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塞 壬
■ 跨 界
失地
文/塞 壬
早上醒來的時候,妻子于虹已在客廳里忙碌,音響開得很小,是那種田園風格,旋律輕快,但又充滿陽光和原野氣息的小提琴獨奏。南國的初秋,陽光從窗前高大的梧桐樹的葉子透到床沿,床上灑滿了細碎的光影,墻上也是,因為風的緣故,還有些微的晃動。我閉上眼,美好的早晨。妻子煮好了咖啡,屋子里濃郁的芳香經(jīng)久不散。她蹭著小碎步在廚房與客廳間來回穿梭,棉絨底的拖鞋,走起路來,悄然無聲。這會,她又打開折疊式熨衣板,準備熨衣服。末了,將臉朝向臥室,喊了我的名字,叫我起床。
這是我退休回家的第十天。我今年53歲,是高級工程師,這次退休屬于內(nèi)退。一連幾天,于虹對我關懷備至。等我洗漱出來,她已經(jīng)從微波爐里拿出了熱的面包和牛奶,我拿起一杯牛奶呷了一口,兩個人就面對面地坐在餐桌前。
“每個人退休都會有失落感的,天氣這么好,要不,我陪你去度假吧?!逼拮铀毫艘恍∑姘M嘴里,她咀嚼的時候很奇怪,嘴角往右歪扭的幅度很大,給人的感覺是她吃什么都很虔誠,仿佛正在考量著一個準確的措辭來說出食物的滋味,而在這個時候,她跟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顯得特別嚴肅。
我已經(jīng)有過這種感覺了,那就是跟妻子交流的無效性。在此之前,我從未發(fā)現(xiàn)這一點。實際上,關于這個話題,我已經(jīng)跟她解釋過好多遍,這次內(nèi)退,是我主動選擇的??墒瞧拮邮冀K認定這是我逃避失敗的無奈之舉。我的這種選擇包含著我對未來人生的諸多思考,比如去做我認為在年少時期沒有機會去做的一些事,趁現(xiàn)在還來得及。在我看來,53歲是一個男人有著豐盈的內(nèi)心世界以及醇酒般詩意審美的好年紀。至于她說的退休后的失落感,那簡直是無稽之談。是的,我都有點惱火了。我正在興致高漲地籌劃著以后的生活,比如每天繁忙的電話。難道她感受不到嗎?雖然籌劃的具體內(nèi)容我還沒有跟她提起,那是因為還有一些重要的手續(xù)和審批沒有辦下來。
“可是你還這么健康……”于虹發(fā)現(xiàn)我的眼神不對,她訕訕地說,我理解,人不在那個位置上了,免不了會失落的,我專門咨詢過相關的心理醫(yī)生……
夠了!我把面前的盤子一推就站起了身。一個人深陷某種自以為是的解讀太可怕了。我扭頭對她說,你覺得,一個53歲的男人在這幾個晚上的表現(xiàn)有那么失落嗎?她猛地抬起頭,驚惶地睜著大眼睛,滿臉通紅,對我話語的粗暴感到不可置信。
一
我原本在一家國有大型鋼鐵公司的分廠擔任設備廠長。這個職務干了有十多年。由于鋼鐵廠大部分的機械設備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從國外引進的,至今已嚴重老化,設備檢修的工作壓力非常大。除了工作,我沒有生活,更沒有自己,或者說,我已經(jīng)變成了機器。近幾年,我漸漸看淡了人事,然而推不掉的應酬也開始掏空我的身體。喝酒,宿醉,混沌,以及對人生的虛無感時常讓我心驚,我告誡自己,這樣的生活不可以繼續(xù)下去了。因為工作性質的緣故,我是實干型的人物,加上為人克制內(nèi)斂,不喜虛名,很少參與權力斗爭的游戲,這么多年在公司還是賺了些口碑的。任何權力爭斗的一方只會想方設法拉攏我??墒菍ξ襾碚f,不論誰做了廠長都改變不了我所面臨的工作,所有關于設備上的事情,也只能是我去做,雖然我已經(jīng)開始厭倦了這份工作。也許有很多人討厭我清高自負的性格,但是,我是公司一個重要的存在是無庸置疑的。于是,因為競選廠長而被推到風口浪尖上也在意料之中。
前任廠長因經(jīng)濟問題被雙規(guī),總公司那邊認為廠長人選最好還是在分廠現(xiàn)任領導層里挑選。就這樣,我和副廠長劉復興成了熱門人選。劉復興跟我共事多年,比我小兩歲,工人們背后叫他笑面虎。此前,我一直希望總公司能空降廠長,但是,最不希望發(fā)生的事情它總是會如期發(fā)生。我對當廠長沒有太大興趣,理由是,一個分廠的廠長根本滿足不了我的虛榮心,人在四十五歲上下年紀時沒有奔到高處,我對曾經(jīng)向往的高處已不抱任何希望。當個分廠廠長,對我來說,依然沒有擺脫現(xiàn)有的人生低處。而我已經(jīng)53歲了。此外,跟設備打交道會相對單純些,我了解全廠所有的設備,煉鋼爐,連鑄機,軋機,天車,乃至一臺小小的車床,我熟悉它們每一根脈絡,熟悉它們的脾氣。跟它們打交道三十多年,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名醫(yī)生,精準地掐脈,這些機器也只有在我手上才會喚起它們的靈性。我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就有了這種天職的宿命感。至于劉復興當上了廠長,我想我會選擇離開。劉復興多年來一直等機會上位,本來投機鉆營,拉幫結派,收點黑錢,搞幾個女人這些事還不至于讓我恥于與他為伍,我實在不喜歡從道德這方面去評價一個人。他一直想接私活進廠來賺錢,這事,他沒少跟我鬧騰。廠里的軋機是新設備,效率高,一些外圍的小煉鋼廠總想把鋼材拿到我們這里來加工,價錢出得很高。我反對這么做倒不是因為涉及違規(guī),我當然不是膽小怕事還要裝成一身正氣的那種人。普通員工根本不知道這是私活,劉復興拒絕給工人額外報酬,同時,他會在交貨的時候把國企的鋼材私自賣給外面的小煉鋼廠。國企里面漏洞很大,且由來已久,甚至根深蒂固,遠不是我這小人物所能堵得了的。冠冕的話就不必說了,我們都默認了這種漏洞。即便如此,我依然認為,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怎么說呢,對于接私活,骨子里,我并不特別排斥跟劉復興一起去賺這種錢。但是,私賣國企財產(chǎn)是另一個性質了。我如果參與進去,就跟他真正成為了一丘之貉。這也是他想要的結果。我想,這些年,劉復興一定賺了很多這種錢,他也許在背后恥笑我是個傻瓜。
我清楚落選是必然的,因為我?guī)缀鯖]有主動爭取,這種事情,我天生就是輸家。所有這些事,我未對于虹透露半句,我知道,一旦開口,以她活潑、喜歡發(fā)問的八卦性格,我就得一宗接一宗地跟她解釋太多的事情,我很厭煩面對這種狀況。于是我開始著手咨詢、辦理內(nèi)退的相關事宜。然而一些風聲多少還是傳進她的耳朵,于虹也曾旁敲側擊地向我求證,為了避免她日后失望,我直接了當?shù)卣f沒有的事。對于坊間傳聞她要成為廠長夫人這件事,于虹偶然間眉眼的喜形于色很是讓我鄙視。嘖嘖嘖,就這點出息。然而,末了,我竟有些許的傷感。我知道,接下來,迎接她的是一場真正的失落。
公司為我舉辦的歡送晚宴極為隆重,包了市中心五星級酒店最大的場。所有的工人都參加了,請的電視臺的女主持人,臺詞煽情得恰到好處。跟我共事多年的同事、工友們哭本無可厚非,然而,當上廠長的劉復興居然抱著我放聲大哭,他哭得一塌糊涂。我也懂了,但似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至少,這個大哭里,我絲毫沒有感覺到他是以一個勝利者的立場在那里惺惺作態(tài)。他反復用拳頭擂著我的胸口,建東啊,只要你愿意,我高薪反聘你回來,隨時都行。這話,我知道他是認真的。
二
才在家消停幾天,就遇到幾宗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我被一種莫名其妙的關心弄得心煩意亂。似乎是整個小區(qū)的人都知道我退了,不,準確地說,是下來了,而且正處在嚴重的退休綜合癥的病癥中。我先是接到一個電話,小區(qū)棋牌俱樂部的,電話那頭老人和藹的聲音在好心地勸慰我,說是很歡迎我能加入他們的俱樂部,然后這個聲音就開始跟我講道理,說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一個人呆在家里,應該更多地去接觸新的朋友,開始新的生活,避免產(chǎn)生消極的情緒……我客客氣氣地打斷了老人的話,告訴他非常感謝,我不需要,然后掛斷電話。緊接著,我那無可救藥的妻子把門球隊的幾個老大爺引到家里,我在盛怒中把他們?nèi)稼s了出去。還有廣場舞……一聽這三個字,簡直讓人頭皮發(fā)炸,我一直偏激地認為,跳廣場舞的老男人猥瑣至極,他們嘻皮笑臉,蹦得異常歡快。
我的反應有點過激,那是因為,種種事件在逼迫我接受這樣一個信息:我已經(jīng)老了。在這個語境里還有一個可怕的現(xiàn)實,那就是既定的、無從逃離的老年退休生活。剛剛從小區(qū)游泳池里出來,站在穿衣鏡前,我細致地打量著自己的身體。我有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濃眉,一雙悶騷型標準理科男的單眼皮眼睛,眉心有一條深深的縱紋,我大概很少放縱地大笑吧。這張臉,一直以來面色凝重??墒墙裉煳野l(fā)現(xiàn)……原先兩邊臉頰有道肉這幾年開始橫著長,有一股說不出的欠和諧的味道,可今天我發(fā)現(xiàn)這兩道橫肉不見了,至少不那么明顯,我的臉忽然有一種自然的柔和與寧靜,這讓我驚訝。一米七五的個頭,在南方城市,這個身高屬于中等偏上,我一年四季堅持游泳,體型還算挺拔,如果不是工作應酬太多,飲酒有點過量,我的體形應該還會更好。我在鏡前轉了轉身子,腰腹渾圓粗壯,臀部緊實,我沒有了年輕時的文弱與纖細,取而代之的是中年之后,人生歷練的壯實與厚重。我用力揮了揮胳膊,能聽見骨骼咯吱咯吱地響。這是一具散發(fā)著欲望的身體,荷爾蒙的氣息撲面而來。
有些事情不需要告別,它會自然而然地終結。我在工廠有兩個情人,隨著我的內(nèi)退,她們奇跡般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絲毫沒有感到不適,我和她們的關系只屬于那種特定的環(huán)境。當然,我似乎不會跟那種不明事理、胡攪蠻纏的女人搞在一起。一個月之前的我,和現(xiàn)在,在身體上沒有什么不同。當我回到現(xiàn)在的生活,晚上和妻子如膠似漆地做愛,一切顯得天衣無縫,我的后半生就這樣了吧。
對,后半生已經(jīng)開啟了。我的老家在離城兩百多公里之外的農(nóng)村,在那里,我們家有一塊宅基地。由于父母親已過世,那里的房子已有近十年沒人住了。每年清明節(jié)和盂蘭節(jié)我都要回家掃墓,順便就會去屋子里坐一坐,有時會住一個晚上,我喜歡鄉(xiāng)村夜晚的寂靜,仿佛所有的聲音被大地吸走了一樣。平房,青磚,黑瓦,竹籬笆,亭亭如蓋的香樟,安靜的院落,駐足良久,回憶往昔,依稀聽到多年前妹妹們的歡笑。我就是三十多年前從這個屋子走出去的人。然而農(nóng)村的變化很大,村子里也有人家起了氣派的小洋樓,兩層的,三層的都有。他們的院子里停著奧迪寶馬,鐵門鎖著面相兇狠的狼狗,葡萄藤爬出墻外,嫣紅的薔薇花探出頭來。水泥馬路已經(jīng)通到各家門口,我從城里開車回來可以徑直到達家門。電信網(wǎng)絡、順風快遞一應俱全。盡管如此,后山的竹林風濤依舊,門前的湖清澈依舊,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依舊。
在自家宅基地重建房子還得重新去審批。村長是我家族的堂兄,聽說我要回來建房子格外高興:“建個三層樓吧,也給咱家長長臉”。我只是笑笑,前兩年他牽頭建家族祠堂,我出了八萬塊,算是對他的提議給予了最有力的支持吧,所以堂兄特別感激我。申請重建房子的事,就是他為我去街道辦事處跑進跑出。以他的話說,這是妥妥的事。因為我底下是幾個妹妹,以我們這里的風俗,她們無權跟我爭宅基地。況且,我有兒子。打算建個兩層樓,把前后院子圍起來,養(yǎng)兩條黃狗,種上葡萄,把農(nóng)具擦亮,栽花種菜。上個月我花了四萬多塊錢買了尼康D4X,小試了一下,它的畫質,速度,連拍效果讓人驚艷。我興奮不已。退休前,工作忙,很少外出拍照,如今我準備好好用這寶貝來拍拍自己的家鄉(xiāng),包括民俗、人文、變化中的鄉(xiāng)村以及鎮(zhèn)上的那些保存完好的古巷子,舊城墻。順便寫下攝影手記,如果可能,我還想出本書。實際上,我在膠片時代已癡迷攝影,我的大量的工業(yè)題材的照片也可以在這個時候好好整理。
這就是我為什么反感強加在我身上的所謂“退休綜合癥”的論調。我決定在老家蓋新房子,然后和妻子搬到那里,去過一種既現(xiàn)代又充滿田園風味的生活。很多人奮斗了一輩子,為的是將來能過上這樣的生活。而我們,已經(jīng)抵達了。
我的妻子于虹今年46歲,比我小七歲。她原先是一所中學的英語老師,年輕的時候有一頭黑瀑般的長發(fā),楚楚動人的妖嬈身姿,背影特別美。跟所有男人一樣,找女朋友首先看重的是美貌。我畢業(yè)于武漢鋼鐵學院,是有鐵飯碗的國有企業(yè)工人,在那個年代,這是一個重要的資本。我人站在那里,干凈、斯文,一身書卷氣。年紀輕輕就進了設備科當技術員。我們戀愛、結婚一路順風順水,23歲,她為我生下了兒子覽天。那些年,我們住單位的宿舍,白天我們各自上班,晚上有時候她會為我拉上一段小提琴。我們還時常在周末去下館子,看晚場的電影。我們把孩子哄睡之后做愛,然后相擁著甜蜜睡去。妻子性格溫柔,大概是比我小七歲的緣故,喜歡撒嬌,使點小脾氣。她大把大把地花著我掙的錢,把家里打理得既有文藝氣息又充滿溫馨。她在40歲的時候就辦了退休手續(xù),專職陪讀兩年,兒子在她精心護理下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今年畢業(yè),已決定留在北京。而我這些年,一路從組長到科長,從技術員到工程師,最后當上設備廠長,我像機器人那樣工作賺錢,回到家里已是疲憊不堪,妻子曾說我渾身都是機油的氣味,并趴在我的肩頭戳著我的臉笑稱這是老公味。這么些年,于虹對我言聽計從,原則上的大事從不忤逆我的意思。我給了她想要的生活,給了她作為女人想要的虛榮。我真正動怒,她是害怕的,用驚惶的大眼睛不安地看著我,然后裝作像個女奴那樣低眉順眼地收拾我面前的碗筷、煙灰缸,也不敢抬眼看我。她居然背著我去墊鼻梁,我生氣了,堅持讓她去整形醫(yī)院拿出里面的塑膠假體。我喜歡她身上一直保有的少女氣息,特別純凈。她整個的人生依偎著我,且依偎著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盡管我在外面有別的女人,但我還是把她寵得嬌媚動人,豐姿綽約。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陪你慢慢變老。我本來以為退休之后會有很多的時光陪妻子一起度過。然而,她每天電話很多,經(jīng)常一大早出去,傍晚才回來。中午,可憐的退休老漢只好一個人在家做午餐,然后獨自坐在空曠的餐桌前,神色黯然地低頭用餐。
我的堂兄打電話來說,房子審批的事快了,叫我不要著急。無所事事,打開電視,然而,我嫌吵,把電視關了。我開始打量著房子,如果我跟妻子搬去農(nóng)村,這個房子就讓它這么空著嗎?這是我跟妻子換的第二套房子,五年前買的,小區(qū)內(nèi)園林講究,廊亭樓閣處處顯出開發(fā)商的大手筆,花草樹木通幽,人工湖睡蓮滿池,假山噴泉如霧。這里住的應該是這個城市的精英階層吧,從大門外面往里看,樓盤外觀是哥特式的尖頂,像中世紀的歐洲城堡,儼然是人們口中傳說的富人山莊,充滿了神秘感。我沒有打算賣掉房子,地段是絕版的,還會漲,如果兒子將來要回來就留給他吧。
于虹不喜歡中式裝修,我也不喜歡。看過朋友家中式裝修的新房子,感覺特別不好。好像家里被家族古老的靈魂籠罩著,陰森森的,那些木格子屏風,精致的雕花紅木茶幾和大靠背太師椅,搭著猩紅的富貴牡丹絨的褥子,像是上輩人傳下來的物件,散發(fā)著頹敗的鴉片味和一種不祥的末世氣息。木床就更可怕了,像是睡了幾代人。所以我家的裝修是西式的,現(xiàn)代的,家具,一律的純白,象牙烤漆,明亮、簡潔。大轉角沙發(fā),是清新悅目的苔蘚綠,墻上貼的無紡布燙金墻紙,橡木地板配著波斯地毯,大液晶電視做了歐式宮廷風格的背景,旁邊的落地素白瓷瓶插著一叢銀紫的郁金香,以妻子的審美,她在玄關那里設計了一個小吧臺,價格不菲的環(huán)繞立體音響裝在里面,一盆綠蘿垂下它長長的藤蔓,吧臺上面擺著一個長方形的大魚缸,她養(yǎng)了兩條龍魚和幾條紅鯉魚。魚缸的加氧泵不停地冒著氣泡,龍魚像是浮在那里,一動不動,而眼神嗔怒。吧臺旁邊的柜子倒懸著紅酒和亮晃晃的高腳酒杯。風從陽臺吹進來,玻璃風鈴叮當叮當?shù)仨懀杏X一片沁涼。我忽然發(fā)現(xiàn),所有這一切,我全都沒有參與。
我慢慢從客廳踱到洗手間,也是一律的純白,白瓷的洗臉臺和馬桶,包括墻上的壁柜。站在洗臉臺的旁邊,我發(fā)現(xiàn)一個黑色的塑料瓶子,上面的字全英文的,我拿起來仔細讀了一下,看明白了,這是一瓶黑色的染發(fā)劑。于虹使用染發(fā)劑了嗎?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她現(xiàn)在那頭依然黑瀑般的頭發(fā)是染過的?為什么我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難道她是忘記把它藏起來了嗎?不,以我對她的了解,她絕無可能是忘記了。那么只有一個解釋,我現(xiàn)在退休了,已經(jīng)老了,她已經(jīng)無所顧忌,已經(jīng)不屑于隱藏這些。正若有所思著,我走出洗手間,穿過客廳,徑直走向陽臺。陽臺是一片春意盎然,于虹養(yǎng)了有二十多盆花,四季桂,茉莉,三角梅,茶花,幾個品種的月季,梔子,還有含苞待放的各色菊花。它們?nèi)奸L得豐盈多汁,綠中透著某種快樂的表情,在陽光下吵吵鬧鬧。猛然間,我感受到于虹與這座房子有某種不可分割的關系,這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散落著她的氣息與呼吸。在臥室和書房,于虹熏了一種印度檀香,常年經(jīng)久不散。這個房子于我而言,更像是旅館,兒子在北京讀書,很少回來,于虹一個人把這個房子住得滿滿的人氣,明亮、喧嘩,一如她這個人。
我有點不安了。
三
成為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這個女人說話有點陰陽怪氣,刺得人不舒服。周末晚,于虹邀請我參加市老年藝術團的一個活動。我可能對所謂民間老年社團有一種本能的抵觸,正如前面我所拒絕的老人棋牌俱樂部、門球隊,廣場舞一樣,覺著它們充斥著庸俗的審美,低級趣味,無聊。于虹一直熱衷于這些藝術社團,經(jīng)常去社區(qū)表演、聯(lián)誼。當然,女人不同,她們只要不惹事生非,庸俗點無聊點問題不大,我甚至認為庸俗是單純的一部分。退休前,我一直忙于工作,從未見識過她的那個世界。于虹說活動比較隆重,要求我穿上西裝。我在客廳等她化妝出來,只見她穿了件緊身低胸的黑色長裙,束了很細的腰身,把她整個人拉得修長。我驚訝46歲的女人居然能擠出這么飽滿的乳房,像是兩只蹲著的白兔,在微微地抖動。長發(fā),末端稍彎曲,她涂了鮮艷的紅唇,款款走出來,竟風情萬種。今晚的活動,她是主持人。
我們驅車往藝術團趕。不到半小時車程,有點堵車?;顒邮峭砩习它c,于虹不停地看腕表,從堵車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埋怨我沒有聽她的話,沒走她先前指點的另一條彎道,她說那條路盡管遠一點點,但不堵。我告訴她,不會遲到的,一定趕得上??墒怯诤绮灰啦火埖刈谂赃吢裨?,聲音越來越大,最后,她居然說我什么事情都干不好。我很吃驚,在我印象里,于虹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話。她用了一款濃烈的香水,由于激動,霸道的香味一陣陣向我的臉打過來,我感到輕微的眩暈。
活動的主題是老年藝術團十周年慶典,相當隆重。我掃了一眼整個現(xiàn)場,活動設在二樓的禮堂,這里的布置跟我所見的高級私人會所并無二致,富麗堂皇。進門是兩排著粉紅禮服的司儀,人們衣冠楚楚,三五成群地談笑風生。旁邊的吧臺供應紅酒和點心,還請了樂隊,這會正演奏著薩克斯。整個氣氛相當浪漫。我還看到有人扛著攝像機在忙碌,應該是請來的媒體。不錯,幾乎沒有年輕的臉,我先前以為這種地方是以婦女居多,是一幫有錢有閑的大媽們。然而,我看到衣著得體,舉止不俗的中老年男子也不在少數(shù)。果然是藝術團,所見之人皆有文化氣質,氣場不凡。談吐,笑容剛好符合此情此景。女人們則一律地優(yōu)雅,或旗袍,或禮服,舉著紅酒,跟熟人、朋友寒暄。
一進門于虹就被一幫人圍住,然后我就聽到大家對她不絕于耳的贊美。我看到妻子做作地捂住胸口說,呆會要主持,好緊張。接著她就跟旁邊的兩個男人說著什么,然后走到我身邊拉我過去,把我介紹給那兩個男人。我和他們一一握了手,一個是團長,一個是主任。我注意到這兩個男人結結實實地打量了我,非常禮貌地向我問好,久仰大名,歡迎參加我們的活動。然后遞給我名片,問我的名片,我沒有名片,我從不用名片。先不談別的,僅外在條件,這兩個人應該稍年長于我,都比我矮一個頭,他們的臉已經(jīng)垮了,但氣質上,還算儒雅。然而,我還是感覺到他們身上某種猥瑣的氣息,這種氣息只有男人間才能感受到。我非常清楚妻子于虹對他們的吸引力。
慶典以茶會的方式圍了十幾桌,水果、茶、點心裝盤。半圓形舞臺,講臺上擺了一大叢百合和玫瑰,于虹走上舞臺,燈光聚向她。臺下的掌聲響起,她以微笑示意,主持詞應該是她自己寫的,小清新的風格,適合這類舞臺的煽情。緊接著是那個團長上臺致辭,他以演說家的氣勢展開毫無由來的情感渲染式朗誦。我坐在離舞臺最遠的那桌,與一堆陌生人為伍。百無聊奈,我起身往門外走,摸摸口袋,這才想起香煙扔車上了。我把雙手搭在走廊的欄桿上,一樓的大堂盡收眼底,水晶大吊燈下,我看到還有人陸續(xù)來到這里,他們正慢慢上了旋梯。王工,我忽然聽到有人叫我,扭頭一看,原來是單位退休的工會主席老徐和鍛壓車間主任老吳。他們二人都穿著演出服,應該是呆會要上臺表演。因節(jié)目排得比較靠后,所以跑出來抽口煙透透氣。
原來他們已經(jīng)知道我內(nèi)退了。老徐遞給我一支煙,三個人站在走廊里聊了起來?!巴肆撕?,如今當官風險太大,提心吊膽的,王工啊,退了好!”二人異口同聲地勸慰我,殊不知,這類話是我一個月以來聽到最多的,我只好再次滿臉陪笑,不作解釋。可能是因為覺得這種安慰顯得牽強,也顯得尷尬。二人迅速轉移了話題,你太太于虹可是這里的大紅人啊,團里的臺柱子,去哪里演出都少不得她。我跟老吳以前在工作上打交道最多,且性情相近,他也是典型的理工男,訥于言辭,我實在無法想象他在臺上扭腰擺臀蹦來跳去的樣子,太滑稽了。我看著他們金黃色的演出服,忍不住笑。
你也快進團里來吧,我們一起去社區(qū)演出,每周都有。一提起演出,老吳的眼睛居然大放異彩,溢滿了興奮。只要于虹帶你跳個幾回,你就能上臺了。
我沒事來這里干嘛啊,跟個娘泡一樣,我吃飽撐的?
嘿,你不到這里玩,能去哪里?社區(qū)的老年活動中心比這兒的條件差遠了。
王工,年紀大了出來跟大伙多活動活動不是壞事。
這個團可不是阿貓阿狗都能進的,不過,王工你沒問題。
……
一根煙抽完。二人說演出馬上要開始了,要回后臺準備準備。他們倆剛才的話不由得讓我沉思起來,不到這里來玩,能去哪里?我王建東退休后就走投無路了?只能進這個什么破老年藝術團?簡直笑話。然而,從我這段時間接受到的種種信息來看,退休后干什么這的確是很多人面臨的難題。包括我妻子于虹也對我擔心不已。為什么一定要扎堆?一定要那種蹦蹦跳跳的熱鬧?除了覺得荒謬外,我忽然覺得人老了真可憐,無處隱藏的孤獨,這么多人以討好的姿態(tài)度過余生。
又一陣雷鳴般的掌聲響起,我的思緒被打斷,回到坐位。這會上臺的是一位五十歲上下年紀的老女人,雙腿殘疾,她被妻子于虹推著輪椅上臺。她用溫婉的沙啞嗓音向在坐的各位分享她在這個藝術社團的故事。故事的梗概是這樣的,三年前,她因車禍坐上了輪椅,她的人生就進入了灰色地帶。是這個藝術團給了她自信,給了她舞臺,使她重新對人生有了新的希望,當她去社區(qū)、養(yǎng)老院演出的時候,她感到自己重新被這個社會需要,當有人把掌聲和鮮花送給她的歌聲的時候,她熱淚盈眶。這位女士幾乎是以朗誦的語調講述了她的故事。她在臺上被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幾次停下來擦淚。掌聲一波蓋一波,我忽然有一種想即刻抽身離去的沖動,我被惡心得無言以對。這分明是春晚的套路,而且,我準確地感知,這個節(jié)目是我妻子于虹的策劃,包括這老女人講這故事的文字腳本也是出自她的手筆。從掌聲的雷動效果來看,她是成功的。我妻子于虹,此刻,無疑,她非常非常享受這樣的掌聲。
緊接著,她深情款款地為這個故事作了結束語。一連串的排比,會讓這些人覺得文采飛揚吧。我不得不說,今晚讓我大開眼界,我從來不知道于虹的生活還有這樣一面。她像一個女王,掌控了全場,舞臺上的她,頭頂有一束光環(huán)。更離奇的是,我從未知曉她有如此細腰豐乳,要知道,這是睡在我身邊二十多年的人哪。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一個群舞,我的老同事老徐和老吳隨眾金光閃閃地上場,這真叫我終生難忘,這二位在臺上歡快地蹦達,一個靈巧的轉身,一溜輕快的碎步小跑,那叫一個精氣神兒。同樣離奇的是,我只看到他們二位在舞臺上跳,他們在我的瞳孔深處跳,我眼中閃出淚花花。就在剛才,我還覺得他們荒謬,活得像個笑話。
差不多十點,活動結束了,于虹面帶微笑地向我走過來,怎么樣,活動不錯吧,想不想加入我們團啊。她應該中途去洗手間補過香水了,她經(jīng)常偷偷用指腹往耳后根補香水,濃烈的香味再次向我的臉打來,又一陣眩暈。我說累了,想趕緊回家休息。這時,我看見她頻頻向那位肥白的團長揮手致意,像是回應那人對她的贊賞。我扭頭往外走,妻子緊跟在我身后,上車后,我一句話都沒有說。于虹絕無可能跟我回農(nóng)村一起生活。
四
生活已經(jīng)偏離了原先的預想。不論我怎么評價于虹的審美水準,但她收獲到的滿足與快樂是真實的。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于虹有這么豐富而完整的個人世界。它早就存在了。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退休,我依然不會察覺。生活像一個魔術師,居然能夠如此嚴密的遮蔽一個人的另一個世界。如今眼前的于虹,她身上種種細節(jié)在我眼前一一放大,陌生得讓我驚訝,我們口角頻生。堂兄打電話告訴我,說蓋房子的審批已經(jīng)下來,我隨時可以回來動工。而現(xiàn)在事情有點……復雜了。我還沒來得及向于虹開口。
一時間,我成了她眼里一個多余的人。自那以后,于虹又好幾次邀請我去她們團里參加活動,我拒絕了。“你首先得跟他們混個臉熟才好跟大家相處啊。”我沒有興趣去理會妻子的這套說詞,也從未制止她三天兩頭濃妝、束腰、聳胸地外出。在她看來,退休了不加入個什么社團是難以想象的。我不想爭吵,現(xiàn)在一吵頭就痛。去菜市場買回的五花肉,被她數(shù)落,說是肥瘦不當,責怪我亂動她的東西,她的時裝雜志、CD,哪怕是有一樣的順序放得跟以前不一樣,她都能夠察覺。然而,我最不能接受的,她像一架精準、敏感的儀器那樣,能聞到一絲一毫的煙味,明明在她回家之前,我已打開門窗,讓煙味散盡,可她還是聞得到,一進門就皺著眉頭,一副嫌棄的表情,眼睛像刀子上上下下地掃著我。只要我稍稍說一句,魚有些淡了,接踵而來的是一套套營養(yǎng)學的大道理,這個年紀了不能吃得太咸云云,很多病的病根就在于飲食過咸。這些,實際上我聽出另一層意思,你有什么資格挑三撿四,一個已經(jīng)步入暮年毫無前途的退休老人。到這個時候,我完全相信,生活的雞毛蒜皮足以毀掉一個人。在此之前,我從未發(fā)現(xiàn)妻子喝湯的時候是伸長脖子去夠湯勺,當我們不爭吵、氛圍還算和諧的夜晚,還未上床,我僅僅是托著她的腰,她就迫不急待地用雙腿勾住我的身體,顯得特別饑渴。早上七點,她就開始在床上玩手機微信,用她水腫的眼睛盯著屏幕,咧著嘴,不知道發(fā)些什么,而她手機按鍵的滴滴聲讓我煩躁,此時,我什么都不能說,只得卷緊被子,蒙著頭,背對著她。她發(fā)的朋友圈我是不看的,可怕的心靈雞湯,要不就是美顏相機去皺磨皮自拍。
這種外套是年輕人穿的,你穿不好看。
你身上怎么有股老沉的皮屑味道,這是老人家的味道。
整天杵在家里,礙手礙腳。
身邊似乎被安插著一根刺,一不留神就會被扎到。好在她看韓劇的時候,電腦屬于我,我開始整理照片,修片,歸類,命名,寫攝影手記。更多的時候,我一個人嘆氣。一個很不好的念頭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于虹出軌了嗎?我不敢往下想。
正值深秋,天藍得高遠,人也神清氣爽起來。小區(qū)的三葉楓沒遮攔地紅,森森細細的風吹揚人的衣角。我惦記著家鄉(xiāng)小縣城古城墻那半扇陽光,老街在黃昏中漸收的氣息,還有清晨從四面八方涌進縣城市場的各類小販,云動的摩托車車流,骯臟、嘈雜、混亂不堪的縣城長途汽車站……我跟于虹說,想回鄉(xiāng)下去住幾天。收拾好行李,配好鏡頭,帶著我的尼康D4X,一個人開著車回鄉(xiāng)。我其實,怎么說呢,此次出來,我其實是想為自己做一個測試。還有,我可能要重新考慮一些問題,我的生活。我應該為自己的生活重新作出決定。
可這個時候劉復興打來了一個電話。我退休后有一段時間是關機的,偶爾才開開,準備去鄉(xiāng)下時我開了手機,冷不丁,劉復興的電話打了進來。他要反聘我回去。奇怪的是,我居然一口就答應了他。以我清高的性格,這在以前,是難以想象的。
馬上進入冬季,工廠的設備要進行年終大檢修。我辭職后,廠里的設備廠長還沒有人選,位子是空的。這個位子的缺席會給劉復興帶來大麻煩。我這么爽快就答應了,在劉復興看來我是為了錢。30萬,他狠狠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個數(shù)目。知根知底,他知道糊弄不了我,這30萬人民幣僅是年終的檢修項目的報酬。要知道,年終檢修,總公司的專項撥款是一千多萬人民幣,有多少錢會流進劉復興的腰包,我一清二楚。這么些年了。為了錢也好,為虎作倀也好,但有一個事實是鐵定的,大檢修,也只能我來操刀。
然而,此次我不為錢,也不為檢修。
于虹尖叫了一聲。然后小心翼翼地問,劉復興給我多少年薪。對于我被反聘她極為震驚,沒想到啊,你還能被高薪反聘回去,真沒見過哪個領導退休還能被反聘的……我又不是從行政崗位退的,我是高級工程師,是掌管整個公司設備多年的老大,我被萬般無奈腆著臉求我的劉復興反聘很奇怪嗎?有那么少見嗎?大概聽說回去還是坐那個位子,她再一次喜形于色。我想,要不了兩天,整個小區(qū)就會流傳我重新回去的消息。要是過去,能夠讓自己的妻子這么高興,我一定打心底感到欣慰??墒乾F(xiàn)在,我一陣辛酸。其實,回鄉(xiāng)或者回廠都不影響我先前的那個測試,雖然兩者有些許的不同。不確定謎底的人,只能再次走向謎面。
鎖了一個多月的辦公室被打開了,一切如故。仿佛是,我外出旅行回來,我走進廠門的時候,看見工人們對我打招呼,居然跟一個多月前一樣,絲毫沒有驚訝的表情。所有的氣息,包括人事,物件都是連貫的,仿佛我從未離開過一樣,送報紙的收發(fā)員小趙跟過去一樣,把當天的一疊報紙送到我的臺面,清潔工跟往常一樣擦著窗子。劉復興甚至沒有舉行歡迎的宴會,我居然以過去設備廠長的身份給設備科、機電股以及相關車間打電話說下午開會。一切嚴絲合縫,有條有理。
我再一次成為了一個機器人。早出晚歸,日夜守在工地。當我疲憊地回到家里,妻子已經(jīng)睡了,可是一聽見我回來的聲音她就立即披上睡衣起來,接過我的外套,遞上棉拖,默默地給我放洗澡水,熱飯菜,然后坐在餐桌上看著我把東西吃完。我去洗澡的時候,她開始收拾碗筷,廚房水龍頭的水嘩嘩地響,等我回到房間,她已經(jīng)躺在床上等著我。不一會,她就在我懷里睡著了,她的呼吸寧靜,臉像傳說中神奇的蛋,她恬靜的表情仿佛我依然是她生命的大樹,從未改變。看著這張熟睡的臉,恍若隔世。難道時光錯位了嗎?
第二天一早,咖啡,面包,或者是手搟面,熱的豆?jié){,還有她一張盈盈的笑臉。愉快的聊天,兒子交女朋友了,春節(jié)就帶回家,有一家健身房請我去當瑜珈老師,股票漲了……每天要穿的干凈襯衫都是她熨過的,連皮鞋里面,都墊有全新的羊絨墊??梢粋€星期以前,為什么讓我看到的是那樣一張臉。而那張刻薄、惡毒、虛榮、膚淺的臉,無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在我再次退休后的未來的人生中。不寒而栗。只要我繼續(xù)在工廠里當這個設備廠長,生活就會恢復到我退休前的樣子??墒牵乙呀?jīng)預先知道結果了。
你白天都干些什么呢?還去團里嗎?
對啊,基本上每天都去,演出很多,現(xiàn)在團里人手不夠。
我準備把鄉(xiāng)下的房子翻新,過完這個春節(jié)就動工。等檢修完了,我就辭職。
不是說,只要你愿意,劉復興就打算讓你一直留在那個位子上嗎?
我們很缺錢嗎?
……
離婚這兩個字并不適合用來解決我跟于虹的問題。在我看來,離婚是一種斬釘截鐵、不留余地的做法。它徹底地切斷了那些彎彎曲曲、不好表達卻又一步三回頭的婉轉意愿。我看清了自己:自私、自我。但我應該給自己機會,也許最初我需要的只是一個保姆型的妻子,以后……更可怕的是,我發(fā)現(xiàn),于虹,沒有我,她一樣會活得很好。那天早上的談話之后,她一連幾天都沒有理我。我拋出一個讓她措手不及的問題。我們在和和美美,并無大吵大鬧的日子中,竟把婚姻走到了這一步。我的人生最重要的部分已淪陷,我居然是在退休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太失敗了。
你從來沒有贊美過我……她低聲地啜泣起來。本來兩個人在冷戰(zhàn),在床上背對著背,無比壓抑的幾天后,于虹暴發(fā)了。我呆呆地僵臥在她的身邊,有淚涌出。我轉過身子,把妻子攬住,輕輕地拍打她的背,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外面的小煉鋼廠依然會把鋼拿進廠里來加工,我發(fā)現(xiàn),劉復興給了工人豐厚的加班費,交貨的時候,也沒有跟過去那樣夾帶公司的鋼材??磥?,劉廠長太重視這頂烏紗帽了,不敢造次。他看了我一眼,王工,我們好像很久都沒有吵過了。我告訴他,我有一組工業(yè)題材的攝影作品被邀請參加平遙國際攝影展,所有的片子都是在我們這個廠子里拍的,對外展出,我希望得到他的同意。同時,我告訴他,等年終檢修結束,我就辭職?!斑@么重要的位子我一個退了休的人老占著,會招人恨的?!蔽姨貏e感謝他反聘了我,特別,雖然他永遠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最后,我對他只有一事相求,我請求他向我的妻子于虹透露,王建東這個狗日的,老子低聲下氣用50萬年薪聘他,還被他拒絕了。劉復興驚訝地看著我,他有點疑惑的問,就這個?我點頭回答,就這個。
我的兩個情人在我回來之后都來找過我,非常奇怪的是,當一切都跟過去毫無二致的時候,唯獨,這兩個女人沒能讓我再續(xù)前緣,我太不了解女人了,當我退休回去的時候,我感激她們沒有對我胡攪蠻纏,殊不知,真相是,我像藥渣一樣被她們所棄。我的妻子,我以為,我原以為……
五
我獨自下鄉(xiāng)蓋了一個兩層的小洋房。這令我堂兄大失所望。圍了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停著我的奔馳,裝了個氣派的大鐵門,鏈子鎖,兩只金毛,春天,我種下葡萄,玫瑰,還有茉莉,我相信,我最終會收獲甜美的紅酒。在這樣的天地,我的相機特別好奇,特別敏感,一些有意思的畫面徑直往鏡頭里撞,從平遙國際攝影展回來之后,我開始有意識地展開系列主題的拍攝。有一天,有一個人跳進了我的鏡頭,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到了跟前,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徑直走進我的家,她把她的氣息也帶了進來,喧嘩,明亮,金毛搖著尾巴,我對著陽光瞇縫著眼。有些秘密是甜的。
(責編:鄭小瓊)
塞 壬1974年出生于湖北黃石,現(xiàn)居東莞長安。2004年開始散文創(chuàng)作,已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兩部,作品多次入選各類年度選及排行榜。散文作品《轉身》、《托養(yǎng)所手記》先后兩次榮獲“茅臺杯”《人民文學》獎;2009年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榮獲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2014年散文集《匿名者》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散文獎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