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軍
清明祭(散文)
范曉軍
這一年。
楊樹開始飄絮的時候,一個溫暖的清晨,母親對我說:“昨天,我夢見你姥姥了……”。
母親說話的時候,高處窗欞一束透澈的陽光照耀在母親的面容上,一縷幸福感,像陽光中不停漂移的溫暖一樣,從母親從容淡定的內心深處涌動著潮汐般的光芒。
姥姥年近九十九歲了,再有一年,就進入到了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的百歲老人了。
正在閱讀報紙的父親,緩緩從燈盞的光芒中扭過臉來,緩緩吐了一口氣說。
“老人家,不容易,這也許是蒼天對老人不幸一生的回報?!?/p>
母親說:“明年,我們全家回家,給老人家過一個隆重的百歲壽誕。”
似乎一切事情的突然發(fā)生,都隱匿在月光的黑暗之后,這也許是命運中神祇遮蔽面孔的方式,它的神秘令我們猜測,而后在它的恫嚇下瑟瑟發(fā)抖。
終身難以忘懷的午夜,蒼白的月光蒙著風的影子,撕心裂肺的寂靜深處,母親置放在枕頭旁的手機,突然響起。
語氣哽咽的舅舅急促地說。
“姥姥,就在中午時候猝然跌倒,而后,長時間的昏迷,現(xiàn)在情況非常緊急……”。
母親緩慢地捻亮了燈。在一個往事晃動的影子里默默的靜坐,母親不哭,只是一個人默默低頭坐著。
我知道,那一棵庭院的白楊,又以春天風的呼嘯進入了她過去的記憶。
……
荒原深處的桑干河。
天要亮了,東方的霞像噴出的火一樣鑲嵌在黑暗的邊緣。姥爺趁著微弱的光亮拾了一些柴草。用火石“啪”的一聲點燃。
熊熊燃燒的篝火照亮了群山的沉默。
狂風含著北方早春雪的寒冷,在天穹和群山大河之間猛烈的嘶鳴,馬群緩緩跑了上來,圍著篝火在姥爺身旁安靜下來。
突然,一陣撼動荒原的馬蹄聲,把昏昏欲睡的姥爺從夢境驚醒,他扭過頭來向遠處眺望……
一隊騎兵,正飛速地向他的方向疾馳而來。
“日本人的騎兵”。姥爺突然明白了什么。
“日本人要搶馬”。
“狗日的”。姥爺猛然起身一躍翻身上馬,手指噙在嘴唇一聲口哨劃破黎明的寂靜。
紅透天光的霞里,奔騰的馬群沿著桑干河岸向上游奔去。
距離在漸漸拉大。
“砰”的一聲槍響,一枚呼嘯的子彈,穿透了伏在馬背上姥爺?shù)暮蟊场?/p>
一陣暈眩,意識尚卻清晰的姥爺拔出了腰間的蒙古刀,一把鋒利的尖刀閃著寒光戳入了大紅馬的脊背。
日近中午的時候,大紅馬馱著奄奄一息的姥爺返回了大石莊。大紅馬“撲通”一聲四肢癱軟在地上,姥姥知道姥爺和馬群遇到不測了。
姥姥沒哭,只是守在一旁靜靜等姥爺緩過勁來。
姥爺閉緊眼睛,嘴角抽搐說了最后一句話,“日本人搶馬,馬群散了,報仇”。然后,一陣劇烈的咳嗽,一口鮮紅的血吐在羊皮襖的前襟,永遠閉上了含著暴風雪的眼睛。
更重的暮色落下去,姥姥懷里摟著年幼的母親,在大地最寂靜的時刻,仿佛在聆聽不歸靈魂的召喚。
夜,仿佛一切靈魂隱隱作痛的夜,像雪落在泥土,落入了一種無常的沉默。
姥姥三天之內,變賣了所有的家產(chǎn),決定為姥爺招魂。
冥紙在雪野中燃燒,高舉的白幡飄動著冬天北方曠野的風影。悲愴的嗩吶聲仿佛更多凄涼的命運在低凹的暗處晃動。
母親高舉著白幡聳立在盤旋著冥紙的灰燼和黑暗冷笑的命運中心,高舉著一個亡靈不屈于壓迫和奴役的白幡。
……
柴火燃燒的灰燼,隨風圍繞著那忽明忽暗火星旋轉。姥姥緊緊抱著母親,那土地廟破舊的門窗,北方的寒風像刺骨的玻璃穿透軀體。
后來,姥姥靠給村里人收割馬料為生,熬了整整八年。
這八年里,那無數(shù)不屈的亡靈,在這遼闊的大地像東方早春紫色的地氣升騰。
解放了,姥姥才在政府的幫助下搬回了祖屋。
那一夜姥姥哭了,她噙著淚水,似乎看到一個亡靈伏在馬背上沿著月光急馳。
姥姥經(jīng)常凝望這紫色的月光哭泣,屋檐之下那遍地的殷紅像心靈的血一樣流淌。
夜在流云中默默流淌。隆起的大地將更多的悲歌,記錄在了它的紋理之中。像厚重的大地上的城墻一樣沉甸甸得。
姥姥年近六旬的時候,“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
白楊林間的幽火在燃燒,它仿佛骨殖最后的力量,訴說人世間一切的悲歡離合和月光下那撕心裂肺的回憶。
一封匿名信寄到了公社領導的手里,村里有人說姥爺把馬群獻給了日本騎兵。
祖屋一盞昏暗的煤油燈照亮姥姥的面容,姥姥從容的下了土坑,被幾個村里的民兵押進了村莊里的土地廟。他們讓姥姥交代姥爺販馬給日本人的整個過程。
沉默,沉默,一滴血噙在嘴角的沉默。
在善良與正義面前,人類的罪惡的手段比一切野獸的冷血,都更加的殘忍或野蠻。
幾個村干部見姥姥沉默。最后將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五花大綁懸掛在土地廟的房梁上。
整整兩天兩夜。
直到舅舅在家里的箱底,找到姥爺被子彈穿透的血衣,這件事情才緩慢的平息下去。
可從房梁上放下來的姥姥從此之后雙臂卻殘廢了。
她每一天拖著直愣愣的袖管。坐在田埂上,眺望那更重的暮色落下來。落在那紫色的地氣上,像煙縷籠罩著土地上的那一座孤獨的墳墓。
那大地上寒冷的露,爬滿了她心靈中受傷的地方,爬滿了那荒土上的衰敗的葉片,這是她的歸屬,一生以等待尋找的最后的歸宿。
寂靜中,星辰的寒光掠過她疲憊的額角,風的悲傷像夜鶯又一次啼血,那轉身離去的人,在荒莽的夜里,她獨對和凝視著自己。
霧靄中的白樺林暗了,像雪從孤獨的天空之上覆蓋遼闊的大地。那條雄渾的桑干河,拖著喧囂的嘶鳴,遷徙在歲月寂靜的深處,仿佛翻閱更多的日子,讓我們用顫動的目光閱讀。
多年后一條高速公路沿著桑干河畔,穿過千年沉默的大地,穿過我家的祖墳。
有人找到姥姥談遷墳的事情,說政府有適當?shù)倪w墳的補償。
風漸漸停止了嘶鳴,夜在蜿蜒殷紅的大地上覆蓋在北方鏤刻的窗欞上。祖屋一把燈盞的光芒照亮著窗的剪影。
屋里姥姥一個人獨坐著,她似乎在聆聽噠噠馬蹄聲里,如霜的月色爬滿了北方遼闊的大地。
姥姥給姥爺遷墳,決定不要政府一分錢。
姥姥跪在姥爺墳墓前的時候,我攙扶著姥姥并握住了她的手指,突然感受到了她在寒風中的抽搐和顫抖。
冥紙在“燃燒”的風中旋轉,宛若靜謐村莊里那一間破舊祖屋里的一盞油燈在搖曳。只留下一個對峙的影子,在姥姥凝睇的眼睛里如一滴淚緩緩流淌而下。
姥姥不說話,像一尊雕塑一樣跪著,我?guī)状紊焓窒霐v她起來,她都輕輕搖一搖頭。
北方的風不停歇地吹拂著原野,仿佛有一層又一層潔白的雪,落在了姥姥的前額和肩上,落在了她斑駁的心酸的往事上。
……
姥姥終于等到母親抵達了村莊,她在昏迷中醒來。微微睜開眼睛,然后,長長地一聲嘆息,閉上了眼睛。姥姥就這樣空蕩蕩地走了,當她的臉龐離我們越來越遠的時候,我蒼白的身體也被淚水死死地釘住。
責任編輯 賈健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