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雷
每個人都有自己有限的人生之巔——關于遲子建《群山之巔》的幾點認識
周景雷
在《群山之巔》的后記中,遲子建錄下了自己的一首詩。這首詩既是她進入知命之年的人生感慨,同時也是對這一部新的長篇敘事的一個交代。應該說,她的后記尤其是這首詩不僅表達了一個作家的對人類史、自然史的詩性認知,也傳達出了作家賦予這部小說的情感和態(tài)度以及所要凸顯的創(chuàng)作主題。從一般的認識角度來說,長篇小說不僅是要講述一個完整故事,而且還要把故事講得完整。它對作家提出的要求是,不僅要考慮到這個故事的現(xiàn)實色彩和歷史延伸,更重要的是如何使其富于立體感。我個人以為,完整性和立體感在長篇小說的結撰上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它不僅包括其情節(jié)結構的合理,更主要的是要為這種合理的情節(jié)結構配置上合適的溫度、有差別的色彩、快慢適當?shù)墓?jié)奏和與小說人物互動的韻律。合理的配置有效地融合了一個大故事中各種小故事所散發(fā)出來的各種氣味和光芒,進而形成“這一部”小說的獨特的品性。我以為《群山之巔》較好地實現(xiàn)了這些預設。
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之中提煉、描摹重大事件和重要的社會變遷是長篇小說的重要使命之一,唯其如此,才能使長篇小說的現(xiàn)實意義和歷史意義更好地呈現(xiàn)出來。這是文學參與公共生活的重要表現(xiàn),而且在中國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尤為突出。綜觀近幾十年來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作家們無不在自己的作品中融入重大事件和社會變遷的諸種因素。比如,余華的《第七天》,其構成小說情節(jié)的全部要素都來源于各種重大社會事件。賈平凹也把剛剛發(fā)生的“周老虎事件”寫進他的最新長篇《老生》之中。這些作品承擔了藝術性地記錄歷史的使命,并通過這種記錄賦予這些事件一種活的靈魂。一部作品唯其如此,才能把逼仄的現(xiàn)實和厚重的歷史凸現(xiàn)出來,進而增加作品的彈性和被歷史化的可能。關于這一點,遲子建也并不例外。在她幾部代表性的長篇中都有這樣的企圖和表達。比如《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等。在這些作品中,遲子建注意到了歷史階段和重要歷史事件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注意到了在一個日常生活化了的歷史時期中將重大的歷史事件轉化為推動普通人日常生活旋轉的動力性因素,注意將這些重大歷史事件設置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邏輯起點、節(jié)點和終點。在《偽滿洲國》中偽滿洲國的建立改變了東北人中每一個人的身份屬性,命運和社會關系也隨著變化;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逐漸放棄游牧生活而融入到所謂的現(xiàn)代生活中,也致使很多民族記憶和習慣漸次消失;在《白雪烏鴉》中,隨性自在的日常生活被一場波及甚廣瘟疫打亂了,隱藏在生活深處的人性在白雪紛飛、烏鴉呱啼中被炙烤。這其實就是遲子建所說的“用小人物寫大歷史”。但問題往往還有另外一面,并不是社會生活中所有的重要事件都會構成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重大事件,這關鍵是取決于已經(jīng)或者正在發(fā)生的這些事件離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有多遠,對他們的日常生活的介入有多深。如果離普通人的生活遠,且介入不深,那么再大的事件也不是事件,相反有可能一些我們習以為常的東西卻構成日常生活中某些時段的重要內(nèi)容。一個以普通人日常生活為描寫對象的作家會顧及這些因素并將它們?nèi)谌氲綄ι鐣畹恼w觀照之中。遲子建的《群山之巔》的架構和主題正是在這樣有意無意的觀測中建立起來的。
從宏觀層面來講,《群山之巔》把描述中國社會的重點放置在當下一系列變革之中,特別是注意到了在經(jīng)濟發(fā)展過程中現(xiàn)代文化發(fā)展的介入對人們?nèi)粘I钚螒B(tài)的改變,注意到了從一個環(huán)境保護的角度出發(fā)對一個時代和社會的審視。龍盞鎮(zhèn)鎮(zhèn)長唐漢成對經(jīng)濟發(fā)展的欲迎還拒的姿態(tài)及其妻兄的發(fā)跡和毀滅都是最為切近當下的社會生活事件。在這一過程中,作者使用了倒敘的方式有條不紊地梳理了中國社會幾十年的變遷過程。作者的從容敘事姿態(tài)和敘事技法表現(xiàn)了作者不僅對社會生活的嫻熟,而且也表達了對在整個社會生活中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而實際影響深遠的重大問題的關切。這是一位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最基本的思想素養(yǎng),也表明從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上看,遲子建的個人寫作的一次重大提升。從微觀層面來說,遲子建還在作品中提煉了離普通人更為切近的更具有局部色彩的所謂的重大事件來為作品填充更為豐滿的血肉。龍盞鎮(zhèn)的重大社會事件有如下幾種:辛欣來殺死養(yǎng)母、小神仙安雪兒被強奸懷孕、唐鎮(zhèn)長的女兒唐眉大學畢業(yè)后回鄉(xiāng)、法警安平與理容師李素珍的戀情、安大營的意外“犧牲”以及死刑執(zhí)行方式的改變和殯葬制度的改革等。應該說,后兩者是全局性的制度性的事件,前幾個事件都是局部的、村鎮(zhèn)內(nèi)的重大事件。這些事件交織在一起,彼此相互影響和糾纏。一方面,作為實體性內(nèi)容填充著人們的日常生活,甚至成為促成某種生活狀態(tài)形成的動力,改變著局部的生存環(huán)境和行為方式;另一方面,這些又是精神事件,牽引著這一方水土之上的人們的喜怒哀樂,并由此呈現(xiàn)著人們的價值判斷和生活理想。
基于上述兩個層面的認識,我們看到遲子建筆下的龍盞鎮(zhèn)甚至是她筆下的“北中國”社會常常呈現(xiàn)著開放性和地方性的雙重特征。因為其開放性,重大的社會變故在這里才有價值,作品中豆腐匠老魏要求在鎮(zhèn)里開辦網(wǎng)吧和鎮(zhèn)長唐漢成拒絕開礦才顯示出其正義性;而因為地方性,他們的日常生活才能自洽,安雪兒事件、辛欣來殺人事件等局部的事件才能成為重大事件。這樣一種結構方式也許在當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并不稀奇,甚至可能還是常態(tài)。但關鍵的問題還在于如何把這些開放性的重大事件通過地方性的視角予以強化并漫漶于日常生活之中。遲子建作為一位女性寫作者,在對這個問題的處理上顯得更加靈動和圓潤,更加具有個人性特征。比如,鎮(zhèn)長唐漢成為了阻止在本地開礦,特別設計了在斗羊節(jié)上用羊刺傷探礦工程師小孟的情節(jié)和用一匹馬換取了辛開溜一筐無煙煤的情節(jié)。其實這些都是極不高明的情節(jié),但正是這種不高明,才刻意凸顯出了其地方性轉換的特征。
在一個開放性和地方性相互交融日常生活中,如何把普通人的精神狀態(tài)及其與時代的關系雕刻出來恐怕是在這部小說中遲子建最為在意的地方。遲子建曾說小說的名字命名為《群山之巔》是源于小說的敘事地點是坐落于群山之中。但是通過閱讀,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并非是一個簡單的地理方位的問題。小說把人物生存的地理方位寓于人物的生存過程之中,并使之相互應和。這告訴我們,不管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物,無論身處何時,無論有怎樣的生存境況,總會有自己的人生之巔?;诖耍≌f幾乎賦予了其所有人物自己的最高境界和最高的人生體驗,從這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每一個人的偉大和高峰。比如辛七雜、唐漢成、唐眉、安平、李素珍、安大營、安雪兒,甚至包括辛欣來、單四嫂、老魏等諸人。而在這一系列人物中,當屬辛開溜和繡娘的形象最為豐滿和打動人心。
在小說中,辛開溜和繡娘代表了歷史進程中的兩種路向。辛開溜(辛永庫)從小被賣、然后當伙計,再到參加抗聯(lián)、脫離部隊、娶了日本媳婦以及后來進入到新中國并經(jīng)歷了中國的改革開放,這是八九十年的中國歷史,是成長、革命、戰(zhàn)斗、改造和改革開放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個歷史中,在辛開溜人生每一個階段都有自己人生的高峰體驗。對于這個人物,遲子建是通過倒敘的形式完成的。辛開溜的一個人生高峰是其開創(chuàng)了舊物節(jié)。小說中寫道,如果沒有辛開溜的出現(xiàn),即使有人出現(xiàn)在市場上,舊物節(jié)也不算開張。作者特別詳細地描寫了辛開溜為保護孫子而與抓捕辛欣來的人之間的“斗智斗勇”,是人生的頂峰時期。這樣的描寫,在一定程度上來說,既是辛開溜對人們誣他為“逃兵”的一種回應,也體現(xiàn)了作者在后記中開篇所講故事的一種心理補償,是創(chuàng)作者在心里和技法上的雙重努力的結果。這是本書中最出彩的人物之一。
繡娘(孟青枝)是歷史進化中的另一種路向。因為嫁給了革命英雄安玉順而具有了革命色彩,但在她身上所表征出來的更多則是其所代表的文化、文明的意義。她在龍盞鎮(zhèn)受人尊重并形成權威也與此相關。她努力要融入到新的文化之中,但其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更多的是鄂倫春民族文化特色,她人生高峰也藉此實現(xiàn)。她年輕時作為舞蹈演員主動嫁給了戰(zhàn)斗英雄、后來堅決要求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生活、一生使用了四匹馬以及死后獲得風葬等都是其“人生”高峰壯舉。她是這樣一種歷史進化路向的見證人,或許也是一位終結者。作者賦予這個人物一種特殊的感情。這里既有感動、欽羨,也有些許哀婉和悲嘆。我以為,繡娘這個人物在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中是有歷史傳承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遲子建所有創(chuàng)作中某種若隱若現(xiàn)的線索和主調(diào)。特別是,繡娘與《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那位鄂溫克族的敘述者“阿帖”(老奶奶)的形象及其意義是一脈相承的,是同一精神譜系的,具有相同的文化旨歸。在《額》中,敘述者“我”沒有名字,顯然這是作者歷史化的一種隱喻,是對一個民族、一種文化的歷史、發(fā)展及其未來的想象和判斷。而到了《群山之巔》中,這一形象則被進一步具象化了,進一步被融入到多元文化的當下語境之中,實現(xiàn)了對《額》中某種內(nèi)容的放大。顯然將《額》與《群山之巔》進行對讀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當然,作者未必就完全意識到這個問題,況且也不是這部小說的最終主題。但不管怎么說,辛開溜和繡娘既是這部小說中最具有人生高峰感的人物,也是本書中最具有文化象征意義的符號。
雖然,這些生活在群山之巔之中的龍盞鎮(zhèn)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高峰,但作為歷史中間物,作者并沒有賦予他們更多的無限的延展的空間,而是注意將他們不斷拉回到日常生活之中。比如,安玉順革命經(jīng)歷與和平生活之間的糾纏、安大營的英雄之名的獲得及其成名的真相、安雪兒從小神仙到年輕孕婦的不期然的遭遇等等,甚至辛開溜、媚娘的極其普通的死亡,都在不斷地提醒我們這些都是有限的高峰。關于這一點,作者在后記中有明確的交代。遲子建在后記的詩里面寫道:“也許從來就沒有群山之巔,因為群山之上還有彩云,彩云之上還有月亮,月亮背后還有宇宙的塵埃,宇宙的塵埃里,還有凝固的水,燃燒的巖石和另一個世界莫名的星辰!”所以相對于整個的宇宙,或者相對于一個歷史,沒有一個人是自己的絕對高峰。其實,關于在這一點,安雪兒這個形象也許能提供最好的闡釋。安雪兒于初冬一個昏暗雪的天上午到山上土拜祭地祠,遭遇到腦子有毛病的守祠人單夏強吻。聯(lián)想到之前小神仙安雪兒遭到殺人犯的強奸并生下一個孩子,我們似乎對這個形象產(chǎn)生了一個別有意味的認識,而不僅僅是作者自己在后記中所說讓她從以前的“云端精靈”“回歸滾滾紅塵”。當安雪兒大呼“快來人啊”時,作者在全篇的最后寫道:“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她的呼喚!”至此,作者對這“群山之巔”做了最后的判斷,“群山之巔”的意義也最終得以呈現(xiàn)。
《群山之巔》是一部有溫度的小說,這個溫度不僅僅指作者在寫作上為其傾注的燃燒著的熱情,也指其真實地、詩意地呈現(xiàn)和挖掘了日常生活中的熱情,但更指其在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大眾化的倫理尺度。關于這一點,很久以來,應該一直是遲子建創(chuàng)作中所極力追求的。一方面她專注于對人性之中善的挖掘,特別是注意將善與愛細化和播布在日常生活之中,使日常生活充滿了柔和、溫暖,是極有粘性的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她也注意挖掘人性和日常生活中的丑與惡。但顯然在兩者之間的關系的處理上,她更在意對前者的呈現(xiàn)和描摹,因而這也總是使作品呈現(xiàn)出亮麗的色彩。這在她諸多的中短篇小說中表現(xiàn)的是最為明顯的。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遲子建一方面去挖掘我們生活中的溫暖,另一方面她又通過這種溫暖去檢討和考驗人性。比如在似乎并沒有引起人們足夠重視的《雪窗簾》(二○○五年)就是這樣一種理路的典型之作。這篇頗具舞臺感的短篇小說表達了遲子建許久以來由溫暖出發(fā)的某種拷問。因此在這種溫暖中,我們收獲的往往是一種酸澀的感動。關于這些,在《群山之巔》中的表現(xiàn)也是富有意味的。
遲子建在《群山之巔》中對溫暖的關注是一如既往的,甚至是構成了小說的主要的情感基礎。她對作品中主要人物的描寫都是充滿暖意的。這也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生活姿態(tài)的從容,二是人際關系的平和。在這部作品中,除了辛欣來殺人事件之外,我們幾乎看不到激烈的矛盾和沖突,甚至當安平在花老爺洞里見到了強奸自己女兒的仇人辛欣來時,劍拔弩張的氣氛也是一帶而過。不是說生活里沒有這些,而是作者調(diào)整了呈現(xiàn)方式,以一種平和、從容、溫暖的姿態(tài)介入作品。辛七雜雖是屠夫,雖然龍盞鎮(zhèn)的各類畜生見之膽寒,但其本人卻是一個有道義、有擔當、有溫情、有追求的人物。他有自己做人的標準和底線,老實本分地處理各種人際關系。媚娘在作品中簡直就是一個安詳?shù)拇~,盡管她有抱怨、不滿,但有了她,始終就會覺得有了寧靜。辛家的養(yǎng)子辛欣來,殺人后強奸了安家的“小神仙”安雪兒。這樣的事件如果在現(xiàn)實社會中定會使兩家劍拔弩張、分外眼紅,但作品中,似乎這一切是不存在的。作者安排了安雪兒懷孕生子這個情節(jié)并通過此點化解了所有的仇恨。在作品中,最具溫暖感的設計應該是在安平與李素珍之間的愛情關系上。安平是一位法警,換句話說,就是專門槍斃犯人,職業(yè)的內(nèi)容和規(guī)定必定會使他在于整個社會交往中出現(xiàn)障礙,但這并妨礙他對溫暖的傳遞,尤其是他能夠在執(zhí)行任務的過程中表達一種關懷。同樣,李素珍是一位殯儀館的理容師,善良的心地、溫婉的性格和嚴謹?shù)穆殬I(yè)操守使她始終能夠為死者送上在肉體離開這個世界時的最后的尊嚴和關懷。兩個人走到一起,不僅僅是因為職業(yè)和個人之間的相互取暖,更是因為社會的一種共同的需求。盡管設置這樣的人物和情節(jié)確實如作者所說有其他原因,但在我看來,確實也是有某種象征意味的考慮,在最不能迸發(fā)熱情的地方收獲了溫情和感動,因此也就獲得了深刻的意義。
應該說,溫暖是一個非常富有彈性的詞匯,這個彈性就在于它在文學作品中不僅可以指向熱情的關懷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動,還在于有關某種正義意識的覺醒、復蘇和為此所付出的努力。在這個層面上來講,對某種“惡”的懺悔和救贖就勢必會被納入到溫暖的體系當中并構成溫暖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現(xiàn)代作家在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救贖意識是有傳統(tǒng)的,特別是近些年來,隨著主體意識的強化和對人與社會之間關系的認識的不斷深化,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救贖主題也在反復呈現(xiàn)。救贖的主題不僅使作為文學主體的人的復雜性得到更深刻的挖掘,同時也使文學自身的力量獲得增長。這個力量不僅僅是意識的力量,而更是行動的力量?!度荷街畮p》就是因為也描寫了有關救贖的故事,因而也由此獲得了穿越性力量。小說中講了兩個救贖的故事。一個是有關唐眉的。唐眉在讀醫(yī)學院期間因為愛情而給對手陳媛下了“藥”,致使陳媛精神異常。但她事后良心極度不安,在畢業(yè)之后,將陳源帶回家鄉(xiāng)并要終生照顧陳媛。在這個問題上,整個故事充滿了救贖與反救贖的沖突。沖突中,救贖的力量不斷獲得彰顯。同時也是在這種沖突中,救贖也成為世俗生活的一部分,獲得了世俗的力量。醫(yī)學院大學畢業(yè)和醫(yī)生職業(yè)的設置似乎為這個救贖的故事增添了隱喻的色彩。另個一個救贖的故事是關于李素珍的。小說中,李素珍一方面不離不棄,精心照顧癱瘓在床的丈夫,另一方面她又需要有活力、生動的愛情,需要被溫暖、呵護、關懷。在唯一的一次與戀人安平在外過夜時,癱瘓在床的丈夫不幸煤氣中毒而亡。面對過失致人死亡、判二緩二的判決,李素珍堅決要求入獄服刑,為丈夫贖罪。李素珍的救贖似乎更加決絕,更加堅毅、更加具有精神色彩,其實也比唐眉的自我救贖更有力量。這兩個救贖的故事都是從愛情出發(fā),但最后都歸結于對道義的審視,這就為我們對情感、對以情感為中心的各種關系的辨識提供了空間;特別是當我們把這些故事的主人公的人生經(jīng)歷和職業(yè)背景并置在一起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有了一種莫名的張力,這也使整個作品的溫度感陡然增加。
當然,從倫理感的角度出發(fā),在世俗日常生活的語境中,我們似乎也可以把“因果報應”納入到溫度感中來考察。除了能夠從唐眉和李素珍的救贖故事中,感覺到“因果”效應的存在之外,我們還能從陳金谷的故事中獲得深刻的體會。陳金谷及其一家一路高升,位高權重,卻也貪污腐化,最終不僅器官壞掉,也身陷囹圄,沒有落得好下場。因果報應也是一種正義感、道德感的世俗反映,它從負面的角度為溫暖增加了力量。
在《群山之巔》中,非常值得一提的是它的風景描寫。應該是風景描寫一直是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線索,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近些年來在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中此種努力正呈式微之勢。這一方面由于快節(jié)奏的社會生活已無暇顧及這些總是在眼前晃來晃去的習以為常的生活末流,另一方面也還在于創(chuàng)作當中的心靈收縮和領地回歸。很多人已經(jīng)不再把風景描寫作為烘托心境的必要的抒情手段,特別是當絕大多數(shù)人都寓居城市,直接面對人、事的時候,自然景物便逐漸褪去。我注意到,最近這十幾年間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那些仍然還在堅守著通過風景描述來襯托和填充“心景”描寫的作品大多也都是源于邊疆或邊地的寫作。比如范穩(wěn)的創(chuàng)作、紅柯的創(chuàng)作等。
應該說,遲子建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始終沒有放棄風景寫作,也特別注意風景與心景的有效結合。不論是在她的中短篇當中還是在長篇當中均有不俗的表現(xiàn)。而在《群山之巔》中,這似乎又被她賦予了更多的意義。這個意義就是風景寫作不僅和心景有效配合,彰顯了作者的寫作姿態(tài),而且還在時間線索、節(jié)奏律動和生活色彩上顯示了力量。有這樣一些景物描寫,值得摘錄下來:
在辛欣來強奸了安雪兒之后,鎮(zhèn)長唐漢成心氣不順。作品中寫到:“春夏時節(jié)的龍山,簡直就是一只傾倒了的香水瓶。落葉松、樟子松、魚鱗松、白樺樹、各色野草野花,沒有不放香的。植物的香氣跟人的脾性一樣,各不相同,有濃有淡,有甜有澀……”
進入到夏季,安平?jīng)Q定到森林中追捕辛欣來,這時有一段關于太陽的描寫:“太陽是地球的長工吧。一年四季,極少見它歇息。它在夏季尤其能干,早晨四點多出來,下午六七點鐘才走,一出工就是十多個小時。也不知到了這時節(jié),老天能否給加點工錢。安平騎著白馬,在森林中沒有追捕到辛欣來,卻隨處可見太陽的蹤影。太陽沒白出工,它的活干的也漂亮,山林因它而蓊郁,溪流因它而溫暖,野花因它而繁盛,鳥兒的叫聲因它而明麗。走在被太陽照耀的夏日森林,就是走在天堂?!?/p>
在第九章中,安平的兒子、軍人安大營不滿自己心上人林大花去軍營里“服侍”首長,在送林大花回家的路上跌進格羅江“犧牲”。在此之前,有一段對格羅江上空的白云的描寫:“松山地區(qū)的白云多姿多彩,它們有像花朵的,有像老鷹的,有像牛羊的,有像房屋的,有像鍋碗瓢盆的。白云變幻極快,一眨眼的功夫,像花朵的白云謝了,成了一地豆子;老鷹變成了籃子,好像誰要提著它去采摘什么;房屋從一層變成了兩層三層,讓人慨嘆天造房的神速;而那看上去銀光善良的碗,三秒五秒的成了一只高頸花瓶了!白云倒影在江水的時刻,盤旋在江上的鷗鳥,會俯沖下來,用翅膀輕輕拍打著,它們大約想不通,天上的奇跡,何以到了人間?”
在經(jīng)歷了兩個春夏的輪回之后,小說中,辛開溜死了,成了火葬第一人,繡娘也無疾而終,按照民族習慣風葬于樹上,辛欣來已經(jīng)伏法,安雪兒的兒子毛邊已經(jīng)快兩歲了。故事進入了尾聲,這是有一大段關于霜的描寫:
“霜也有熱烈浪漫的一面……這時你站在龍山之巔,放眼群山,看層林盡染,會以為山中所有的樹,一夜之間都變成了花樹!但霜打造的絢麗,是離了水的美麗的魚,搖頭擺尾不了多久,強進的秋風,終會吹落樹葉,最后只剩光禿禿的枝椏,空對藍天。樹葉落了,樹上的絢麗就轉移到了樹下,林地成了一張無限寬廣的花毯,但這花毯也存在不了多久,雪一下來,它就被掩埋了?!?/p>
我在上面用這么多文字選錄了四段是想說明風景寫作對于遲子建寫作的重要意義,我相信研究遲子建小說創(chuàng)作的風景史一定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甚至由此可以延伸到對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中風景史的研究。在閱讀這些風景描寫的時候,我們總會在想,這是不是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的某種預告呢?這是不是身處在這種景物之中的人物的某種心情的外化呢?顯然這既需要我們把所有這些描寫串連在一起并結合所有人物的行動和情節(jié)的延展才會看的更加清楚和充分。這四段當中,有色彩的變化,有聲音的變化、也有節(jié)奏的變化,也就是說她的整個景物描寫始終是流動的。它流布在全書各處,調(diào)節(jié)和活躍著敘事流程,使整部作品呈現(xiàn)出鮮明的抒情姿態(tài)和童話色彩,使矛盾和沖突得到緩解,也使整部作品顯得安靜和諧。在這部小說全部的風景描寫中,我們既可以看到風景與時間的關系、風景與人物命運的關系,也可以看到風景與情節(jié)延伸(結構)之間的關系,更可以看到風景與創(chuàng)作主題之間的關系。特別是在最后一段的文字中,這幾乎就是用風景描寫的方式為全書的主題做了隱喻,故事似乎就此就可以結束了。于是群山之巔終于在這場霜中顯現(xiàn)出了它的有限的存在。
(責任編輯 王曉寧)
周景雷,文學博士,渤海大學教授、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