他沒有去看那首《分餾塔:上升或者降落》,他也沒有去找有關小蘇的消息,他不知道,小蘇,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多么著名的詩人。他不知道,在未來的日子里,小蘇仍然會在眾多的場合,講述一個焊工和一個女詩人感人至深的故事。那些往事,那些詩歌,早就與他沒任何的關系了。在那之后的幾天,那個石化城淄博,在現(xiàn)實的雨中,變得潮濕如水墨畫,而他卻失去了用欣賞的眼光去端詳這個城市的心情,他奔波于石化公司的維修現(xiàn)場,他感覺到,自己的生活注定就是在那些裝置間、塔間、管線間,而詩歌,早就走到了它的盡頭。

八方煉油廠,像一匹駱駝一樣,在苦撐著沒有水、沒有食物的日子,像走進了永遠無法走出的沙漠,越來越走下坡路,很多裝置已經(jīng)停工,在等待著被宣判死刑的那個時刻的到來。有一天,林芳菲試探著對郭志強說:“你說,如果你那些師弟,我的師哥們,他們生活艱難,他們想要來投奔你,你該怎么辦?”她看著燈光下的郭志強,她發(fā)現(xiàn)他的鬢角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她伸出手,摩挲著他的頭發(fā)。

郭志強咬著牙,他看了一眼妻子,她溫柔的目光仿佛能融化所有的仇恨,他說:“你定吧。我都聽你的?!?/p>

林芳菲含著淚說:“委屈你了。他們找到我,他們的現(xiàn)狀確實很困難,他們面臨著人生中最難以渡過的難關。他們不敢直接求你。他們知道,我是那個軟肋,我是你生命中最柔軟的那部分。畢竟,我們曾經(jīng)有過師兄弟的情誼。師哥!”

這一聲師哥,把郭志強叫得傷感凄戚。他轉過臉,感到自己的臉頰涼涼的。

郭志強的師弟們,紛紛地來到了他的公司,他們在他的公司里找到了自己合適的位置,他們不辭辛勞地到新疆、東北的工地上,承擔了重要的工作。當他們偶爾在施工現(xiàn)場碰面時,他們小心翼翼的,誰也沒有提到過師傅,提到過他們曾經(jīng)擁有過的那段不堪回首的時光。

向郭志強提到師傅的那個人只能是林芳菲。深夜里,那是在新疆克拉瑪依,狂風在窗外呼嘯,像是要把整個大樓掀翻,風像瘋狂的石子一樣打在窗戶上。林芳菲蜷在郭志強的懷里,“你為什么不停下來,讓自己歇一歇。我算了算,今年一年里,我們在家里呆的時間只有一個月?!?/p>

郭志強好像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是嗎?這么多的業(yè)務,怎么能停下來?!?/p>

“任何事情都能夠停下來。我不強迫你,你想讓自己永遠在奔波,永遠在忙碌著。也許這是你最好的選擇。不管你走到哪里,只要你不嫌棄我,不怕我是個累贅,我就永遠跟著你?!绷址挤朴挠牡卣f。

郭志強摟緊了妻子瘦弱的肩,“在上海的一個朋友說,有個醫(yī)院能讓你站起來,我想開了春,帶你去試試?!?/p>

已經(jīng)有過太多次的嘗試,林芳菲已經(jīng)不抱任何的希望,可是,只要郭志強想要這么做,她從來不拒絕。停了一會兒,她說:“開了春,師傅就六十了。”

郭志強的手突然就松了,摟著妻子的力量明顯地弱了,妻子從他的懷里滑開去一點,像一件往事,散落在黑暗中。

林芳菲深呼吸,她知道,要說的話總是要說出來的,“師傅退了休??墒撬膬鹤?,兒媳,女兒,女婿,都在煉油廠工作。師傅想重新出來工作,替他們分擔一下經(jīng)濟的壓力。”

郭志強沒有像上次她提到師弟們時一樣,把往事輕易地放下,他心靈深處的那個幽暗之處,是那么牢固,如完美的焊縫般堅不可摧。他沒有回答。

在克拉瑪依,林芳菲提到了三次師傅,那個已經(jīng)六十多的老人。郭志強都沒有回應。每次提到師傅,他都會感覺到內心的冰涼一浪浪地涌來。

一個夜晚,林芳菲被惡夢驚醒,習慣性地摸了一下身邊,空蕩蕩的。她爬到輪椅上,來到窗戶前,這是個難得的沒有狂風的深秋之夜。院子里,白熾燈光下,一個人在孤獨地走來走去,拖著長長的身影,他走得急促、慌張。賓館里那個不大的院子,像是一個龐大的古羅馬的斗獸場,郭志強,她的丈夫和師哥,就像一個角斗士,他的面前,似乎有著強大而難以戰(zhàn)勝的對手。一行清淚便打濕了林芳菲的衣襟,連續(xù)幾個夜晚,她都被惡夢喚醒,她都會從窗戶里看到一樣的情景,那個孤獨而掙扎的長長的身影,像是一條粗壯的鐵鏈,捆住了她顫抖的心。她恍若覺得,她看到的情景其實只是一個夜晚,它們不過是反復出現(xiàn)在她自己的夢境中而已。

之后,林芳菲再也沒有提到師傅。她悄悄地給師傅打了個電話。

三個月之后,在滄州煉油廠的工地上,他和滄煉部的周經(jīng)理邊談著邊在工地上走著,視線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那個人戴著安全帽,身形笨拙蒼老,看到他,急忙躲避著,想要避免和他見面,可是因為太過慌亂和匆忙,他被腳下的東西絆住了,撲到在地,他趴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小蘇想要得到答案的那個問題突然閃現(xiàn)在腦海中“你恨你的師傅嗎?”,這個二十年前的問題重重地擊打著他的神經(jīng)和血液。郭志強愣了片刻,身邊的周經(jīng)理非常尷尬,想要解釋什么,郭志強擺擺手,走過去,在淚眼朦朧中伸出了猶豫的手,叫了一聲:

“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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