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死是死的證明
耿立
在這平原的深處,人們有時把死看得很重,有時看得又很輕。父親還在世的時候,就早早地為自己打制了泡桐的棺木,當父親死后十年母親死去,當給這吵鬧了一輩子的人合葬時,把父親的墳墓挖開,那泡桐的棺木還是完好如初。
我記得很清,當父親健在的時候。我每到老家看望父親的時候,總是看到父親的白色棺木。它被停放在魯西老家東屋的一側(cè),那是廚房兼放雜物的房子,當初我哥哥就結(jié)婚在這所東屋,后來分家另住。當下午的陽光穿過窗欞,照見棺木那光潔舒暢的表面,在陽光的照射下,那泡桐的棺木就散發(fā)著一種樹木的楚楚清香。
當時父親才六十出頭,但父親卻像被收割的莊稼一樣,為自己準備儲藏過冬的地方。每當割麥子的時候每當收玉米的時候,父親都是死死地看著那些被撂倒的莊稼,他那時準是想到了自己的歸宿。
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如莊稼。
貧窮和悲哀一直沒有離開我的家庭。父親掙扎了一輩子,父親還是老了,父親儲藏的那些酒和他揣在懷里的錫制咂壺好像再也溫暖不了他的心。
記得當時母親說:今年為你父親打一口棺材,明年再為我打一口。
這一切都是這么淡然,鄉(xiāng)人如此看待死的路途,你能想到什么呢?想到了蒼穹下的陽光和雨水?黃土默默的積蓄與損耗?想到了在它們之上或之下的人類命運,就像一粒粒麥子隨手棄在地上長大了,長成了一穗麥子,當我們面對它們團結(jié)而成的面包的時候,你會產(chǎn)生某種感恩的心情以懷想它們?
我知道,這時的父親再也不能庇護你,他蒼老了,卻有自尊,他不依靠你,恥與拿一個棺材來麻煩兒子。這就是父親,你一直消耗的父親,但這樣的父親,他使你想到延續(xù)、掙扎、血汗和淚水。然而當我面對的父親不是一個詞語,也不是一群詞語的時候,我的心里有著不是蒼涼不是悲哀不是曠達不是冷靜卻兼而有之的東西,我想到了沉默后面的那種深刻的冷峻。
我的父親是個樸訥的農(nóng)民,就像一穗普通麥穗子。在我回家見他把一車公糧送到什集糧站的時候,我首先還是想到普通麥穗子的物象。多年了,我的家和我出去讀書也還沒有什么變化,一進門就見著院子里散亂的麥秸窩,地排車和一口壓水井,靠近院角的地方,有個糞堆和一棵榆樹。
這就是我的家。從我當年走出這個院落,它仍舊是一如既往只有土坯墻,還是土坯墻。我的父親已經(jīng)垂垂老暮了,毫無再振興的可能了,而我卻在外面漂漂泊泊,是不愿意再回到這地方。其實,走出了,你就無法回來。但家這個概念還存在,溫暖還在,血氣還在,我的父親和母親還活著。雖然我每次回家都感覺到他們有點陌生,不再是那么一對東奔西忙的老夫婦了。不知是哪一次我從外歸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已不再壯健而是疲瘦的身子,心里一陣壓抑,這就是我童幼時遭到委屈和困頓的時候,時時擁抱的那么一團支持、骨肉、血性和光熱么?記得在我剛剛放下包裹還未暖熱床板我就要離去的那次,母親說我能不能再多耽幾日,我沒有想到母親的心境,隨口說出“外面挺忙”,惹得母親非常難過,說我人大了,再也用不著父母了,再也想不到父母了。
我當時正迷戀在寫作的夢中,雖然當成當不成作家我不管,但我要寫作,這是我的一個夢,無法和母親交談,談了她也聽不懂,她還是要我好好過日子,別和媳婦生氣,把自己的兒子看好,一輩一輩人,母親對延嗣后代看得重,我說外面挺忙,是敷衍,母親沒有憤怒,她一輩子不會憤怒,只有承受,也許在母親看來,我是中了邪魔,寫作能吃么?
過后我悟到了母親話中的寂寞。在雪季里或是每個普通的黃昏抑或是深秋的夜里,這一對老夫婦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不知什么時候了,戶外沒有了秋蟲也沒有了蟋蟀在灶旁在枕簟上唧唧復唧唧,只有風溜到窗下蹲著聽一會,然后聳起身子用手捅一下窗紙,跑到別的房屋上,在那茅草頂上吼著叫著。
整個村子都熄滅了。
我知道,這一對老夫婦在深秋的屋里準睡不實覺,這并非人老臥伏的機會就少了,他們肯定是在似睡非睡的假寐,仄聽戶外的秋風漸漸迷離于淡遠的往事。
他們會磨磨叨叨地敘說起兒子么,說他在幾十里外一個小城里怎樣地生活?小時候,每一次戶外秋深的夜風把我驚醒,我總說是躲在驚恐里聽著父親的腳在滿是殘霜和牛糞的地上移動著,踏踏地走出村去,離村不遠處有一座孤零零的白楊林,父親把樹林里的葉子掃回家來,用作柴燒于深秋無邊寒冷的薄明中。父親的掃帚聲使我心碎,那使人心碎的掃帚聲最后就凝固成一塊鐵板那么硬朗,就像那聲音來自平原的深處,急急地喚你喚你,催促你,使你容不得半點吝惜。
還是燦然的老老的黃土,還是燦然的老老的黃屋,面對魯西無盡的灑脫的曠野,背靠至少有三百年歷史的村落,母親把麥子倒進院里架起的一個笸籮里。那時明媚的陽光照射著晶澈明亮的東屋一側(cè)那口憂傷的棺材,你不能不感到生命的進程就是這么平靜地、不動聲色地流逝過去。
魯西南平原,黃土屋。父親之前的父親就這樣生活過了。面對著父親的棺木,我悟出了生命在掙扎的時刻同樣也有一種坦然的表現(xiàn),這抑許因為,苦難濾盡了所有的奢求便生出了自然的怡靜和澹泊?
母親幾日連續(xù)沖洗麥子,然后讓父親交上公糧或到一個遠遠的地方的打面機坊里去磨成面粉。母親用濕布擦洗麥子,手在麥粒中間攪動翻起一股隱隱的塵霧,有點嗆人鼻口,仿佛使人聞到曠野里的土地微微散發(fā)出的溫熱,直到一顆顆的麥粒被還出了原生的那種淺褐如土的質(zhì)樸和渾圓的憂傷。
渾圓的麥子使人憂傷。
但這種與生俱來的深深的憂傷,這里的農(nóng)民是無法表述且不屑于表述。
于是一天,當我把裝麥子的麻袋搬上借來的毛驢和排子車朝打面機坊行駛的時候,我和父親坐在車上,那時候時間尚早,驢子踢嗒踢嗒踏碎在地上的聲音很動聽。有時路上沒收拾干凈的一莖草葉或一穗麥子,在車輛中間,草葉或麥穗輕輕地撥弄著車輪,發(fā)出很響的 “刺楞刺楞”的聲音。曠野里很寂靜,父親漫不經(jīng)心地唱起歌來。
往前望白茫茫是滄州道。
往后看不見我的家門。
這是曲調(diào)古老的 《林沖發(fā)配》,節(jié)拍很緩慢,歌聲悲壯蒼涼,悲壯的歌聲在坦蕩的曠野上緩慢地爬行著,空氣因歌聲而起伏,沒散盡的霧也在散蕩。
雪紛紛灑釀難銷解心頭怨忿。
淚漣漣我再打望一下行路的人。
從父親輕輕唱出第一個音節(jié)時,我就把頭扭回來,面向著父親。父親的臉木木的,沒有表情,連眼睛也是絲絲縷縷的茫然,就在這絲絲縷縷的茫然中竟能有兩個很亮的光點,我緊盯著這兩個光點,似乎感到某種溫暖和安慰。父親是一個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徹底失敗的人,我想在他歌唱的時候,他大概把我,把驢車以及驢車駛進的原野也忘卻了吧?那驢子的踏踏聲,那麥子,那歌唱的回響聲都與他無關。
我聽到了自己咚咚嗒嗒的心跳,我對這架驢車充滿了少有的依傍和信賴。這就是這個黎明的世間唯一可以讓我在曠野中感到堅硬的東西了。好些年啦,我沒有手握鐮刀割過麥子,平原里的事,都是父母日夜躬身的操勞,我卻獨自在外邊吃著自己的 “工作飯”,每次歸家,我都有楚楚的凄涼涌盈在心里,常想該把自己的全部榨干像陽光奉獻給樹木一樣奉獻給父母雙親,讓家里的日子過得暖和些,光彩些。偏是這些年立了別樣的目標,總想做成一些更緊要、更崇高的事體,就在這些自慰自欺的前行里,然而父母都老了,這每一次回家我不得不面對老家東屋一側(cè)楚楚的棺木了。
這是父親最后的床,當我和父親坐在車上向打面機坊駛?cè)サ臅r候,父親說在一天的夜里,他夢見了他的父親在和他說話,他覺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趨近于夢中的那個人,越來越酷似他模仿他,直到有一天徹底成為另一個他。父親在麥收之后讓木匠為他打了這口棺材,說等他咽了氣,就把他裝進去悄悄地埋掉,就省了做兒子的許多事情。
父親說,做棺木的是你的同學呢。
我明白了,父親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我不再在他忙亂的后事上再為一口棺材奔奔波波。
那天早晨在打面機坊里,我感到很疲乏,我看到我們的麥子在鋼鐵的擠壓下一點一點被咀嚼被粉化,變成沒有性格沒有性別的面粉。早晨的陽光在磨坊的窗紙上涂抹著最初的一抹潤紅,有一種明麗的安祥在我父親的眼中悄悄蠕動了。他已經(jīng)離開了磨坊,在院子里的大石碾上,想吸一支煙。
這就是父親。
我望著轟隆轟隆的磨坊看到那些新鮮的,帶著琥珀色光芒的麥子在重濁的隆隆聲中就被粉碎了。我想到了那口棺木,父親已經(jīng)不行了,再往前緊走幾步他就會躺在那口最后的床上,無聲無息在泥土里像一穗麥子被粉碎,最后變成細碎的壤粒,再生出一茬茬的麥子,然后再收割、成熟、播種,被粉化。在父親打制棺木七八年后,父親死去了。我曾把幾瓶白酒放進他的棺木,父親不識字,他不知曉世上還有他兒子所從事的寫作,他不知曉有所謂的詩歌小說散文等事體和稱謂,他不會說話,最終上蒼也剝奪了他說話的權(quán)利。
我也知道世道的變幻,人將老去。
我也知道墓草何蒼黃!
世間沒有所謂的 “龍種”,有的只是野心;世間也沒有所謂的成功,有的只是機遇。這些父親都不具備,他只有默默地承受,他不是勇者,亦非智者,他不是一個人生的表演論者,也非一個人生的目的論者,有時他分不清世間的直道善行與怙惡不悛,他上當,他受騙,他是一個最忠實的承受者,就像我們一再表述過一個意象:土地,農(nóng)民是土地,所有像父親一樣的農(nóng)民構(gòu)成了土地。
土地萬有,土地亦無言,土地養(yǎng)活了谷物,土地養(yǎng)活了炊煙,土地養(yǎng)活了我們和歷史,土地最低賤,無數(shù)的人扭曲了它,塑造了它,但最終塑造它的人都不見了,最后我們活著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它還存在。
每個人都是要死的,有的人思考過死去了,太多的人來不及思考也死去了。死,對某些人可說是一種苦痛的結(jié)束,對另一些人來說,無疑是一場大休息。
自然,在父親死時,因為怕火葬就悄悄在冬日的夜間埋掉。逝去三年,我們那里的風俗是要辦一下,招呼親朋鄰居同學參加 “過三年”。
那時是要有響器的,是要熱鬧一番,不管人生前是多么委屈,那死后的嗩吶、笙簫、鑼鼓、鞭炮還有紙扎的侍女搖錢樹閣樓,是一樣都不能少的。
不管人死的時候是多么猥瑣,我們那里的人出殯時候,那棺材和棺材下的架木,都是實木的,很重,需要十個壯勞力才能抬起。當追魂炮響起,主事的人喊一聲:起!
那棺木就應聲起來,在人們的矚目中向著在田野里早已挖好的墓穴抬去,往往半道要換幾次抬棺木的壯漢。我不解為何要這樣重的棺木和架木,有朋友解釋了,這是因為老家的人一輩子太輕飄,人們給這些勞作一生的靈魂配重,讓大家記著他曾在這片土地上走過。
小時對我們這里的魯西南嗩吶的吹奏樂十分著迷,因我曾一陣子喜歡唱歌,每到誰家出殯,我就會站在人群里如癡如醉地聽那些演奏的嗩吶曲。當然,還有就是娶親時候,那也有嗩吶,但接新媳婦,吹的是 《抬花轎》,要的是高亢是喜慶。一桿嗩吶,要的是有陽光那樣的冒尖的氣勢,特別是壯小伙吹,那給人的是力量和美。
響器也講究班子,我們那一代著名的是洼里莊的響器和旗桿劉的響器,特別是旗桿劉的響器,里面吹嗩吶的是一個年紀十八九的閨女。在我們那里,人們根深蒂固地把吹響器看做下九流,女性吹響器更是惑人心魄。一天,我們村里有兩個老人死去,恰巧都是同一天出殯,一個下帖找的洼里莊的響班,一個下帖找的是旗桿劉的響班,那天真是有好戲看。
死老太的那家靈棚外,擺了八仙桌,上面好煙好酒,八個盤子八個碗,還有果碟;死老頭的那家靈棚外,也是八仙桌子,上面好煙好酒,八個盤子八個碗,有果碟,并且用紙封了五百塊錢。不用說,你要是出力,吹得好,這五百就是面子錢,是賞錢。
于是那天,死老太的先吹的是 《秦雪梅吊孝哭靈》,霎時間,哀哀婉婉,人的心像堵在嗓子眼,天是昏的,地是暗的,那嗩吶模擬的秦雪梅就像跪在大家的面前,身穿孝服,楚楚可憐,雖然秦雪梅吊孝,祭奠的是商公子,住家今天出殯的是老婆婆。但大家要的是那氣氛,那種悲悲切切,那種揪住人的哀。
最神的是,嗩吶模擬人讀祭文:對亡靈。
維大明成化十一年四月十二日,未婚妻秦氏雪梅致祭于亡夫商林之靈曰:
嗚呼,商郎,才華出眾,志氣軒昂,文章不亞韓柳,書法勝過蘇黃。倘天假永年,壽不夭亡,何難攀丹桂于蟾宮,宴瓊林于朝堂。雪梅幸得佳偶,盼鸞鳳早日成雙。誰知書館一會,引出禍殃,若父生怒,逐出東床。郎懷怨恨,染病臥床,因積怒而莫解,為相思難償而殤也。嗚呼哀哉,君今去世,妾有何望?想昔日鐘情留愛,竟成萬世永傷。從此君為亡魂,妾作孤霜。恨皇天之無情,怨惡地之不良。嗚呼痛哉,聞君訃訊,斷我柔腸。扶柩一慟,血淚千行,清酒瀝地,紙灰飛揚。靈其不昧,權(quán)作齊眉奉敬。死而有知,再作同穴鴛鴦,嗚呼哀……哉……尚饗。
于是那看熱鬧的人都聚集到老太出殯的這家來,人山人海,忘記了是喪禮,都拍手喊好。于是老太靈前外的八仙桌上,擺上了六百元的賞錢。等六百賞錢剛上桌,人們卻像潮水涌動,大家開始向旗桿劉的響器班奔去。那是大家熟悉的曲調(diào),是嗩吶模仿申鳳梅的越調(diào) 《諸葛亮吊孝》,這是一個女娃子吹的嗩吶,卻激越高亢,是沉郁頓挫,她模擬的諸葛亮對周瑜的祭文,比秦雪梅的清晰入耳,是知音之悲,也是知音之感:
嗚呼公瑾,不幸天亡!修短數(shù)天,人豈不傷?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君若有靈,享我蒸嘗!
吊君幼學,以交伯符。仗義疏財,讓舍以居。吊君弱冠,萬里鵬摶。定建霸業(yè),割據(jù)江南。吊君壯力,遠鎮(zhèn)巴丘。景升懷慮,討逆無憂。吊君豐度,佳配小喬。漢臣之婿,不愧當朝。吊君氣概,諫阻納質(zhì)。始不垂翅,終能奮翼。吊君鄱陽,蔣干來說。揮酒自如,雅量高志。吊君弘才,文武籌略。火攻破敵,挽強為弱。
想君當年,雄姿英發(fā)??蘧缡牛┑亓餮?。忠義之心,英靈之氣。命終三紀,名垂百世。哀君情切,愁腸千結(jié)。惟我肝膽,悲無斷絕。昊天昏暗,三軍愴然。主為哀泣,友為淚漣。
亮也不才,丐計求謀。助吳拒曹,輔漢安劉。掎角之援,首尾相儔。若存若亡,何慮何憂?嗚呼公瑾,生死永別!樸守其貞,冥冥滅滅?;耆缬徐`,以鑒我心。從此天下,更無知音!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當時我隨著人群兩邊跑,一直到中午也分不出輸贏。最后是雙方都站在桌子上,嗩吶里像坐著一群孝子賢孫,這是主家要的效果,但是事情要有個結(jié)局,最后是誰輸誰先下桌子,那賞錢沒有,下帖的錢也沒有。
男的忽然使了陰招,他把汗褂子脫了,光著脊梁吹,一邊吹,一邊拿眼乜斜看著女嗩吶那一桌,女嗩吶的聲調(diào)一下子焉下來,那女的,氣的罵了一句:不要臉,耍流氓。
大家開始起哄,嗷嗷地叫著,女嗩吶臉紅了。但接著,女嗩吶卻吹出了從沒有的高亢和悲壯,如山洪奔瀉,如冬日開河的冰塊,那聲調(diào)堆起來,仿佛,嗩吶口里飛迸的是血,是眼淚,是不甘。這時候誰也想不到的一幕出現(xiàn)了,那女的把外罩竟然也脫下了,只剩下貼身的紅兜肚,人們一下子傻眼了,誰見過這陣勢啊。那女嗩吶站在八仙桌上,嗩吶對著太陽,汗珠子從臉頰流下,順著紅兜肚下來,大家都被震住了,人呆呆地望著。
這時,那男嗩吶口吐一口鮮血,跳下桌子,把嗩吶一摔,跑到靈棚里,對著老太的棺木咚咚地叩了三個響頭,然后走出靈棚,拱著手:老少爺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今天丟丑了。然后在人們的驚愕中,他哭著走出了村子。人活著爭一口氣,人死了,他的后代還在,還要爭口氣活著。
其實,多數(shù)人在活著的時候,是沒有多少尊嚴可言的,他們承受了侮辱。你看那些父老的眼神就知道,膽怯,猥瑣,說話時不正面與人相視,說話也囁嚅,即使他們少有的開心,也是對痛苦的補償。還記得父親去世幾年后,我回平原深處的什集看望母親,那幾天里對鄰居家所發(fā)生的事,使人感到了一種悲抑,無奈,甚至憤怒,我不知把憤怒發(fā)泄給誰?這么多年,這樣的悲劇還在代代上演,其實悲劇的導火索就是一只青山羊羊羔。
古英格蘭有一首著名的民謠:“少了一枚鐵釘,掉了一只馬掌,掉了一只馬掌,丟了一匹戰(zhàn)馬,丟了一匹戰(zhàn)馬,敗了一場戰(zhàn)役,敗了一場戰(zhàn)役,丟了一個國家?!边@是英國查理三世的故事。查理準備與里奇蒙德決一死戰(zhàn),查理讓一個馬夫去給自己的戰(zhàn)馬釘馬掌,鐵匠釘?shù)降谒膫€馬掌時,差一個釘子,便敷衍了事。不久,查理和對方交上了火,大戰(zhàn)中忽然一只馬掌掉了,國王被掀翻在地,王國隨之易主。
這片土地的人還領受不到自由,也不知道那些國外的人事,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活著,但生活得閉塞,靈性受蒙昧,使他們心胸狹窄和執(zhí)拗,他們的眼前利益就是最大的可感知的存在,眼前如果有了塌方,他們就會茫然或者絕望。我有時覺得,我的故鄉(xiāng)就像悲劇里的一只羊羔。
是的,有時候是一只羊,竟然惹出了一個驚天的悲劇來。正月十五過完,村里的小學就開學了,到二月二還會放假,這是慣例。每到下午放學后,一些小學生就會在家里牽出自己家的羊到村頭的河溝放羊,我們那里稱為米羊,這也許是個古語,讓羊吃飯?我沒考證
這活小時候我也干過,經(jīng)過一個冬天羊都是吃一些干的樹葉,或者是地瓜的秧子、干草之類,這時呢,雖然草才發(fā)芽,甚至還沒冒出來,但是河溝里的去年的枯草和老草的根卻不再是苦澀,而是多了一些水分與甘甜,有時羊也很聰明,瞅主人不注意,會跳到附近的麥田里若饕餮,
有時你跑到麥地,趕緊拽著羊繩,因為那是麥子發(fā)青的時候,羊一啃,就會減產(chǎn),如果讓別人看到,就會破口大罵,或者舉起手里的鐵锨,照著羊的脊骨猛拍,那一下就會把羊拍癱瘓在麥田里。
但你即使抓住羊繩,羊看到麥苗,就如蒼蠅見血,羊還是擰著脖子往外掙,把羊繩繃得很緊。那時你手里的繩子就勒得你的手生疼。那時就會罵羊:“你掙吧,不管你啦,來人嘍拍你的脊梁骨!”?
也許羊就害怕,就乖乖從麥田里出來,隨著你到河溝里喝水,雖然河水里還有些冰碴子,但羊們卻喜歡,如嚼冰淇淋。
如果是夏天,那河溝旁的草生長茂盛。往往在米羊的時候,就會挎著荊條籃子或是背著糞箕子,籃子里放著一把割草的鏟子,那時羊吃飽了,還能割一籃子一糞箕子草,有時還會拿著一個塑料袋子,把羊屎蛋撿起,一個上午或者下午,能撿一塑料羊屎蛋,這是黃瓜最喜歡的肥料,上到黃瓜架下,那黃瓜花也開得格外的黃。
但在那年的開春,還有兩天就是二月二,村東頭的滿娃下學去米羊,是一只母羊和三只羊羔,當時滿娃、母羊、羊羔都在河溝里,滿娃把母羊拴在楊樹上,母羊就以楊樹為圓心,轉(zhuǎn)圈吃草,而三只羊羔,也隨著母羊吃草。
當時麥田里很多人家正給麥子施化肥,地里的薺菜開始發(fā)芽,河里的水很平緩,有的人在澆水,一切都是這么平靜。滿娃背著書包,他靜靜看著羊安然如初,就拿出了一本漫畫書,時間就這樣不知過了很大一會。
忽然,一個女人拿著鐵锨,大罵著 “誰家的羊,啃俺家的麥苗?”當時滿娃的母羊還在河坡上啃草,而三只羊羔則嗅到麥苗的香氣,禁不住誘惑到了麥田。也許滿娃太專注于漫畫書,沒聽到那女人的叫喊。
“誰家的羊?沒人答應?砸死個狗日的!”這女人就用鐵锨去拍那三只羊羔,有兩只機靈,嗖地跑開,一只被鐵锨砸中,當場口里吐血,趴在地上。滿娃這才醒過神來,看著滿臉怒容的女人。他認得,這是街里的留根媳婦,長得黑黑大大。
留根媳婦站在麥地里,仍罵著:“你這熊羔子,咋不好好看著你的羊,光啃俺的麥子,給你爹說,陪我家的麥子!”當時滿娃嚇得不敢吭一句,直到留根媳婦罵著走了,他才飛跑著去麥地抱住那只口中吐血的羊羔,但羊羔已經(jīng)死了。
事情在這時發(fā)生了逆轉(zhuǎn),要是滿娃把羊羔抱著回家,頂多被家里的大人大罵一頓,也就算了,但滿娃卻恐懼,不敢把死羊抱回家,他就抱著羊羔一直坐在河溝里,到天黑了,聽到家里的大人一聲一聲的呼喚,他還是不答應,最后,他竟抱著羊羔跳到河里。
等家里人到了河邊,撈出滿娃和羊羔,滿娃也已經(jīng)喪命。
第二天,天還不明,留根家的院子里就傳出留根媳婦的大吵大鬧,留根媳婦披散著頭發(fā),衣衫不整,露出多半個乳房,她的兩眼眼冒火,嘴角吐著白沫,雙手拍著大腿:“親娘啊,你們這是訛死賴,你們的孩子死了,死了,也賴不著我們,我是點一指頭啦,還是拍他一巴掌了?”
天不明的時候,滿娃的家里人,拿著木棒、鐵锨圍在留根家,把滿娃的尸體放在一張靈床上,靈床放在留根家的院子里,正爭吵著往堂屋當門抬!
留根媳婦一看這陣勢,就躺在靈床前,那靈床就擱淺在留根的大門外。
這時,一個男人一下子走到靈床前。
滿娃爹干啥?
這男人是滿娃的爹。他走到靈床前,一下子拎著滿娃,斷氣的滿娃如同木偶,胳膊垂著,滿娃的父親跨過留根媳婦,一下子沖到留根家的堂屋里,把滿娃放到了留根家床上。
這時留根媳婦跳起來:“你們這是把人往死里逼?”
滿娃家里的人嚷著,你們等著坐監(jiān)獄吧,殺人償命!就有幾十口的人,跑到留根家,有抱電視的,有抬沙發(fā)的,嘴里嚷著,不償命,賠四十萬。
拉東西,伐樹,錢不夠,扒屋子。
有的人就在留根家搭起靈棚。
這時留根家的堂兄弟也提著鋼管、七節(jié)鞭來了,兩支隊伍在留根的胡同碰面了,那些搬電視的抬沙發(fā)的,都慢慢放下。
村里問事的人來了,想說和是私了還是公了。
大家在夜里還沒有商量出結(jié)果的時候,天明了正商量喝碗雞蛋水,一會再說的時候,
忽然,留根跑過來,說,別喝了,我媳婦喝藥死了,
天明的時候,誰也不知道留根媳婦在哪里摸出一瓶農(nóng)藥,她跑到滿娃家,推開滿娃家的堂屋,就在當門喝藥了。
當我回家的時候,母親告訴我,留根媳婦喝藥,也沒救過來。當時我沉默了,也許在留根媳婦的意識里,只有死可以抵擋死。
因為一只羊,是的,就因為一只羊,奪去了兩條命。就像熱愛死亡似的,這里的人不把命當成命。我們怎么論證這些死因?有什么邏輯關聯(lián),讓我得出死的理由?
我知道,當下奇怪的死很多,比如有的人可能“睡夢死”、“躲貓貓死”、“鞋帶自縊死”、“從床上摔下死”、“睡姿不對死”、“洗澡死”、“做惡夢死”、“激動死”、“上廁所死”、“喝開水死”……這些 “死”,無非就是睡覺、從床上摔下、睡姿不對、洗澡、上廁所、喝開水等等一些吃喝拉撒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事情。這些人都可以死,那么對家鄉(xiāng)人的,因為一只羊的死引出無數(shù)的死,就令人無話可說了。我知道這是土地的不幸,如果你的周圍都是廢墟和冰凌,那種無邊的寂寞和恐懼,怎能讓你內(nèi)心安詳?
母親站在門口,她說要給我燒水做午飯。我搖搖頭,母親不知我為何吃不下。
我看著沒有父親的院子,那壓水井還在,那棵榆樹快要環(huán)抱,我低下頭,怕母親看到我掉淚。我用腳踩一下滴在地上的淚,噓了一口氣。
作者簡介:
石耿立,筆名耿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會員,當代著名散文家,詩人,教授。獲獎多種。作品多次被 《新華文摘》和國內(nèi)多家權(quán)威選本選載,有廣泛的影響。曾出版 《遮蔽與記憶》《無法湮滅的悲愴》《藏在草間》《青蒼》《緬想的靈地》《新藝術散文概論》等十余本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