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一字千秋細討論——錢謙益黃宗羲太沖 “楸枰三局”淺考
雷雨
深秋時節(jié),在浙江盤桓數(shù)日,曾到蘭亭。溪水潺潺,茂林修竹,屋舍儼然,煥然一新,唯有所謂祖孫碑倒頗為顯眼,引人駐足。何謂祖孫碑?卻原來是康熙御筆 《蘭亭集序》與乾隆一首詩的合璧巨碑。也算很有意思,也多少張揚著這對祖孫對文化的癡迷與自信。而乾隆關于 《蘭亭集序》究竟是否屬于王羲之,還是抱著甚為慎重客觀的態(tài)度,說出了 “聚訟千秋不易評”這樣的很經(jīng)得起歷史推敲的話。但讀書之多審美情趣之高如乾隆者,卻為何對眾人公認的錢謙益的詩文大加鞭笞呢?且看乾隆的圣諭如何貶低牧齋 (錢謙益號):“如錢謙益在明已居大位,又復身事本朝;而金堡、屈大均則又循跡緇流,均以不能死節(jié),靦顏茍活,乃托名勝國,妄肆狂狺,其人實不足齒,其書豈可復存?自應逐細查明,概行毀棄,以歷臣節(jié)而正人心。”
乾隆難道看不出錢謙益詩文的水準之高?但他為何如此顛倒黑白罔顧事實過河拆橋?這大抵還是政治原因在作祟吧。錢謙益作為明朝探花,雖然起初并沒有當過多大的官,而且屢受陷害,坎坷不已,但在南明還是貴為禮部尚書,雖然時光短暫。而他更為流俗所誤解的則是在大清兵臨城下之時,并沒有做無謂的抗爭,而是自污名節(jié),保全了古城免受涂炭。但錢謙益畢竟難忘故國,他短暫在北京停留數(shù)月之后,就南返故里,“十年戎馬暗青山,自竄江村水島間。錯置漁灣排信地,橫栽虎落抵重關”。他與黃宗羲等頗為積極地展開了秘密的所謂 “楸枰三局”的孤注一擲,近乎無望的復明冒險活動。
據(jù)說,錢謙益是受他的深明大義的愛妾柳如是鼓動才投身到抗清激流之中的。順治六年七月,錢謙益以密信向正在永歷朝在廣西的重臣,他過去的弟子瞿式耜提出了 “楸枰三局”的復明戰(zhàn)略:即以永歷朝的西南之師,北上占領長江中上游,然后順流而下,奪取江南為根本,再揮師北方,克復北京。錢謙益在這盤棋局中,對江浙地區(qū),僅提到招降清廷將帥如張?zhí)斓?、田雄、馬進寶等人。因為東南沿海的魯王部和福建沿海他的另一位昔年弟子鄭成功部兵力太弱,只能作偏師。但偏師也是棋盤中重要的一步棋。他想起崇禎九年因遷葬其父到常熟來找過他求墓文的黃宗羲,而瞿式耜剛好又是黃宗羲父親黃尊素的門生?!伴辫胰帧庇媱?瞿式耜十分欣賞,立即上奏永歷,得到許可。待消息反饋到常熟,錢謙益去找黃宗羲,黃宗羲已到日本乞師。卻原來,黃宗羲在順治六年探聽到南明魯王在閩軍事失利,航海北上彷徨于閩浙海上的消息,立即從余姚化安山出發(fā),奔赴行在。這年十月,黃宗羲受魯王之托,至舟山與往日復社好友馮京第一起赴日本乞師。黃乞師回來,得悉錢謙益來訪,便潛回故里,準備親至常熟會晤錢謙益這位東林老人。
黃宗羲是順治七年三月來到常熟拂水山莊會晤錢謙益的。這次會晤,在黃宗羲筆下看起來波瀾不驚,他只說在山房過了夜,翻遍了錢氏著名的書房絳云樓的藏書。臨到行前一夜,錢謙益提著燈籠到他床前,贈以七金,說這是他的內人柳如是之意,僅此而已。其實,他們商討的是 “楸枰三局”中魯王部的作用。談及招降清將事,錢謙益看中的是與他有些關系的臺州總兵馬進寶。柳如是即是推動錢謙益由降清轉向抗清的決定性人物,這所贈的七金,自然是供黃宗羲活動之用。這件事,全祖望在黃宗羲的 《神道碑文》中有所披露:“公既自桑海中來,杜門匿景,東遷西徙,靡有定居。又有上變于大帥者,以公為首,而公猶挾帛書,欲招婺中鎮(zhèn)將以南援。”
“帛書”,當指錢謙益的介紹信,婺中,即金華府,而其時金華的鎮(zhèn)將正是錢謙益 “楸枰三局”中提到要予以策反的馬進寶。全祖望的意思是黃宗羲親至金華招降。但錢謙益確在一個月后親自冒險到婺中去做說客了。馬進寶似乎也有點動心。此年九月,馬向清廷奏請,將自己的家人接到金華軍中,以免作為清廷的人質。當時黃宗羲是否與錢謙益同行,不得而知。不過黃宗羲對招降之事頗不以為然,他后來說:“牧齋意欲有所為也,故往訪伏波 (東漢馬援是伏波將軍,此處暗喻馬進寶),觀其所為,而廢然返欋?!?/p>
順治八年,清大軍已云集于江浙海濱,形勢極為緊張。黃錢兩人分頭活動,以解舟山之危。黃宗羲遣使者到海上,請張名振、阮進等做好必要防備;錢謙益則請黃宗羲的弟弟宗炎挾他所寫的 “帛書”,再赴金華拜見馬進寶。馬進寶原是李自成部下,對明根本無所謂忠與不忠,對黃宗炎的到來,敷衍了事。結果,是年八月,清松江提督張?zhí)斓摮龀缑?,臺州總兵馬進寶出海門,作為兩翼,而閩浙總督陳錦和提督田雄等以全師出定海 (今鎮(zhèn)海),會攻舟山。魯王兵敗后,南投鄭成功,居金門,去監(jiān)國號。舟山遭屠城之慘。
但此時錢謙益 “楸枰三局”仍在進行。次年,即順治九年,原張獻忠大西軍部在云南長期休整后,李定國 “兩蹶名王”,收復桂林,湖南、廣西、四川大部盡入永歷版圖,清軍主力趕赴西南增援,江浙空虛。這時東南沿海的南明軍以鄭成功部為主力,張名振余部為配合,再克舟山。當順治六年瞿式耜得到復興明業(yè)的密信后,永歷帝即遣使者封鄭成功為延平公,命他以舟師進取南都。后永歷帝又二次敕書,會鄭成功、張名振等,揚帆北上,入長江,檄三吳忠義起義,這些都是 “楸枰三局”中所下的棋著。所以順治十一年鄭張聯(lián)軍再入長江時,錢謙益和黃宗羲皆有所動作。
錢謙益不惜老本,由柳如是出面 “盡橐”資助,由錢謙益派遣到西南永歷朝廷聯(lián)系的使者姚志卓帶去全部軍費,裝備成一軍,配合鄭張的軍事活動。黃宗羲則聯(lián)系張名振部。張名振于是派使者由天臺登陸,往見黃宗羲,可惜被清廷捕獲,清廷畫像大索,宗羲不得不又一次東躲西藏。他的 《偶書》詩:“只將苦字啼宛轉,落盡荒村寒食花。”道盡他避入深山荒村時的凄苦心情。這次鄭張聯(lián)軍入長江,占瓜州、儀真,直達南京城外燕子磯,但得不到上游南明軍的支持,全師而退。而姚志卓因攻崇明不克,憤而自刎。
順治十三年,清明兩軍在舟山展開爭奪戰(zhàn)。黃宗羲策劃先恢復四明山寨,以造成與舟山的犄角之勢,于是由馮京第原部將沈爾緒聯(lián)合海上部分將卒,攻入大嵐山。然沈爾緒兵敗被殺,黃宗羲幸而逃脫,黃宗炎則被捕,經(jīng)營救才得釋放。
次年,順治十六年四月,鄭張聯(lián)軍以23萬大軍,戰(zhàn)船8000艘,悉師北伐。入長江,取瓜州、鎮(zhèn)江,逼南京城下。這次戰(zhàn)役,奠定復興基業(yè),又解西南永歷朝廷之危。當時,清吳三桂軍已攻入云南,永歷帝逃到云南永昌,西寧王李定國軍在云南曲靖大敗,所以鄭張聯(lián)軍進攻南京之役,也是圍魏救趙之計。已經(jīng)七十八歲高齡的錢牧齋似乎看到了故國復生的曙光,意氣風發(fā),寫下了 “龍虎新軍舊羽林,八公草木氣森森,樓船蕩日三江涌,石馬嘶風九域陰。掃穴金陵還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長干女唱平遼曲,萬戶秋聲息搗砧”這樣的 “反詩”,怎不令乾隆惱羞成怒?誰料風云突變,鄭成功輕敵大敗,退出長江,還軍福建。錢謙益 “楸枰三局”,終于全盤皆輸。遺恨綿綿的錢謙益感嘆道:“頭白那禁更白頭,況逢秋月又添秋。笛飛瓜步空傳恨,刀剪吳淞始斷愁,半壁東南余虎兕 百年臣子總鳧鷗,兔園斷爛芝麻鑒,臨極猶聞起一州?!?/p>
錢謙益在此次戰(zhàn)役中,很是積極。鄭成功抵崇明時,遣部下蔡政至松江,往見已任蘇松提督的馬進寶,錢謙益也參與其事,馬進寶以封王才降為條件,實際上屬顧望雙方之勝負,如鄭成功勝,就降。但馬進寶總算保持中立,正因如此,清廷在這次戰(zhàn)役后,捕殺了他。
“楸枰三局”終于功虧一簣,令錢謙益十分懊惱,他晚年的心血與精力,全部付之東流。他在詩中承認:“腐儒未諳楸枰譜,三局深慚慶帝恩。”而黃宗羲也感到潮息煙沉,大勢已去,他在這一年所作的 《山居雜詠》詩中表示:“鋒鏑牢囚取次過,依然不廢我弦歌。死猶未肯輸心去,貧亦其能奈我何!”抗清事業(yè)雖然失敗,但我決不 “輸心”新朝。“數(shù)間茅屋盡從容,一半書齋一半農(nóng)。左手犁鋤三四件,右方翰墨百千通?!?/p>
但是,此時的抗清復明雖然大勢已去卻仍然在頑強進行,錢謙益與黃宗羲又怎能袖手不顧作壁上觀?順治十八年六月二十日,黃宗羲派他的兒子黃正義,至常熟面見錢謙益,所談何事,不得而知。已經(jīng)八十高齡的錢謙益有關信函,寫在紙扇內,由黃正義帶回浙江。這紙扇密信,是江南一帶通用的方法。如馬進寶在南京之役被清廷逮捕,解往京師,清廷派員至江南調查他暗通鄭成功的證據(jù)。這位大員在調查后上奏,馬進寶曾 “遣扇遺成功,并示以投誠之本”?!吧取保褪侵干葍让苄?。
錢謙益似乎還意猶未盡,又派他的門人鄧起西到甬上找黃宗羲。錢謙益從未到過余姚,所以黃宗羲在化安山雙瀑院看到鄧起西十分驚奇地問他:“雙瀑在深山之中,人跡殆絕,你是如何知道的?”鄧起西說,他是先到寧波,輾轉找到此地。后來,黃宗羲怕他迷路,還親自送他到杭州而別。錢黃兩人互派使者來往,如此神秘而又急促,估計是與抗清戰(zhàn)事有關。
康熙元年,永歷在緬甸被執(zhí)遇害,而鄭成功又在臺灣去世,冬前,監(jiān)國魯王又卒。錢謙益十分悲傷,他仍念念不忘 “楸枰三局”,賦詩感嘆 “廿年薪膽心猶壯,三局楸枰算已違”,“敗局真成萬古悲,而今人說亡國秋”。當時,錢謙益因毀家紓國難,昔年富可敵國的東南文壇盟主,今天已到貧病交逼、賣文為生的地步。他終因憂郁成疾,纏綿床側:“滂沱老淚灑空林,誰和滄浪訴鬱森?總向沉灰論早晚,空於墨穴算晴陰。皇天那有重開眼,上帝初無悔亂心。何限朔南新舊鬼,九疑山下哭霜砧”?!肮鲁紳膳献孕懈?,爛熳篇章費折磨。似隱似俳還似讖,非狂非醉又非魔。嘔心自笑才華盡,捫腹其如倔強何?二祖歷宗恩養(yǎng)士,幾人吟咀淚痕多?”八十一歲的錢牧齋仍舊元氣淋漓氣沖霄漢寫出如此詩文,幾人能夠?
康熙三年五月,黃宗羲與弟宗炎、高斗魁、呂留良這些曾參加過抗清事業(yè)的明朝遺民,至常熟探病。錢謙益很是高興,即以自己喪葬之事相托。時正好有人求他為文三篇,潤筆千金,錢謙益已不能捉筆了,請他人代草,頗不滿意,于是請黃宗羲代筆。臨行,錢謙益特地招呼黃宗羲到他枕邊說:“唯兄知吾意,歿后文字,不托他人?!庇謱⑺膬鹤渝X孫貽喊來,再說一遍,黃宗羲答應了。
黃宗羲一行走后沒有幾天,五月二十四日,錢謙益即含恨歸天,時年八十三歲。然而這篇錢謙益身后的墓文,他的兒子違反父親的意愿,改請龔鼎孳。黃宗羲說,這樣也好,“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卞X謙益晚年秘密參加抗清活動,他的家人除柳如是外,一概不知,然而黃宗羲知道其中原委。錢謙益要求黃宗羲作他死后之文,但抗清之事是秘密的,怎能公開?錢孫貽不聽老父吩咐,倒也讓黃宗羲慶幸自己免去了這場是非。
第二年,黃宗羲作 《八哀詩》,其中有 《錢宗伯牧齋》: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與誰傳?
憑煙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
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欲絕指箏弦。
平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為公一泫然!
錢謙益的詩文,黃宗羲也多有批評。他在《思舊錄》中很尖銳地指出錢牧齋的 “五病”:“闊大過于震川,而不能入情”、“用六經(jīng)之語,則不能窮經(jīng)”、“喜談鬼神方外,而非事實”、“所用詞華每每重出,不能謝華啟秀”、“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隕亡,判不相涉,以為由己之出處”。這五種毛病,“至使人以為口實,掇拾為 《正錢錄》,亦有以取之也”。黃宗羲這樣評價錢牧齋,是為了掩人耳目瞞天過海?還是的確有如此感受而直言不諱?黃宗羲自陳“數(shù)至常熟,初在拂水山房,繼在半野堂絳云樓下,后公與其子孫貽同居,余即住于其家拂水,時公言韓歐乃文章之六經(jīng)也”,如此說來,兩人交情匪淺,而黃宗羲沒有受邀踐約為錢作 “歿后文字”,又何言 “免于是非”?錢謙益晚年不辭勞苦,多次到 “武林”,并有 《西湖雜感》諸詩,不能排除他與黃宗羲的往還密商吧。
錢謙益的 “心期”,還是為乾隆帝所察覺,否則他何以如此失態(tài)勃然大怒,斥責錢謙益朝秦慕楚反復無常,在前明既失一死之義,尚敢做無倫常之談,“此而不誅,綱常虧矣”。憑借權力,乾隆既將錢謙益的文集列于禁書,又將他寫入 《貳臣傳》之中。錢謙益成了既不忠于明,又不忠于清的特殊 “貳臣”,而錢牧齋的晚年抗清,究竟是向壁虛構臆想妄語?還是確有其事,功敗垂成?這只能是讓后人見仁見智求索難解了。
作者簡介:
雷雨,一級作家,著有 《梅村遺恨:吳偉業(yè)別傳》、《怨簫狂劍:龔自珍傳》、《瓶廬遺恨:常熟翁氏家族穿起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