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再見
小說二題
陳再見
他這幾天老感覺到餓,餓得真不是時候。老婆回家了,他每天基本就靠著外賣度日。記得以前一個快餐吃不完,現(xiàn)在不夠吃了。剛戒了煙。聽人說戒煙會長胖,長胖當然得會吃。確實,總是無端端,肚子就咕咕叫。
今天是周末,早上本想多睡一會,也沒什么事,老婆不在身邊,她不可能從遙遠的老家把手伸過來揪他的耳朵。他是被餓醒的。起床,在凌亂的屋里翻箱倒柜,硬是找不到一樣可以填肚子的。老婆在時,似乎隨手一抓就能抓到吃的,那時他還因此發(fā)過脾氣:求你了,別把家弄得像商場貨柜好不好。那時他還老想著要是能回到單身該多好,自由自在。如今老婆才走開幾天,他的生活就已經是一團糟了,吃的不說,就說這地板,已經成一副缺少留白的國畫,還有那換下來的衣服,都積了好幾天沒洗了,有了味道。他只好用減少洗澡的次數(shù)來防止泛濫的衣物。他這才知道,結婚七年來,得到什么一時倒想不起來,失去的卻是自理能力。完了,他就得要個人照顧著,否則日子沒法過。
打電話叫快餐,想半天,也不知道點什么,還是一樣:紅燒茄子。好幾天了,一直是紅燒茄子。這菜他倒是愛吃,以前母親會做,茄子過油,加咸魚末,燉上半個鐘頭,好吃得很。后來老婆也學會了做,但她嫌麻煩,不是經常做。他曾說過紅燒茄子吃不膩。如今幾天連續(xù)吃下來,也開始怕了。剛吃了飯,妻子的電話進來了。第一句就是:“吃了沒?”他說剛起床呢。她說才起床啊,昨晚去干嗎啦。他想,天底下的妻子都會這么問老公,而天底下的老公都是這么回答:在家看電視。
他打開電視,把幾十個頻道按了一圈又一圈,卻找不到一個愛看的節(jié)目。他喜歡看談話類節(jié)目,鳳凰衛(wèi)視的《鏘鏘三人行》他追看了好多年。他挺喜歡竇文濤。他在竇文濤那里找到了安慰,人長得矮也可以很優(yōu)秀。老婆經常就開玩笑說:“當初怎么就看上你這么一個矮子?!崩掀庞幸幻灼叩臉幼樱淮┬佣急人?,所以老婆沒買過高跟鞋,這點他感覺抱歉——老婆的身材挺適合穿高跟鞋。后來他也不怎么介意了,故意要老婆穿高跟鞋,覺得老婆高也是一件頗風光的事情,只是老婆穿不了了,一走路就崴腳。
他無所事事,他在家里呆不住。他以前也在家呆不住,可那時有老婆在,老婆看著,他可不能隨便出去,至少三餐得準時,更別說在外面過夜了?,F(xiàn)在他想出去,不知道去哪里,他就想出去外面走走,或者找一個朋友玩,吃個飯喝個酒,他可以請客,晚上呢,如果朋友愿意,他們還可以去酒吧跳舞,接著去按摩,在那過夜;朋友又是不愿意,他就自己去。他就這么決定了。然后穿好衣服,打理整潔,還特意刮了一下胡子——他從來都不怎么理嘴唇上的胡子,有一段時間都快長成魯迅那樣了,可他才三十五歲,結婚不過七年,還沒有孩子。不是他們不能生,是他們不想生,具體說是他不想生,他總是說還沒做好當父親的準備,同時他也清楚,這只是一個借口,如果真要準備,他永遠也準備不了,因為他沒有足夠多的錢。實際上他是一個缺乏責任感的男人,他無法想象有了孩子,自己的生活將會如何往糟的方向發(fā)展下去,他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有份還算體面的工作,剛好夠花的錢,最重要的是,即使是大白天,他也可以拉著老婆做愛……七年來,他一直用一種杰士邦牌的避孕套,他從沒有拋開那一層薄膜。他也想赤裸裸地在老婆的身體上撒歡,可他不敢。老婆有時說:“放心,安全期,別用那個?!彼诒蛔由舷肓税胩?,最后還是套上了。每次完事,他還得檢查一下避孕套是否完好無損,他聽說如果運氣足夠好,避孕套也會破個洞。
他從地鐵羅寶線的起始站坐到終點站,一路上他都在想著該找誰出來玩。他的朋友足夠多,因在廣告公司做事,經常外出弄活動,但也僅是認識,大多還沒好到可以叫出來吃個飯的程度。他還是想到了一個,這人是個詩人,之前請過他吃飯,如今回請,情理之中,再說人家剛離婚,正好有時間。他便打了詩人的電話,他說老婆回家了一個人無聊出來走走晚上一起吃個飯。詩人說,我理解你此刻的感受。他想自己其實和詩人一樣,老婆的突然離去,讓他們的生活一下子變得空闊無比,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都大到他們承受不了的范圍,整個人處于一種無所適從卻又躍躍欲試的浮躁狀態(tài)。
他和詩人朋友先是吃飯,然后借著黃昏的光到市民廣場聽樂隊演唱。廣場上的樂隊扎了好幾處,都圍了不少人在聽,唱得好不好,他不好判斷,他不懂,他唯一佩服的是這些人的膽子真大,或者說臉皮真厚。有一次,他和老婆去沃爾瑪買東西,在門口見到一個婦人推著一個輪車,輪車上坐著一個殘疾的男人,他們是夫妻,出來乞討。當然也不純粹是乞討,還賣藝,因為婦人拿著話筒,在唱歌,歌不怎么樣,但聲音很高,顯然也是個喜歡唱歌的婦人——曾經,她可能就是因為歌聲而被如今殘疾的男子所熱愛。但那一刻,生活的落難,讓一個女人舉著話筒向路人唱歌,乞討點錢以養(yǎng)活殘疾的男人。他看著感動,站著不走。他突然對身邊的老婆說:“如果我有一天也這樣了,你也會這樣推我出來唱歌要錢嗎?”
老婆一愣,“說什么啊你,瞎說話。”
老婆要給唱歌的婦女一塊錢,但她不敢自己拿過去,那么多人看著,她害羞。她連給人家錢都害羞,就別說以后會唱歌向人家要錢了。老婆最后把一塊錢給了一個小孩,讓小孩幫忙拿過去給唱歌的婦女。婦女用話筒對小孩說“謝謝”。小孩倒也老實,指著他夫妻倆說:“是她的?!比藗凖R刷刷看了過來,他的老婆立馬拉著他鉆出了人群。
市民廣場的樂隊當然要正規(guī)很多,他們雖然也要錢,卻一點也看不出乞討的樣子。他們都是二十好幾的年輕人,看樣子都還沒結婚,像足了七年前的他。此時才三十好幾的他看著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年輕人,竟然感覺像是隔了一代,就像是一個父親看著一群膝下的孩子。這點他真的不及他的詩人朋友,詩人竟然像個大孩子,走到樂隊面前跳起了舞,圍看的人先是笑后是熱烈的鼓掌,因這么點小插曲,樂隊演奏得更為賣力。他看詩人舞得如此忘我,舞姿卻是不容恭維的。他為詩人感到不好意思,同時也佩服他的膽大。他承認自己越來越是個膽小的人了。
天黑下來,兩人到街邊吃燒烤,喝啤酒,詩人還對那段即興之舞念念不忘。他倒是假裝起老成來,說:“你們寫詩的人就得有顆年輕的心?!闭f完他就心虛了,看樣子,他同樣把詩人當成了孩子,還是隔著一代的樣子。
吃了燒烤,又去酒吧,兩個人最后都有些頭暈,走路輕飄飄起來,兩個人在大街上勾肩搭背,一人拎一個酒瓶子,最后都摔碎在了大街上。遠處有治安仔喊著追來,兩個人一起跑。確定甩了治安仔后,抱一起大笑,似乎也清醒了大半。詩人說不過癮要不去打一炮。他正是這么想的,但他緊要時刻卻矜持了,不知道為什么,他說:“不要啦,別把我?guī)?,我得回家了?!痹娙苏f:“開玩笑,你還回啥回啊,家里空蕩蕩的,走吧,走?!彼麉s固執(zhí)起來,掙脫詩人搭過來的手,說:“不要,不要,我老婆還在呢,哪像你離了婚的……”詩人擺擺手,說:“切,沒意思?!痹娙擞行┥鷼?,獨自走了。
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也說了假話,不知怎么,他在最應該敞露胸懷的時候說了假話。他想如果自己不說假話,兩個人一起,有個伴,也許能玩得盡興。既然這樣,就算了,他也想回家,出來玩了一天,他還是有了負罪感,雖然老婆不在,老婆一點都不知道。他走了一會路,突然又不想回家了,他要證明自己其實也是一個膽大的人,他看見一間招牌打得很亮的休閑會所,便壯足了酒膽,數(shù)了一二三,走了進去。進去了也不怎么敢抬頭看人,只知道眼前活動著幾個穿白色裙子的女孩,她們七嘴八舌。他徑直上樓,直接進了一間房間,一會有個女孩過來敲門,問他是否同意她服務,他點了點頭。女孩先要他洗澡,他說不洗行嘛,他有點冷。女孩笑著說,你第一次來啊,怎么能不洗呢。他一下醒了不少,怎么能讓這里的女孩看扁呢,怎么會是第一次,即使他媽的還真是第一次。他于是裝出一副熟悉的樣子,進去洗澡,他一進去就發(fā)抖了,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他想著今晚要不要和這個女孩睡一覺,她看起來挺好看,不套任何東西,就赤裸裸,不必擔心會在她的肚子里留下什么,不必害怕會有一只小老鼠一樣的蠕動的東西時刻影響著他的生活。
手機響了。是他的手機響,他聽到的是十分熟悉的樂曲。他把衣物和手機都鎖在了外面的柜子里。他有些急,他大喊:“不要接?!迸咽謾C拿到洗浴室門口,他一看,果然是老婆打來的。他示意女人不要說話。他接了。
“在干嘛???”老婆問。
他剛要說“在看電視呢”,手機一滑,便掉到了水盆里去,像是一尾被放生的魚,一下子就潛到了水底。他趕緊伸手去撈,握在手里,濕漉漉,還在往下滴水。手機已經關了,再怎么打也打不開。這事要在平時,不也就是壞了一個手機的事,可是放在此刻,他就慌張了,盡管回頭撒個謊,說手機是在家里邊洗手邊接電話掉水里的,免不了老婆會罵兩句,教訓他洗手怎么能接電話,終歸還是信的,還是不會懷疑他撒謊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的手機是在休閑會所洗澡時掉水里的——他愣在原地,他一絲不掛,卻感覺不到寒冷。他突然決定離開,先把事情跟老婆說清楚。他其實也不是那種怕老婆的人,甚至某些時候還很大男人主義,只是在自己做錯事情時,他不想被她抓住任何把柄,或者是懷疑,那樣不但他的形象會在老婆面前一落千丈,他偶爾需要炫耀的自信和咄咄逼人似乎也就沒那么理直氣壯了。
他慌忙穿著衣服,女孩坐在床上提醒他不用穿衣服,她又說了一句“你是第一次來啊”。他實在不喜歡聽到這樣一句有辱形象的話。他一言不語,把剛才脫下的衣服一件件又穿在了身上。然后他打開門,女孩在身后喊:“你怎么走啦?”他還是沒說話,快步離開。女孩又喊:“你還沒給小費?!彼仡^瞪了女孩一眼。女孩低聲罵了一句:“神經病?!钡€是被他聽見了,他快步返回,給了女孩狠狠的一巴掌。
……他的心情糟透了,本想尋歡快,如今卻落得如此狼狽。他抹去嘴角的血跡,他的眼睛估計腫起來了。他被會所里的人拖到房間里打了一頓。他捂著臉,快速下樓,樓梯途中,他遇到了詩人朋友。詩人朋友正摟著一個穿白色裙子的女孩上樓。詩人沒看見他。他倒是嚇一跳,他快速躲閃而過,他聞到了詩人身上濃烈的酒氣。他原先也是酒氣沖天的,洗了個澡,被打一頓,身體里便只有血腥味了。想想,已經夠荒唐的了,今夜。
他尋到一個書報亭,有公共電話,卻怎么也想不起老婆的手機號碼——就像老婆的生日和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他都沒記住一樣,他對數(shù)字向來不敏感,何況此刻頭痛得很。他抬頭,望著不遠處一座高樓上他親手策劃的霓虹燈廣告,努力想老婆的手機號碼;他又看著對面街上走動的人群,努力想老婆的手機號碼;他又看著書報亭(其實就是一個雜貨店)里一男一女兩個小孩面對面坐著寫作業(yè),時不時還在桌子底下相互踢對方的腳,他們的媽媽一邊做生意一邊罵他們,叫他們安靜點好好做作業(yè)別打架——努力想老婆的手機號;最后他蹲在地上,把頭埋在雙膝之間,努力想老婆的手機號……路過的人看著他,就看一眼,匆匆走過,生怕他一躍而起打人。他突然站了起來,像是一個彈簧那樣彈了起來,有人嚇了一跳。他想起了老婆的手機號碼。他高興得像個小孩,沖著電話機笑了笑。
電話通了,老婆問他怎么關機了。他說手機掉水里了。老婆沒再關心手機的事,她說:“喂,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已經有兩天沒來了?!?/p>
他問:“什么沒來???”
她說:“就是那個啊。”
他明白了,突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比今晚發(fā)生的任何事都要嚴重。此事應該好好坐下來說,至少應該在家里說。此刻,他們都在外面,他說的每一句話旁邊都有人在聽著,他得注意,盡量不讓外人聽明白。
他說:“以前它是不是也遲到過。”
她說:“沒有啊,它每個月都提前幾天的?!?/p>
他說:“那它這次怎么就遲到了?!?/p>
她說:“喂,如果有了,我是說如果,你怎么想?”
他說:“先別說這些,先說它怎么就不來了。”
她說:“我怎么知道,你問我我問誰?”
他說:“我問你啊,我每次都檢查了的,都好好的,沒破?!?/p>
她說:“你懷疑我?”
他說:“不是,我是說,他媽的怎么能說不來就不來……他媽的算怎么回事!”
她在電話那邊哭了。
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來,他的肚子又餓了。他一邊聽著電話里老婆的哭聲,一邊問書報亭里的婦人:“有賣吃的嗎?”此刻書報亭里的兩個孩子已經打起來了,一個拿著凳子一個舉著掃帚,像是一個拿著矛一個拿著盾。他們的媽媽喊叫著,他們的媽媽被氣得夠嗆,他們的媽媽沒聽到他的話。他于是提高聲音再喊:“喂,有吃的嗎?”他們的媽媽還是沒聽到——拿掃帚的小男孩已經把拿凳子的小女孩的額頭給戳出血來了,流血的小女孩丟了凳子,捧著頭大聲哭喊,聲音刺耳……
想起來,他真是一個不會做人的人。他和每一個朋友都交往不長,舊的,新的,都一樣,有時他想痛改前非,舊的就讓它們過去,遇到新朋友了,耐心一點交往??墒牵坏┱娼簧狭诵屡笥?,他便又沒了激情。他從不給朋友打電話,有事沒事都不打,更喜歡發(fā)短信。朋友給他打吧,他又不想接,真接了,一聽是喝酒玩樂啥的,他又沒興致,一口便回絕了。久之,誰都不會給他打電話。他一不是領導,二也不是名人,他只是圖書館一個小小的管理員。
但這天,他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也奇怪,熟人都不接,一個陌生號碼他倒莫名其妙地接了。
“喂,哪位???”
“有一個事,通知你一聲,范堅強死了,你得回來參加葬禮?!?/p>
“啊,范堅強?死了?”
那人匆匆掛了電話,說是還要通知很多人,就不細說了,碰頭再聊。
聽口氣,像是一直保持聯(lián)系的朋友,像是前幾天還剛見過面??墒聦嵣希B打電話的是誰也弄不清楚,至于那個已經死了的即將辦葬禮的范堅強,名字倒是有些印象,就是想不起來具體是誰,是哪方面的朋友,曾經的同學?同事?還是鄉(xiāng)下的親人?他想半天,也沒想出來。不過,范堅強,作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他倒堅信是確確實實存在的,而且也堅信他們是認識的,曾經,或許還十分友好,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也不一定。只是他忘了。我們都知道,他不是一個會做人的人,好多朋友,不管是值得深交還是不值得深交,他都只交一半,淺嘗輒止,留下了不少友誼的爛尾樓。毫無疑問,范堅強也是其中之一。
當務之急,他要先弄清楚范堅強是個什么人,至少他應該知道后天的葬禮該往哪個方向去。當然,他大可以回撥那個陌生號碼,一五一十,問個清楚。可他又覺得那樣太沒禮貌——不至于吧,人家死了都找人通知你,你卻連人家是誰都不知道。他這點底線還是有的。他決定給不同的朋友打電話,問問這個死了的范堅強到底是誰。這對他來說是一項艱巨的決定,他開始有些緊張,事先演練該怎么向不同的人說起這個來歷不明的死訊。
“堅強?哪個堅強,開服裝店那個,還是電子廠打工那個?”
“隨便哪個。關鍵是哪個最近死了?”他從來就不擅于在電話里表達,說起話來詞不達意。他還真沒想到,有那么多叫“堅強”的人,他們或許是他的朋友,或許是他的朋友的朋友。總之,這個社會就是個網狀體,每個人都是一個或大或小的網眼。
“都沒死,都好好的,服裝店那個前天一起喝過酒,電子廠那個昨天剛打電話找我借錢,說他女兒發(fā)燒,要去醫(yī)院……都找我借好幾回了。我奇了怪,你怎么打電話問起他們,你認識?”
他忙說不認識,這才忘了沒向對方強調姓“范”。
“姓范的沒有,他們一個姓涂,一個姓蔡。”
他掛了電話,為這么一次冒昧的打擾而感到羞愧。但電話還得繼續(xù)打,而且必須強調,他要問的那個人姓范名堅強,錯一字都不行,如考試有標準答案。
一個個電話打過去,首先收獲的是對方的驚喜,“嘿,你怎么舍得打電話啦?”“喲,太陽從西邊出來啦?”或者問:“啊,出什么事了嗎?”聽口氣,可能還以為事情不小,否則他也不會輕易打電話。事情確實大,人命關天,只是事情不是他的,是一個叫范堅強的。
他在一個老同事那里問到了一個叫范堅強的,一字不差。老同事問他:“你找范堅強干嘛?”還沒等他回答,老同事又說:“范堅強出大事了,你不知道?。俊?/p>
他心里一喜:總算問到了。出再大的事也不比死掉大吧。
“我知道,只是我對這個范堅強印象不是很深……”
“他在我們單位開了四年車,他來的第二年,你就走了。你坐過他的車,那次去廣州,我們一起,過虎門大橋時,范堅強那屌毛尿急,把車停在橋上,想往橋下撒尿,他說一輩子沒敢干出格的事,總得干一次。是我們把他架回車里的。”
他有點印象了,但具體想不起來。
“范堅強那屌 毛也真夠衰的,來深圳七八年了,什么都沒得到,跟他一起出來的不是大公司的老總,就是政府部門里的領導,頂不濟也是一個小白領,他倒好,剛來深圳時,幫人開車,七八年過去了,還幫人開車。聽說他老婆也跟人跑了,留下一個五歲的女兒給他帶。那天,據(jù)說他就是為了快點到幼兒園接女兒,才把一對母子給軋死的,現(xiàn)場血腥,那母子倆沒一塊好肉。操,我以為你失蹤了,這么多年沒聯(lián)系,一打電話,竟然問的是范堅強?!?/p>
他心想不對,敢情被軋死的不是范堅強。
“范堅強是車禍死的?”他問。
“他哪死了,沒死,沒錢賠人家,在坐牢呢,聽說要好幾年,可憐他女兒,現(xiàn)在都不知道誰在照顧,哎。改天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吧,念在同事一場。”
“好好。”他敷衍著,掛了電話。
他繼續(xù)打,從電話本的最末端翻出一個初中同學的號碼——這個同學的號碼怎么還留在手機里,他也感覺疑惑,甚至于怎么會有這位同學的號碼,他都想不起來了。他記得他跟他是一點聯(lián)系也沒有的,除了讀書那會出黑板報,他們才會說上話。那位同學的粉筆字寫得好,而他的文章寫得好,于是,每次出黑板報,便由那位同學把他的文章抄上黑板。抄完后,那位同學不知是真心喜歡還是假恭維,都會說一句:“你寫得真好?!彼嗌儆行└甙?,感覺自己已經是個校園才子,對一般的贊許更多則是不屑一顧。中考過后,他們就沒再聯(lián)系了。難道那時他們便互存了號碼——那時拿手機了嗎?也許拿了,也許沒拿,他犯糊涂了。即使真是那位同學的號碼,這么多年了,應該也不用了吧,但他還是想試著撥打。這一試,倒不是急切想聯(lián)系對方,而有了游戲的意思。想不到,還打通了,一問,竟然真是那位同學。兩個人都很開心。難得打一次手機能這么開心的。他的話便有些多,說了追憶的話,還一并把這些年的過程和近況都說了。當然,對方也說了。對方現(xiàn)在是家鄉(xiāng)一所中學的副校長。說得興起,竟忘了范堅強。差不多掛電話時,對方問:“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大才子。”他哦了一聲,問:“你認識范堅強嗎?”
“認識啊,誰不認識?”
“啊,他誰啊,我怎么好像不認識?!?/p>
“大才子,只有別人認識你,你還用得著認識人嘛?!?/p>
他聽著卻像是嘲諷。但也無所謂,他為之前的為人感到羞愧,卻也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我真不記得了?!?/p>
“嗨,人家還喜歡過你呢。范堅強,我們班的文體委員,頭發(fā)很長那個?!?/p>
“范堅強是個女的?”
“可不是。取了個男人名字,當時你就沒少笑她?!?/p>
這么說,他還真有點印象了,可也只是有點印象而已,具體的事一點也想不起來。
“全班都知道,她那時喜歡你,我們出的黑板報就她一個讀者,從頭讀到尾,一字不落,讀了又讀,我懷疑她都能背誦了,有時一站就是半天,也不嫌腳酸……”
他聽著莫名有些感動。后來他也寫一些小文章,但都不敢給人看了,也沒人會認真看。再后來他就不寫了,好多詞語都忘了怎么用,句子忘了怎么組織了。就像一樣東西丟了,都不自覺,有人提醒了,才知道丟的是一樣美好的東西。他悵然若失。而就當初那么一個忠實的讀者,如今也已經死了,能證明那樣美好的東西曾經被他所擁有的證明人也一并丟了。如果說之前還有所猶豫,那現(xiàn)在,他真的要參加這一個叫范堅強的曾經喜歡過他的女同學的葬禮了。按推算,范堅強也不過三十五歲上下,怎么就死了呢?人生無常,生死未知啊。
“正是時候呢,怎么就死了呢?莫非得了絕癥?”
“誰死了?誰得了絕癥?”
“范堅強啊。”
“胡說,昨天我還見過她呢,她現(xiàn)在是報社記者,去年還得過全國新聞獎呢。都嫁人了,丈夫是宣傳部的,兩夫妻都抓筆桿子,很配。不過,倒是聽說夫妻倆都有地中海貧血癥,只有四分之三的機會能要到一個正常的孩子……”
???他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匆忙道歉,稱自己一時激動說錯了話。掛了電話,他想了半天,也沒平靜下來。他還懷疑同學是不是把“范”聽成“方”了。但無論如何,他沒了給對方打第二個電話的勇氣。
他幾乎把手機里的號碼都打了一遍,就是問不到那個已經死了的范堅強。他想實在沒辦法,就回撥那個通知他死訊的號碼吧。然而現(xiàn)實特意和他過不去一般,那個通知他死訊的號碼竟然關機了,并且似乎從此都不想開的樣子。到底有沒有人給他打過電話并告知他一個叫范堅強的人死了要他去參加葬禮這回事,他也開始懷疑起來;或者,干脆就是一個打錯了的電話。
第二天看報紙,他看見角落有個訃告,稱本城一個老戰(zhàn)士去世,明日在沙灣殯儀館舉行追悼會。確實有人死了,但不是范堅強。每天都有人死,這是一個無須證明的事實,區(qū)別就在于死去的人與自己有沒有關系。他看著訃告發(fā)呆。轉而又想,說不定,這個老人,就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這么一想,似乎沒有一個人是陌生的,是沒有關系的,千絲萬縷,都那么牽扯著,包括那個死去了的范堅強。
他決定去沙灣殯儀館參加老戰(zhàn)士的葬禮,只要他心里愿意,把它當作范堅強的葬禮也沒有什么不可以。
責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