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水生

莫言的苦難哲學

■顏水生

1980年代以來，苦難敘事在小說中占有重要位置，從“傷痕小說”到“先鋒小說”，苦難一直是作家們敘述的重要內(nèi)容。從張賢亮、路遙到余華、史鐵生、閻連科等作家，他們對生命和生存的思考與探索，大都是在苦難敘述中實現(xiàn)的，在他們的小說中，苦難幾乎成為生命和生存的本質(zhì)。莫言的苦難敘事也是當代小說的一朵奇葩，首先，莫言對苦難有著深刻的認識，莫言曾在一次講演中說：“饑餓和孤獨是我創(chuàng)作的財富?！雹偎麖娬{(diào)：“我是一個在饑餓和孤獨中成長的人，我見多了人間的苦難和不公平，我的心中充滿了對人類的同情和對不平等社會的憤怒。”②這樣的苦難意識是莫言苦難哲學的認識論基礎，是莫言小說苦難敘事的思想根源。其次，莫言的小說敘事全面表現(xiàn)了20世紀中國人所能遭受的苦難，戰(zhàn)亂、饑餓、生育、疾病、刑罰、孤獨等苦難，都是莫言小說的重要內(nèi)容，既包括物質(zhì)方面的痛苦，也涉及精神層面的痛苦。莫言借用佛經(jīng)中的名言“生死疲勞”作為小說的題名，它具有深刻的象征意義，體現(xiàn)了莫言對人類生命痛苦和生存苦難的哲學思考。

一、苦難作為歷史精神

苦難作為歷史精神是一個重要的哲學觀點，它代表著對人類歷史的苦難認識，尤其是存在主義哲學，尼采、海德格爾、薩特等哲學家都持有這種觀點；李澤厚也認為，“歷史從來不是在溫情脈脈的人道牧歌中進展，相反，她經(jīng)常無情地踐踏著千萬具尸體而前進”。③米蘭·昆德拉對“歷史”有過精辟論述，“在卡夫卡、哈謝克、穆齊爾、布洛赫的小說中，惡魔來自外界，人們把它叫做歷史；它不再像那列冒險的火車；它是無人的、無法統(tǒng)治、無法估量、無法理喻——而且也是無法逃避的”。④莫言小說也是如此，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苦難精神是莫言思考歷史的基本立場和基本方式，苦難精神也是莫言最重要的歷史觀點。莫言小說大多是歷史題材，他對中國在20世紀發(fā)生重要的歷史事件幾乎都有過描述，如清末民初的抗德戰(zhàn)爭（《檀香刑》），三四十年代的抗日戰(zhàn)爭（《紅高粱家族》，四五十年代的解放戰(zhàn)爭（《豐乳肥臀》），五六十年代的互助合作運動（《生死疲勞》）、八九十年代的計劃生育（《蛙》），莫言不僅僅是把這些歷史事件敘述成為人物活動的歷史背景，更重要的是把這些歷史事件敘述成為人物的具體行動，小說人物不僅是這些歷史事件的參與者與推動者，也是這些歷史事件的被拋者和受難者，正所謂“沒有哪一種歷史可以讓人擺脫生存之苦”。⑤歷史事件在莫言小說中其實就是一個個“生死場”，各式各樣的人物在歷史事件中經(jīng)歷血與火的考驗，經(jīng)歷生與死的掙扎，他們的性格與命運有的變異，有的升華。如《生死疲勞》把西門鬧敘述成為歷史事件的受難者和犧牲品，西門鬧的六道輪回其實也是苦難的輪回，無論西門鬧是在做人，還是做動物，他的結局都是成為無辜的犧牲品。西門鬧在做人時，熱愛勞動、勤儉持家、修橋補路、樂善好施，但在土地改革中被定為地主而遭受槍決，即使他在閻王殿大喊冤枉卻也無法改變他的苦難命運的輪回，莫言借閻王的話集中概括了歷史悖論：“世界上許多人該死，但卻不死；許多人不該死，偏偏死了。這是本殿也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雹抻秩纭渡榔凇分械暮樘┰?，他是互助合作運動的積極倡導者和推動者，他主動追求成為歷史事件的主人，但卻又被歷史事件無情拋棄，他先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為“走資派”，后又在改革開放浪潮中患上“革命神經(jīng)病”，最終與西門金龍同歸于盡。莫言通過小說揭示了歷史的“終極悖論”，在“終極悖論”條件下，“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⑦人的生命與生存似乎失去了意義，存在范疇似乎也只是一個被歷史抽空了的符號。歷史既如此，莫言小說價值又是什么呢？歷史能埋葬一切嗎？莫言對此產(chǎn)生了矛盾與疑問，昆德拉認為小說的價值在于發(fā)現(xiàn)世界的模糊性與復雜性，“小說的精神是復雜性的精神。每部小說都對讀者說：‘事情比你想的要復雜’。這是小說永恒的真理”。⑧在發(fā)現(xiàn)確定性的“終極悖論”的同時，莫言也在思考人類是否具有逃避封閉的“世界陷阱”和“歷史黑洞”的可能，世界給人類提供了逃避的空間了嗎？歷史給人類提供了逃避的時間了嗎？莫言的回答是肯定的，他選擇了人類的個體精神。莫言追問了卡夫卡提出的經(jīng)典問題，“在一個外界的規(guī)定性已經(jīng)變得過于沉重從而使人的內(nèi)在動力已無濟于事的世界里，人的可能性是什么？”⑨莫言找到了答案，它是人類對個體精神的追求。洪泰岳是一個被歷史事件異化的典型形象，藍臉則是一個在歷史事件中性格得到升華的典型形象。藍臉拒絕被歷史事件裹挾，拒絕附和歷史事件，他依靠獨立的信念頑強地堅持單干到底，他把人類對個體精神的追求發(fā)揮到了極致，他獲得了完滿的結局。但藍臉也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飽受了各種各樣的苦難，有社會的攻擊，有親骨肉的背叛。藍臉與洪泰岳本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但他們又同是難兄難弟，他們都遭受了歷史事件的無情折磨。藍臉形象的意義在于告訴人們，歷史提供了永遠逃避的可能，因此，那些把罪責完全歸疚于歷史的人該作反省。

莫言苦難的歷史精神表現(xiàn)出兩個重要特征。第一，歷史與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莫言苦難的歷史精神來源于他對歷史的思考，也來源于他自我的生活經(jīng)驗。莫言出生于1950年代，經(jīng)歷了當代中國人全部的痛與樂，他永遠都無法忘記“自己在鄉(xiāng)村二十年的痛苦生活”。⑩莫言也永遠無法忘記他母親所經(jīng)歷的苦難，母親“長達六十年的艱難生活”成為莫言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因此，莫言的自我和母親的苦難生活經(jīng)歷是苦難精神產(chǎn)生的現(xiàn)實基礎。莫言正是在這種真切的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的基礎上，思考歷史，想象歷史，從而把歷史構造成一個充滿戰(zhàn)亂、壓迫、生育、饑荒、病痛的苦難史。第二，真實與虛構的統(tǒng)一。莫言的苦難精神有著堅實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基礎，但莫言小說中人物的苦難生活并非都是歷史真實，而是莫言根據(jù)苦難精神虛構出來的事件。莫言總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小說家并不負責再現(xiàn)歷史也不可能再現(xiàn)歷史，所謂的歷史事件只不過是小說家把歷史寓言化和預言化的材料。歷史學家是根據(jù)歷史事件來思想，小說家是用思想來選擇和改造歷史事件，如果沒有這樣的歷史事件，他就會虛構出這樣的歷史事件。”?因此，從苦難精神出發(fā)，莫言在小說中虛構了大量的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比如《四十一炮》中特別能吃肉的羅小通和《檀香刑》中的劊子手趙甲，這些人物都是虛構的，但這兩部小說仍然體現(xiàn)出明顯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又如日本鬼子活剝羅漢大爺和強奸屠殺二奶奶，以及上官魯氏在戰(zhàn)亂中的逃亡和龍場長假裝狐貍偷雞，這些歷史事件都是莫言虛構的，但這些事件仍然不能掩蓋《紅高粱家族》和《豐乳肥臀》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莫言的苦難敘事能夠?qū)崿F(xiàn)真實與虛構的統(tǒng)一，其根本原因在于莫言的苦難精神是一種根源于真實的歷史精神。

二、苦難作為大地精神

大地孕育萬物，滋養(yǎng)萬物，承載萬物，無私奉獻，大地精神是宇宙中最偉大的精神之一。自古以來，大地崇拜是人類最重要的信仰之一，如《禮記·郊特牲》說，“地載萬物，天垂象，取財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親地也”，?古往今來，在人類的文學藝術作品中，大地與母親經(jīng)常被等而視之，莫言也有過相同的觀點，他說：“‘豐乳’是歌頌像母親樣的偉大的中國女性，怎樣熬過了戰(zhàn)爭、饑荒、病痛和種種的災難，堅強地活下來。不但自己活下來，而且撫養(yǎng)自己的兒女活下來，不但養(yǎng)大了自己的兒女，還要繼續(xù)撫養(yǎng)自己兒女的兒女。這樣的母親就像大地一樣的豐厚，能夠承載萬物?！?莫言把母親與大地等而視之，是為了歌頌母親的大地精神，在莫言的小說中，母親形象體現(xiàn)的就是大地精神。莫言的潛意識里隱藏著女性崇拜情結，在他的思想里，女性（尤其是母親型的女性）就像大地一樣，具有至高無上的精神力量。莫言在塑造女性形象時，往往會把她們與苦難敘事緊密結合起來，讓她們經(jīng)受苦難的磨煉，在苦難中展現(xiàn)她們的精神力量，因此，莫言講述苦難其實也是為了表現(xiàn)母親的大地精神。具體來說，莫言小說的大地精神主要表現(xiàn)為昂揚的生命力、崇高的母愛、有容乃大的包容精神等方面。第一，莫言在小說中表現(xiàn)了女性昂揚的生命力，正是這些人具有昂揚的生命力，她們才能戰(zhàn)勝無窮無盡的苦難。生命力自然包括生殖力，而大地在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成為生殖的象征，如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腔》就有過類似的描寫。莫言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也大都如此，《紅高粱家族》中的戴鳳蓮是一個敢愛敢恨的英雄，《豐乳肥臀》中的上官家呈現(xiàn)陰盛陽衰的特征，上官家的女人完全壓倒了男人。莫言在描述這些女性形象時，不僅以大量的行動表現(xiàn)她們的性格與精神力量，而且還充分展示了女性的生理特征，無論是戴鳳蓮、戀兒，還是上官家的女人，她們大都具有“豐乳肥臀”的特征，她們大都具有旺盛的情欲，這些性征與情欲其實也是昂揚生命力的體現(xiàn)。第二，莫言在小說中表現(xiàn)了母愛的崇高與偉大，《紅高粱家族》第五章《奇死》講述“二奶奶”戀兒的故事，挺著大肚子的“二奶奶”為了挽救女兒的生命，面對日本鬼子兇殘的屠刀、野獸般的獰笑，英勇地獻出自己的身體，戀兒這種獻身精神充分證明了母愛的崇高與偉大。在《豐乳肥臀》中，上官魯氏對兒女的態(tài)度，也充分展示了母愛的崇高與偉大，這種無私、勇敢的奉獻精神是大地精神的重要表現(xiàn)。第三，莫言在小說中表現(xiàn)了母親有容乃大的包容精神。莫言筆下的母親大都是能承載萬物的崇高形象，她們不僅勇于承擔家庭的重擔，而且能以寬大的胸懷接納萬事萬物，她們絲毫不計較災難，不計較黨派觀念，她們所看重的是感情，認為感情是維系社會關系的準則，正是有這種寬大胸懷和包容精神，上官魯氏主動承載了上官家所有的災難，承載了上官家兒女所帶來的重擔，她對此任勞任怨，只要是上官家的人，無論是罪犯，還是妓女，她都能包容，包容萬物、承載苦難是上官魯氏最重要的性格特征之一，《紅高粱家族》中的戴鳳蓮也體現(xiàn)了這種包容精神。

莫言苦難的大地精神具有兩個重要特征。第一，感性與理性的統(tǒng)一。莫言的苦難精神最初來源是感性經(jīng)驗，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苦難，但純粹的感性經(jīng)驗并不能上升到精神層面，因此，莫言充分運用了理性思維，超越感性經(jīng)驗層面，站在了超越階級的角度，站在了全人類的角度，把個體苦難上升到人類苦難，并且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提升到哲學的高度”，?總之，莫言苦難的大地精神是對人類命運的哲學思考，是感性經(jīng)驗與理性思維的統(tǒng)一。比如《豐乳肥臀》寫上官魯氏的生育苦難，肉體痛苦只是一個方面，而莫言著重突出的是上官魯氏遭受的精神痛苦，莫言深刻地洞察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男尊女卑、重男輕女思想給女人帶來的災難般命運：“沒有兒子，你一輩子都是奴；有了兒子，你立馬就是主”。?這句話讓女人（上官魯氏）說出來，更顯示了思想的深度。顯然，這種肉體痛苦來自于感性經(jīng)驗（莫言母親的生育經(jīng)歷），精神痛苦則是莫言理性思考的結果，是莫言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理性批判。第二，歷史與邏輯的統(tǒng)一。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提出，人類在進步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種的退化”現(xiàn)象，自此以后，“種的退化”是莫言一直堅守的歷史觀念，《食草家族》《豐乳肥臀》和《生死疲勞》等小說都表現(xiàn)“種的退化”主題。正如魯迅在《略論中國人的臉》中提出，中國人在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退化了民族祖先具有的“獸性”，只留下了馴順的“家畜性”。?莫言也認為中國人在發(fā)展過程中，祖先具有的英勇陽剛之氣退化了，后代子孫墮落成“可憐的、孱弱的、猜忌的、偏執(zhí)的、被毒酒迷幻靈魂的孩子”，英勇悲壯的祖先使后代子孫“相形見絀”。?正是對“種的退化”現(xiàn)象的失望，莫言一直努力追求著民族祖先的光輝，從《紅高粱家族》到《豐乳肥臀》，“種的退化”現(xiàn)象不斷延續(xù)，并進一步演變成“陰盛陽衰”，在莫言看來，“陰盛陽衰”是“種的退化”發(fā)展的必然結果，是合乎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合乎思維分析的邏輯，是歷史與邏輯的統(tǒng)一。正是基于這樣的歷史精神和邏輯推理，莫言在《豐乳肥臀》中把上官福祿和上官壽喜描寫成“閹割”似的男人，而把上官魯氏描寫成具有偉大精神的光輝形象，集中表現(xiàn)“陰盛陽衰”的主題。

三、苦難作為悲劇精神

莫言小說的苦難敘事表現(xiàn)了歷史精神和大地精神的統(tǒng)一，歷史精神體現(xiàn)的是莫言對歷史的深度思考與把握，大地精神體現(xiàn)的是莫言對大地母親的深切懷念與謳歌。在莫言小說中，苦難也表現(xiàn)為對悲劇精神的追求，莫言通過悲憫態(tài)度、悲劇沖突、抗爭精神和悲慘命運等方面展現(xiàn)了悲劇精神的內(nèi)涵與價值，體現(xiàn)了莫言對人類命運的終極思考。

從美學理論角度來說，悲劇不等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苦難，但許多美學家仍然認為悲劇藝術與苦難之間具有重要聯(lián)系，席勒在《悲劇藝術》中強調(diào)了苦難與悲劇藝術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他認為，“痛苦的激情在敘述時，使我們感受愉快，甚至于在某些場合下，親身經(jīng)歷的痛苦的激情也能使我們有一種愜意的感動”?！拔覀兺榈膶ο笏馐艿耐纯啾旧?、他們真正的苦難本身，對我們的吸引力最大”。?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認為悲劇的產(chǎn)生與人生的悲慘具有緊密關系。在文學藝術作品中，悲劇性具有多種多樣的表現(xiàn)形式，其中通過苦難展現(xiàn)悲劇性是小說的常見模式?！皞坌≌f”和“反思小說”主要就是通過表現(xiàn)苦難以恢復中國文學的悲劇品格，莫言也不例外。莫言小說的悲劇性主要從悲憫態(tài)度、悲劇沖突、抗爭精神與悲慘命運四個方面體現(xiàn)出來。第一，莫言是以悲憫態(tài)度進行苦難敘事。莫言對悲憫情懷有著深刻而又獨特的認識，他認為悲憫是對人類的終極關懷，他倡導以大悲憫情懷進行文學寫作，認為“大悲憫不但同情好人，而且也同情惡人”，?反對在悲憫中把人類的邪惡和丑陋掩蓋起來。正是有著這樣的大悲憫情懷，莫言苦難敘事的邏輯起點就顯得卓爾不凡，莫言說：“我站在了超越階級的角度，用同情和悲憫的眼光來關注歷史進程中的人和人的命運?！?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莫言都能以同情和悲憫之心看待他們的命運，如在《檀香刑》中，趙甲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但他同樣是封建制度的犧牲品，莫言一方面寫出了趙甲的狠毒與兇殘，另一方面也寫出趙甲的可悲與可憐。《豐乳肥臀》中的司馬庫也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敵匪，但莫言把他的死講述得氣壯山河，令人可嘆又可痛。上官魯氏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形象，但她在處理女兒們的婚事時又犯了錯誤，她破壞大姐上官來弟與沙月亮的婚事，直接毀滅了三姐上官領弟一生的幸福。第二，莫言在苦難敘事中展現(xiàn)了悲劇沖突，并且形成了兩種較為明顯的沖突模式。首先，個體生存與社會環(huán)境的沖突。生存權利是人類最基本的權利，但莫言多次表現(xiàn)了人的生存所遭受的巨大威脅，個體生存與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了難以解決的沖突，《紅高粱家族》中的普通百姓之所以走上抗日的道路，其原因就是日本鬼子濫殺無辜，嚴重地威脅了老百姓的生存與生命安全，比如羅漢大爺、王文義。莫言多次講述普通百姓偷糧食的故事，其原因就是饑餓威脅到人的生存與生命安全，每當個體生存與外部環(huán)境發(fā)生嚴重沖突后，人就再也沒有羞惡之心和道德觀念了，比如上官魯氏、龍場長等人物形象。其次，個體精神與整體歷史的沖突。在莫言的世界觀中，整體歷史似乎是一個無形的、巨大的黑洞，作為個體的人，無論是追求個體精神的實現(xiàn)，還是放棄個體精神，都無法擺脫整體歷史的束縛和壓抑。個體精神在莫言小說中表現(xiàn)為對自由和獨立的追求，藍臉堅持單干的唯一理由就是對自由與獨立的頑強信念，他就是因為追求個體精神的實現(xiàn)，所以與整體歷史發(fā)展產(chǎn)生了嚴重沖突。莫言在小說中還表現(xiàn)了那些放棄個體精神而主動尋求依附歷史，卻又與歷史發(fā)展產(chǎn)生嚴重沖突，最終被歷史無情拋棄，《豐乳肥臀》中的上官盼弟和《生死疲勞》中的洪泰岳就是這類人。第三，莫言在小說中展現(xiàn)了抗爭精神?？範幘裨诒瘎≈芯哂惺种匾淖饔?，它是形成悲劇沖突的重要原因。古典主義美學尤其重視抗爭精神在悲劇中的作用，黑格爾在《美學》中分析《安蒂貢》時，把抗爭精神不僅視作是悲劇沖突的重要原因，而且視作是評價藝術作品的重要標準。(21)鮑?？麑範幘褚彩种匾?，他甚至在《美學史》中大段引用黑格爾評《安蒂貢》的原話。(22)席勒在《悲劇藝術》中也批評“懦夫的苦惱”不會產(chǎn)生悲劇效果，“因為他們不能像受苦的英雄或者搏斗的君子那樣地激起我們的同情心”。(23)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在《悲劇的超越》中也認為，“悲劇性的世界圖景總是包含著掙扎的跡象”。(24)莫言小說中的人物也體現(xiàn)了美學理論中的抗爭精神，這主要從兩個方面表現(xiàn)出來，首先是與命運抗爭，《生死疲勞》中的西門鬧在閻王殿身受酷刑也絕不悔改，他的目的就是為自己的冤屈命運抗爭，雖然他的抗爭是徒勞的，他受盡了閻王的多次戲弄，他走過了六道輪回，也沒有屈服。其次是與生活抗爭，生活的苦難與壓力使人的生命與生存遭受巨大危險，只有戰(zhàn)勝苦難和壓力才體現(xiàn)出抗爭精神，上官魯氏是抗爭精神的典型形象，她承受了生活中的各種苦難與壓力，但她從來沒有屈服，莫言借上官魯氏的話揭示了這種抗爭精神：“這十幾年里，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樣，一茬茬地死，一茬茬地發(fā)，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難，越難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掙扎著活。”(25)第四，莫言在小說中展示了人類遭遇的悲慘命運，在《紅高粱家族》中，雖然戴鳳蓮有著轟轟烈烈的人生遭際，但她的命運總體上是悲慘的，無論她的開端，還是她的結局，都是如此，戴鳳蓮的開端是被父親以一頭騾子的價錢賣給了麻風病人為妻，她的結局是死于日本鬼子的槍炮之下?！短聪阈獭分械膶O丙雖然是一個頂天立地的抗德英雄，卻遭受了人類最殘酷的刑罰。莫言在小說中講述了許多具有悲慘命運的人物，如《蛙》中的王仁美和王膽。

注釋：

①莫言：《饑餓和孤獨是我創(chuàng)作的財富》，《莫言講演新編》，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第134頁。

②莫言：《饑餓和孤獨是我創(chuàng)作的財富》，《莫言講演新編》，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第138頁。

③李澤厚：《美的歷程》，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43頁。

④［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孟湄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第11頁。

⑤畢光明：《生死疲勞：對歷史的深度把握》，《小說評論》，2006年第5期。

⑥莫言：《生死疲勞》，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年，第4頁。

⑦蕭紅：《生死場》，北京：京華出版社，2005年，第51頁。

⑧［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孟湄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第17頁。

⑨［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孟湄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第23-24頁。

⑩莫言：《沒有個性就沒有共性》，《莫言講演新編》，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第32頁。

?莫言：《我的豐乳肥臀》，《莫言講演新編》，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第132-133頁。

?陳戍國：《禮記校注》，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第182頁。

?莫言：《我的文學經(jīng)驗》，《莫言講演新編》，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第163頁。

?莫言：《我的豐乳肥臀》，《莫言講演新編》，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第132頁。

?莫言：《豐乳肥臀》，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第8-9頁。

?魯迅：《略論中國人的臉》，《魯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17-418頁。

?莫言：《紅高粱家族》，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2-362頁。

?［德］席勒：《悲劇藝術》，《席勒文集6：理論卷》，張佳玨，張玉書，孫鳳城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4-35頁。

?莫言：《檀香刑》，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2頁。

?莫言：《我的豐乳肥臀》，《莫言講演新編》，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第132頁。

(21)［德］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312-313頁。

(22)［英］鮑?？骸睹缹W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461頁。

(23)［德］席勒：《悲劇藝術》，《席勒文集6：理論卷》，張佳玨，張玉書，孫鳳城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35頁。

(24)［德］雅斯貝爾斯：《悲劇的超越》，北京：工人出版社，1988年，第38頁。

(25)莫言：《豐乳肥臀》，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第334頁。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ZD122；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后，貴州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強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