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馳
浪漫黑紅(中篇小說)
陳馳
(接上期)
六
那天夜晚,星星們都死去掉進一片濃墨里,就連小鎮(zhèn)西頭混沌的河水也稠稠地凝固得像玻璃一般晃著死光,碉樓大院門柱上掛著的兩盞大紅燈籠熄滅了,大院里和小鎮(zhèn)里所有的人仿佛都昏死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色里。這時,有兩個模糊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院門口,是一男一女。
“俺這一去說不定就見了閻王爺,你就不能多送幾步?”男的好像還余興未盡。
“我倒是想送你直接到枯嶺,可那能成嗎?是爺兒們就該干巴溜脆,別麻纏得像個娘兒們。對吧?”女人的嗓音柔和中顯得空寂而又帶著幾分呆板。
“那……就送到河邊吧。俺爹,他每天都和你睡嗎?”
“你問這有意思嗎?咸吃蘿卜淡操心……”
男人不再做聲。走到河邊,兩個人都停住了腳步,河邊的老柳樹上拴著一根船纜,河里泊著一只小船。男人走上河堤,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女人:
“別看俺平時葷的素的瞎咧咧,動真格的這是頭一回,就是死了也不屈了?!?/p>
“快別說這等不吉利的話,虎爺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前程,老爺子一過世,這黑疙瘩溝的大片產(chǎn)業(yè)還等著你去接掌呢。至于女人,呵,以后你還會碰上更好的?!?/p>
男人解開纜繩跳上了小船,一搖櫓,小船便歪歪斜斜地離開了河岸。
“虎爺,你不是孬種,對吧?”
“是孬種就不去枯嶺了……娘的,桃女兒你聽清楚了,這一戰(zhàn)要是俺大難不死,回來一準娶你當(dāng)婆姨!鐵定的!就這話!”
像春天的柳枝那樣風(fēng)情萬種的擺擺手。
之后女人就笑了,是那種能夠包容一切而又毫無實際內(nèi)容的笑。
天早已黑了,河邊有一小塊荒蕪的菜園,后面便是連綿的蘆葦,遙遠的夜幕,夜幕下的群山峻嶺以及花草樹木,一切都變得黑紅黑紅,就連溝谷坡上亂葬崗子的野墳里的骷髏焦灼地滾動聲也是黑紅黑紅的。鎮(zhèn)子里的人大都被疏散到山里去了,她還不想馬上返回碉樓大院,便獨自一人在這片黑紅里徜徉著,覺得自己的身子也骯臟得黑紅。想起鎮(zhèn)口源頭上那汪沒有波濤的純凈水潭,心里一動,便慢慢地走向源頭那片青蔥郁郁的蘆葦叢……在三少爺司馬彪的力主之下,司馬老爺勉強同意成立女子救護隊,但名稱不能像平城中學(xué)那樣叫什么“愛國女生救護隊”,而是由他飲了三杯酒之后拍板定下,就叫“小親疙蛋救護隊”。司馬老爺?shù)睦碛珊芎唵巍遗畠菏切∮H疙蛋,黑疙瘩溝的婆姨們也是小親疙蛋,由她們湊在一起的隊伍自然應(yīng)該就是小親疙蛋隊。成員里本來還有司馬老爺?shù)拇筇蛢晌灰烫?,大太太不干,大罵司馬老爺“老不正經(jīng)”、“老糊涂”了!于是大太太和姨太太們都未參加,強行拉來十幾個家丁和挖煤工的婆姨湊數(shù),讓桃花兒擔(dān)任隊長,授上尉軍銜,每個婆姨都發(fā)給一身新5軍的狗皮,當(dāng)下便叫她們裝扮起來。三少爺司馬彪始終不太同意這個不倫不類的名稱,堅持著要改個叫法,但司馬老爺不管,瞇著一雙老眼溜溜地直往正脫了破衣爛衫,邊換軍服便嘰嘰嘎嘎咧嘴嬉笑的婆姨們身上掃射,被三少爺糾纏得煩了,眉眼一立腳一跺,翹起刀刃般的兩撇八字胡怒道:
“你懂個鳥!這名兒有甚不好?按咱黑疙瘩溝的說法,只有最親的女人才配叫‘小親疙蛋’,前沿那幫煤黑子們只要聽到這名兒,褲襠就能頂起來,渾身都是勁,沒有不玩兒命的。你還不歡歡給老子滾到陣地上去!”
趕走了司馬彪,司馬老爺便嬉皮笑臉地走上前去幫助婆姨們整理軍容,輪到年輕點的,自然也免不了要順便“老不正經(jīng)”一番……
那時,桃花兒并不在場,她正奉命在碉樓頂層的一間房屋里撫慰大少爺司馬虎。事畢,她走出房門去給大少爺端藥水洗擦臀部的傷處,猛不仃看見樓道暗處立著一個黑乎乎的人影,頓時嚇了一跳,細看才認出是三少爺司馬彪,正渾身瑟縮地呆立在幽暗里。見她停住腳發(fā)怔,便走上前來把一身扣著上尉軍銜的軍服塞給她。也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輕輕嘆口氣,掉頭踉蹌地跑了。
野豬河源頭的岸邊有一只銅牛,很古老也很古怪。據(jù)司馬老太說,那是先祖爺為防野豬河水泛濫鬧災(zāi)荒,帶領(lǐng)手下的響馬專門殺到山外,從黃河邊的一座河神廟里搶來的,是野豬河的鎮(zhèn)河神獸。
此刻,那銅牛在昏暗中正瞪著凸圓的眼睛,默默注視著桃花兒走進蘆葦叢中。桃花兒分開蘆葦盈盈的翠葉鉆進去,眼前一潭開闊和幽黑,夜色里水潭葦葉搖曳葦花婆娑,幾只野鴨把扁扁的喙插進美麗的翅膀里在滾動著晶瑩露珠的葦叢中睡眠,完全沒有鎮(zhèn)子里的混亂與恐懼,一派朦朧的安謐恬靜的氣氛,潭外河里的濤聲嘩啦啦傳來,為水潭的靜謐又添幾分神韻。桃花兒癡癡地立在水潭之畔望著撲朔迷離的山野,兀自感到置身于仙境縹緲中,一種無私潔凈的東西籠罩了她使她情不自禁地脫去衣裳撲進水潭里,掬起一捧涼涼的水撩在胸前,心胸一陣清爽,不覺把整個豐滿的身軀浸在水中,一枝葦稈斜斜地伸出來用結(jié)出的那朵含苞未放的葦花摩擦著她的鬢發(fā),她張起雪白的手臂輕輕把它掐下來貪婪地嗅著,葦花清涼的馨香沁入她每一根神經(jīng),使她渾身軟酥酥的……從前,每到此時,她內(nèi)心就會涌上一種渴望,渴望那個男人,那個像野豬河一樣蠻橫、一樣強悍、一樣永不衰竭的男人來擁抱她,在忘記一切的昏醉中把她孱弱的生命帶進強盛。
可今天,在這樣一個混亂驚懼的暗夜,這樣一汪深邃幽靜的水潭里,早已期待著的那種熱烈渴望卻沒有如期而至,相反,內(nèi)心里倒溢滿了一腔凄婉和悲涼——那個男人不會再來了。自從她住進碉樓大院他就再也沒有來找過她。需要她的男人太多了,她所需要的男人卻只有一個,而他永遠不會再來了。仿佛生命月光下的影子,烏云一旦遮蔽便灰飛煙滅了,只能在悄然流失但同時又恒久不滅的宇宙時空里,留下一絲晦暗的信息。他當(dāng)然應(yīng)該怨恨她,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干凈的女人,她甚至還生過一個女嬰,一個搞不清究竟哪個男人該是他父親的女嬰,那個孩子因世事的突變留在了關(guān)外,她只留給她半片玉鎖。她不是個男人們理想中的好女人,所有真正愛她的男人都該唾她、恨她,惡狠狠地揍她耳光??墒聦嵣希四莻€死鬼日軍小隊長外,并沒有哪一個男人揍過她,虐待過她。這時,她想起了司馬老太,想起了初來黑疙瘩溝的那個夜晚——
黑黝黝的夜色如同一盆黏稠的膠液把空氣凝固得陰森死寂,鎮(zhèn)子里的人家都已睡死,只有一孔頂部奇形怪狀的窯洞還向外透露著昏黃搖曳的燈光。司馬老太、鬼六和桃花兒都沒上炕,依著司馬老太的吩咐,鬼六和桃花兒兩個人雙手合十極恭敬地站在火炕邊緣,看著老祖宗過神與先祖爺對話,似乎覺得就要拜天地膠合百年之好了。司馬老太在窯壁圖案前的香燭下磕過三個響頭拜過陳轉(zhuǎn)老祖后,盤腿坐在黑乎乎的墳丘般的窯洞里,眼睛泛著瀅瀅藍光,對立在地上的兩個小輩兒怪聲唱道:“天下失道兮民難捱,小鬼犯邊兮戰(zhàn)禍來,安得神靈兮濟四方,血雨北注兮黑為白……”唱畢,司馬老太合上雙眼對著窯壁上的神秘圖案念念有詞,接著開始仰天長嘯,像在召喚遠通冥靈的先祖爺。那長久的尖嘯仿佛把他們兩個人肺腑中的元氣和膽氣都逼了出來。正忍不住觳觫之中,司馬老太騰地站起轉(zhuǎn)過身來瞪圓藍瀅瀅的眼睛盯住鬼六,伸出一只精瘦的爪指指鬼六,又指指桃花兒,厲聲喝道:“兀那孫兒如是大膽,此女乃上蒼下凡之玄天花神,前來下界救苦救難,虧得先祖爺泣血祈求始得恩準先赴吾土,已解臨頭大難。汝已觸犯天滌必遭天譴,還不快快給花神娘娘跪下……”霧雨淋頭,但已被震懾的鬼六還是低俯高大的身軀在桃花兒面前跪下了。桃花兒頓時驚慌得不知所措。司馬老太躡躡上前,兩手捧心:“俺黑疙瘩溝不日即有屠城血光之災(zāi),娘娘大德,前來救苦救難,小老兒代先祖爺謝了……俺這寒窯豈是娘娘憩息之所。鎮(zhèn)子西頭,觀音山下野豬河邊,那座先祖爺造下的青磚碉樓才是娘娘施法所在……去吧,去吧,全鎮(zhèn)萬余百姓生靈性命都系于娘娘一身。六孫兒,你要好自為之,千萬別為一己之私欲禍害全鎮(zhèn)百姓!”老祖宗的聲音越來越低沉含混,到后來便像囈語般模糊了:“……去吧,去吧,紅花轎,綠花轎,頂不上一抬大法轎;金豆子,銀豆子,拿槍捅你個小舅子……”
司馬老太說完又像鬼魅倏地竄回到窯壁前,盤腿坐下閉目合十,不再有一點聲息。
果然,桃花兒是被一頂肅穆的黑色大法轎抬進碉樓大院的,由司馬老爺手執(zhí)法仗親自接引,眾家丁前呼后擁灑水掃塵,一幅歡喜佛正向人間傳授交媾隱秘的畫像貼在法轎的轎檐上,引得全黑疙瘩溝的男女老少夾道觀瞻。那法轎極為神圣,只有在進行祈天求雨或請神送佛的重大儀式時才許使用。桃花兒從轎簾的縫隙朝外看,那隆重的場面和氣派使她產(chǎn)生了錯覺——隱隱地覺得自己是被紅紅火火地娶進一個大戶人家,正在舉行盛大的婚禮。這種強烈的幸福感充斥了心田,激動得她通身顫栗。再后來,一切果然又都被老祖宗不幸而言中:日本人從關(guān)外打進關(guān)內(nèi),從長城以北攻過長城以南,打過黃河,打到了黑疙瘩溝門口,黑疙瘩溝即將面臨一場血光戰(zhàn)禍……桃花兒心中所充斥的虛幻的幸福感,一夜之間便無形地被一種無私獻身的崇高感所取代,盡管她有時心里也會涌上一股難言的慘痛。
她撩開河水,爬上岸穿好衣服,拿著那支含苞未放的葦花骨朵,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朝鎮(zhèn)子里踽踽走去。大戰(zhàn)前的小鎮(zhèn)一片死寂,也是一片令人驚悸的黑紅,那時她覺得這黑紅的顏色里隱藏著無限兇險和漫漫血光。心里害怕,便不由得加快了腳步。這時,她好像聽到身后黑暗里飄來一種似有似無的沙沙聲,剛想回頭,一雙臂膀已從后面把她緊緊箍住,她立刻感受到一股只有煤黑子才擁有的粗蠻力量,她只來得及尖叫了兩聲就被掀翻在地……
黑妞自從與鬼六失散后,便一直伸著鼻子在四處尋找他。它先從枯嶺找起,再到馬家窯,最后尋回到金雞鎮(zhèn)的戰(zhàn)壕里。它感到奇怪,戰(zhàn)壕里怎的也有了女人?有了女人這幫胡亂披身狗皮的垃圾兵們頓時個個都變成了叫春的貓興奮得嗷嗷叫。它在無數(shù)個或蹲或站、擁擠的腿縫里鉆來鉆去,挨了無數(shù)下不懷好意的腳板和槍托,還是沒找到司馬鬼六。最后它急了也惱了,便開始怒吼著撕咬那些戲弄它的兵爺們或是擋住它去路的肥肥大腿,亂咬一氣,總算咬開一條血路,滿嘴鮮血淋漓地竄出戰(zhàn)壕逃離了追打它的兵爺們。它頓在鎮(zhèn)口的幽暗里,心存懊惱地窺視著戰(zhàn)壕里、陣地上忙亂的人群,不安地惦記著鬼六的安危。突然,一陣廝打夾雜著驚懼的尖叫聲從街里傳來,它幾乎立刻便從那渾濁的氣息里嗅到一種十分熟悉的氣味,脖子上的那圈白毛唰地直豎起來,敏感地扭頭朝黑暗的街里望去,見街邊的土堆旁一個臉上被抓出幾道血痕的男人正要扒去桃花兒的衣裳。黑妞立即狂怒起來,咆哮著躥過去,朝那男人光光的屁股上狠咬一口,那人慘叫一聲,爬起來捂著耷拉著一塊血肉的屁股蛋嘎吱吱嘎吱吱地磨著大牙板子惶惶逃去。
坐起來,桃花兒驚恐不定地望著黑妞,很久才醒悟過來,她感激地把黑妞摟進懷里,用嘴親它的臉,用白嫩的手撫摸它的大耳朵。黑妞渾身一抖,搖搖大刷子似的尾巴,將桃花兒的衣裳叼來遞到她的懷里。待她穿好后,便咬住她的褲腳朝一孔黑乎乎的窯洞走去。
桃花兒掩了懷懾懾地走進院門,穿過長滿青草棵子,棵子下面有青蛇游動的小院。窯里閃出一星黃豆大的搖曳光影,還挾來幾句司馬老太少女般的古怪歌聲:
天道昏黑兮苦蒼蒼,
地火紅白兮野茫茫,
龍船逆水兮難闖灘,
楊花枯萎兮不尋常……
窯洞里,司馬老太盤腿坐地手擎一炷香念念唱唱,在她身后窯壁上的赭紅色圖案于燈影下舞蹈。見桃花兒惶惶進來便停住了口不再吟唱,睜著藍瀅瀅的瞳仁盯著桃花兒看,一只凸著青筋和血管的枯手抓起古銅翡翠嘴兒煙桿,青煙便從她的嘴里鼻里冒出來。桃花兒瑟縮地走到她面前跪下,捂了臉便嗚咽起來。司馬老太胡桃皮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幾股青煙漫過才溜溜地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她那藍的怪異的眼珠子,幽幽道:“娃兒,莫哭哩,這都是命,也是個人的劫數(shù)……男人,哼,都是二八月的公狗好糊弄著哩。想開點哇,俺這老不死的實在是年歲太大,沒臉沒皮了,不是哄你,要不是合溝里盡是俺的重子重孫兒,俺還想再當(dāng)回花神、再坐回法轎,拉他十來八個漢子睡哩,那有個甚……”司馬老太藍色的瞳仁有些渾濁了,望著黑暗的虛空像在跟一個遙遠的人說話,喉嚨里有團東西咕嚕咕嚕直響,最后,她竟得意地尖笑起來,還笑得肩頭上的骨頭一聳一聳的。
桃花兒跪在地上雙手扶著司馬老太的膝側(cè)臉聽著,仿佛在聽一個很古老的故事,這故事遠比鎮(zhèn)子里那些有關(guān)燈籠鬼和狐貍精的傳說可怕得多。昏暗中,她覺得司馬老太只是一架白森森的骨殖,冰冷冰冷的??捎袝r,她又覺得司馬老太就是觀音山上那座山神廟里的山神爺變的人形,故意在哄騙她戲弄她。很長時間之后,嘎嘎的聲音又從司馬老太冒著青煙的嘴里竄出來:“娃兒,莫怕。今兒夜里用你不上,你就上炕睡去吧,有先祖爺陪著咱們,甚的妖魔鬼怪都不敢來,俺先給你唱個小調(diào)調(diào)兒聽……”桃花兒怯生生地爬上炕,蜷縮在炕角里聽司馬老太凄愴地唱道:
有個女娃遭人搶,
想起爹娘淚汪汪。
胡子大王坐中央,
長矛大刀圍兩旁。
淚往肚里咽,
痛往心里藏,
只盼神靈來保佑,
早早送我上天堂。
不怨天,不怨地,
不怨爹來不怨娘。
拉起褲兒裝漢子,
也架起槍來操他娘……
司馬老太的歌聲悲愴而蒼涼,仿佛在述說一種無法言說的人生困苦,而這些困苦實際上早已汩汩地浸透到桃花兒的心靈深處了。淚水朦朧里,她恍惚像一粒輕揚的塵埃被無形而又威力無比的旋風(fēng)勁吹著,耳鳴目眩、身不由己地旋轉(zhuǎn)著,升入輝煌的天堂……
七
山野里的寂靜與安謐在幾小時后,便被猛烈的炮火粉碎了。
黎明時分,日寇的先頭部隊抵達河口前沿。陡峭的山崖和狹窄而又復(fù)雜的地形阻礙了隊形的展開,把敵人拉成了一個長條。先是一小股偽軍張狂地闖入了河口,吼喊著沿河灘沖進獨立大隊一中隊和四中隊火力控制下的入山路口。司馬鬼六突然甩動手腕打響了第一槍,其他弟兄們便都跟著開了火,也就是兩三袋煙的功夫,偽軍們便被這突襲打懵了,拋下十幾具尸體慌忙龜縮回河口外沿的那片刺槐林里。天大亮?xí)r,鬼子的后續(xù)部隊趕到,幾十門重炮閃著冷光從三家村的那方打麥場上伸出,前趨到刺槐林增援的日軍也架起了小鋼炮,緊接著,遠處的重炮和近處的小鋼炮同時開火,枯嶺窯全線陣地迅速彌漫在一片橫飛的彈片和濃烈的硝煙里。
盡管在此之前也曾與土匪響馬、小股日本兵、潰敗的國軍打過幾仗,盡管在林參謀長一次次嚴厲命令甚至刻毒咒罵下,都明白要打一場惡戰(zhàn),可獨立大隊的士兵們畢竟從未見過這樣慘烈真實的場面,轟擊的炮聲一響,整個陣地馬上亂了套。恐怖的氣氛伴著聲聲震耳欲聾的爆炸,伴著四處迸飛的彈片,像瘟疫似的在三百多米長的陣地上迅速擴散。那一瞬間,每個人幾乎都被驚昏了頭嚇破了膽。
仿佛被一種神奇力量重新塑造、一夜之間變得雄心勃勃的一中隊長司馬虎,在打那股貿(mào)然入侵之?dāng)硶r,他還壓根兒沒意識到戰(zhàn)爭的慘烈,那邊鬼六喊一聲打,他也對著弟兄們高吼了聲打,于是亂槍齊鳴便打了,于是敵人便退了。他屬下的一中隊無一人傷亡,倒是崖下皺褶層疊的黃褐色河灘上,日偽軍拋下不少具橫躺豎臥的尸體。他的心頓時一寬,樂了——照此看來,要娶桃花兒姑娘當(dāng)婆姨也沒球甚難的!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懂得了戰(zhàn)爭,這便是戰(zhàn)爭的全部。前班頭白毛順戰(zhàn)壕竄過來向他傳達林參謀長“注意隱蔽,鬼子可能要打炮”的命令時,他還不以為然呢,摸出酒壺咕咕灌了兩口,不無自豪地對白毛說:“小鬼子不經(jīng)打,還不如那幫土匪響馬的桿子硬,不過癮哩!”白毛點點頭,涎著臉討過酒壺也猛灌幾口,抹把嘴討好地說:“有你虎爺在,小鬼子也發(fā)不了威……不過,林參謀長說要小心鬼子的大炮。”“雞巴炮!全沒一點鳥用!”司馬虎很得意,又賞了白毛幾大口酒,掖起酒壺便有點按捺不住地把白毛拉到跟前,興奮地說道:“今天算你小子運氣好,先給你透點風(fēng)——這仗打完了,俺要娶桃花兒姑娘當(dāng)婆姨!”
“甚?你盡瞎胡咧咧,”白毛先是一怔,接著便把只粗脖子梗了起來,愣頭愣腦地頂撞道:“桃女兒是咱大伙的桃女兒,你想吃獨食?俺白毛就第一個不讓你!”
司馬虎今天心情好,便也不以為逆,輕輕踢了白毛一腳,笑道:“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到時候喝喜酒,虎爺俺灌死你個雜毛子,快滾吧!”……可,鬼子果然開始打炮了,還真格叫個厲害,迸射的火光,驚雷般的巨響,讓人魂飛膽寒。第一排炮彈在他身邊不遠處劇烈炸響后,他就魂飛魄散,昏頭昏腦地扔下部隊,也忘記了貓腰,直挺著個細長脖子朝設(shè)在煤窯里的中隊部沒命地鼠竄。
這場炮擊令前班頭白毛終身難忘。炮擊開始的時候,白毛剛剛返回到自己的陣地上。一發(fā)發(fā)炮彈落下來,硝煙和飛起的灰塵使他眼前一片黑紅,他無可奈何地把自己高大的軀體蜷曲在又窄又淺的戰(zhàn)壕里。戰(zhàn)壕挺潮濕,背靠的壕壁還滲水,把他身上的軍褂弄得濕漉漉的,使他從心里感到發(fā)冷,渾身便止不住地抖動起來。緊挨著他旁邊的是“拉刀”好手疤瘌眼兒。他看見疤瘌眼兒也在發(fā)抖,而且抖得比自己要放肆得多。黑紅黑紅里,他好像還看到有個弟兄趴在戰(zhàn)壕邊沿上,兩手死死抱著腦袋,卻把個瘦瘦的屁股撅得像個沖天炮。白毛硬是沒瞅見鬼六,不知道鬼六中隊長此刻躲藏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也像他一樣狼狽,他想盡快告訴鬼六:狗日的大少爺在打桃花兒的主意,要吃獨食哩……
其實鬼六藏身的地方離白毛并不遠,他畢竟有些經(jīng)驗,鬼子的大炮一打響他就趁勢在一個堅固的機槍掩體下蹲伏了身子,把自己的脊背與壕壁貼得緊緊地,一面豎起耳朵仔細分辨空中傳來的尖嘯——憑借嘯聲的不同來判斷炮彈彈著點的遠近、是否危險,一面睜大眼睛觀察著左右兩側(cè)。他立刻發(fā)現(xiàn)整個陣地已然大亂了,缺乏訓(xùn)練完全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挖煤工、船工、纖夫包括一些家丁,有的在戰(zhàn)壕里叫喊著亂竄,有的跑出戰(zhàn)壕想往煤窯里逃,像丟了腦袋的蒼蠅,他張口剛想大喝一聲:“都趴下,注意隱蔽!”一顆炮彈就在他后腦勺上落下來,轟然炸開,巨大的氣浪把他臉朝下掀倒,掩體一下子垮了呼啦啦地塌了一片,泥土矸石雨點似的迎面撲來,頓時天昏地暗,恍若地獄。待他再度抬起頭睜開眼睛,自己的半截身子已被埋進土里。戰(zhàn)壕外亂竄的那幾個弟兄一下子都不見了……到處是血,到處可見從空中落下的殘肢斷臂,都是近在身邊的血淋淋的死亡。這情景實在是太慘烈了,刺激得鬼六腦仁兒一陣劇痛,已被存入腦海深處的圖像又被一幅幅翻撿出來。
——他突然的開火顯然打懵了鬼子騎兵,一瞬間幾乎所有的屎黃色都臥倒在地上,接著便朝他猛烈還擊起來。他順著土埂滾了滾,重新?lián)Q了位置打幾槍,再滾到另一道淺溝里,暮色中的鬼子似乎分辨不出他的準確位置,也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偷襲他們,便圍成圈茫然地朝四周瘋狂掃射。這時,他藏在暗處,看見那女人從地上爬起來朝村外猛跑,沒跑幾步就被一個鬼子伸腿絆倒了,女人爬起來再跑,再絆倒,再爬起來跑……那鬼子不耐煩了,摸出一枚手雷拔了銷子便用力塞進女人的兩腿間,然后朝她踢了一腳。他看見那女人像只麻袋似的順坡滾下麥場,滾進一片麥田里,接著就是一聲轟然巨響,麥田里飛起一片血雨和一塊塊碎肉,黑紅黑紅的顏色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冒死搶回來的那具女尸,其實也只剩下個上半截兒……他把她背進枯嶺窯,按照煤黑子們埋葬自己弟兄的方式,把她葬在深邃幽靜的煤洞里。
現(xiàn)在,那副慘烈的圖景又在他眼前重現(xiàn)了——大少爺司馬虎慘白著一張小臉,伸長脖子從他身邊掠過,朝著中隊部狂奔。鬼六忙伸手一把沒抓著,眼睜睜地看著司馬虎挺直著細腰像只野鴨那樣張著兩臂招搖而去,“完了,他要糟糕”的模糊念頭還未來及變得清晰,司馬虎就被飛來的排炮淹沒了。那排炮像長了眼睛都集中在煤窯口附近,那段戰(zhàn)壕至少被炸開了五六米長。在那連續(xù)而猛烈的爆炸中輝煌殉國的還有三個蹲在窯口充當(dāng)觀察哨的士兵,他們居然不懂應(yīng)該先隱蔽好自己。
當(dāng)然,火球化作濃煙之后,死得最慘的還是一中隊少校中隊長司馬虎,他被橫飛的彈片撕開了肚皮,肚腸和半片血肉模糊的肋骨沾在了窯口石壁上,腦袋不見了蹤影,滲了血水的軍裝被炸成一堆破碎的布片,七零八落地鋪灑在窯口黑沉沉的煤矸石垛上,仿佛插滿無數(shù)支血紅色的三角旗。鬼六呆呆地望著窯口,心中恍然絕望了:實力如此懸殊,弟兄們實際上是根本守不住防線的。身后這片熱乎乎的故土——黑疙瘩溝,金雞鎮(zhèn),所有的煤窯,所有的女人,包括桃花兒、辣梅子,甚至林參謀長、劉副官、司馬老爺、司馬老太,他們都無法保全,最后的結(jié)局大概都不會比三家村的那個女人好多少……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司馬鬼六的眼睛就一下變得通紅通紅,紅得像著了火的猴兒屁股,又紅得像丹頂鶴的鶴頂。從那時起,呈現(xiàn)在他眼中的所有景物也都附帶上了一抹赤色閃光,那閃光紅得耀眼,紅的日怪,竟然會是那么艷麗,那么嬌媚,那么壯烈,那么圣潔,簡直就像少女的初潮!
硝煙彌漫中,野豬河也憤怒了。整日里伴隨著槍林彈雨咆哮個不停。
它變得像它的母親河——黃河一樣暴烈,宛若一個情竇初開、情欲膨脹的青年莽漢,袒露著粗獷的黑色軀體,嗷嗷吼叫著沖破一堵堵屎黃色的圍欄撲在這片亙古寥廓而又貧瘠失血的渾黃土地上,奮力撕咬著褶皺層疊的河灘,蕩滌如注的血水裹去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尸體,帶著無數(shù)個稀里糊涂卻又不屈不瞑的靈魂沖出河口。太陽立于宇宙之巔,噴射著熱辣赤白的血也在為這個青年莽漢助威,使痙攣的山野擁擠著向死亡發(fā)起沖擊。
那時候,鬼六紅著眼睛像只野狐,正拖著火紅的尾巴靠近太陽蹲伏在戰(zhàn)壕里,他敬畏地望著從混沌中射出來的那道金光,然后摟起一挺機關(guān)槍狂躥起來領(lǐng)著一群殘兵向屎黃色潮流沖去,爆炸的氣浪掀翻了古漢墓群,雜亂沉重冒著火星的腳步又把古墓里戍邊將士的骷髏踢得滾來滾去,遂濺起古戰(zhàn)場上沉睡千百年的腥臭塵土。那塵土里裹挾著當(dāng)年邊塞廝殺中的吶喊、兵刃的碰撞、戰(zhàn)馬的鳴嘯、軍旗的鼓蕩彌漫開來,污濁地灌進那些已沾滿黑煤粉塵的肺內(nèi),使生長于北地荒野、黃河支流岸畔的漢子們軀體里滾動起一股陽剛而又愚魯?shù)臍飧?。中隊長司馬鬼六懷里的機槍不停地爆響著沖在最前面,中隊副白毛像個血人從地上揀起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嗷嗷地跟在他身后,疤瘌眼腿上掛了彩,也抱了桿老套筒一趔一趔地吼喊著沖出來,身后、兩旁所有還能動彈的弟兄們都以各自能夠做到的姿勢跟隨著。子彈如雨水般地潑去,如激流席卷著密密麻麻的屎黃色在谷口河灘上滾動。
這是他們能夠發(fā)起的最后一次沖鋒,河口保衛(wèi)戰(zhàn)已經(jīng)接近尾聲。
失敗似乎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了。
一中隊長司馬虎被炸身亡,加劇了陣地上的恐慌,先是一中隊那段垮了。中隊副司馬太保帶頭放棄前沿向后面逃竄,牽動著下屬士兵逃離戰(zhàn)壕。他們一撤,四中隊的弟兄們也都跟著紛紛爬出戰(zhàn)壕,兔子似的往后竄,司馬鬼六揮著駁殼槍同白毛想擋擋不住,亂叫一通后,也被人流狂卷著退出戰(zhàn)壕朝溝里涌去——四五百米之后便是第二道防線馬家窯陣地。這么一來,枯嶺前沿在敵人實際進攻開始前,便已大部崩潰。
潰退的人群黑壓壓一片,潮水般地向后漫,許多士兵手里連槍都沒有——那燒火棍拎在手里怪累贅的,早在慌亂中扔了。司馬鬼六那把藍汪汪的駁殼槍倒是還握在手里,汗津津的,全沒一點用處。中隊副白毛那柄漢陽造也很真實地提在手中,槍托拖在地上隨著他那高大笨拙的身子一起晃動著。他倆都找不到自己屬下的弟兄,建制都被打亂,漫山遍野都是人,根本鬧不清誰是一中隊的誰是四中隊的。敵人的轟炸并未結(jié)束,恐懼的死亡還寸步不離地追隨著這支潰散的隊伍。
直到逃離陣地約一百多米遠,在一道石梁前,驚慌失措的潰退才被遏止住——林崗額頭上沾著血跡,瞪圓充血的眼睛,揮著手槍站在石梁上厲聲喝罵著,身旁架著三挺輕機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潰敗的人群,他的腳下,率先逃離陣地的一中隊隊副司馬太保已被擊斃,死狗般張開四肢躺在地上。人群仿佛被嚇醒了,都愣怔地停止了潰逃。這當(dāng)兒,司馬鬼六才有機會沖到人群前面,轉(zhuǎn)過身喝道:
“回去!現(xiàn)在所有的人都聽我的指揮,都他娘的給我滾回去!”
但大伙仍都呆傻地愣怔著,都做出了要轉(zhuǎn)身的架勢,腳步卻沒挪動。他們心里還殘存著一絲僥幸,巴望著林參謀長能下令撤退。事情明擺著,鬼子有大炮,他們沒有,枯嶺防線咋也守不住哩??闪謪⒅\長黑著臉膛端著手槍大聲喝罵著,要他們立刻返回原有的陣地,并明確宣布:一中隊副中隊長司馬太保已被軍法處決,凡擅自潰退者,一律就地槍斃!
幻想破滅了,清醒了的士兵們在軍法的脅迫下,不得不老老實實地重返枯嶺前沿。鬼六和白毛在他們身后端槍逼著,不斷督促著,鬼六喊一句,白毛便也跟著嚎一聲,罵罵咧咧,要大伙跑步前進。這時候,炮火竟然稀落下來。待大伙跑過許多同伴的尸體,大部進入陣地后,炮火完全停息了。遠遠的河灘對面,刺槐林中,頭戴鋼盔的鬼子、漢奸一群群沖了出來,激烈的槍聲取代了轟隆的炮聲,進攻開始了。
奇怪,看見鬼子開始沖鋒,這幫垃圾兵們反倒不怕了。刺槐林里的小鋼炮和三家村里的大炮不響了,這就好,比甚都好。他們認定那大老遠就能打著他們的“雞巴炮”是最可怕的,既然那炮不響了,其余的一切便都球也不憚了。一進入戰(zhàn)壕,亂哄哄的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支什么家伙,便都爬下瞄準了前方。司馬鬼六先調(diào)整了部署,把一中隊的人都散插進了四中隊,取了挺機槍交給白毛摟著,見疤瘌眼兒沒槍只掂著顆手榴彈在戰(zhàn)壕里抖,便也讓他摟了挺機槍。連夜離開平城的新5軍19師123團已經(jīng)開進金雞鎮(zhèn)后面的山嶺,奉命給獨立大隊補充了一些彈藥,還撥了十二挺輕機槍,每個中隊便新增加了三挺。鬼六還讓白毛從煤窯里拿出十幾壇辣梅子用紫檀木大船運來的烈性燒酒,按小隊分發(fā)給大家,令弟兄們好好喝,喝完了好好打。
可弟兄們打得實在不怎么好,幾挺機槍不歇氣地叫著,老套筒、漢陽造、中正式“怦怦叭叭”地響著,煞是熱鬧,可進攻的鬼子漢奸竟沒什么傷亡,居然仍是東一伙西一群地向陣地前沿推進著。后來,鬼六便沿戰(zhàn)壕跑著四處喊:“先給老子都緩一緩,等鬼子靠近了再打!”沒人理他的茬兒,弟兄們依然像比賽似的一槍槍摟著。他們當(dāng)然地認為應(yīng)該把鬼子漢奸擋在盡可能遠的地方,當(dāng)然地認為鬼六中隊長在趁機擺官架子,滿嘴胡咧咧。鬼六無奈,只好不再管他們,索性放開了玩兒吧,反正123團有的是彈藥。他在戰(zhàn)壕里巡視著,按照自己當(dāng)國軍時的記憶,在每個機槍手旁邊放一個彈藥手,一旦機槍手殉國,好立刻添補上去接管機槍。他發(fā)現(xiàn)疤瘌眼兒很是塊材料,摟機槍學(xué)得很快,也挺像回事。他雖然拉刀是一把好手,機槍卻是從沒沾過邊的。剛摟上機槍一扣扳機,子彈全都打上了天,再重新打又都掃到了前面十幾米處的葦叢里,槍口一抬,卻又把不遠處一棵刺槐樹的樹葉掃下一大片??砂甜蹆翰磺粨希俅握{(diào)整姿勢、位置,這才順利地把子彈射向了河灘。他給疤瘌眼兒配了個老漢兵,那老漢兵患有嚴重的矽肺病,不斷劇烈咳嗽,吐出一口口黑黑的濃痰。但鬼六曾與那老漢兵在煤窯里挖過煤,知道那老漢膽子賊大很有點玩命的勁頭也有保命的經(jīng)驗。疤瘌眼兒不乏機靈,缺的是膽量和鎮(zhèn)定。
剛安排妥帖,進攻的敵人已經(jīng)逼近了,子彈蝗蟲也似的飛,把戰(zhàn)壕前的地面打得直冒白煙。鬼六與他身邊的弟兄們透過那陣陣騰起的白煙,緊張還擊。幾小時前打敵人先頭部隊的景象重現(xiàn)了,沖在頭里的鬼子、漢奸們倒下不少,陣前百十來米內(nèi)簡直成了敵人的死亡圈。敵人在死亡圈內(nèi)外拼命掙扎,三個一堆,五個一伙,頑強地往前爬,爬在前面的鬼子兵還用輕機槍不停地向陣地上掃射。給疤瘌眼兒當(dāng)彈藥手的老漢兵率先用上了手榴彈,接著,其他弟兄們也都跟著掄起了手榴彈。隨著手榴彈轟轟烈烈的爆炸,爬到陣地前的鬼子兵紛紛喪命,從河灘到堤崖的漫長坡地上躺下一片屎黃色。
敵人退縮后,三家村的大炮和刺槐林里的小鋼炮又轟鳴起來,炮彈像剁肉機一般,枯嶺窯口、前沿陣地又陷入一片血肉橫飛之中……后來,鬼六漸漸摸出了這種規(guī)律,鬼子一退,便令弟兄們都鉆進煤窯里躲避,待炮轟過后再爬出來堅守陣地。
類似這樣的拉鋸戰(zhàn)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在驚懼、忘我,同時又心驚膽裂的昏暈中,枯嶺阻擊戰(zhàn)總算堅持到了黃昏,又堅持到了黎明。在戰(zhàn)斗短暫的空隙里,這個年輕的漢子也曾偶爾回頭悵望,他想在血光中再看一眼源頭那汪沒有波濤的水潭,他惦記著那個有著白花花的奶子、水滑滑的豐臀和鮮亮亮臉蛋兒的年輕女子,他總在想,她這一天一夜是怎么度過的。
黑紅色的悵惘中,仿佛有一只紫檀木的大船順水而下,來到岸邊,落在河里的炮彈,掀起一個個巨大的水柱,搖撼著船身。那船頭好像還飄揚著一面大旗——小親疙蛋救護隊。他看見辣梅子虎騰騰地站在旗下,像尊門神。在她身邊還站著桃花兒姑娘,雖也穿了戎裝,卻仍掩不住她那柔柔的萬種風(fēng)情和媚媚的一懷溫馨……這就好,辣梅子不再咒罵桃花兒是婊子,她倆能互相幫襯了。她們都是他的女人,她們體內(nèi)都蘊存著同一個粗蠻漢子的浪漫黑紅,那也許是正在孕育中的一個個強悍的生命。為了戰(zhàn)爭,為了一次次苦痛的輪回……
兩個中隊近一千多人馬只剩下不二百人。
這是鬼六中隊長率領(lǐng)著一群殘兵能夠發(fā)起的最后一次沖鋒了。
半夜,林參謀長在離開時叮嚀他:天亮后,如果堅持不住,就打一次沖鋒,再撤回馬家窯……現(xiàn)在,在棄守陣地之前,他能夠做到的就是令人把戰(zhàn)死的弟兄們都抬進煤窯里。也就是在這時,一種深刻的悲痛才像潮水般地涌上他的心頭。腳下的泥土濕漉漉的,鬧不清是血還是水,濃烈的血腥味一股股鉆進他的鼻腔里。他望著殘缺的、四處仍冒著狼煙的陣地,望著一中隊長司馬虎一堆碎肉似的尸體和身邊成疊的陣亡兄弟,掏出酒葫蘆一陣狂飲。然后就哭了,淚水在被硝煙熏黑了的臉上直滾,但沒有發(fā)出一丁點兒悲苦的嗚咽聲。
“都……相互攙扶著點,撤!”
鬼六掖起酒葫蘆,提著還燙手的駁殼槍,扭頭這么嚎了一聲。白毛背起一個疼得哭啞了嗓門的小兵,他的屁股被彈片削去一半;老漢兵攙扶起瘸了腿的疤瘌眼兒。
陽光下,渾身是血的鬼六中隊長趔趄地走到前面,領(lǐng)著稀稀拉拉的一隊殘兵,踏著褶皺層疊的黃褐色河灘,朝著他想象中的那艘紫檀木大船走去——
山丹丹紅來窯崖崖高,
妹在窯崖上把小手手招。
叫聲哥哥別恓惶,
扔下個銀錢快進窯。
饑了,妹給你包餃餃,
冷了,妹脫下衣衫給你當(dāng)棉襖。
哎喲喲——
叫聲親哥呵,
爛衣衫也比那鋪蓋蓋好……
那是一艘艄頭雕有龍王爺圖像的神船。船上有歌聲,有烈酒,有他心愛的女人。船帆升起,船老大辣梅子再高吼一聲:“嗷嗨嗨——開船!”那船兒,就能逆水而上,帶著他們一起駛?cè)胩靽瓕Υ耍麄兌紙孕挪灰伞?/p>
八
枯嶺陣地的失守,使馬家窯一線的阻擊戰(zhàn)更加艱難。黑疙瘩溝的地形像只葫蘆,河口處最為狹小,愈往溝里走便漸漸變寬,水流變緩,河床也趨于平坦,敵人的優(yōu)勢兵力得以展開,大隊騎兵也派上了用場。阻擊戰(zhàn)的實際指揮者林崗撇開司馬老爺,直接與123團聯(lián)絡(luò),要求增援,但123團的麻團長推說未接到總部命令,坐踞觀音山后的野戰(zhàn)工事按兵不動。不得已,林崗只好命令劉副官給平城的閻總司令連發(fā)三封電報,卻一直沒有得到回電。這些都給這位雄心勃勃的年輕參謀長心頭蒙上了一道不祥的陰影。
發(fā)給閻總司令的電文強調(diào)了戰(zhàn)況的嚴峻:經(jīng)一晝夜血戰(zhàn),新5軍晉綏獨立大隊重創(chuàng)犯我之日偽軍,陣前斃敵數(shù)百,我亦傷亡慘重,戰(zhàn)斗減員幾近半數(shù),只得放棄河口退守馬家窯一線。敵軍兵力優(yōu)勢,增援不斷,我方已力竭,急需調(diào)下休整或補充,否則馬家窯防線實難固守。林崗在最后一次通電時,請求總部將已進駐觀音山后的123團調(diào)入馬家窯前沿,或晉綏獨立大隊放棄馬家窯,后撤至金雞鎮(zhèn),與123團合并堅守。
劉副官一直守在電臺旁,焦灼地等待著閻總司令的回電。
晌午時分,敵人的第三次沖鋒又被弟兄們打退了——玄玄乎乎地打退了。要不是那艘紫檀木大船在那要命的關(guān)口及時趕到;要不是桃花兒帶領(lǐng)的“小親疙蛋救護隊”突然出現(xiàn)在陣地上,弟兄們便不會心勁猛增,挺著刺刀或掄圓了槍托跳出戰(zhàn)壕與鬼子展開肉搏,硬是憑著一股血氣打退了鬼子。他們?nèi)绻活櫼磺械乇ь^鼠竄,馬家窯防線早就土崩瓦解了。指揮作戰(zhàn)的林崗親眼目睹了那一幕,他不禁再一次感到了司馬老爺?shù)挠⒚鳎涸诤诟泶駵系臐h子們心中,女人才是最最重要、最最至高無上的。與之相比,司馬老族長的威懾,三少爺司馬彪連串的崇高口號,他這個國軍上校參謀長的權(quán)力以及那些嚇人的軍法,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媽一錢不值的狗屁!一支擔(dān)負著艱巨阻擊任務(wù)的部隊,竟然需要女人們來鼓舞士氣,并且奇跡般地鼓起了士氣,打退了數(shù)倍于己的敵酋沖鋒!這是他從前難以想象也是難以相信難以理解的。
但是,司馬老爺不懂軍事,全然沒有看到勝利背后隱伏著的巨大危機,這個黑疙瘩溝的最高統(tǒng)治者過低地估計了敵人的實力,又過高地估計了他治下的這群垃圾部隊,他翹著兩撇刀刃般的八字胡仍舊頑固地堅持不讓123團開進金雞鎮(zhèn)。以至于在林崗的逼迫下親自用步話機向123團的麻團長請求增援遭到拒絕時,他蒼老而詭譎的臉上竟露出了笑容,不無得意地對林崗說:“麻團長直夸俺們打得好哩,說是只要再堅持兩天,戰(zhàn)況就會好轉(zhuǎn)。”
那時,林崗忍不住冷冷一哼,道:
“這兩天咋堅持?他123團為什么不下山來堅持一下?”
“麻團長說,咱們面前只有偽軍一個團和少量鬼子,沒球甚的后勁……”
“放他娘的屁!”林崗頓時光火了。一拍桌子大聲道:“大麻子蒙您老這個外行司令行,蒙我他休想!枯嶺一役,就足可證明攻我之?dāng)晨偙Σ幌铝?,至少也有五千多!從武器配備和火力強度來判斷,日軍宮本旅團的騎兵大隊和重炮部隊都開過來了,駐扎豐鎮(zhèn)的偽軍獨立師也開過來了。要不是占了地形的便宜,靠咱這兩三千號人?根本就沒戲!”
司馬老爺愣了一下,很快搖搖頭:“要真是那樣,123團下來也不管球用,還不如咱自己打。咱鎮(zhèn)上不是還有一個中隊嘛,你再謀劃謀劃,看咋打好……他奶奶的,老子賠進去一個兒子,不是還有兩個嘛,沒有了黑疙瘩溝,沒有了這些煤窯,要兒子有屁用!”
林崗閉口不再說話。不是司馬老爺說服了他,而是有一雙白皙柔軟的小手從身后撫在了他的額頭上,一根白紗輕輕地裹住了隱隱作痛的傷口。那是在枯嶺指揮作戰(zhàn)時被炮彈皮擦傷的,一直在往外滲血。一種他仿佛日夜渴望又仿佛非常熟悉的體香鉆進他的鼻孔,兩團柔軟而又極富彈性的東西溫?zé)岬鼐o貼在他的背上。用不著抬頭,他已猜出是誰來到了自己的身邊。驀然,他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倦意襲來,有些昏暈,還有一絲愜意。緘默中他的呼吸漸漸急促沉重起來。幾天來他或許是聞了太多的血腥味,突來的溫馨竟使他的神經(jīng)變得有些遲鈍,有點不知所措,肢體不聽號令,頭腦也不再思想,他就像具木偶似的由她擺弄著。
司馬老爺不知什么時候已悄然溜出艙門,船艙里仿佛一下變得昏暗,視線里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就連艙外那連天的炮火也仿佛是聽而不聞了?;璋档撵o謐中,只有心跳的聲音和一種神秘的情緒在流動。
——仗很難打嗎?
——是的,很難打。死了很多人。
——你會死嗎?
——也許,我說不準,只要還在打仗,就總得有人去死。
——那就別去想它了,老祖宗說這都是命……
溫?zé)岬男∈窒裥▲B那樣從他的額頭跳落在他的肩膀上,又輕柔地滑向他繃緊冰冷的胸肌,一切硬邦邦的東西都在剎那間被徹底融化了,他馴服地躺了下來,真切地感覺到艙底木板那光溜溜的彈性和船外河水的洶涌。
女人也緊挨著他躺了下來。她的肌膚,她發(fā)脂的香氣喚起了一個男人內(nèi)心深處對于女人重疊的記憶。他奔流在血管里的熱血跑得更快了。
——你喜歡我嗎?
——是。從被抓進黑疙瘩溝吊在窯梁子上挨皮鞭的時候,就喜歡上了你。
——看上去你很老成,你娶親了沒有?
——沒有。我總在打仗,戰(zhàn)場上的人都老得很快。
——那……你想要什么?
——我愛做夢,夢里的一切我都想要……
女人不再同他說話。昏暗里,他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解衣聲,看見一片白膩渾圓的光亮和雪花也似的白細腳趾。然后,他的武裝帶、配槍、軍服扣……都被一一解下。霎時,周圍變得異常寧靜,船外的河水在無聲地洶涌著,女性溫馨的體香溢滿船艙,環(huán)抱著他、簇擁著他,把他帶入一個陌生、新奇、熾熱、昏暈而又奮發(fā)清醒的全新世界。他像一只迷途的駱駝,急不可耐地在沙漠中行進,尋找綠洲,尋找生命的甘泉,尋找那處濕潤而神秘的甘泉入口,然后進入到幽暗灼熱蕩漾著生命動感的泉涌深處……
——他昏厥了!
——他要死了!
之后,便是猶如脫胎換骨般的復(fù)活與再生!就像一個嬰兒眨眼之間突然長大成人,在死去活來、沉醉復(fù)又清醒的癲狂中,他第一次得到這樣真實徹底的經(jīng)驗——刻骨銘心!
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怪的夢,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才再次從迷醉之中清醒過來。
當(dāng)他睜開雙目向四處觀望時,立即就發(fā)現(xiàn),映現(xiàn)在自己眼簾中的世界已與從前大不一樣了。他的目力變得像鷹隼,黃昏中的一切景物都清晰可見,包括近景和遠景,甚至能穿透山嶺的表面,看見大山肚子里的貨色。唯獨沒有女人,更沒有什么紫檀木大船。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司馬鬼六在深深的煤洞子里跌跌撞撞地走著,身后還跟著一只脖頸有圈白毛的黑狗。他的嗅覺也變得異常靈敏,周圍到處都彌漫著失去生命后的肉體散發(fā)出的死亡氣味。
在天空中消散的硝煙中,他還恍惚看見了手執(zhí)金刀的司馬老爺和陣地上剩下的十幾個士兵,白毛領(lǐng)著那些已打光了子彈的殘兵貓著腰大聲喘息著朝司馬老爺圍攏過去,然后簇擁著老族長向后退卻。暮色降臨,周圍山野的輪廓開始變暗。他們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后終于在他眼前變得模糊不清了。但并沒有消失,一隊鬼子騎兵揮舞著縷縷馬刀的亮光斜刺里從河灘朝他們掩殺過去。釘了鐵掌的馬蹄在砂石堆中發(fā)著沉悶的聲響,在馬奔跑時肌肉的摩擦、皮革制品、鞍轡和金屬的碰擊聲中,俯臥在馬背上的閃閃爍爍的騎兵,就像水上的漂浮物上下顛簸著。
“殺呀!”一個瘦小的身影嘶啞地叫了一聲,手揮一只匕首撲向一個正俯身舉起馬刀的鬼子,在即將撞在一起的時候,那人突然揮刀先在自己的頭上砍了一下,一股鮮血頓時飛迸到鬼子臉上。一愣神中,他已把匕首迅疾地刺進對方小腹……一個身形魁梧的大漢搖搖晃晃地跟在后面,掄圓了槍托砸在馬頭上,那匹戰(zhàn)馬嘶叫一聲便轟然倒地。大隊的馬蹄漫過人群,呀呀的喊殺聲里,一切都漸漸消弭在血腥的幻覺中……
到處都是尸體。天邊泛出紫灰色,月亮隱沒在光禿禿的樹梢背后。林崗小心翼翼地跨過那些殘缺的肢體——在那些血污和尸體中間,他疲乏酸軟的雙腿幾乎找不到一點空隙。在稠濃的血腥中,在被鮮血澆得濕漉漉的草叢里,林崗驀然看見了——額頭一道刀傷如嬰兒嘴般咧開的疤瘌眼兒。他那道作為在黑疙瘩溝的立身之本、曾為他立下豐功偉績的刀疤,已可憐巴巴地翻張著沙白的肉,一滴血也噴射不出來了,他與一個鬼子扭抱在一起,緊握著的那一把匕首還插在那鬼子的腹中,深沒刀柄;中隊副白毛躺在疤瘌眼兒身旁,脖根上凝著一條長長的血痕。
一只黑狗悄沒聲地竄到他身邊,脖頸上的一圈白毛直豎起來,搖搖尾巴,輕吠兩聲。
中隊長司馬鬼六渾身是血,拖著一條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煤窯口,走到林崗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總算找到你了,你躲到那個犄角旮旯里啦?”
林崗沒吱聲,他使勁拍拍自己的腦袋茫然四顧。冰冷的暮色粘附在他的臉上,黑紅的空氣,殘余的硝煙,漫無邊際的流彈尖嘯地劃過,有如早春的初雨。在黑乎乎的煤矸石垛后面,有兩個狙擊手趴著正警惕地瞄準著前方,那寧靜的神情仿佛是在山野里打鳥。林崗這時才覺出腦仁兒正火辣辣地發(fā)著陣痛:
“咱,這是在哪兒?”
“馬家窯唄,陣地垮了,俺們都躲進了煤窯里?!?/p>
“那……咱的人呢?我是說老族長、桃花兒她們,還有紫檀木大船?”
“早撤了。鬼子人馬太多,弟兄們實在頂不住啦……你是不是腦子給震壞了?”
“不,我沒事。咱走吧,快退回鎮(zhèn)里去!”
林崗轉(zhuǎn)身趔趄地徑直走了。
鬼六扔了早已空空如也的酒葫蘆,撮起唇打了個唿哨,招呼起那兩個狙擊手和他心愛的黑妞,遠遠地跟在林崗的后面。那只空蕩蕩的酒葫蘆被他的主人扔下河灘,一路碰擊著山巖、卵石,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粼诔踅档囊鼓焕镒吡撕芫谩?/p>
林崗再一次見到桃花兒姑娘是在晉綏獨立大隊的司令部——青磚碉樓里。司馬老爺親自督陣剛剛打退了一次鬼子試探性的夜襲。老族長胳膊上掛了彩,脫了軍裝正讓桃花兒姑娘給他裹傷。忽見林崗回來了,兩只暗淡的老眼立刻放出賊賊的亮光,咧咧嘴笑道:“林老弟,你還活著?這就好,比甚都好!桃女子,快給林參謀長沏茶。”
林崗沒吭聲,卻忍不住定定地望了桃花兒一眼。腦仁兒還在陣痛。他有些吃不準在馬家窯的船艙里所發(fā)生的那一幕輕喜劇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自己過分的渴念所產(chǎn)生的幻覺。桃花兒帶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溫馨遞給他一杯熱茶,然后還伏在他身上看了看他額上的傷處,柔聲淺笑道:“不要緊,已經(jīng)不流血了……你還能帶領(lǐng)弟兄們打鬼子哩?!蹦巧袂椋切γ惨约澳请p小鳥依人般的小手都使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一絲甜蜜的愜意中他不由得更加迷惘了,趕緊低了頭從她身上收回自己的目光。
司馬老爺甩掉軍裝,揮揮手,叫女傭們擺上飯菜。
桃花兒沒有離開,司馬豹和司馬彪也被叫來圍坐在桌邊。開戰(zhàn)幾晝夜,這大概是他們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頓像樣兒的飯菜。草草吃完飯,林崗才恢復(fù)了平時的神色,用手指敲敲桌面,明確地對司馬老爺和其他幾個人說:
“看來,天亮以前,敵人不會再發(fā)動進攻了?!?/p>
司馬老爺捋捋翹起的八字胡須,頗為自負道:
“打就打,咱也不懼球他!這兩天兩夜,娃兒們打得不賴,殺了不少小鬼子哩!”
林崗苦笑了,點點頭道:
“是打得不錯,可傷亡太大,我們已經(jīng)損失了一半人馬,明天怎么堅持呢?我現(xiàn)在就盼著閻總司令的回電,能讓19師123團下來增援咱們?!?/p>
“俺就不愛聽這話。沒他123團這塊臭豆腐,咱莫非就做不成桌宴席了?”司馬老爺有些不悅了,撅著八字胡悻悻道?!耙痴f,當(dāng)初就不該叫123團開進山來,壓在老子背后,總讓人不舒坦。俺看閻總司令那老鬼也沒安啥好心?!?/p>
司馬豹陰沉著臉拼命灌酒,全沒興趣搭腔。司馬彪見二哥不說話,便搖搖頭正了臉望著父親接上了話茬:
“也不能這么說,抗日得靠全體中國人,光憑咱晉綏獨立大隊可不行?!彼抉R彪實在沒想到,偉大的時刻竟是這么殘酷,僅僅兩晝夜——實際上只是一晝夜再加一個白天,三千多人的晉綏獨立大隊就有近一半人陣亡,連自己的大哥也壯烈殉國了;兩道防線被突破,轉(zhuǎn)眼間鬼子已經(jīng)逼近到家門口了。在這一點上他與父親的想法不同,國軍第19師第123團既然是來參戰(zhàn)的,就理應(yīng)下山來同獨立大隊并肩作戰(zhàn)呀!他有些想不通了,忍不住問道:“閻總司令為什么不回電?為什么還不下令讓123團參戰(zhàn)呢?”
正說著,劉副官擦著汗急匆匆地跑下樓來,將一紙電文送到林崗手中——閻總司令的回電總算盼來了!可林崗看完卻臉色大變,默默地把電文折起來攥在手里,獨自坐著發(fā)起愣來。
“那老鬼都放了些甚的狗臭屁?”司馬老爺指指電文問。
劉副官不安地偷窺著林崗的神色,搖搖頭說:
“總司令可能是情報不準,才做出如此荒唐的決定……”
“不!這背后有鬼名堂!”林崗站了起來,臉上泛出一抹鐵青,他抖動了一下電文紙,“這分明是要置晉綏獨立大隊于死地……劉副官,請你再給閻總司令發(fā)報,告訴他敵人已經(jīng)兵臨城下,金雞鎮(zhèn)危在旦夕,請求123團火速下山增援?!?/p>
什么鬼名堂,林崗沒說,但劉副官似乎已經(jīng)會意了,愈發(fā)不安地喃喃說道:“不會吧?閻總司令他……”
“快執(zhí)行吧,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呀,若閻總司令不仁,就休怪咱們不義了。”之后,林崗轉(zhuǎn)臉對司馬豹、司馬彪命令道:“請兩位中隊長立刻去通知第一、第四中隊,凡小隊長以上軍官都到司令部來,我要開個會,向大伙通報一下戰(zhàn)況。要快!”
兩兄弟走后,他便低頭沉思著在大廳里旁若無人似的踱起步來,不再注意桃花兒姑娘,也不理睬司馬老爺急切的詢問,弄得老族長直朝他吹胡子瞪眼睛。直到所有的軍官都到齊了,林崗才又重新展開那張電令。
電令的內(nèi)容似是而非,但語氣異常強硬。晉綏獨立大隊合情合理的請求,被閻總司令否決了。閻總司令既不同意獨立大隊棄守黑疙瘩溝防線,又不同意123團下山增援,只強令獨立大隊堅守每一寸土地。還說進攻黑疙瘩溝山區(qū)的敵人僅為日軍宮本旅團的一個大隊和駐豐鎮(zhèn)偽軍一個團,總司令部已令西路軍62、63、64師及新5軍18、19師從兩翼迂回包抄,實施會戰(zhàn)方案。為確保會戰(zhàn)勝利,陣地不可棄守,123團作為預(yù)備隊亦絕不可擅自投入戰(zhàn)斗,違令者格殺勿論!
待大家弄明白了電令內(nèi)容,林崗一句話沒說,就當(dāng)著眾軍官的面默默把電令撕了。
司馬老爺點點頭,捋著八字胡說:
“看看,俺說那老鬼不安好心吧,他壓根兒沒把咱黑疙瘩溝放在心上,123團開過來也就是太監(jiān)的雞巴——裝樣子的貨,屁事不頂哩。要想守家,還得靠咱們自個兒打!”
林崗冷冷道:
“咱自個兒怎么打?枯嶺、馬家窯丟了,金雞鎮(zhèn)還能堅守多久?這里面有鬼?!?/p>
司馬彪疑惑地問:
“不都是為了抗日救國么?能有什么鬼?”
還是鬼六中隊長反應(yīng)快些,猛地抬起頭來喊道:
“那老狗日的,就是想讓咱們都死在這兒!”
他這一喊,眾人頓時都炸了。司馬豹干脆脫下軍裝來扔在地上:
“鳥!日他娘的,老子不干了!”
“對,咱們干脆調(diào)過頭來打狗日的123團……”
最后還是司馬老爺一聲怒喝鎮(zhèn)住了亂哄哄的眾人:
“都給俺閉上瞎咧咧的臭嘴!說甚哩?不打了?把黑疙瘩溝白白送給日本人,你們這幫球杵的貨,日后是吃屎呀還是喝尿呀?把咱溝里的婆姨女子們也都送給日本人操,你們的臭臉往哪兒放?是條漢子的就得打到底……嗯,這個,這個,至于咋打呢?咱還得聽林參謀長的……”
“要是沒有增援,這仗,就是神仙來了也打球不下去。”鬼六神情黯然地說,“至少不能再打這種硬碰硬的陣地戰(zhàn),不如暫時撤上山,讓他123團也去抵擋抵擋……”
這時,桃花兒姑娘正好款款地走過去給林崗續(xù)了一杯熱茶,瞟了眾人一眼,柔聲道:“六哥,你先別說泄氣話。老爺說得有道理哩,咱溝里的婆姨女子是咱溝里漢子們的,哪兒能給了小鬼子?林參謀長也是條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脻h,咱聽他的準沒錯!林大哥,你有啥的好主意就說說吧,弟兄們從沒把你當(dāng)外人啊?!彼呎f邊把自己的身子有意無意地靠在了林崗肩上。
林崗?fù)送四请p殷殷秀目,輕嘆一聲,道:“現(xiàn)在還能有什么好主意……反正,要是大伙真的信任我,不怕?lián)?zé)任,不怕掉腦袋,到時候就一切都聽我的吧!”
司馬老爺立刻抽出金刀,咔嚓一聲砍下一只桌角:
“膽敢不聽從林參謀長號令者,有如此桌!”
眾軍官都齊聲附和。
——有責(zé)任大家一起擔(dān)。
——要殺頭弟兄們先把自家的狗頭撅出來。
都以為林參謀長要下撤退令。
二中隊長司馬豹則索性把話挑明了:
“爹,林參謀長,咱不當(dāng)國軍不成么?扯下這身狗皮就不用再聽那閻老狗的號令,帶上溝里的婆姨娃兒們,日他娘的干脆進山里當(dāng)響馬去!”
司馬老爺?shù)闪藘鹤右谎?,道:“閉嘴!你別亂放狗臭屁,林參謀長甚時說要撤退來?再說閻總司令也不會見死不救,國軍大部隊不是馬上就要包圍小鬼子么,只要咱們能挺住,黑疙瘩溝就還有救!俺說得對吧?林參謀長?”說完他一雙老眼便死死地盯住了林崗。
林崗神情異樣地與司馬老爺對視了片刻,才點點頭道:
“誰說撤退啦?是老爺說來,還是兄弟我說來?現(xiàn)在還沒到要命的關(guān)口!誰敢撤就槍斃誰!今夜各中隊要抓緊時間搶修炸毀的陣地工事,準備天亮以后鬼子新的進攻!”
之后,林崗振作起精神,厲聲發(fā)布了新的命令:由第三中隊長司馬彪帶領(lǐng)一個小隊駐守司令部,剩余的三小隊人馬全都編進一、二、四中隊投入金雞鎮(zhèn)前沿陣地;“小親疙蛋救護隊”負責(zé)把傷兵運往司令部——“記住,從明天拂曉起,我和司馬老爺、劉副官全都下到前沿各中隊去,后方只留司馬彪中隊長坐鎮(zhèn),未經(jīng)我和司馬老爺命令,擅自潰退者,司馬彪中隊長有權(quán)不經(jīng)稟報先行正法!敢問司馬老爺,可否將您手中的家族法器交給三中隊長?”
司馬老爺瞇縫起眼睛躊躇著不好做聲,他身后的桃花兒便又俯身在他耳旁嘀咕了幾句,他這才捋捋八字胡站起來道:“來,彪兒,老子把這柄先祖爺?shù)慕鸬秱鹘o你,這金刀上挑外敵,中劈叛逆,下砍敗類,你小子可要好生執(zhí)掌!”
司馬彪面色潮紅,單膝跪地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了金刀:
“爹,林參謀長,放心吧,我決不會辱沒了先祖爺、愧對我中華民族!”
散會后,司馬老爺由桃花兒扶上了樓,司馬彪又驚又喜地撫弄著手里的金刀。而林崗則六神無主地跌坐在太師椅上,直愣愣地呆望著這個黑疙瘩溝唯一讀過中學(xué)的年輕人。
“三少爺,你害怕么?”
司馬彪搖搖頭,鎮(zhèn)定地說:
“不,我是自愿從平城回來參加獨立大隊抗日的。”他想起了那首已經(jīng)寫好、一直未來得及讓林參謀長過目的《新5軍晉綏獨立大隊軍歌》,“林參謀長,我還為咱們獨立大隊作了首歌哩!您愿意聽聽嗎?”
“哦,是嗎?你真是個有情趣的人,那就唱來聽聽吧!”
司馬彪從兜里掏出歌譜,展開,甩甩偏分式的學(xué)生頭,朗聲唱道:
莽莽荒野,
北國疆場,
獵獵旌旗,
熱血蕩漾,
獨立大隊軍威猶在,
殺敵保家生死兩忘……
“記住,你弄的這首軍歌,要是還想今后能有人唱,有人聽,就按照我說的去做吧!”
他實在不忍心把自己心中那可怕又可悲的預(yù)感和推測說出來——閻總司令也許早就設(shè)好了陷阱:坐山觀虎斗,借日偽軍之手趁機鏟除掉司馬老爺在黑疙瘩溝的勢力,首先是耗光他的武裝力量;而司馬老爺則為了保住自己對黑疙瘩溝的絕對統(tǒng)治,固執(zhí)地欲拼盡力氣做困獸一搏,甚至不惜兩面作戰(zhàn)。雙方目的相反,但結(jié)果卻是一樣的——晉綏獨立大隊近三千人馬,將被當(dāng)作賭博中的籌碼,毫不留情地一點點拼光。司馬老爺對產(chǎn)業(yè)的看重,遠遠超過對他手下人馬性命的重視,包括他的三個兒子以及他本人已進入垂暮的生命。林崗在剛才與司馬老爺對視的一瞬間,發(fā)現(xiàn)了老族長出自骨子里的刻毒和決心。
他看見司馬彪的臉色變白了,看見那張用毛筆端端正正寫就的《新5軍晉綏獨立大隊軍歌》,從他顫抖的手上滑下來,落在地上兩攤濃痰和幾片沾著血跡的破布上……
九
聽著激越的歌聲,林崗的眼圈忽地一下潮紅了,待司馬彪唱完第一段后,他便忍不住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三少爺,你還記得我剛才的命令嗎?”
司馬彪一愣:“記……當(dāng)然記得!……沒有您和我爹的命令,誰敢擅自潰退,不經(jīng)稟報,即可就地正法!就用這柄金刀……”
林崗點點頭,又輕輕搖了搖頭:
“別……別真的執(zhí)行,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對自己的弟兄們舞槍弄刀,能放一條生路,就……就給弟兄們放一條生路吧!”
司馬彪一驚,問道:
“那為什么?”
林崗凄然一笑:
“這個……你以后自然會明白。”
說完,他整了整自己的軍裝,重新擦干凈腳上帶著馬刺的軍靴,站起來朝門外走去。在門口他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仍在發(fā)呆的年輕人,說:
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在掙扎著搶修工事,司馬老爺坐在一架滑竿上親自帶了家丁衛(wèi)隊在夜色中巡視著,不是警戒鬼子的夜襲,而是為了防備這幫烏合之眾摸黑逃跑——失敗的陰影已溜進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司馬鬼六又開始狂飲烈酒。心愛的酒葫蘆在馬家窯撤退時憤然丟棄了,他便索性提了只酒壇疲憊不堪地躲在一棵歪脖子刺槐樹下一碗接一碗地痛飲起來,黑妞有些不安地蹲在他身旁,時而莫名其妙地輕吠兩聲。鬼六邊喝著酒,邊張著眼有點迷惘地四處掃視著,碰巧便看見二少爺司馬豹涎著臉將“小親疙蛋救護隊”里的一個小媳婦強拉進掩體。鬼六冷哼一聲,喝口酒,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往的浪蕩故事,情欲蕩漾的野豬河里,一幕幕極富誘惑的映像仿佛又激情飽滿地呈現(xiàn)在他面前,有白皙綿軟的,有黑粗健壯的,也有粉嘟鮮嫩的,幾乎每回他都能大獲全勝。而如今,三家村的那個女人已經(jīng)死了,被他埋葬在深深的煤窯里,他最終也沒能把她從鬼子手里活著救出來。
他的其他幾個女人呢?看來也處境不妙,難逃厄運。
——他迷迷糊糊地卷進這場根本打不贏的戰(zhàn)事里來,大概就是為了這幾個女人吧。老祖宗司馬老太的囈語興許只是些鬼話。桃花兒姑娘又哪點像什么“花神娘娘”了?她不過像個高級婊子那樣,在漂亮的鬼話日哄下無償?shù)刈鲂┳屇腥藗兏吲d的事,然后先讓他們?nèi)ニ?,再同他們一起死。是他把她帶回了黑疙瘩溝,她反倒與他無緣了——他根本無法直接保護她、關(guān)照她。日他娘,這到底干的是甚球的事嘛!心底一痛,猛灌一碗酒,然后便揪住身邊的黑妞狠狠地也灌它一碗酒,卷起發(fā)硬的舌頭說:“好兄弟,喝吧,咱能不死,咱的女人能挺著活下去就是好樣的……”
司馬鬼六酩酩酊酊地自己喝一碗再灌黑妞一碗,朦朦朧朧地醉倒在歪脖子刺槐樹下,黑妞喝得醉醺醺地朝歪脖子刺槐樹上狂叫一陣便也一個筋斗栽倒在地上。天放亮?xí)r,鬼六被一陣猛烈的炮聲驚醒,剛睜開紅腫的醉眼,就看見一雙腳在他臉前悠蕩著,他順著歪脖子樹干向上望去,只見那個曾跟他一起在窯里挖過煤、還給疤瘌眼兒當(dāng)過一天彈藥手的老漢兵正在樹上打秋千,他便惱火道:“嘿,狗日的,你這是練……練的哪門子功夫……”老漢兵不說話,直著脖子笑瞇瞇地伸長舌頭看著鎮(zhèn)口那條渾濁的大河,以及遠方那片黑紅的荒野,這個正在到處爆燃著炸彈的世界,在老漢兵眼睛里卻是一片詭譎的寧靜。四十多年后,有人在平成敵偽檔案櫥里一份發(fā)黃、發(fā)脆的材料上,發(fā)現(xiàn)一串血色的數(shù)字,記載著那一年在北國這片荒涼的山野里,除了戰(zhàn)死的,僅懸梁、墜井、跳河、落崖自盡的挖煤工就不下兩千人,直到戰(zhàn)事結(jié)束,日軍撤走,平城官方派員前來安撫公葬,所有戰(zhàn)死的和自盡的才被一起葬在野豬河畔,也就是后來的官人冢里。公葬那天,幸存的人們圍著那些已經(jīng)腐爛殘缺、面目全非的尸體,以及那高高聳立的渾圓墳丘號啕大哭。
可當(dāng)時,鬼六并沒有哭,他壓根兒沒去想老漢兵會上吊自盡,那老漢兵膽子賊大,在煤窯里挖煤很有一套保命的辦法,這他最清楚不過。所以他見老漢兵不理睬他的惱怒,仍舊愜意地自顧自吊在樹上悠來蕩去,便也懶得再去管他,懵懵懂懂地拔出駁殼槍跌進戰(zhàn)壕里。他看見炮轟過后,鎮(zhèn)子里已燃起沖天大火,漫山遍野的屎黃色正朝著小鎮(zhèn)殺來。
近三千日偽軍在輕重機槍和炮火的掩護下分三路向金雞鎮(zhèn)發(fā)起集團沖鋒,其左路先鋒曾一度逼近二中隊?wèi)?zhàn)壕十余米處。林崗被迫親自率領(lǐng)二中隊弟兄們跳出戰(zhàn)壕與敵人肉搏,才勉強保住陣地。右翼的三中隊、四中隊拼命還擊,與潮水般涌上來的敵人形成僵持。接著,天上又飛來四架“零式”戰(zhàn)機臨空協(xié)戰(zhàn)。
從天亮敵人發(fā)起攻擊,不過兩個時辰,金雞鎮(zhèn)已經(jīng)變得支離破碎面貌全非,獨立大隊也傷亡殆盡。青磚碉樓挨了十幾炮搖搖欲墜,電臺被炸毀,劉副官受重傷,奉命坐鎮(zhèn)司令部的司馬彪也掛了彩……這時候,不僅僅是林崗、鬼六,就連司馬老爺也終于明白,這仗真的是打不下去了,國軍123團拒不下山增援,鎮(zhèn)口的前沿陣地勢在必失。日偽軍的進攻意志是頑強的,不在今日越過黑疙瘩溝看來不會善罷甘休。一次拼死的反擊之后,司馬老爺被迫下令放棄前沿陣地,撤進鎮(zhèn)里打巷戰(zhàn)。
在司令部里,林崗沒跟司馬老爺商量,便命令司馬彪帶兩個兄弟抬上劉副官去后山與123團直接聯(lián)絡(luò)。他想再最后爭取一下,要么123團下山增援,要么放開一條路讓獨立大隊殘部撤進山里。他不愿意自己的那個推測是真的,心里還殘存著一絲僥幸:也許閻總司令只是想逼迫獨立大隊發(fā)揮最大的潛力——置之死地而后生嘛。果真到了最后關(guān)頭,123團不會見死不救的。但司馬彪帶回來的消息卻真真切切地驗證了他的推測,徹底破滅了他心存僥幸的一星希望——123團再一次拒絕下山,也不同意獨立大隊撤退,只允許劉副官與林崗兩人退入123團防地,其余的人一概不許靠近,否則格殺勿論。還說,這是閻總司令的命令。劉副官想了想,搖搖頭,又讓司馬彪兩個兄弟把自己重新抬了回來……無語之余林崗反倒冷靜下來,現(xiàn)在,黑疙瘩溝防線能否守得住已無關(guān)緊要。要緊的是如何保住獨立大隊最后一點人馬,堅持到黑夜,組織一支敢死隊借夜幕沖破123團,撤進山里。他暗暗發(fā)誓:此戰(zhàn)不死,他一定要到重慶,向蔣委員長告閻總司令這老混蛋一狀!
但,林崗的設(shè)想一條也沒能實現(xiàn)。
在日寇持續(xù)不斷而又異常猛烈的進攻下,晌午剛過,苦戰(zhàn)無援的獨立大隊再也無法堅持,頃刻間便全線崩潰了,屎黃色的洪水勢不可當(dāng)?shù)芈^鎮(zhèn)子,剩下的三百余殘兵全被日偽軍壓縮到了碉樓大院里,戰(zhàn)役已經(jīng)到了最后時刻。
終于,司馬老爺顫巍巍地從三兒子手里收回了金刀,沒說一句話便轉(zhuǎn)身上了碉樓,將妻妾連同自己一起關(guān)進一間沒有窗戶的房屋里,并把房門鎖死,仿佛要斬斷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幽暗中,幾個女人瑟縮地簇擁在老族長的膝下。而老族長則閉緊了雙眼,花白的八字胡像刀刃般支起著,袖了手盤腿靜坐在太師椅上。袖管里,那柄先祖爺傳下來的法器金刀,已經(jīng)捂熱了。片刻之后,他睜開眼睛,粗大的喉結(jié)滾動一下,本想再講一個葷腥的段子,卻被一口痰堵住。女人,那將腳裹得像粽子般小巧的發(fā)妻和幾房后娶的如花似玉的小妾們,都可憐巴巴地望著他看。山野里的數(shù)千兵丁已不再動彈,密密麻麻地,像砍倒的刺槐垛子,黑紅耀眼,汩汩有聲,是血在流淌。黑蒙蒙的山野,散發(fā)出甜甜的濃味,引誘得人心里發(fā)慌。漸漸地,那血泊洶涌起來,漫山遍野咕咕嘟嘟地,注滿了一個個煤窯,再朝鎮(zhèn)里倒灌。頓時亡人蠕動了,像蟲蛹般蘇醒復(fù)活。屎黃色的殺手,揮小旗兒的炮手,連同那看風(fēng)景的灰影兒,都慌了神地攔擋那血。血流快活地噴濺,張狂地奔涌,使司馬老爺滿心盈臉都蕩漾起甜味和腥味,他突然嘎嘎地笑了,不甘的老淚迸出眼眶。匯聚的熱血,在老眼昏花的俯視下,朝著一個個亡人回歸,像煤窯里接上了抽引地水的吸管。新血補上來了,新血從屎黃色殺手的刀頭,從噴著毒火的炮口,從咧嘴觀看風(fēng)景的灰影槍尖兒上,獰笑著走向煉獄之門。喧囂的新血追趕著老血,站起的亡人和翻倒的兵影兒起伏有致。司馬老爺開懷狂笑了,那粗悍專橫的笑聲震落了黑屋的塵土。他拔出祖?zhèn)鞯哪潜鸬秮恚锌谝讶粷L燙,之后,他便青白了老臉,不慌不忙,奮力揮臂,依次一個個砍翻了自家的女人。
心愛的女人們掙扎在血泊里。
但,無人聲喚,無人呻吟,任由瞳仁中柔美的神采漸漸黯淡。
——行了,你們個個都是俺的小親疙蛋,小鬼子再不能架起根牛角日搗你們哩!
老族長嘎嘎大笑著,將金刀猛地插進自己的胸腔里。
新5軍晉綏獨立大隊有組織的頑強抵抗又持續(xù)了大半個下午,到黃昏時分,還擊的槍聲已明顯稀落,并且大都在各自為戰(zhàn)。只是沒有一個人突圍,更無人投降,黑疙瘩溝人在本能地為生存……不,準確地說,他們其實是在為如何去死而進行著最后的抗擊。直至數(shù)百發(fā)炮彈瘋狂地傾瀉下來,整個金雞鎮(zhèn)在一陣猛烈巨大的爆炸聲中變成一片燃燒的瓦礫、黑紅的墳場時,還擊的槍聲才戛然而止了……
當(dāng)然,最殘酷的戰(zhàn)斗是在黃昏降臨之前。
那時,青磚碉樓已被炸塌了一半,屎黃色的濁流涌進大院,獨立大隊殘余的官兵們從瓦礫堆里鉆出來,撲上去與鬼子展開肉搏。
桃花兒將一名受傷的士兵拖進樓里,草草包扎一下,交給辣梅子,讓她盡快把傷兵們都轉(zhuǎn)移到紫檀木大船上。辣梅子一鼓勁挾起那傷兵,臨走時粗聲問道:
“六哥呢?那沒良心的死鬼,你見著他了嗎?”
“沒有,剛才那炮打得嚇人,也不知他是不是還活著……”桃花兒黯然地搖搖頭。
“別說泄氣話?!崩泵纷拥闪怂谎?,用手拍了拍肚皮,嘎嘎笑道:“那死鬼在俺身子里留下了種兒,休想一死完事,日后俺娃兒還要認他爹哩!”
辣梅子挾著傷兵轉(zhuǎn)身離開后,桃花兒被樓外一陣喧囂的喊殺聲驚住了,她忙瑟縮地躲在一堵斷墻后,從炸穿了的墻洞里瞥向樓外的瓦礫堆子。居高臨下,她一眼便看見了林崗和鬼六。這兩個還活著的男人,各自拒著一群沖進來的鬼子。
林崗的臉色慘白如骨,懷抱一挺機槍,突然無聲無息地站起來,大步筆直毫無遮擋地朝鬼子兵走去。伴著流星腳步,機槍也在不停地劇烈抖動著、吼叫著,一刻不停地噴出一道道火舌。離他已經(jīng)很近了的屎黃色潮流頓時受阻,散開,稍稍后退了一下,但很快又涌上去,合圍,最終把他徹底淹沒了。
發(fā)出怪叫的是另一邊的司馬鬼六。軍服已被鮮血浸透,仿佛穿著一身鮮艷的綢袍。閃著藍光的駁殼槍已無蹤影,他雙手提了只酒壇,斜了眼,漲粗了脖頸怪笑著任由一群屎黃色圍著他打轉(zhuǎn)。那只雄壯的狗,就蹲伏在他的腳邊,齜著利齒,噴出鮮紅的舌頭,虎視著前方,它脖子上的那圈白毛已被血跡染紅,在午后的光照里映出一層瘆人而又詭譎的光環(huán)。
“上呀,日你娘的小鬼子,六爺?shù)戎銈兞?!?/p>
桃花兒聽那笑罵里有一絲陰冷和嘶啞,使她立感毛骨悚然,恐懼瞬時涌滿全身。她看見鬼六有些踉蹌地縱情怪笑著,大口狂飲,還不時地給黑妞也灌上幾口,一壇酒激烈地向外迸濺。圍著他的日偽軍膽怯地挺起三八大蓋朝他一點點挪近。突然,鬼六的臉膛顏色一變,如同紅彩。一抖手,酒壇飛上空中,掌中隨即出現(xiàn)一柄砍山大斧。不再踉蹌,也不再怪笑,他猛地一躍而起,軍服呼啦啦地鼓風(fēng)揚起一片霞影。像餓鷹撲食一般,寒光閃現(xiàn),他一斧子剁在最前面一個手舞洋刀的日軍軍官頭上。桃花兒看得真切,那白花花的腦漿迸射而出,迎著散成水霧狀的烈酒,在殘陽中閃爍。那剽悍的身影落地時,第二斧已經(jīng)剁在另一個鬼子脖頸上。司馬鬼六儼然一個紅臉天尊,淋漓暢快地把斧子舞成一團混沌。那狗也狂吼著四下?lián)湟В觳缱恿ɡ怖膊粩嗵氏卵?。桃花兒仔細看著,忽覺身子里已沒有了恐懼,心靜如石。圍著的屎黃色一下炸開堆兒,四散躲避,只有一個老鬼子未及逃開被砍倒在地,便也齜牙咧嘴地把刺刀顫巍巍捅過去,刀尖扎進鬼六隆起的肌肉里。鬼六撲搶在地,半爬半跪地剁那鬼子的爛頭,頃刻間那頭被剁進瓦礫、剁進泥土里,又被連同瓦礫泥土剁爛,變成血泥不分的一灘。司馬鬼六突然間發(fā)現(xiàn)失去了對手,半跪在血泊里,撐著斧柄大喘粗氣……
只剩那狗,齜著牙仍兀自酣戰(zhàn)。
“六哥,快跑呀!”
桃花兒猛地探出身子大喊,但她的喊聲鬼六沒有聽見,一陣密集而又猛烈的槍聲將她的嗓音完全淹沒,吞噬得一絲不?!一▋旱囊曇爸酗@出一片黑紅,她分不清是關(guān)外故土的刀光劍影,還是黃河北地的雪白血紅,那悲愴使她感動得無法自控,卻又同時清醒地察覺出自己心并不跳,臉色也沒變。她眼睜睜地看著兩個男人戰(zhàn)死,一個臉白,一個臉紅;一個縝密,一個粗豪——都是她的好男人!她的好漢子!心中一痛,禁不住渾身戰(zhàn)栗爆出一陣熱辣辣的觳觫。
于是,桃花兒不知死活地挺出自己窈窕的身子,毫無遮掩地站在墻洞口,朝著樓外那片黑紅黑紅的血腥,黑紅黑紅的血性高唱起來:
再不想唱曲打哨哨,
哥的那個心思妹知道。
煤巷巷深來窯崖崖高,
妹愿往哥懷懷里靠。
哎喲喲,叫聲我的親哥呀——
今世不能跟你走一道,
來生定要伴你度煎熬。
哎喲喲,我的那個親哥呀……
蒼涼愴然的北地山歌里,坍塌半邊的青磚碉樓頓時復(fù)活了,一個個灰色身影從瓦礫、廢墟下面鉆出來,站起來踉蹌地撲向敵酋。槍聲愈發(fā)猛烈,新血追趕著老血,站起的亡人與屎黃色軀體扭翻倒地。
桃花兒就那樣不知死活地縱情唱著、盡情嚎著,直到密集的子彈打在墻洞口周圍,炸起一圈煙塵,直到她暴露的上身被連續(xù)的子彈打成一張篩子。
黑疙瘩溝的漢子們紅了眼眸,他們要啟程了,他們被一種無形而又強烈的欲念驅(qū)趕著、鼓舞著,陪伴花神娘娘去圓一個古老而又美麗絕倫的天堂之夢。鮮紅鮮紅的血海,歡呼在古老神秘的圖騰中,壯不可言,美不勝收。
十
司馬老爺揮刀自戕了,參謀長林崗、第四中隊長司馬鬼六的最后一搏也無異于自殺。對這三位獨立大隊的首腦來說,黑疙瘩溝阻擊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在那天午后。但對于中隊長三少爺司馬彪來說,他的戰(zhàn)斗又延續(xù)了半天,結(jié)束在那天黃昏的夕照里。
那是一個陰沉沉的血色黃昏——激戰(zhàn)中,他秘密接受了林參謀長下達的最后一個命令:率領(lǐng)殘部護送劉副官和“小親疙蛋救護隊”的女人們秘密突圍撤退(但他卻沒找到桃花兒和辣梅子),撤退的路線是穿過123團防線進入觀音山脈。目的是明確的:盡量不與123團發(fā)生沖突,安全撤出,給新5軍晉綏獨立大隊留下最后一點血脈。
他取出父親遺下的所有現(xiàn)大洋組織起一支百人敢死隊,拼死沖破日偽軍的包圍,殺開一條血路撤到了觀音山下。卻不料,123團早已暗中為他們掘好了墓坑——在進山的入口處布滿地雷,雷陣之后是火力強勁的阻擊陣地。幾次強攻均遭失敗,敢死隊員傷亡殆盡,司馬彪本人左膀子也被兩處崩傷。走投無路之際,司馬彪只好率領(lǐng)殘兵掉過頭又重新打回金雞鎮(zhèn)。若不是發(fā)現(xiàn)父親和林參謀長都已殉國,他也會把槍口壓在太陽穴上,用一粒子彈擊穿自己年輕而驕傲的頭顱。他忽然想起開戰(zhàn)前那個黑沉沉的夜晚,老祖宗司馬老太口銜古銅翡翠嘴兒煙桿,吐著藍煙對他說的一通沒頭沒腦的囈語:
——你先祖爺說過,血勇的,怒而面紅;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萬里挑一的神勇之人,才能做到怒而無色……去死吧,好娃兒,看看你腔子里的血是熱的還是冷的。
——我不想死,只有打敗了才會死,我們要打勝這一仗。
——難哩。娃兒里有血勇的,也有骨勇的,單單沒有喜怒不形于色的神勇之人,可惜你先祖爺不在了……倒也沒球甚可怕的,活著上天堂,死了也上天堂。
——您老是說這仗俺們打不贏?
——不用操心輸贏,就算打贏了,俺娃兒們也只能求個死字。
當(dāng)時司馬彪大驚失色,渾身震得一顫,只覺得老祖宗是個昏聵不吉的怪物?,F(xiàn)在想起,才覺出那昏話里頗有深意。開戰(zhàn)前的兇兆正在被一一印證。
最后的戰(zhàn)斗仍在激烈進行著。
司馬彪竄進坍塌了半邊的碉樓里指揮殘余人馬奮力抵抗著——此刻的他,竟也是臉白如骨!屎黃色的濁水涌進大院,他看見二哥司馬豹被鬼子堵在樓外一間庫房里,二哥吼叫著扔掉打空了的機槍,在里面放起火來。庫房里存放的綾羅綢緞和一些名貴草藥諸如人參、黃芪、香葦、朱砂,一堆堆冒出火苗,奇香異臭嗆得半個大院心肺疼。鬼子兵蜂擁而上,踢開庫門,挑開火往里摸。藥物點燃以后,火焰有紅的,還有綠的。已成癲狂的司馬豹竄跳在火光里,映得紅紅綠綠一個鬼。他打著槍想搶過去營救二哥,卻被一陣更猛烈的彈雨逼了回來。他只好隱在斷墻后,看那詭譎的紅綠火焰。
司馬豹映在通明透亮的火光中,渾身一陣染紅,一陣變綠,瘋瘋癲癲地抓起一把把火焰朝摸進去的鬼子兵亂擲,然后便尖嚎著死死抱住一根火柱,像洞房花燭里摟緊了他的女人。司馬彪眼睜睜地看著二哥被燒得痙攣,直到那焦黑的人架子攀在立柱上,有如粘上的黑疙瘩。一瞬間,他心中沉沉的,如鉛水,如鐵石。握緊了槍,冷冷地凝視著,再一次想起司馬老太昏暈詭譎的囈語,再一次真切地體味著北地黃水喂養(yǎng)出來的血性。
那血性,貴比千金!
他抓起一顆手榴彈忽地站起來,打算沖出去與鬼子同歸于盡,卻被一具死尸絆倒了(至少他當(dāng)時認為那是一具死尸)。爬起來想再沖,又鬼使神差地回頭朝那死尸望了一眼,只這一眼便使他再也邁不動腳步——
那不是死尸,而是自午后他就一直未能找到的桃花兒!
奄奄一息的桃花兒,胸前濕漉漉的,手上、脖子上滿是血跡。他搬起她身子時,她已經(jīng)不行了。但神智還清醒,她認出了他,費力地眨著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望著他,輕聲說:
“都……都死了!誰也沒能……逃過這場大劫難。”
他呆了,淚水這時才從眼窩里溢出,在被煙火熏黑了的面頰上洶涌流淌,滴落在桃花兒蒼白的臉上。桃花兒的臉龐還看得清楚,雖然黃昏已悄悄降臨,暮色正一步步逼近。
桃花兒勉力笑笑,仍然笑得好看,碎玉般的皓齒在他面前一閃,又柔柔地說:
“三少爺……你的歌兒寫得真好,‘莽莽荒野,北國疆場,獵獵旌旗,熱血蕩漾,獨立大隊軍威猶在,殺敵保家生死兩忘……’可咱們……最終還是敗了……”
司馬彪實在沒想到桃花兒這時候還會提起他的大作,而且,她竟然還能把歌詞的第一段幾乎背誦下來。他忍不住抱起她來,動情地搖撼著她輕飄飄的身體說——既是對桃花兒說,也是對自己說:
“不!咱沒?。≡圻@仗不是替閻總司令打的,不是替國軍打的,不是替那個當(dāng)官的打的!而是替咱們四萬萬同胞、整個國家民族打的!你一定要相信,后世會記住咱黑疙瘩溝人的壯舉,記住咱黑疙瘩溝人的忠誠!”
“那敢情好……說真格的,這山,這水……還有這溝里的好漢子們,我都記下了。都記在……記在這搭里了?!?/p>
她將他的手無力地抓住,放在自己濕漉漉的胸前,似乎示意著什么。
手壓到了她的胸脯上,溫?zé)岬难车绞稚?,他才想起她還在流血的傷口,沒去理會她的示意,便慌忙解開她的軍上衣和布滿槍眼的紅肚兜,立即看到了兩只血肉模糊、紅光瀲滟的乳峰——刻骨銘心!這一切,他再也不會忘記!戰(zhàn)爭對美的摧殘,在那一瞬間使他肝膽俱裂。他曾在大哥司馬虎臨赴枯嶺前沿的那個夜晚,無意中窺見過這對白花花的奶子,并由此曾引發(fā)出無數(shù)美麗而浪漫的幻想。如今,幻想在殘酷的真實面前破滅了,被槍彈毀滅了的美好,使他看透了戰(zhàn)爭的全部罪惡。當(dāng)然,實際上,當(dāng)時的司馬彪或許沒顧上想這么多,嚴峻的思考是在日后不斷憶起血腥黑紅之時,方才產(chǎn)生的。那當(dāng)兒,他只想救人,只想從死亡線上救回這個令黑疙瘩溝漢子們朝思暮想的女人。他撕下自己的衣襟,笨拙而又小心地給她包扎傷口,還沒包扎完,她就不行了。
——要是你能不死,就帶上這半片玉鎖,去關(guān)外,找……找……
——找誰?你的家人嗎?在關(guān)外什么地方?
——哦,這本該……本該是讓六哥去找的……
桃花兒的最后一句話并沒說完,只把掛在胸前的那半片玉鎖塞給他,她就圓睜秀目萬般不甘地咽氣了。
不再是軍人,不再是堂堂的國軍少校,十七歲的司馬彪握緊玉鎖,一下伏在桃花兒的尸體上放肆地大哭起來。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原來他也像黑疙瘩溝所有的漢子們一樣,都對這個女人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懷戀。這種情感,早在他棄文從戎英姿勃發(fā)地返回黑疙瘩溝時就已然萌生了。只是,萌芽初綻,便隨著種子的死亡而死亡了。
在后來殘余的歲月中,司馬彪再也無法忘記青磚碉樓的最后激戰(zhàn)。那個黃昏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又像整個世界那么沉重,使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沒能從那個血色黃昏中走出來。從那以后,他就一直做著一個長長的噩夢。
劇烈的爆炸來臨之前,碉樓完全坍塌變成一片黑暗的瞬間,一只渾身顫栗的黑狗突然鉆出,一口銜住司馬彪的褲腳,把他拖進了一個幽深的黑洞里,拖到一個已然昏死過去的人旁邊。他一下就認出,那是四中隊長司馬鬼六——手里仍握著一柄沾血的鐵斧,他居然還沒死透!
最后的激戰(zhàn)仍在繼續(xù)著,司馬彪吃力的背著鬼六中隊長跟著那狗鉆出黑洞,且戰(zhàn)且退,撤到了野豬河邊。一抬頭,猛地打了個寒顫。他發(fā)現(xiàn),泊在河水里的那艘紫檀木大船已燃起大火,正斜歪著船身迅速沉沒,船上的物件、炸碎的船板、一片不知死活的人的軀體都被激蕩的水流席卷而去……他忍不住干嘔幾聲,大口喘息著,渾身哆嗦起來。
屎黃色的人潮像蠅群似的嗡上來,身后的青磚碉樓在爆炸聲中變成一座火獄、血墳。迸飛的焦土,彌漫的硝煙,密集的彈雨,使那個原本昏暗的黃昏變得更加昏暗。
司馬彪倏地站住了,他把昏迷中的鬼六放下來,再把桃花兒交給他的那半片玉鎖塞進鬼六手里,然后一推讓鬼六順著河堤滾進茂密的蘆葦叢中,再使勁想把黑妞也推進去,卻不想被黑妞返身一口咬住了褲腳,任他如何掙扎咆哮就是死不松口。他只好放棄努力,蹲下來拍拍黑妞的大腦袋,苦笑道:“你這瘟狗別跟我較勁,鬼六不能死,他還有事要辦……全靠你了,去吧!”親眼看著黑妞心有不甘、一步三回頭地沒入葦叢,他才站起轉(zhuǎn)過身來,迎著昏暗中影影綽綽的屎黃色蠅群大步走去。
他再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沉沉的,如鉛水,如鐵石。手里緊握著的一顆手榴彈已揭開了蓋兒。一點沒覺得害怕。他想,只要鬼子的炮火不把他的軀體連同他的生命一起轟倒,他就要在死前和鬼子開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亮開嗓門將那支不會再有人唱、也不會再有人聽的軍歌高唱幾遍,十幾遍,讓鬼子漢奸們好好聽聽它,也讓臥倒在這片荒野焦土上的漢子們、婆姨們好好聽聽它……
真實場景——歌沒唱完,他就倒下了,倒在一具被炸飛了腦袋的尸體旁,甚至連手里的彈弦也未來得及拉出。五天后,在平城國軍野戰(zhàn)醫(yī)院醒來才知道,就在他唱響軍歌的最初一刻,123團終于投入戰(zhàn)斗,居高臨下的反擊,顯得異常突然而又兇猛,他是被身后一顆從觀音山上飛來的迫擊炮彈炸倒的,他瘦小的軀體在倒下的那一瞬間竟鉆進了八塊彈片。
他的懷戀,他的生命,他的戰(zhàn)爭,他的黃昏,都因此而戛然中止。
但故事并未結(jié)束——黑疙瘩溝戰(zhàn)事之后的第三個月頭上,由中央軍、晉綏軍、八路軍聯(lián)合策動的規(guī)模更大的忻口會戰(zhàn)蓬勃展開了,日軍被迫撤退。閻總司令親率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部及一個龐大的新聞采訪團前往黑疙瘩溝戰(zhàn)地吊唁,并舉行了隆重的公葬儀式,為新5軍晉綏獨立大隊近三千陣亡將士招魂,同時對幸存者司馬彪和司馬鬼六少校給予安撫表彰,授青天白日勛章、一等寶鼎勛章各一枚。從那天起,所有的激情、浪漫、熱血、死亡,以及死亡背后的無數(shù)隱秘,便都隨著隆重的公葬沒入墳冢,沒入一片深濃沉郁的黑霧紅塵之中。
三少爺司馬彪后來隨國軍轉(zhuǎn)戰(zhàn)南北,抗戰(zhàn)結(jié)束時官至少將師長,1949年末在滇西保山率部起義。解放后定居昆明,終身未婚,至死沒有返回黑疙瘩溝。
而司馬鬼六則最為詭異,他既沒有接受勛章,也沒有參加隆重的公葬。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他從平城國軍野戰(zhàn)醫(yī)院溜出去,便了無蹤跡,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騎馬挎槍,帶著一只雄壯兇頑的黑狗、一個令人生疑的女兒和幾大箱來路不明的金銀財寶,重新出現(xiàn)在萬分頹敗的金雞鎮(zhèn),并使金雞鎮(zhèn)由頹敗走向繁榮,又從繁榮走向毀滅。他的突然出現(xiàn),就如同他的突然消失,對黑疙瘩溝人來說,都似一個永遠猜不透的謎。
于是,他以一條虛實相間的弧線,完成了他人生軌跡的第一個圓圈,躊躇滿志地開始謀劃第二個圓圈。
于是,情歌唱響,黑紅依舊,古老的故事從新的起點再次展開。(完)
責(zé)任編輯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