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尾

如果認真回顧一下，你大概也會發(fā)現(xiàn)身邊總有一些這樣的朋友：偶爾聯(lián)系，很少見面；有時很近，有時很遠；正是因為這種距離，彼此保存了某種神秘感，也不會刻意打探彼此的隱私。我跟孫曉梅，就是這樣，我不知道她的職業(yè)，不知道她的籍貫，不知道她的確切住址，不清楚她的職業(yè)或是婚姻狀況。能確定的，似乎只有這幾樣：女性；生活在廣州；三十多歲。

兩年前，遠走廣州的前同事阿翔給我打電話，說有個女孩要來重慶，問我能不能招待一下。至于來干什么，他跟她什么關(guān)系，他沒說，我也沒問。這還用刻意表述嗎？不然他給我打電話做什么？給朋友添臉的事不需太主動，但找上門你也不能坐視，無非就是管一頓飯嘛?？紤]到孫曉梅是單身出行，為了避嫌，或不必要的尷尬，在見面時我順便把嘰嘰喳喳的實習(xí)生小璐帶上了。

孫曉梅和我就是這樣莫名其妙接上頭的。她偏胖，但臉顯瘦，高顴骨和黢黑的膚色標注了她來自南方的地緣性?！偟膩碚f，正常又普通，就像在路上經(jīng)常撞見的那些女人，沒有特色，但也沒什么明顯的讓你看不過眼的缺陷。第一次見面，我約在臨江門的齊齊鱔魚火鍋。但凡外地朋友造訪，火鍋這一項是跑不脫的，大小是個形式——而且是熱氣騰騰的迎客形式。這種氛圍能讓陌生人覺得安全。當然，她其實也算比較容易相處，雖然話語不多，但愛笑。有時，笑聲跟酒精一樣，都有驅(qū)走陌生感的功能。

畢竟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陌生人，況且我不善言辭，那頓飯吃得較平淡，然后我們步行將她送回一畔的解放碑步行街——她入住在此地一家經(jīng)濟型旅館，于是告辭。幾天后，她打了一個電話，告訴我她回廣州了，說感謝我的“盛情款待”。說得我很不好意思，我確實沒做到“盛情”，相反，那晚送她回酒店后，我渾身輕松，覺得終于辦完了一件差事，解脫了。

那晚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小璐突然冒出一句：“你這個朋友像是同性戀哦。”我很驚奇她有這樣的看法。小璐的根據(jù)是，“她看男人時，眼里沒有任何色彩，”她頓了頓，“也沒任何依戀。”“是嗎？”對這事我沒發(fā)言權(quán)。我覺得，女人有時過于信任自己的直覺，當然臆測也是她的權(quán)利。

之后我給阿翔打了個電話，他怪聲怪調(diào)地，“送上門的糧食，你沒打來吃？”我愣了一下，“不是你的嗎？”“我還以為你曉得吶，這是我送給你娃的福利，你各人沒把握，不怪我?！彼笮Γ皠e人就是奔你去的！”

據(jù)他說，孫曉梅此行目的，就是為了見我。她通過朋友找到阿翔，要我的聯(lián)系方式，阿翔很殷勤，很主動把活攬了下來。所以，事情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為什么呀？”我當然不信，“再說，既然是為了見我，那為什么見面后就蹤影全無了？”

“我哪里曉得為什么，”阿翔說，“她就是這樣說的??！”

后來我才知道，孫曉梅確實是來找我的。準確地說，她是來見一下那只下蛋的母雞的。作為一個忠實讀者，她收藏了至少上百張我的攝影圖片。也就是說，她是因為喜歡上那些蛋，然后才開始對那個母雞產(chǎn)生興趣的。當然，這些都是事后才知道的。

這里要提到，拍照是我的工作。作為一個都市報的攝影記者，我每天要拍幾十張圖片，絕大部分是“規(guī)定動作”，政府工作會議，有市領(lǐng)導(dǎo)出席的開幕式、閉幕式，各種當日大型活動，抑或突發(fā)現(xiàn)場……此外，我還需要配合文字記者，拍攝各種人物，場景，這屬于策劃性的構(gòu)圖，不管前者或后者，都是“擺拍”。我完全厭倦了這種工作，然而我也完全適應(yīng)了這種工作。不過有一點我是清楚地知道的，這只是工作。吸引孫曉梅的當然不可能是那些東西，而是我為自己的興趣而工作的那部分。

對于工作的乏味，焦慮和枯燥，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排解的辦法，有人去遠足，把閑暇扔在路上；有人在垂釣，釣的不是魚，是內(nèi)心的安靜；有人去飆酒K歌，發(fā)泄胸中的塊壘；有人宅在家，固執(zhí)地下載A片，日復(fù)一日，似乎下載本身就是一種釋放。作為我來講，沒有更多愛好，除了攝影。所以這也是我的問題所在，我難以將工作和生活徹底撇清。不過好在，我可以做到的是，合理地區(qū)分。我休閑放松的方式，也是拍照。正如前面提到的，這時我只為自己的內(nèi)心工作，就不再是難以忍受的差事，而是享受。有一天我在體育頻道看到記者采訪從英國回到中超的孫繼海，問他好久退役？他說，“踢到不高興為止。年輕時我們?yōu)榱死硐?，為了名聲和利益踢球，但直到現(xiàn)在，我才可以說是在享受足球?！笨纯矗餍懈鳂I(yè)其實都是一樣的。人到一定時刻必然會考慮這點：我們是不是該為內(nèi)心而工作。而正是那部分工作，讓孫曉梅喜歡上并找到了我。

回廣州大概一周左右她給我發(fā)來第一封郵件，是一個文件包——接近4G的圖片，沒有雜質(zhì)，只有一個景物，就是解放碑——跟一般游客拍攝解放碑時的冷漠和嘈雜不同，她的拍攝顯現(xiàn)一種不尋常的唯美，但不冷，似乎是有溫度，甚至是充滿感情的。更奇怪的是，她鏡頭里的解放碑總是孤零零的，單一的，背景里沒有人物——除了她自己。她好像很抗拒有任何人來分享這個景觀，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是被她刻意抹去了。

這一堆圖片很快讓我理解了，她為什么會留意并刻意來找我。

收到這個文件一周后，她再次發(fā)來郵件，談了一些關(guān)于物體攝影的困惑，然后就是發(fā)問。我發(fā)現(xiàn)她言語總是很直接，這方面與我有點相似，不大擅長迂回，也不大會掌握及運用委婉的辭令。

“說說吧，為什么你跟我一樣，有一樣的小癖好？當然，我的疑問還有許多，比如：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刻意做這件事的？你拍解放碑已經(jīng)有多久了？……”

應(yīng)該說，孫曉梅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并找到我的“同類”。這個說法出自她的原話，她在之后的郵件里提到了一部電影，《夜訪吸血鬼》。這部片子我看過，有大眾情人湯姆克魯斯，還有布拉德皮特——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演員。但顯然她的看法超乎了我對電影的理解。我是那種被劇情推著走的觀眾，而她看到的暗示比我多。她說，吸血鬼就是一個概念，是一個暗示，吸血鬼就是邊緣人的意思，因為它們的絕對數(shù)量很少，所以它們的終極任務(wù)除了艱難地忍受漫長的時間，還有就是尋找自己的同類，探求它們永生永世的宿命。而她和我，就是這樣藏匿在都市里苦苦尋找同類的吸血鬼……我承認，正是這樣一些話語使我對她產(chǎn)生了興趣。

我開始嘗試認真地給她回復(fù)。我告訴她，拍各種條件下的解放碑是我最愉悅的工作，這無關(guān)績效，也無關(guān)審核，更無關(guān)拍攝準則，在這時它是全部屬于我的，而我可以選用任何形式來攝取。我在凌晨拍它，清晨拍它，下雨天，晴天或陰天，在樓頂俯拍，在遠處偷拍，這種行動——始于我對媒體這個工作，乃至這個行業(yè)極度厭倦的時刻。我最初只是想試試，后來堅持了一年，接著是兩年、三年，現(xiàn)在，我拍了快五年。由于敘述方便的原因，我選擇了寫郵件。

一個禮拜后，她給我回復(fù)了一封郵件：

“謝謝你拍了這么多有意思的圖片，原生態(tài)的，非比尋常的角度……只是，我仍然不能理解，你為什么持續(xù)關(guān)注解放碑呢？我知道這有點冒昧和失禮，但你知道，很少有人，興趣卻是只拍一樣?xùn)|西，而且是一個被大眾游客拍得“過濫”（原諒我使用這樣的詞）的景觀物。這里面或許藏著什么故事？我期待聽到你的答案?！?/p>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盡管她的話語總是并不令人愉快，但我竟然也沒有什么惡感。有人賞識總是好的。另外我的確有一種喜悅，就像小時候在海邊甩出漂流瓶——最終被人拾到的那種感受。我只能盡量用并不太擅長的文字來回答。

“至于是怎么開始，靈感又是如何產(chǎn)生，這是一個比較遙遠也較復(fù)雜的記憶了。既然你有興趣，我也很樂于與你分享。最初，拍攝同一事物這個想法，是受到了一個詩人的啟發(fā)。他早年很著名，但將近二十年沒出現(xiàn)在詩歌圈子當中，朋友們稱他是隱士詩人。至于他的名字我就不提為好，因為這可能比較符合他本人的意愿。他很長時間不拿自己的作品給刊物發(fā)表，但他愿意給信任的朋友閱讀。我雖然見過他幾次，但他并不認識我。不過我有一個同事跟他比較走得近，因此，常常得到他寄詩來讀。有一次，我就是在這同事家里看到了他的作品，是一首詩。呃，怎么說呢，是一首，但也不是一首。具體地說，我翻閱的這首詩，標題是《上石村筆記》（上石村是四川的一個小鎮(zhèn)子），是4A紙打印訂裝，大約有二十來頁左右。但這二十頁紙其實不是一首，而是十二首詩，但每首的標題是一致的——都是《上石村筆記》，我是在回頭瀏覽時發(fā)現(xiàn)了那個秘密，我徹底震撼了——每首詩后附有一個日期，我從頭翻到尾，發(fā)現(xiàn)，這十二首詩，是他每年在同一時間，返回同一地址，寫下的。也就是說，看起來他寫了十二首，實際是只是一首。他寫了一首詩，實際是十二首。毫無疑問，他是想創(chuàng)作這樣一種作品，用龐大的時間，針對某個固定事物，混淆、調(diào)和出它的動與靜，虛與實，遠與近。他這首詩寫了十二年，看來還不會結(jié)束?！鲜鲞@個故事，就是我持續(xù)拍攝解放碑的靈感出處。我不是詩人，但那位詩人的工作啟發(fā)了我，攝影師并不只是一個記錄過去的人，他還可以發(fā)明過去。至于為什么選擇解放碑，話說來就更長了。夜深了，明早還有一個會議新聞，改日再聊吧。其實我寫了這么多，是想感謝你，因為除了你，迄今還未有人發(fā)現(xiàn)，或說關(guān)注到我的這項工作。順便說一下，你拍得也不錯?！?/p>

幾天后，孫曉梅給我回復(fù)的郵件靜靜地躺在電子郵箱里。

“謝謝你的鼓勵，盡管我知道跟你比起來，我的技術(shù)不值一提。‘攝影師并不只是一個記錄過去的人，他還發(fā)明過去?！阏f得真好，你講的故事也很有意思。你的工作很有意義——絕非恭維，而是出自內(nèi)心的。我對攝影談不上更深的看法，但也有一點喜好之情，只是，我看到的關(guān)于解放碑的攝影，更多是……是一種濫用，是呆板和人工的痕跡，是一種道具需要……”

說實話，這種頻繁的交流我?guī)缀鹾苌儆羞^了——尤其當六年前我離婚之后，我說話的機會更少——與能說會道的文字記者不同，那部黑色尼康就是我全部的語言。這種交流使得幾個月之后我和她已如老朋友一樣自然，當然，我想這也得益于虛擬的環(huán)境。與此同時，我們終于也會談?wù)撘恍┓顷P(guān)攝影或拍攝題材的話題。比如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些沒話找話的尷尬，天氣，或者重慶的小面和火鍋。但是我們?nèi)耘f很少談?wù)撍饺嗽掝}。有一次，她問到我為什么會離婚。我回答說，既然你聽說了故事的結(jié)局，那么你大概也知道過程吧。之后，她再也沒有問過類似問題。某種意義上，我們的相似之處，除了愛好，還有那種冷漠的個性和嚴重缺乏的溝通能力——一旦超出我們所覺得安全的范疇。

我也漸漸相信了，如她所言，她遠非一個攝影師，只是一個愛好攝影的女人罷了。我承認，我是有點洋洋自得或想入非非了。雖然我甚至都不能清晰地記起她的樣子。但對一個攝影師來說，身體性的重要遠遠不及對靈活性的渴求，而對于一個秘密城堡的建造者而言，有孤單的崇拜者分享，雖然危險但也是令人迷醉的。我想我是有點魔怔了。在這種時刻，我們的問題往往也越深入，更私密化。當然，也更有賣弄的成分。比如有一天我向她談起蘇珊說·桑塔格：

“她認為，相機的每次使用，都包含著一種侵略性。落腳到解放碑，它被過度地拍攝——也就是被過度地‘侵略’。我不是不知道這點，我所做的，正是想記錄下它的狀態(tài)，包括‘侵略’。逐漸地，我也感覺到，被侵略的不只是它，還有我。”

她的反應(yīng)出乎預(yù)料，在回信里她貢獻了一個新的論點：

“侵略？我倒不這樣覺得，照這樣說，我認為有個詞更適宜使用，‘占有’。但是，請允許我辯解一句，它值得占有。不是么！我再次認真地瀏覽了你的照片。我關(guān)注的是它的美，而你關(guān)注的是它的丑。這算不算一點新發(fā)現(xiàn)？

當這種對話越熱烈，我就對自己越來越書面化的回復(fù)感到羞赧，但結(jié)果就是這樣，我沒法篡改自己：

“你的發(fā)現(xiàn)很有趣，但事實不是這樣。每個人對美丑的感受不一定趨同。我并非關(guān)注它的丑，而是‘日常性’。攝影在美學(xué)上的本質(zhì)特性是其‘紀實性’；而其過程的本質(zhì)特性卻是‘積累’。它既不放棄精彩的瞬間，也不漠視無奇的平淡。如維特根斯坦所說，意義就是使用。我收藏它的‘日?！?，但不刻意區(qū)分它的美丑。當然，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因為有時人并不能理解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主觀色彩。我想，攝影師面對的最大困難是視覺疲勞和思維疲勞。然而，在不同時間段內(nèi)、從不同角度拍攝的同一物體。所傳遞的感受是慢慢的、持續(xù)的、沁入的。事實上，攝影最持久的核心，是它有能力在空洞、衰朽的事物中發(fā)現(xiàn)美。所以不要漠視平淡。關(guān)注解放碑的原因，我在前幾次的郵件中提到了。當然，還有原因，就是便利，你知道，我單位在這附近，每天上下班，這是必須經(jīng)過的一個位置。所以，日常性也是一種便利，不是嗎？至于你說到它的濫用，我很贊同，那些濫用是人為的，強行的，也是侵略性的，是商業(yè)和政治化的。唯獨不是它自身的?！F(xiàn)在，大概輪到我提問了，你為什么要拍它，這么熱衷？”

孫曉梅并沒給我直接答復(fù)。只有簡短的一行字：

“不日將赴重慶，見面聊。”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孫曉梅并沒同我聯(lián)系，我有些隱隱的失望。我承認我對她抱有好奇和好感，但同時也得承認，我們的話題始終沒有超出拍照的范疇，盡管有些話題是極為私密的，但卻從未真正越過到生活那一面。這之外的一切，我們對彼此都是一個空白的謎面。話說回來，沉默和出神，也是我工作慣性中的一部分。有人說我們這類人更善于等待時機。也許是這樣。

又過去一個月左右，我接到了孫曉梅的電話。在聽到她真切的聲音時，突然，那種默契和融和的氣氛變了。也許是我的原因，也許在真實世界里，我們都不如在虛擬世界那么從容。我們說了一會兒，但核心其實只有一件，她本來早就要過來，但因為一件什么棘手的事兒耽擱了。她為這個致歉。并說月底，也就是十一國慶期間，她會到重慶。之所以專門打電話來，是因為她怕我在假期會有其他出行的安排。我們沒有就郵件上的任何內(nèi)容進行交談。似乎離開那個內(nèi)容，我們就是一對陌生人。

十天后，下午四點半，孫曉梅如期前來，這次是我到江北國際機場接的她。當我注目著熙熙攘攘的人流，當我在人流中毫不費力地找到她，心跳變得劇烈起來。我有一種預(yù)感，但說不清是什么。

事先她就在攜程網(wǎng)訂好房間，她告訴我，每次來重慶都會入住在位于解放碑的那家旅館。停好車后，她帶我去了一間藏在背街一棟彎彎繞繞的老式小區(qū)，那間“火鍋雞”我竟然從未來過。正如她說的那樣，如果我們再晚一刻鐘，這個油膩膩的小蒼蠅館就不會再有位置了。她對此地的了解程度令我這個本地人有點驚異。

晚飯后，我們從較場口拐出來，去“第三街角”——一間茶吧。這是黃昏，城市猶如矗立在一幅水墨畫卷上，大批人群從你所不了解的地方涌出來，行色匆匆地穿行在畫卷上那些縱橫交錯的窄小街區(qū)。

“這兒的黃昏真美。”她突然慨嘆一句。

“如果你天天都生活在這，也許只會覺得它很擁擠?！?/p>

“那么，凌晨時的解放碑呢？”她問。

“跟白晝反差巨大的死寂，那也不是真實的解放碑，”我說，“解放碑不是一個生活區(qū)，更像一個展示區(qū)，所以它的真實恰恰是在有人的時候。沒人的時候它就像一個死海。”

“你是在隱晦地批評我吧，”她笑了，“你說過，我拍的解放碑好是好，但沒有人。”

她笑得不是太自然，遠沒虛擬世界里的那種尖銳，淋漓，從容不迫。

“有你呀，”我笑了起來?！懊總€個體都有自己表述的方式?！?/p>

我們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叫了一壺綠茶。待服務(wù)員端著盤子走開，她切入正題——“這次來我有一個想法，想求你件事?！?/p>

在我們相處的這段時間我從未向她提問。她說要來，但我從沒問她來做什么。

我啜了一口茶，以此卸除某些內(nèi)心的壓力。“沒那么嚴重?！?/p>

“是這樣，我想借你一天時間，”她凝視著我，“整整一天。聽了你講的那個故事之后，我也萌發(fā)了一個靈感，我想在一天當中的12個小時，分別跟解放碑合影?！?/p>

“同一位置、同一表情？”我覺得這個所謂靈感毫無創(chuàng)意可言，我覺得這是一個幌子。這是電視劇里那些女人擅長的。

“這算是答應(yīng)了？”她拿著杯子跟我碰了一下?！澳俏蚁戎x謝你，你拍攝會讓我的構(gòu)思更完美?！?/p>

我只得答道：“我按快門，其余你來做?！?/p>

這晚，我仍像上次那樣送她回去，不同的是，我身邊沒有另外一個人。行至賓館樓下，她突然回頭，看著我說，“上去坐一會兒？”

“哦，”我立刻為自己找到了理由，“不了，你趕緊休息，明天不是要很早嗎？”

第二天清晨，我到達解放碑時，她已經(jīng)在那里了，穿一身白婚紗——是真的婚紗！齊肩的頭發(fā)沒有經(jīng)過刻意修飾，簡單綁成一個馬尾，但配了一條短頭巾和珍珠項鏈，大大方方。

“震驚了吧！”她有點挑釁的意味。

我是有點驚訝，趕緊低頭尋找鏡頭蓋。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樣打扮？我想，她是否為完成某種儀式而刻意裝扮成這樣，紛繁的家庭情感類雜志不斷提醒我們，這世界上有許多殘酷的故事，許多男女只為一個承諾堅強地活著，抑或為了某人的心愿試圖完成某種承諾的儀式。當然，也有可能只為醒目，抑或其他——無論什么隱秘的原因都能使她成為現(xiàn)在的她。只是我不知究竟是何緣故。

我們拍到下午，都很順利。這是幸運的一天，解放碑平日幾乎都是有用途的，政府活動，以及轄區(qū)內(nèi)許多單位的頒獎儀式，以及無數(shù)商家為塑造品牌、推廣產(chǎn)品而組織的明星交流會，演唱會，還有廣場音樂會。不過，孫曉梅事先的案頭工作做得好，她早得知在這個假期，尤其這天，沒有任何官方活動。但臨近黃昏，我們還是遭遇了一點麻煩。

第一個麻煩是騷亂：一群山地雞——至少幾十只，從臨江門轉(zhuǎn)盤飛躥進來，引來路人瘋狂哄搶，這突如其來的事故將解放碑裹挾成皺巴巴鬧哄哄的一團。我走近一看，幾家都市報的記者都在，那輛運載貨車以及醒目的品牌標示告訴我，這是一場精心組織的策劃。

我回來告訴孫曉梅，巡警到達之前人群會散去的，讓她不用擔心。不到二十分鐘，解放碑又恢復(fù)常態(tài)，騷亂似乎根本就未曾出現(xiàn)過。

拍攝到晚上七點——這是解放碑最繁茂的時刻，意外的狀況又出現(xiàn)了。不知什么時候，我的鏡頭里，一個穿著運動裝的男人替代了孫曉梅，他拿起擴音器嚷嚷，“重慶的朋友，你們好！我叫金雙喜，來自鵬城，聽說重慶的美女多，解放碑的美女更多，所以我來啦！我來重慶就一件事：征婚！”

孫曉梅皺著鼻子說，“這個人我好像在哪見過？”

“電視上，”我提醒道。

“是，哦對，就是。”她有些惱怒，“怎么跑到這里鬼扯來了?！?/p>

“你不也來了嗎?！边@個玩笑并不太像個玩笑，有些傷人。好在她并不在意。

小風(fēng)波很快平息，就差一個鏡頭，我們即將完成拍攝計劃。孫曉梅依舊精神，我卻疲累得不想說話，覺得膝蓋都要凝固了，跟凌晨的夜色粘連在一起。

我慢慢舉起鏡頭，看著她走上臺階，抱住沉重的石碑，貼緊自己的嘴唇。

“說說吧，為什么這么老遠跑來，非得用解放碑作背景？”凌晨一點了，通宵火鍋店依舊熱氣騰騰，仿佛不屬于外面那個人間。一頓猛燙，加上一瓶江津老白干，身體開始發(fā)酵了，關(guān)節(jié)都被一股熱意貫通。我終于有時間來問這個問題。

“背景？”她愣了一下，反問我?！澳阌X得解放碑是什么？

“這很重要嗎？”我說。

她笑了笑。

笑時，眼角的魚尾紋細密地聚攏在一起?！暗汶y道不覺得，它依舊性感？”

“你為這個而迷上它？”我們碰杯。

“呃，當然還有，”她喝得有些暈暈乎乎的了，“它是永恒的?！?/p>

“不，”我覺得今天的酒喝得比平常順暢，潛意識里我已意識到這是醉酒的預(yù)兆，“沒有永恒，它只是記憶，錯亂的記憶?！?/p>

“記憶就是永恒！錯亂的也是。”她說，“給你講個故事?！?/p>

“在北極有一個老女人獨自帶著孫女生活，很艱難，有一次，她獲得一個奇妙的咒語。念出它，她的陰道會變成一條滑雪橇，然后她的牙齒會變成一頭頭兇惡的雪地犬，頭發(fā)會變成槳，然后她會變成這樣一個男人出去狩獵。后來，她使孫女受孕的事被一個過客發(fā)現(xiàn)，帶著小女孩逃跑了……我記憶深刻的是這個童話的結(jié)局，當老女人打獵回家發(fā)現(xiàn)孫女不見了，哀傷地說，只剩我一個人了，還要這個皮囊有什么用？于是她念出咒語，又變成了一個皺巴巴的老太婆。”

這個奇怪的故事，她說在一部西方童話里讀到的。

為這個故事，我們干了一杯。但是我問道，“有意義嗎？”她笑了，“沒有意義?！比缓笏龓е硪鈫柕?，“那你有什么故事可以給我分享嗎？”

我不大會講故事，給她說一件不久前的事。那天在解放碑拍攝，遇見了兩位老者在碑前合影，其中一位隨行的年輕女士因為相機對焦不準，找我求助，于是我順手給兩位老者拍了幾張。那女士告訴我，兩位老人是青年時代的摯友，四十年代末，一位隨家去了北方，離別前兩人在碑前留影，相約每十年在碑下一聚。但這竟是兩人離別后第一次回碑前相聚。“想來，也是最后一次了?！蔽腋嬖V她，老人年長的一位都已86歲。

“很感人，不是嗎？”雖然我不善言辭，但她也聽得入神了?！八?，它是有意義的?！?/p>

“也很悲傷?！蔽也幌敕磽?。

那晚，我們喝到火鍋館打烊。這有什么呢？蕓蕓眾生，我們很難遇見一個這么相類的人。我攙她回酒店，將她慢慢放在床上，突然感覺像是回到家一樣，幾乎是很自然而然的，我也躺了下去。她含混地問道，“你要睡在這兒嗎?”“不，不，”我馬上清醒，起來踉蹌后退幾步，很狼狽地帶上門，聽到她遲緩地回應(yīng)，“哦——”

翌日中午，我從宿酒后的頭痛里醒來，花了一些時間整理圖片發(fā)到她的郵箱后，我發(fā)了一道短信，邀她一起吃晚飯。她回復(fù)道：我已在返程中。謝謝你，再聯(lián)系。

但她并沒聯(lián)系我。

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也許因為那晚，我覺得是。但我不知是否應(yīng)該主動聯(lián)系或致歉，我總是這樣。

幾天后，我受命隨行重走“絲綢之路”，當歷經(jīng)40天行程我回來，當我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矛盾時，我卻看見她了。

那天，我在電腦上整理圖片直到凌晨，我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期待它能讓我順暢地入眠，恰恰相反，這一晚我都很清醒。我索性起來，摁開電視，拿著遙控器翻來翻去——這時我看到了她。

“事實上在古老的東方文化中一直就存在這樣一個觀點，那些看似沒有生命的物體，也隱藏著靈魂，只不過，這要心靈上有著高度契合的人才能捕捉得到。尤其是知名的公共物體，”她停頓了一下，“有著強烈的吸引力。”這是鳳凰臺的一檔訪談節(jié)目，《說出你的故事》，主持人陳魯豫用她標志性的手托腮的笑臉朝向?qū)O曉梅：“那你麻煩了，婚姻登記處不會給你和它開一張結(jié)婚證。”

“沒關(guān)系，事實上，他早就是我的伴侶了?！?/p>

“那，你覺得這樣的‘婚姻’能幸福嗎？”主持人繼續(xù)發(fā)問。

“他讓我感覺安全。愛一個真實的人，比跟他相處要難得多。對我來說，他無處不在，他懂得溫柔地跟我講話，他能安慰我，我們的性愛甚至也沒有障礙?！?/p>

“所以……”主持人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我愛他，但不能完整地擁有他。他不僅是我的，還是所有人的。我無法購買他——就像男人可以用錢來贖回一個女人那樣只屬于我一個人，他還是公共和政治的?！?/p>

“那么，你的創(chuàng)意——這么說不知道是否準確——是怎么想到的？”

“一位朋友啟發(fā)了我，讓我知道如何合法地‘占有’他。首先，我得有一個儀式——類似于婚禮，我還需要一個在場的見證人。其次，我需要把私人性的行為變成公共性的，把公共性的物件變?yōu)樗饺诵缘摹@就是為什么我來上節(jié)目的原因。準確地說，這不是占有，我只是用這種方式‘收藏’了解放碑。”

這場對話很快結(jié)束，我掀開電腦，但網(wǎng)上搜索不到視頻消息。我想到郵箱，許久不曾開啟的郵箱，點擊進去，的確有一封信躺在那里，她在一個月前發(fā)送的。我點了一支煙吸了幾口，打開它。

“……我承認，這對你會是一種傷害，你覺得被利用了。對此我很抱歉。但是，你知道的，有那么一瞬間我也會期待一些其他的東西?！?/p>

她寫道，“其實，你早就洞悉一切。你好奇的大概只是，為什么是解放碑，尤其——是你的解放碑。只能說，我們的伴侶恰好是同一個，我愛的是他的不變，而你愛他的變化。我們是兩塊相同的碑，是一塊碑的兩面。”

郵件最后，她說我們喝醉那晚，她回去后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他微微動了一下，然后他的腳露了出來，他走下臺階，走出廣場，在大街上游蕩，他穿過每一個人，經(jīng)過每一顆靈魂，但沒人看見他。他走了很遠回來，回到我的房間，靜靜地站在那里。我在暗處看到他躺下來，躺在我旁邊，我輕輕地摸了他，他的身軀沒有一絲重量。我摟住他，他哭了，哭得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