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丹丹
從“研究”到“生產”——市場、現(xiàn)實主義文學與《活著之上》
楊丹丹
閻真對“知識分子敘事”有著其他作家難以企及的耐心和韌性,《曾在天涯》、《因為女人》、《滄浪之水》、《活著之上》四部長篇小說清晰地標注了閻真的“知識分子寫作”路線圖,并且這幅路線圖一直呈現(xiàn)出不斷突入當代知識分子生活迷局、生存困局,逐步破解當代知識分子精神困境的態(tài)勢,并最終在《活著之上》中將這種寫作慣性推向了頂峰,獲得讀者、批評家和作家的一致認同。
《活著之上》仍然是典型的閻真式的“知識分子敘事”,但也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異性和拓展性,這次閻真將敘述空間從“海外”、“官場”和“情場”轉移到“大學”,將敘述焦點集中到學院知識分子身上,對學院知識分子與市場之間的復雜關系進行集中描寫和深入思考:“在我的理解中,市場的力量太強大了,權力的力量太強大了,功利主義的力量太強大了,因此,一個人,哪怕他是一個知識分子,他跟隨著功利主義的召喚選擇人生方向,那不但是可以理解的,同時也是別無選擇的。市場經(jīng)濟是我們生活的大環(huán)境,它不但是一種生產方式,而且是一種價值系統(tǒng)和意識形態(tài)。這是一種水銀瀉地的力量。市場經(jīng)濟的合理性,決定了功利主義的合理性?!卑凑臻愓娴倪壿嬀€索推演,如果想要真正地透視“學院知識分子”這一群體,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無論是市場對學院知識分子的學術生活、社會生活、精神生活的主導性支配,還是市場對學院知識分子欲望的喚詢和引誘,抑或是學院知識分子在面對市場時的諂媚和屈膝,以及在市場生態(tài)中學院知識分子主體精神重建等一系列話題本身,或者是對話題的書寫和闡釋,都必須放置和還原到九十年代以來市場化歷史進程中進行公證、客觀、真實的解讀,“雖然需要在‘終極意義’上將‘文學’放入‘社會歷史’語境之中,但‘文學文本’與‘社會歷史語境’之間卻是繁復多樣、靈活開放的‘多重決定’的關系:一方面,社會歷史不單只在內容層面上進入文學文本,更重要的是它必須轉化為文學文本的內在肌理,成為‘形式化’了的‘內容’;另一方面,文學在文本層面上對‘巨大的社會歷史內容’的把握,同樣不能是‘反映論’式的,而是想象性地建構新的社會歷史圖景,把文本外的世界轉化為文本內的‘有意味’的‘形式’。因此,‘寫什么’和‘怎么寫’的辯證法應該統(tǒng)一在‘文本’上,也就是社會歷史語境需要以‘文本化’的方式進入‘文學’,同時‘文學’對‘社會歷史內容’的呈現(xiàn),依賴于對新的文本形式的創(chuàng)造?!?/p>
因此,本文將《活著之上》文本本身,或者閻真創(chuàng)作《活著之上》的行為本身看作一個開放性文本和敞開性的寫作行為,在九十年代以來市場經(jīng)濟歷史進程中解讀《活著之上》:分析學術與市場之間的復雜關系;探索學院知識分子如何在市場語境中重建主體精神;反思現(xiàn)實主義文學如何面對和講述市場。
市場與學術之間的關系是閻真在《活著之上》中設置的一個核心敘事,閻真對這一核心敘事鋪展的關鍵點是客觀地呈現(xiàn)出在市場經(jīng)濟語境中學院知識分子的學術是如何從個人化、審美化、非功利化的“研究”被替換為大眾化、空洞化、功利化的“生產”過程,更為關鍵的是,閻真在對從“研究”到“生產”過程的敘述中隱藏了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擱置了自己的道德指認和是非評判,悄無聲息地將這一無可辯駁的事實和過程原生態(tài)地還原出來,并將其原封不動地堆砌到讀者面前,讓我們在驚訝之余感到精神的刺痛,以及閻真對小說敘事掌控的高超技巧,“將道德判斷延期,這并非小說的不道德,而正是它的道德。小說是道德審判被延期的領地”,這種“延期的領地”正是《活著之上》的敘述起點和原點。
閻真在小說開端對主人公聶致遠的學術動機進行這樣的敘述:
我覺得歷史中藏著世界上幾乎所有的秘密,關于時間,關于人生,關于價值和意義。這樣,在九年前,我考上了麓城師范大學的歷史學院。
我想要的就是成為一個歷史學家,把前人的事跡和思想整理得清清楚楚,告訴后來的人。這是我的使命,別人越是不做,我就越是要做。
聶致遠的學術動機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使命”,在學術研究中探尋關于“時間”、“人生”、“價值”、“意義”等宏大話語和終極命題,并對現(xiàn)實中的個體進行思想啟蒙,學術在聶志遠的視域中本質上是一種先驗的、單向度的、精神式的“研究”行為,與市場之間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學術被排除在市場經(jīng)濟結構之外,“研究”對個體的意義在于拒絕對學術進行資本化處理,排斥以學術來換取社會地位、身份認同、物質利益的行為,以此來實現(xiàn)人生的“從容、淡定、優(yōu)雅、自信”。但閻真并沒有讓聶致遠偏執(zhí)地沿著自己的“研究”理想進行精神漫游,而是直面學術與市場之間的復雜糾葛,把學術研究推向了市場,嵌入到市場經(jīng)濟結構中進行捶打和拷問,為聶致遠編織了一張無法逃遁的市場之網(wǎng):從聶致遠考取博士研究生,學位論文開題、答辯,尋找就業(yè)機會,發(fā)表學術論文,參加學術會議,申報學術課題,爭取學術獎項,評審職稱,爭奪學院領導崗位;到高校學生干部競選,助學金、獎學金、保研名額分配,考試分數(shù)確定,優(yōu)秀學生選拔等一系列事件,都無法回避“行政化”、“經(jīng)濟化”、“商品化”等市場行為的挑戰(zhàn)和沖擊,“文字產品一旦成為商品,它就要服從生意上的考慮,這種情況既給作者帶來誘惑,也給他造成許多焦慮。市場使他獨立于庇護人,也給他帶來屈從于市場自身規(guī)律的危險”。
在這種情境下,學術被市場所統(tǒng)治、操控和奴役,學術對市場產生強烈依賴性,學術行為的特點、規(guī)律和效應被強制整合到市場框架中,市場的運行機制和體系規(guī)則成為學術的內驅力,對物質利益、社會效益的追逐成為學術的深層動因,并表現(xiàn)出強烈的實用理性主義傾向,學術成為一種在眾多利益對比后的理性選擇,并時刻遵循著利益最大化原則,根據(jù)市場發(fā)出的經(jīng)濟信號不斷調整自己的學術行為,學術淪為赤裸裸的商品,學術從專業(yè)“研究”走向了商品“生產”,學術失去了內在的審美性、精神性和非功利性,“市場在社會中的重要性已經(jīng)遠遠超過學院和傳媒,并且權力和資本的力量也不斷滲透到知識的生產和傳播領域,使得其無法保持應有的自主性”。所以,聶致遠被強迫性卷入到市場所構筑的巨大漩渦中,為庸俗商人寫自傳,為電視廣告推銷產品而研究“綠豆文化”,從而換取經(jīng)濟利益?!皵?shù)清楚曹雪芹有幾根頭發(fā)有什么用?在知識經(jīng)濟時代,最要緊的就是把知識變成生產力。”如果說聶致遠的學術從“研究”轉向“生產”是特殊時間的、短暫的、被迫性行為,那么蒙天舒的學術則是長久性的、主動的、策略性的“生產”行為,利益最大化成為蒙天舒衡量“學術”的唯一標準。因此,蒙天舒將學術看作是市場中的一種商品,并使自己的學術產品表現(xiàn)出極強的主動性、競爭性和效率性,蒙天舒在考博,選導師,參加學術會議,發(fā)表學術文章,參評優(yōu)博論文,建構學術關系網(wǎng)等方面,完全依照市場法則來運作:一方面,在學術與金錢、權利、地位之間建立一條通道,通過學術與金錢、權利、地位的交換來壓榨學術的價值和意義;另一方面,在通過學術撈取利益的前提下,通過交換來實現(xiàn)自身價值,以此來體現(xiàn)自己的能力和存在意義,同時,在實現(xiàn)學術與自身價值的雙重肯定下,產生普遍性示范意義,以此獲得他者認同:
過了三個月我聽到消息,蒙天舒的優(yōu)博評上了……優(yōu)博論文作者教育部給了二十五萬研究資助,學校配套二十五萬,破格評他為副教授,還補給他一個按教授指標集資建房的名額,這個名額也值幾十萬。聽到這個消息我一夜沒有睡著,實在是太震撼了。
但閻真的本意并不在于對市場進行質疑、批判和否定,而是遵循“真實”的寫作原則,將學院知識分子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和心態(tài)客觀呈現(xiàn)出來,“我必須在生活源頭上,就做到極度的真實,只有這樣才能真實表達高校生活的真實狀態(tài)和這些知識分子真實的心態(tài)”,將這種資本邏輯和市場機制對學術的奴役這一客觀現(xiàn)實表述出來,“物化的結構逐步地、越來越深入地、更加致命地、更加明確地沉浸到人的意識當中”。
更為重要的是,閻真在呈現(xiàn)學術與市場的復雜關系同時,也對學術如何在市場機制和資本邏輯中保持純潔性和獨立性進行了反思和找尋,并極力敘述這種反思和找尋的艱難性和矛盾性:一方面,知識分子如果完全將學術與市場進行隔離,將學術完全封閉起來,就無法尋找到學術的社會支點和現(xiàn)實意義,這不僅證明了知識分子的智慧貧乏,也最終使學術失去存在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如果將學術與市場相互契合在一起,那么學術終將淪為市場的奴隸,知識分子也將陷入功利主義泥潭無法自拔。我們如何處理這看似無解的難題和困境?閻真最終發(fā)現(xiàn)了“良知”這一心性結構的重要意義和平衡作用,“我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寫作《活著之上》的。我這時的心情,與寫《滄浪之水》已有所不同。我理解功利主義,人要活著,不可能沒有功利主義。但我又不能承認功利主義的無限合法性??傄幸环N力量來平衡,這就是良知”。
理解“良知”需要回到閻真對知識分子在市場經(jīng)濟中如何存在的思考上:
也許凡俗就是這一代人的宿命。我不是文化英雄。我敬仰他們,可我沒有力量走進他們。我只是不愿在活著的名義下,把他們指為虛幻,而是在他們的感召下,堅守那條做人的底線。
……
畢竟,在自我的活著之上,還有著先行者用自己的血淚人生昭示的價值和意義。否定了這種意義,一個人就成為了棄兒,再也找不到心靈的家園。
從閻真的敘述中我們發(fā)現(xiàn)學院知識分子在面對市場時應具有的兩種文化心態(tài):一種心態(tài)是“順應”,市場對學術的全面入侵是客觀存在的現(xiàn)實,任何個體都無法掙脫市場所構筑的無形網(wǎng)絡,或者說,我們必須遵守由市場所主導的文化形態(tài)、生活方式和社會邏輯,這是一種宿命;一種是“反彈”,市場在對學術形成凌駕于一切外部客觀事實的同時,也在知識分子主體中注入了一種重新認識自我和重新理解學術的精神力量,以此來扭轉學術對市場的依附和被奴役的狀態(tài),“降低或磨蝕,逃逸或抗拒,體現(xiàn)了力圖保持個人的獨立和個性的努力和要求”。換句話說,如果知識分子對市場支配下的社會生態(tài)及其邏輯的“順應”構成了其生存的必要外部條件,那么,精神力量作為對市場及其邏輯的反彈和反抗則構成了知識分子的內在靈魂。因此,閻真在《活著之上》中為知識分子面對市場時構筑了一道精神底線,而這道精神底線正是維持“順應”與“反彈”保持必要張力的中介和通道。事實上,這條精神底線在小說中就是“良知”及其所表征的生命哲學,“生存是絕對命令,良知也是絕對命令,當這兩個絕對碰撞在一起,你就必須回答哪個絕對更加絕對”。閻真顯然十分看重“良知”的意義,并且為其設置了兩種面向:重構個體與堅守學術。
“良知”是市場經(jīng)濟時代知識分子存在的先決性條件,無論市場的解構力量多么強大,并確定了存在于其中的一切個體無法更改的宿命,但如果“良知”被根植于知識分子的內心,并成為一種恒定的精神形態(tài),就會按照自身的邏輯展開,從而使知識分子保持獨立性,在接納市場的同時,保持精神的質感,并且這種被“良知”包裹的精神質感是一個不斷增值的過程,在對市場的“順應——反彈”過程中不斷返回自我、審視自我和重構自我,“不再讓社會的、道德的、審美的、生態(tài)的考慮從屬于經(jīng)濟利益”,引導個體精神走向完善,為個體如何實現(xiàn)自我價值和意義標示路徑,從而重新構筑一個理想的自我形象,并通過這一形象產生示范性功效。因此,我們不難理解閻真為什么始終在自己的文學書寫中不斷復現(xiàn)屈原、曹雪芹、王明陽、司馬遷等古代知識分子形象,一方面,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的真切感受,“在我身邊,在日常的生活中,我都能看到不少保持淡定和從容的高校老師,我有愿望,也有責任把這些更為真實的面貌寫出來”,現(xiàn)實生活中的個體與古典知識分子之間保持一種內在的精神傳承,復現(xiàn)歷史是為了指認現(xiàn)實;另一方面,在這些古典知識分子的人生經(jīng)歷、命運際遇和學術行為中,暗含著一條恒定的“良知”血脈:
在一個晴朗而涼爽深秋的下午,我拿著那本《宋明理學史》到麓山去讀,不知不覺爬到了山頂。我隨意地翻開書,正好瞟見了張載的千古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那一瞬間我激動不已,比中學時讀到范仲淹心憂天下的名句還要激動。這是我的使命,我的道路,我的信仰,我的畢生追求。那時太陽正在落山,麓江上泛著金色的波光,在麓江對岸,麓城的高樓一望無垠,色彩繽紛,籠罩在落日的余暉之中。看著夕陽徐徐降落,我感到有一輪紅日在心中緩緩升起。
閻真通過在小說中對古典知識分子形象及其作品的復現(xiàn),打撈出“良知”及其所表征的一整套價值系統(tǒng)——感時憂國的使命感、啟蒙民眾的情懷、重義輕利的處事原則、淡泊名利的人生觀念、遠離世俗的生活方式——并且這套價值系統(tǒng)中的情感、道德、倫理、體驗能夠不斷地繁殖、延伸和拓展,與當下沒有明顯的邊界,作為一種話語方式和精神姿態(tài)投射到學術與市場的復雜關系中,成為當下知識分子的行為參照和精神導師,“拿前人的行為和作品來印證今日的復現(xiàn)”,以此在學術與市場之間設置一條無法逾越的精神底線,讓知識分子獲得更為獨立性的話語空間和文化關懷,對市場經(jīng)濟中庸俗的文化心態(tài)、失范的道德倫理、越軌的行為方式進行指正,“知識分子在他們的活動中顯示出一種對社會核心價值的顯著關心。他們是尋求提供道德標準和維護有意義的一般象征的人……他們認為自己是像理性、正義和真理這樣的抽象觀念的專門看護人,是常常在市場與權力場所遭到忽視的道德標準的謹慎的保護人”,從而使知識分子能夠從容、淡定地面對市場,破解學術與市場之間的相互沖突、擠壓和掙扎,糾正知識分子內心世界的失衡狀態(tài)。
閻真在指明“良知”對知識分子重構個體的價值和意義同時,也為知識分子如何踐行“良知”指明了路徑:堅守學術,“它把生命變成一種命運,把記憶變成一種有用的行為,把延續(xù)變成一種有向度的和有意義的時間。但是這種轉變過程只有在社會的注視下才能完成”,或者說,“良知”是學術的精神底色,學術是“良知”的現(xiàn)實表征,二者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例如,小說對聶致遠拒絕繳納版面費的描寫:
我的這篇論文講的就是做人不能屈從功利沖動和內心欲望,人心有病,須是剝落,即得清明。做人要做素心人,不能做雜心人??涩F(xiàn)在我又要找人又是交錢,我不是抽自己的嘴巴?
閻真顯然在《活著之上》中對有“良知”的學術進行認同,他認為這種學術能夠為知識分子擺脫市場奴役提供有效的路徑,能夠把已經(jīng)被市場肢解的知識分子精神重新整合起來,在學術中維護知識分子身份和主體性。同時,如果知識分子將學術作為一種真誠信仰,那么學術就會隱含一種與知識分子情懷相契合的強烈道德感召力,在滿足自我精神需求同時,向外投射出一道迷人的光芒,“有助于變革能夠變革世界的男女們的意識和傾向”,從而使社會獲得一種內在的聚合力。這樣,有良知的學術和學術的良知就能夠使存在于市場體制內的知識分子保留其傳統(tǒng)精神,避免成為邊緣人和被市場徹底整合的命運。更為重要的是,閻真的這種思索和寫作策略為“現(xiàn)實主義文學”如何處理與市場的關系提供了一種可能性。
對《活著之上》的理解有一個重要維度,就是重新思索一直存在但始終懸而未決的一個命題:文學如何講述時代,更具體而言是,文學如何講述市場,這是九十年代以來橫亙在文學內部的一個核心話題。九十年代以來,文學對市場的講述呈現(xiàn)出三種面相:一種是“諂媚”,文學對市場及其文化邏輯表現(xiàn)出極強的適應性,沒經(jīng)過任何觀望、徘徊和猶疑,直接與市場實現(xiàn)無縫對接,庸常、瑣碎的日常生活、非理性的欲望宣泄、物質化的精神訴求、享樂主義式的墮落等市場時代的剩余價值和排泄物,毫無遺漏地進入到文學敘述中,“美女文學”、“身體寫作”、“小資文學”、“中產階級文學”、“下半身寫作”等文學樣態(tài)與市場共同演繹了一場狂歡盛宴,拒絕思想、解構深度、排斥經(jīng)典成為一種病態(tài)的炫耀,最終文學跌落進機械和庸俗現(xiàn)實主義的窠臼中?!艾F(xiàn)代人已不再有思考和實現(xiàn)一切進步理想的壓力。他已對現(xiàn)實做出了廣泛的妥協(xié)和過分順從……他實際上已不再相信仍然是文化本質的個人和人類的精神和倫理的進步”;一種是“斷裂”,文學完全漠視市場的存在,“文學反映現(xiàn)實”的經(jīng)典規(guī)律失去了時代效用,或者說完全摒棄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和方法,國家、歷史、社會、時代、政治等宏達話語和命題被放逐在文學之外,“個人生活”成為文學唯一的合法內容,以此來凸顯自我存在感,“我覺得‘斷裂’出于一種基本保存的本能,這種自我保存就是堅持你文學的初衷”,它強調生活的感性、身體的感覺、獨特的精神體驗,重視自然的、非意識形態(tài)化的情緒和情感,一切違背個體意愿的事物都被看作是對人的束縛和異化,并以游戲、戲謔的精神姿態(tài)標榜自我的獨特性,但這種“斷裂”最致命的缺陷是使文學失去了現(xiàn)實依據(jù)、歷史邏輯和時代線索,文學始終懸浮在空中失去了根基和與時代對話的機會,最終滑向歷史虛無主義的陷阱;一種是“逃遁”,與“斷裂”使文學直接漠視市場不同,“逃遁”使文學躲避市場,因為,始終在講述革命、政治、國家、人民的文學,在九十年代沒有經(jīng)過任何訓練和準備的情況下,被直接推到市場面前,作家、讀者、生產機制、各種事物發(fā)生了顛覆式的不可逆轉的變化,文學在面對市場時感到一種無力感,尋找不到如何講述市場的路徑和方法,只能在市場空間之外重新構筑一個非現(xiàn)實的“歷史”空間,在對“歷史”的講述中躲避市場對文學的考驗,以“新歷史主義文學”為代表的文學樣態(tài)應運而生,但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歷史”講述似乎與市場無關,講述的仍然是革命、政治、階級等九十年代以前的文學主題,只不過換了一副解構、再造、重塑的面孔,從歷史的一面走向了另一面,但“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這種文學一直與市場進行捉迷藏的游戲。
在某種意義上,文學對市場講述的這三種方式和面相掩藏了市場的真相,市場與國家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關系,市場所引起的經(jīng)濟結構變革、政治形態(tài)重組、文化生態(tài)更迭、日常生活變遷、精神訴求轉向,市場給個體帶來的前所未有的生命體驗等一系列復雜的、多樣的、豐富的內容并沒有真正改造我們的文學想象和文學寫作,實際上,文學在市場面前處于一種虛假繁榮和失聲狀態(tài)。但我們并不能以此來否定九十年代以來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賈平凹的《廢都》、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陳忠實的《白鹿原》等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文本,以及“人文精神大討論”等文化事件,為九十年代文學標示了一個清晰的發(fā)展路徑。但這種文學傳統(tǒng)卻沒能進一步延伸和拓展,《廢都》被誤讀為“當代金瓶梅”遭到查禁,《平凡的世界》在批評界受到冷遇,“人文精神大討論”更像是知識分子內部的一次爭吵,九十年代以來的文學依然缺少曹雪芹、雨果、巴爾扎克、狄更斯式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家,以及《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人間喜劇》、《霧都孤兒》式的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作品。
因此,當下作家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對九十年代以來的文學寫作進行必要的清理和反思,對文學如何反映時代、文學如何講述市場、文學如何表現(xiàn)生活進行集中處理。而《活著之上》在一定意義上是閻真針對上述問題的一次嘗試和努力:一、直面市場真相,講述市場的復雜性和矛盾性。《活著之上》可以說是對市場的一次集中檢閱,“作為一個作家,我是一個絕對的現(xiàn)實主義者。寫出生活的真相是我的最高原則,其他的考慮都必須讓位于這個原則”。但閻真的現(xiàn)實主義原則并不是對市場的直接復制和單向拼接,而是原生態(tài)的呈現(xiàn)市場真相同時,寫出市場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知識分子在面對市場時的排斥與接納、困惑與漠然、痛苦與愉悅等復雜情感被鮮活地呈現(xiàn)出來,更為關鍵的是,這種情感的復雜性來源于文學與市場的不斷碰撞,市場奴役了文學,但文學始終沒有脫離市場,文學在市場中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價值和意義,并主動將自己融入到市場內部成為市場的講述者、監(jiān)視者和窺探者,現(xiàn)實主義文學精神在《活著之上》中進行了一次完美重歸,以“以絕對的真實書寫中國大學精神全面崩塌的事實,展現(xiàn)強大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精神”。二、重建個體與時代的聯(lián)系?!痘钪稀芬詫W院知識分子聶致遠在市場時代的人生際遇為敘述核心,但小說并不是聶致遠的個人敘事,小說在本質上沒有將個人與時代、微觀與宏觀、日常生活與市場生活、現(xiàn)實與傳統(tǒng)對立起來,而是努力找尋它們之間的復雜辯證關系。我們在聶志遠個體命運中觸摸到的是復雜的市場語境,在宏大的市場語境中我們傾聽到聶致遠的個人聲音,個體與市場、個人與時代有著清晰的歷史脈絡和邏輯線索,個體不再是無根的、孤獨的“自己”,市場也不再是空洞的、虛無的“背影”,個體與時代、文學與市場、文本與讀者之間形成持續(xù)的對話和呼應,“經(jīng)典的形成必須要有反復和重復的闡釋過程,沒有這個過程就很難成為經(jīng)典”。
閻真的《活著之上》啟示我們:文學應該如何講述市場,或者說在市場時代文學應該以何種方式和面相存在,并不斷制造重返起點的命題。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東北地域文化研究”(10&zd071)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 李桂玲)
楊丹丹,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