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平

——評周大新長篇小說《曲終人在》

胡 平

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計劃是常常不對外宣布的，所以作家有時能給人帶來驚喜。對于周大新來說更是這樣，你無法預測他正在寫什么，但幾乎可以肯定，他只要在寫，就會是全新的探索。這一次，他給人帶來的驚喜是分外的：長篇小說《曲終人在》的出版激動了新聞界，網(wǎng)上以“周大新小說《曲終人在》首次涉足官場”、“《曲終人在》：拆解中國官場的奧秘”等標題熱烈回應了作品的問世。大凡讀過的人，不論普通讀者還是業(yè)內(nèi)人士，多交口稱譽，給予少保留的評價。這些，都說明這部作品獲得廣泛的社會影響，作者在新題材的處理上再次獲得了期待的成功。因此，這部新作是值得細細研究的。

從谷俊山談起

現(xiàn)在大家知道，周大新寫《曲終人在》，與谷俊山有關。大新任總后創(chuàng)作室主任時，谷是總后副部長，兩人都住總后大院，見面時免不了寒暄。一個很受尊敬的領導、熟識的鄰居，忽然出了很大的事，自然帶給大新相當刺激，促他思索：一個人如何能同時過兩種生活，是什么使谷副部長敢于侵吞國家巨額財產(chǎn)，又怎樣能順風順水，直至登上治理國家和軍隊的高位，這種探究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初始動機。在定稿的小說里，身居軍隊要職的魏昌山終于坐進了監(jiān)獄，他來自鄉(xiāng)下，由不諳世事到人情練達再到萬劫不覆，走了一個輪回，原型正是谷俊山。魏昌山不是小說的主角，只是一個配角，這個配角卻是了解此作的一把鑰匙，是作品最初孕育的細胞。創(chuàng)作是一個完形過程，依照沃特海默的解釋，創(chuàng)作過程是從一種結(jié)構(gòu)上不完整或不令人滿意的情境(S1)走向一種提供了解決的情境(S2)。在從S1到S2的過程中，缺陷被填補了，一種更好的完形也就形成了。這種集合、組織和形成結(jié)構(gòu)的過程在所有創(chuàng)造性思維中都存在著，創(chuàng)造者首先想出S2的某些特征，然后依靠這少量的特征必定可以回憶出完整的S2。谷俊山事件是一個強烈的信號，它催生了一部長篇小說，向文學家提出了難以回避的現(xiàn)實命題。

《曲終人在》的出版，展示了周大新創(chuàng)作豐富的可能性，如果同意把《曲終人在》大致歸于官場文學的話(也許沒有別的名字更接近)，人們從未試想過大新能寫出一等一的新官場小說。

作家和運動員真是很不一樣，運動員的能量集中爆發(fā)在體能最好的幾年，而作家的能量在創(chuàng)作中不斷發(fā)散，又在生活中不斷積聚。理論上說，一個精于體驗和表達的好作家，是可以一輩子寫不完的。大新就是這樣的作家。他涉獵的題材很廣，首先當然是以家鄉(xiāng)南陽盆地為背景的鄉(xiāng)土題材，如《第二十幕》、《湖光山色》等，又有軍事與戰(zhàn)爭題材，如《漢家女》、《戰(zhàn)爭傳說》等，再有歷史題材，如《銀飾》；國安題材，如《預警》；都市題材，如《21大廈》；家庭題材，如《安魂》等，特別在創(chuàng)作后期，幾乎一部作品一種題材，直到今天忽然拿出他的官場寫作。大新被證明是一位適應性廣闊的作家，一位善于藝術完形的作家，他不喜歡重復自己，一段時間里常將興趣集中于一種領域，直到聚集的能量充分釋放。處理每一種題材，他的投入是全力以赴的，如寫反映明朝中葉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戰(zhàn)爭傳說》時，專門拜訪歷史學導師，力求在對戰(zhàn)爭理論、戰(zhàn)爭本質(zhì)和全部戰(zhàn)爭史的深度認知下考察一場具體戰(zhàn)爭，寫得風生水起、意蘊厚重。令人詫異的《21大廈》證實了作者適宜都市寫作的靈活性，作品透過一個保安的視角，將棲息在豪華大廈里形形色色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秘密揭示得淋漓盡致，使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穿透新環(huán)境新時代的力度。

同時，大新的寫作又始終是誠實和忠于內(nèi)心的。作為部隊作家，他的軍旅生活積累雖然相當厚實，但他從不輕易涉及現(xiàn)代軍事場景，保持著審慎態(tài)度，這是需要許多定力的。他只構(gòu)思屬于能夠自如表達真切感受和真摯感情的樣式，結(jié)果是保持了他總體創(chuàng)作的無可置疑的文學品質(zhì)。

談過了這些，再來看《曲終人在》，就可以特別意識到，這部作品又一次開辟了他創(chuàng)作的陌生天地，使人們認識到又一個周大新：一個極長于寫官場的周大新，他還在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他與王躍文走了相反的路，后者先在官場寫作上取得盛名，后不滿于人們以為他只能寫官場，發(fā)表了《漫水》和《愛歷元年》等作品，證實他寫別的也是同樣出色的；前者先在其他領域里成就赫然，然后轉(zhuǎn)向官場，同樣表現(xiàn)不凡。這說明大新和躍文都是真正的作家，能寫一輩子還寫得很好的作家。這種作家并不多見，他們只能以才華充盈形容。

《曲終人在》是一部高檔次的官場小說，改變?nèi)藗儗賵鑫膶W觀感的作品，它表明作者真正熟識和認識官場。普通寫官場的作者，不乏覬覦官場之人，大都并未實在在官場混過，寫出東西來不免沉溺臆想，常將自己的價值觀混淆于人物。大新完全不同，他處的地位，使他有條件廣泛接觸官員，包括接觸高官，譬如谷俊山那樣的高官。他筆下的高官們，應該是皆有原型，從形貌到性格多有依據(jù)，所以讀者不致懷疑內(nèi)容的真實性。憑這一部作品，大新也已經(jīng)可被視為中國現(xiàn)代官場小說的最經(jīng)典作家。

當然，寫這樣一部作品的念頭，在大新那里應該盤旋了不止一兩年，遲遲沒有付諸實施，更多與外部環(huán)境有關。他自己說：“直到十八大以后，看到中央反腐這么認真，決心很大，我覺得應該開始寫了”，是谷俊山事件促使他最后下了決心。外部環(huán)境對于作家創(chuàng)作具有非常大的影響，直接關系作家的情緒和由情緒動員的想象。將來寫文學史，可能需要把十八大后一批“正統(tǒng)”作家不約而同創(chuàng)作的一批反腐與官場作品歸于另一個階段，除《曲終人在》外，還包括苗長水的《夢焰》、陶純的《一座營盤》等。這些正統(tǒng)作家過去是不肯趟這道水的，他們的介入，以及形成的新的創(chuàng)作潮流，確與時代氛圍密切相關。

對舊官場小說的超越

官場小說的濫觴可追溯到晚清《官場現(xiàn)形記》等譴責小說；新時期以來，“反腐小說”為官場小說的前身。與反腐小說相比，官場小說更重視對官場文化、官場生態(tài)的揭示，讀者眾多。而長期里這類作品多以描繪官員腐敗生活與政治較量、提供升官秘笈、滿足讀者窺視心理為圭臬，采取模式化生產(chǎn)方式，忽視文學性，基本被視為消費文化的一種，為文學界所看輕，一般嚴肅作家很少加盟此類創(chuàng)作。

但有政治、有官員，便有官場，十八大以來所掀起的反腐風暴，正說明官場治理已成為舉國上下的頭等大事。在這一形勢下，文學創(chuàng)作繼續(xù)對官場書寫保持沉默是不合時宜的。

較長時間以來，中國主流文學對社會生活中政治生活的回避與疏離是顯豁的，這一傾向被輔以理論上的支持。通行的看法認為，文學中的政治情緒與政治意圖對文學性產(chǎn)生直接的危害。但問題的另一方面在于，中國的國情，決定了中國官場對社會生活方方面面影響重大，對社會人的人格形成與人際關系也起到至為關鍵的作用。因此，主流文學中官場寫作的缺失，并非一般的不足，而可視為嚴重脫離現(xiàn)實生活、脫離文學責任的結(jié)構(gòu)性損傷，也成為嚴重脫離讀者的一種原因。這不說明作家們不關心政治，但他們?nèi)粘ｎl繁的話題往往在作品中覓不到蹤跡。這個背景下，周大新《曲終人在》的意義就顯得非同尋常了。

周大新給官場文學帶來的，不僅是一部來自主流作家的作品，也是一種來自主流文學界的改造。

通俗的、消費的官場文學，雖然觸及到某種生活實質(zhì)，但它們關心的主要是官場中的“場”，而不是官場中的“人”。它們對官員的描寫經(jīng)常是意念化、庸俗化和同質(zhì)化的，很難反映官員群體復雜完整的現(xiàn)實形象。這類作品中，高層神秘領域的呈現(xiàn)、潛規(guī)則的解讀、職場升遷捷徑的演示，成為吸引讀者的主要來源。紅極一時的《二號首長》，封面上赫然印有：“當官是一門技術活”，道明了全書的看點，即向上爬的路數(shù)。某次調(diào)查表明，官場小說讀者中黨政機關公務員占30.5%，工商企業(yè)工作人員占27.1%，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占20.3%。三者相加，占到了閱讀總?cè)藬?shù)的79.7%。公務員中，級別越低，閱讀率越高。這種情況說明了這類小說的生成基礎和實用性，也反證了文學性的稀薄。

周大新自然是深諳流行官場小說的弊端的，他要對這種樣式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首先使文學完全回到人學，突出人物在作品中占據(jù)的核心地位。

《曲終人在》的結(jié)構(gòu)，即已清楚宣示了作者不同的寫作理念。作品采取采訪實錄形式，集合了不同人等對已故省長歐陽萬彤的回憶，以此完成對主人公人生軌跡的追溯，及對其思想性格多方面特征的揭示。這當然是為了更集中于述說人物。

什么是人物以及如何寫好人物呢？茅盾對此有過精到的闡釋，他說：“‘人’——是我寫小說的第一個目標。我以為總得先有了‘人’，然后一篇小說有處下手。不過一個‘人’他在臥室里對待他的夫人是一種面目，在客廳里接見他的朋友親戚又是一種面目，在寫字間里見他的上司或下屬又另有一種面目，他獨自關在一間房里盤算心事的時候更有別人不大見得到的一種面目；因此要研究‘人’便不能把他和其余的‘人’分隔開來單獨‘研究’，不能像研究一張樹葉子似的，可以從枝頭摘下來帶到書桌上，照樣的描?！恕汀恕年P系，因而便成為研究‘人’的時候的第一義了。于是單用了‘人’還不夠，必須有‘人’和‘人’的關系；而且是‘人’和‘人’的關系成了一篇小說的主題，由此生發(fā)出‘人’?！蔽覀兛吹?，大新對前省長的塑造正體現(xiàn)了這一方式。在書中，作家周大新應聘撰寫前省長的傳記，分別接觸到歐陽萬彤的妻子、前妻、兒子、親戚、秘書、司機、朋友、上級、同鄉(xiāng)，及其他有過交往的人們，他們向作家講述了各自眼中的歐陽萬彤，對他評價不一。歐陽萬彤的面目，在他們的講述中不斷變換角度，不斷得到補充和豐富，不斷由模糊走向清晰。在不同人面前，他顯露出不同的側(cè)面，給人留下不盡相同的印象，包括他的兩任妻子，與他關系最密切者，對他的印象也有差異。正是如此，一個當代省長的形象得到了全面、立體和精細的刻畫，這是絕大部分官場作品從未做到過的。周大新以自己的文學修養(yǎng)，刷新了官場寫作的格局。

正面的突破

同樣具有重要意義的是，這部作品改變了官場小說的一貫定勢，其主人公不是貪官，而是一個較為正直的、造福桑梓的好官。相對官場寫作的通則，這是難以逾越的逾越，不過大新做到了。

從不承認有官和官場，到承認它們的存在，是中國社會的進步。但官場很大，官員眾多，人心不同，人各有志，倘若官場上皆為貪官，是不可能出現(xiàn)今日之反腐局面和“官不聊生”的現(xiàn)象的。普通官場作家不愿寫好官，是由于好官不好寫，所謂畫鬼容易畫人難，說到底還是由于沒當過官，熟悉的官員太少，或?qū)懝賳T的本事不到家。文學作品中的“好官”不是概念，不是理論對象，不是江水英、郭建光、楊子榮、李玉和那類宣傳性的畫像，應該是活著并使讀者理喻的人。在當下官場形態(tài)下，一個好官的存活是難免付出一定道德代價的，描摹“現(xiàn)實形態(tài)下的好官”，也就成為創(chuàng)作上的一種挑戰(zhàn)。只有高手，才能處理好這道難題。

看來周大新正是這樣的高手。他筆下的歐陽萬彤，并非江水英、郭建光、楊子榮或李玉和，并非大公無私，而是大公有私。特別在鉆營官場初期，他是用了些手段的。他想當官，最早出于不受人欺負的動機；為了娶縣長的女兒，不惜與未婚妻分手；為了當上縣長，走過魏昌山岳父的路子；妻子薔薔想升遷，他纏不過她，利用位置幫她實現(xiàn)了愿望；遇到重大變故遭到免職時，又是靠了魏昌山岳父才東山再起；魏昌山是他的同鄉(xiāng)，早年沒有他腦筋活絡，是他在關鍵時刻指點迷津，指揮魏昌山大膽追求有背景的女同學武姿，將生米煮成熟飯，使這個鳳凰男進入京城老將軍家庭，從此官運亨通；最后，歐陽萬彤也并非完全忠實于配偶，在女演員殷菁菁面前有過一時的失態(tài)。

這樣一個挑得出毛病、不那么符合章程的官員，能否還算一個“好人”？這就要看人物所處的情境了。歐陽萬彤家是農(nóng)民，祖輩無人做官，現(xiàn)世門戶卑微，曾為水溝的事與鄰人發(fā)生糾紛，家里有男人被打瘸腿，卻因?qū)Ψ洁l(xiāng)里有人告不下狀來，所以，父親一心指望歐陽萬彤將來能有一官半職，保護門庭。如此說來，歐陽萬彤不放棄一切機會往上爬，還是有值得同情的理由。爬上去以后，要保住位子，要繼續(xù)進步，也還是需要尋找靠山和人脈，做一些在中國不得不做的事。也許他不這么干，官場上就沒有他這么個人，小說也就失去了主人公。

可是歐陽萬彤仍然是個有良知的官員，他說過：“我們這些走上仕途的人，在任鄉(xiāng)、縣級官員的時候，把為官作為一種謀生的手段，遇事為個人、為家庭考慮得多一點，還勉強可以理解；在任地、廳、司、局、市一級的官員時，把為官作為一種光宗耀祖、個人成功的標志，還多少可以容忍；如果在任省、部一級官員時，仍然脫不開個人和家庭的束縛，仍然在想著為個人和家庭謀名謀利，想不到國家和民族，那就是一個罪人。”這些話是順應情理的。依照馬斯洛的理論，人類有五種主要需求，即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愛與歸屬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由低層次至高層次依次發(fā)展，當上省長后的歐陽萬彤，官做大了，身上的責任重了，對生命價值和自我實現(xiàn)的認知也有所修正，屬于自然的事情。作品中這一筆很是關鍵，為主人公后來的所作所為奠定了人性基礎，也把他和其他一些官員區(qū)別開來。我們在其他官場作品中從未見到過對官員心理的這種描述，它基于作者對官員復雜心態(tài)的深入體察。

歐陽萬彤是個要做事的官員，想使清河省經(jīng)濟和社會發(fā)展在他手里再上一層臺階。他努力固守農(nóng)業(yè)、發(fā)展工業(yè)和信息化產(chǎn)業(yè)、進行商業(yè)環(huán)境的營造、實現(xiàn)教育事業(yè)的興旺；他積極扶持民營經(jīng)濟，救助了一批民營企業(yè)；他關注民生，親自為民工子女上學打開通道。對于政治，他是直接參與者，也是頗有想法的探求者，曾設想在一省對改造政協(xié)功能進行實驗，使省政協(xié)委員不由組織部門選定，而由各界別民主產(chǎn)生，實行對各級官員的監(jiān)督。他關心國家安全，主張少購買美債、警惕由美國控制因特網(wǎng)產(chǎn)生的安全隱患、盡快控制稀土開采出口、發(fā)展尖端武器的生產(chǎn)能力。在軍事上，他則希望能夠解決好軍隊的用人問題、加速更新武器裝備、抓緊訓練。在施政上，他具有高級官員的胸懷，樂于聽到不同意見，包括不入耳的尖銳意見，不會動輒給人扣上“不同政見者”的帽子；他與不少高級知識分子交友，與他們交流有關社會發(fā)展的見解；對于大學里出現(xiàn)的似應取締的《新啟蒙》那樣的“自由主義”刊物，他果斷采取保護措施，提供資金支持，將編輯部納為市委的智庫?？梢哉f，作為高級領導的歐陽萬彤，已成長為一個自覺的政治家、想有大作為的政治家。這樣的領導干部，并不稀少，是中國官場上活躍著的人們，而能夠?qū)懗鲞@樣一位有現(xiàn)代氣派的政治人物，寫出他的精神氣質(zhì)、知識結(jié)構(gòu)、活動范圍、興奮點和處理政務的方式，卻不是普通官場作家能夠做到的。對一名封疆大吏的入微刻畫，本身展示了作家的多方面氣質(zhì)。周大新畢竟身處上層，具有深入上層生活的特殊資源，熟悉他的人，能夠了解到，他平時關心和思考的問題，積累的閱歷，對國情的熟悉程度，不會弱于一個普通省部級干部，真正厚重的官場小說，是他這樣的人才能寫出來的。

《曲終人在》的主要方向，放在敘述一位正派的官員如何在官場中潔身自好、艱難持守和力求開拓，更多體現(xiàn)了正能量。在中國大部分文學題材的表達里，寫假比寫真容易、寫惡比寫善容易、寫丑比寫美容易、寫卑賤比寫崇高容易，成為一條普適的規(guī)則。大新選擇了努力表現(xiàn)真、善、美與崇高的方向，顯然是走上困難的道路，但其創(chuàng)作的意義卻是非常的，能夠正面揭示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使理想與現(xiàn)實在相互對映下展示得更為強烈。

在小說中，周大新著力寫出了為官不易的一面，他們要應對的東西畢竟太多，決策之下引出的影響也是難以忽視的。他們并非常常風光，倒可能是最不自由的人。歐陽省長有時一頓飯要吃四五次，疲于應酬；如廁不得輕松，因為廁所外常有人等著請示匯報。令他終身抱愧的是，當縣長時，有過一名叫阮若的年輕干部來告龐副縣長的狀，說龐侮辱了他妻子，歐陽萬彤經(jīng)調(diào)查后駁回了申訴。三天后，阮和妻子竟拋下幼女雙雙自殺，于是才導致龐作案真相的暴露，使歐陽萬彤痛悔不已。這些描述，在官場以外的讀者讀來，會是新鮮和異樣的，會留下較深印象，因為這類內(nèi)容不易在別的文字中讀到。

周大新初次把神圣的做官寫成了一種通俗的行當：“做官和挖煤一樣，只是一種職業(yè)，而且是一種風險等同的職業(yè)”，這是行話。對于有良知的官員來說，時時需要提防職場陷阱；對于缺乏良知的官員來說，也需要擔心何時遇到塌方，這一點上，谷俊山也會有同感。

歐陽萬彤要做好官，面臨的風險就更大。他自己警惕性高，但妻子經(jīng)驗不足，導致一任妻子因被公關入獄，一任妻子險些落水。他手中握有實權(quán)，便首先要面對親戚、朋友、同學的索取，其次要面對把他提拔上來的領導的索取，第三要面對同級別官員想交換利益的壓力，第四要面對來自各種老板的壓力，第五要面對來跑官的下屬的情面，第六要面對班子里意見相悖者的算計。所以，這個官當?shù)貌⒉豢旎?。做工作和得罪人是一對雙胞胎。海富集團的礦業(yè)污染了河岸，造成當?shù)匕┌Y高發(fā)、嬰兒畸形，歐陽萬彤采取措施堅決制止，但引來從本省到鄰省到中央的大量電話；一家歌廳因市里安全督查不嚴，夜里失火燒死二十幾個青年男女，歐陽萬彤嚴厲處分該市市長，遇老領導勸阻，他反復解釋，而對方對他摔了電話；京城童公子來省里拿高速公路的標段承包權(quán)，被歐陽萬彤搪塞過去，招致公子的破口大罵；老板簡謙延的污染企業(yè)使村民健康受到損害，生出孩子缺胳膊少腿，歐陽萬彤管了，簡謙延懷恨在心，設計陷害了歐陽萬彤的前妻林薔薇，牽連到歐陽萬彤的被免職；市財政局副局長關越階非法挪用公款借貸給簡謙延，被歐陽萬彤查處，但關越階的岳父是省委副書記秦成康，從此秦與歐陽結(jié)下死仇，成為迫使歐陽萬彤以后辭職的重要政治力量；另外，歐陽在處理食品造假、制造偽劣工程材料、官員貪污索賄等事件上，也都得罪過人。為此，他遇到過不明卡車的突然沖撞，被傳說患有老年癡呆癥，收到過威脅信，親生兒子與他斷絕了關系。更要命的是，他所得罪的北京的高官，決定了他不得不主動在省長位置上退了下來。他只活到六十歲出頭，而恨他的人們連追悼會都沒有放過，殯儀館外有一群戴墨鏡戴口罩的男女敲鑼打鼓，拉出“熱烈歡送酷吏歐陽萬彤去地獄報到”的橫幅。

實際上，歐陽萬彤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領導干部，他處理每一件情況復雜的事情，都盡量做得委婉，不使對方多傷面子。省里高官夫人們拉攏他妻子常小韞，聚會打牌中有意輸她不少錢，歐陽萬彤獲知后要常小韞把所有錢分幾份購買禮品送回給夫人們；表弟把女雇員的肚子搞大了，對方索賠十萬元，驚慌的表弟要姑姑出面和他說，請公安局出面了結(jié)，他不肯辦，但拿出五萬元幫助了表弟；童公子來求他時，他表面上有所應承，實際在招標時一視同仁?？墒潜M管他用心良苦，卻少有人能原諒他，都認為他的做法不夠正常。這就是國情。

《曲終人在》通過一位清官的執(zhí)政經(jīng)歷，深刻揭示了十八大前官場的現(xiàn)實生態(tài)，他不可能獨自挑戰(zhàn)和改變一種生態(tài)，其作為也就是有限的。歐陽萬彤的結(jié)局具有悲劇色彩，是他能預料到的。他早就認識到，問題的關鍵在制度建設。他曾對秘書私下表示過，中國官場和外國官場有所不同，外國官場是一個受到法律嚴格限制和新聞媒體嚴密監(jiān)督的場所，所有進入官場的人，首先被作為可能的犯規(guī)者和犯罪者對待，對其所有的行為進行監(jiān)督，但中國的官場被看作一個偉人的熔爐和道德高地，誰當了官誰就是最聰明和最有道德的人，他的言行就是最符合道德的，他對治下的百姓就有了父母對兒女一樣的威權(quán)，被稱為父母官，他就有了裁判一切的權(quán)力，誰也不能對他的決策和話語進行質(zhì)疑。他以為，這個問題將來一定要解決，要對官員進行有效的監(jiān)督。他對中外官場都有研究，認識可謂鞭辟入里。他雖然沒有實現(xiàn)自己所有政治抱負，但在任上仍然恪盡職守、政績突出，贏得了當?shù)厝罕姷母叨荣澴u。需要看到，歐陽萬彤這樣的官員，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他是具有代表性的。他講自己從政的動機，主要是出于官場是一個人實現(xiàn)自我價值的地方，能讓一個人顯示自己的政治才華和行政治理才能，滿足一個人內(nèi)心統(tǒng)治他人的欲望、進入中上層社會的渴望、為民族為國家效力的愿望，這種自白是實事求是的，代表了生活中存在的千千萬萬個正直官員的心態(tài)。他們不是為了發(fā)財才奔波在這條路上，他們有政治抱負想實現(xiàn)，有政績想留下，也都曾在現(xiàn)實面前撞得傷痕累累，他們是中國未來的希望。正由于大新寫出了他們，這部作品才糾正了普通官場小說的片面與偏頗，還原了官場真實復雜的場景。

《曲終人在》應該被推薦到各級黨校中去，相信許多官員讀了它后會產(chǎn)生震動和共鳴，有的甚至可能淚流滿面。作品如果能夠道出他們的困惑與辛酸，希冀與艱難，強固他們心中游移的理念，就已經(jīng)達到了自身的目的。這是一部值得各階層讀的長篇小說。

小說也讓人們看到了文學與新聞的差異。通過新聞，人們了解到某些官員的清正廉潔、勤勉敬業(yè)；某些官員的營私舞弊、玩忽職守，涉及的主要是事實和表象，而文學可以使人像了解自己的處境、情緒、思緒、愿望那樣了解官員，走進官員的靈魂。

曾經(jīng)有過一些這樣的作品，作者力圖表現(xiàn)“主旋律”，寫出鮮活的有血有肉的“正面人物”，也下夠了工夫，但到頭來所謂正面人物總是不如“反面人物”生動；周大新做到的，卻是寫歐陽萬彤比寫魏昌山、簡謙延生動。主旋律作品能寫到這種地步，需要作家具有多種素質(zhì)的配合，是很不容易的。

無論在文學性的強化或內(nèi)容的改造上，這部作品對舊官場文學的超越都是顯著的，它建立了新官場文學的一些規(guī)范。

藝術之活力

《曲終人在》展示了作者在藝術上的蓬勃活力。他的確善于在小說中塑形人物，除歐陽萬彤外，書中出現(xiàn)的其他人物也各有各存在的理由，各有各的特色。他們多為歐陽萬彤的敘述者，懷著不同的心情、操著不同的口音、使用不同的語言，講述著他們和其他人與被敘述者的關系，這些關系的總和構(gòu)成了大千世界。作者對他們著墨有限，可是不放過點滴使他們展現(xiàn)自己的機會，涉筆成趣。如寫魏昌山，寫他家地窖里收有幾百箱茅臺酒，有些標明窖藏五十年；他與老板們的交往由收現(xiàn)金到收卡再到收金條，形式不斷變化；入獄后，他每揭發(fā)出一個貪污與受賄者，都會在下次提審時問清該人是否已經(jīng)被抓；如果沒有，就拒絕揭發(fā)新人，并把這視為參與反腐的行為。寫簡謙延，寫他表面上四處巴結(jié)權(quán)貴，送金錢又送女人，極盡奉承之意，但他比權(quán)貴更精明。童公子被抓后，他能立刻拿出詳盡的錄像資料，證明自己不曾行賄，只是被童索賄敲詐，從而逍遙法外。寫林薔薇，寫這個縣長的女兒起初對歐陽萬彤沒多少感覺，由于看到他仕途的前景才嫁給他?？h長父親倒臺后，她失去了優(yōu)越感，反而增加了對丈夫的感情。丈夫每升一級，她都要求自己也相應有所提拔，最終壞了丈夫的事。被捕后，又咬緊牙關與丈夫撇清關系，為保護丈夫堅持離婚。寫祝陀，寫他如何官迷心竅，利用老婆常小韞搭救過歐陽萬彤的關系，要老婆求情于歐陽為自己謀取位置；以后又想提拔時，暗示老婆用身體勾引歐陽萬彤以求達到目的。書中魏昌山的老將軍岳父只出現(xiàn)過一兩次，作者寫他每天晚上要由警衛(wèi)員們在廳里發(fā)動摩托車引擎，使他沉浸在類似戰(zhàn)爭年代吉普車里行軍的氛圍中，方能安然入睡。這些人物從京城高官到鄉(xiāng)下老農(nóng)，一個是一個，千人千面，顯示了作者熟練的素描技巧。寫詩需要年輕一些，寫小說則需要成熟一些。大新能自如寫出職業(yè)經(jīng)歷地位做派很不相同的人物，寫出各種事件和各種人物關系的關節(jié)，自然得益于他的豐富經(jīng)歷和悟性。此作中出現(xiàn)不少來自人物的理性思考，大都富于見地而不造作，其中包含一些雋永的警句，也耐人咀嚼。應該說，這次創(chuàng)作也為大新提供了盡情發(fā)揮的余地，使他的人生歷練得到充分表達。

藝術活力也表現(xiàn)在作者對個人風格的追求和對文本形式、結(jié)構(gòu)的設計上。

作品開首的文字就是新穎活躍的，那是以周大新本人名義致網(wǎng)友的一封信，說明他受人委托為一位已過世的省長寫一部傳記，現(xiàn)公開披露若干實錄素材，如有人愿出版未來的書稿，并附首印五萬冊、版稅12%的條件，可與他聯(lián)系。這個別開生面的開頭，不止風趣，也因為作者采用的正是擬紀實文體，專意以原始材料形態(tài)呈現(xiàn)內(nèi)容，使讀者感到真切。這種寫法適應了現(xiàn)代讀者注重事實的閱讀心理，收到了良好的修辭效果。

素材的表面羅列，沒有影響作品的縱深感與故事性。雖然小說中各種人的追憶是分別獨立的，但涉及的內(nèi)容卻互有穿插。由于口述人所處位置、利害關系、觀察視角、采訪次序的不同，對同一對象同一事件的敘述有時帶來一些出入和沖突，也留下一些空白，反而加重了作品的懸念。

明顯的現(xiàn)代懸疑色彩吸引著讀者，讀者會發(fā)現(xiàn)敘述者們對主人公的評價大相徑庭，在事實真相的揭發(fā)上也充滿不確定性，需要通過細讀一一拼接。譬如，歐陽萬彤突然辭職了，書中沒有具體解釋這一舉動的原因，他本人也未作任何表露，這件事上人們有各自的猜測，哪種說法都不能形成定論，要靠讀者的獨立理解完成。又譬如，書中的作家周大新對常小韞采訪了兩次，她是他采訪的第一人和最后一人。第一次采訪中，讀者能感覺到，這個女人對亡夫的態(tài)度不溫不火，似有保留；第二次采訪中，作家則懷有特殊目的——他已懷疑她與旁人談到的阮若有關。追問之下，常小韞終于承認，她就是阮若夫婦留下的獨女。當年，由于歐陽萬彤的工作錯誤，造成了她父母的自盡，當她發(fā)現(xiàn)歐陽萬彤就是當年的縣長時，她已嫁給了他。實際上，作者在進行文體實驗時，眼睛盯著另一方面，他不會為了創(chuàng)新犧牲小說的故事性，他保證了讀者在讀故事，并在作品中埋下一些草蛇灰線，激發(fā)著讀者的閱讀興味。

此外，作品里反復出現(xiàn)的嗩吶、畫筆、大雁和百鳥朝鳳等意象，在寫實空間之上開拓了象征的場域，也形成與其他官場作品不同的意境。歐陽萬彤滿月抓周時，他的農(nóng)民父親希望他將來官運亨通，蔽蔭家族，但他沒有抓住那方白蘿卜刻成的官印，卻抓住了一把嗩吶和一支畫筆。長大后，歐陽萬彤果然更喜歡這兩樣東西，心底里更愿做個吹鼓手或畫師，是家庭的壓力促使他走上官場。在仕途上，他為無數(shù)人羨慕，人們給他以豪華排場，像百鳥朝鳳一樣供奉他，但只有他自己和最親近的人才曉得，他其實過得很糟糕，危機四伏，很難興奮起來。他成為眾人的中心，卻像離群的大雁那樣孤獨。惟獨自一人拿起嗩吶吹奏《百鳥朝鳳》時，才能依稀尋找回另一個自我。最終，他在保險箱里留給后人三樣物件：一張孤雁圖、一張嗩吶曲簡譜和一封匿名警告信。前兩樣物件正是他靈魂的寫照，濃縮了他的精神世界，也給人們留下人生與哲學的思索。在為官之道上，他官拜省部級，標志著不俗的成功，但在人生道路上，他又是一個失敗者。他的一生是違心逢迎官本位文化的一生，身不由己的一生，如果再來一次，他也許會選擇快快樂樂地去吹嗩吶，做一個普通人。這些意思，已超越了全書的大部分內(nèi)容，就不是全部讀者能夠理喻和認同的了。

《曲終人在》的出現(xiàn)，標志著新型官場文學的形成，它是周大新創(chuàng)作里程中一部不平常的劃階段作品，令作者再露崢嶸的作品，也是近期中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這部力作表明，除鄉(xiāng)土文學寫作外，官場寫作或許是周大新創(chuàng)作的又一強項，盡管他顯示出這種才能晚了一點，也盡管他下一部作品可能不再是官場小說。

(責任編輯 李桂玲)

胡平，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