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
公元2889年,木衛(wèi)三,新羅馬。
壯碩異常的雄獅焦躁地用牛排刀一般鋒利的巨爪刨挖著覆滿沙土的地面,幽綠色的雙眼在粗重的鼻息聲中透過鐵柵不懷好意地來回逡巡著。它那一塵不染的濃密鬃毛泛著絲綢般的黃銅色光澤,修長的尾巴像瓶刷一樣豎立在肌肉虬結的后腿之間,鮮紅的舌頭耷拉在沾滿唾液的彎曲犬齒之外。那幫審美能力不比倉鼠強到哪兒去的大賽組織者大概認為,這副齜牙咧嘴的模樣就是所謂“野性”的表現(xiàn)。但在我看來,這頭畜生更像是中世紀貴族紋章上畫著的那些傻乎乎地吐著舌頭、蠢頭蠢腦地扶著盾牌或者別的什么玩意兒的家伙,而不是一頭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野獸。
當然,從法律角度上講,這四條腿的家伙確實算不上是一頭有血有肉的野獸——盡管在它的骨骼上附著了超過三百五十磅富含肌糖和ATP分子、擁有極佳爆發(fā)性的結締組織,而它那強有力的心臟則時時刻刻泵送著幾十加侖攜氧量極高、足以保障它的身體機能在較長時間內(nèi)高強度運轉的血液,但它的法律地位卻僅僅介于從有機工廠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的人造牛肉和那些沒有大腦的低等動物之間,與中學生物實驗室里飼養(yǎng)的草履蟲沒有什么區(qū)別。就我所知,真正的貓科動物通常不會用它們寶貴且容易受損的爪子刨地——它們的犬科遠親倒是常這么干;更不會一邊流著口水、一邊像連著吃了一個星期劣質(zhì)狗糧罐頭的看門狗一樣朝著近在咫尺的對手齜牙咧嘴。但我同樣也知道,大多數(shù)人根本就不會在乎這些:畢竟,描述客觀事物的真實面目是科學家的事兒,對娛樂界的從業(yè)者而言,按照觀眾心目中的形象去塑造他們想看的事物,才是值得奉行的金科玉律。
當獅子將目光短暫地轉向其他參賽者時,我謹慎地后退了兩步,調(diào)整了一下手中的標槍,將槍柄上那條用來輔助投擲的皮帶牢牢地纏在右手的食指上。
在我身邊五十碼的范圍內(nèi),與我分在同一組入場的另外七名參賽者同樣在為即將開始的搏殺做著最后的準備。我很快就注意到,站在我左手邊的那個戴著狼頭面具的漁網(wǎng)角斗士顯然是個經(jīng)驗不足的家伙,他愚蠢地用右手中的三叉戟挑釁地指著面前的猛獸,同時揮舞著左手中的刺網(wǎng),卻將沒有防備的后背暴露給了右后方的一名劍盾手。而在我右手邊的兩名標槍手顯然謹慎得有點過頭,與其他人之間的間距拉得太開——按照我過去的經(jīng)驗,這意味著他們中的某個人很可能成為猛獸發(fā)起的第一次攻擊的目標。
——而我知道那個人將會是誰。
在困住獅子的隔柵降下的一瞬間,我手中的那支山楊木標槍已經(jīng)朝目標疾射而出——它準確地扎進了離我較近的那個倒霉鬼的肩窩,帶著倒鉤的鑌鐵槍頭輕而易舉地刺穿了這名戴著烏鴉面具的標槍手的主動脈和神經(jīng)簇,讓這家伙沐浴在了自己的鮮血之中。
與此同時,體型與成年野牛相仿的雄獅已經(jīng)一躍而起,撲向了剩下的那名戴著一頂魚頭狀青銅頭盔的標槍手。控制著這頭猛獸一舉一動的A.I.準確地判斷出了他是最適合首先攻擊的目標:過于顯眼,沒有格斗武器,而且正處于相對孤立的狀態(tài)之下。當然,這倒不是說包括我在內(nèi)的其他人會善意地助他一臂之力,但眾所周知的是,與干掉一名普通競爭對手相比,先拿暫時無暇他顧的大家伙開刀顯然是更為明智的選擇。
在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后,魚腦袋作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他朝后疾退兩步,作勢要將標槍擲向獅子,但卻在最后一刻毫無預兆地改變了攻擊目標。破空而出的標槍呼嘯著在離我只有咫尺之遙的地方畫出一道褐色的殘影,直接將那名躍躍欲試、正準備沖進戰(zhàn)團的漁網(wǎng)角斗士的大腿扎了個對穿。這一招十分狡猾且極為冒險,但卻完全達到了目的:就在轉瞬之后,那頭雄獅突然作出了一頭真正的野獸絕不會作出的舉動——它生硬地在半途中剎住了向魚腦袋沖刺的步伐,轉而沖向了那個負傷倒地的倒霉鬼。
在這之后的不到五秒鐘里,這場角斗的第二個和第三個犧牲者就產(chǎn)生了——站在漁網(wǎng)角斗士身后的那位劍盾手顯然不像魚腦袋先生那樣經(jīng)驗老到,在他的同伴兼對手負傷倒地的那一刻,這個傻瓜立馬撒丫子沖了上去,打算趁此機會補上致命一擊,一舉將五十分收入囊中。當然,他確實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就在這個滿頭深栗色亂發(fā)、有著一副典型的色雷斯人面貌的家伙將劍刃插進漁網(wǎng)角斗士袒露的后背的同時,獅子的巨爪也已經(jīng)朝他迎面揮了過去。劍盾手護在胸前的淚滴形盾牌眨眼間就連同他的胳膊一塊兒被齊肩卸下,接著掉在地上的,則是他被齊腰撕裂的半截軀干。
“噢,多謝了,老兄?!蔽姨蛄颂蚋稍锏淖齑?,朝那頭正忙著解決劍盾手的畜生投出了第二支標槍——這支武器的主人是半分鐘前被我干掉的那位烏鴉先生。正如我預料的那樣,這一擊準確地命中了雄獅的左肋,穿透了它的大部分主要內(nèi)臟,雖然不算致命,但卻足以癱瘓它的行動能力。接著,我又從烏鴉先生仍然顫抖著的軀體上抽出標槍,將這支武器舉過肩頭,朝著身后隨意地揮出了一個優(yōu)雅的圓弧。
魚腦袋倒地所花的時間比我想象的要長一些。當溫熱的鮮血如同泉水般從他被切斷的頸動脈噴涌而出時,這名有著一雙拉丁式褐色眼睛的標槍手仍然兀自矗立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這么被踢出了比賽。接著,隨著那雙褐色眼睛中的驚訝神色逐漸褪去,我聽到了他的黃銅頭盔落地的悶響,一同掉下的還有他手中攥著的短劍——平心而論,這家伙把握時機的能力與應變能力都堪稱一流,但他顯然并不知道,無論何時,從背后對我發(fā)起偷襲都絕對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從來沒有人能成功偷襲斯巴達克斯。過去沒有,現(xiàn)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我曾經(jīng)聽人說過,歷史永遠都不會缺乏某種特殊的幽默感:穆罕默德二世在金角灣的勝利最終使基督徒得到了新大陸;“老虎”克萊蒙梭在凡爾賽的強硬則為巴黎在二十年后的陷落種下了第一粒種子。值得慶幸的是,這一定律在現(xiàn)代也同樣沒有過時:我之所以能有今天,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拜那幫動物保護主義者所賜。
僅僅在二十個標準年前,“角斗”還是一個塵封已久的、只會在古地球的歷史書和全息影像作品中(通常是在與羅馬城相關的旅游手冊里)出現(xiàn)的名詞。事實上,在過去的兩個世紀中,不僅僅是這種古老而血腥的運動,幾乎一切帶有暴力因素的對抗性體育項目——無論是自由搏擊、傳統(tǒng)拳擊、散打、摔跤,還是古老的相撲,都已經(jīng)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沒錯,人類就是這么一個奇怪的物種:作為站在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在他們每一個細胞核的堿基對中都儲存著與生俱來的與攻擊、侵略、獵殺相關的沖動,但他們的文明準則卻將這樣的沖動一概視為畏途。新人權運動的活動分子們堅持認為,一切與自然人相關的暴力活動都是潛在的對人類社會的威脅;而他們的盟友動物保護主義者們更是早已完成了ALF(動物解放陣線)前輩們的宏愿,將所有能與他們所謂的“虐待、歧視與危害”動物掛上鉤的行為都統(tǒng)統(tǒng)打入了另冊。在我上中學那陣子,就連在實驗室里解剖蚯蚓和青蛙,都得先搞到半打以上的保證書和特許狀,而要是不幸落上一個虐待動物或非法狩獵的罪名,那多半就意味著你得在某座六平方米的免費單人住宅里休上半輩子的“假”了。
當然,就像人類歷史上的每一場發(fā)展到走火入魔程度的社會運動一樣,動物保護主義者中也永遠不乏斗志昂揚的激進分子。動保運動愈演愈烈,當一個自稱為“賜福地球”的組織在十五年前向邦聯(lián)最高法院提起訴訟,要求將制造和食用“褻瀆了生命的神圣尊嚴”的人造肉類裁定為非法時,事情終于出現(xiàn)了轉機。
經(jīng)過長達三個標準年的漫長申訴,舉行了無數(shù)場法庭辯論和聽證會之后,邦聯(lián)的法官聯(lián)席會議最終裁定,人權和動物權利的適用對象,必須至少滿足以下兩個條件中的一個:通過自然方式誕生,或者具備真正意義上的認識與感知能力(換句話說,擁有能夠正常運作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核心:大腦),否則將不受相關法律保護。盡管這項司法解釋的初衷只不過是為了拯救人們餐桌上的牛排和肉餡漢堡,但出乎那些大法官意料的是,他們的決定也在無意中點燃了一項古老運動的復興火種。
斯巴達克斯的“誕生”時間——呃,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以用“出廠”或者“完工”之類的詞,反正意思都差不多——是在“‘賜福地球’訴人造肉企業(yè)案”結案兩年之后。他的“母親”是一座高十二英尺、直徑六英尺四英寸的活體培養(yǎng)槽,而他的“父親”則是半打盛著不同基因樣本的試管。這些設備(當然,還有操作設備的雇員們)的東家是大名鼎鼎的南河三文化傳媒集團,一條過去曾經(jīng)多次因為經(jīng)營非法娛樂項目而被起訴,但卻每次都能靠著超好的運氣和強有力的律師團隊全身而退的娛樂業(yè)老泥鰍。可是這一回,這條老泥鰍經(jīng)營的項目卻是完全合法的——正如我之前說過的那樣,這完全要感謝“賜福地球”。
正如他——或者說我——曾在鋪滿黃土的競技場上殺死的無數(shù)猛獸與敵手一樣,在角斗比賽中,像斯巴達克斯這樣的角斗士是不受任何法律條款保護的。盡管從基因生物學角度上講,他的遺傳結構與邦聯(lián)境內(nèi)一百一十五億健康男性公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但這些以古代歐洲“蠻族”居民的基因模板為藍本培育的生命,既非以自然方式在女性子宮中孕育,也不具備真正意義上的自我意識——在受精卵于人造子宮內(nèi)著床發(fā)育的最初四個星期中,南河三集團雇來的專家們就對每一具角斗士的軀體進行了“特殊處理”。除了維持生理活動必備的腦干和小腦之外,他們顱腔內(nèi)的大部分腦白質(zhì)和幾乎全部灰質(zhì)從來都沒有得到發(fā)育的機會——屬于它們的位置早已被普通蛋白質(zhì)分子大小的微型電子元件和生物膠質(zhì)所取代了。當然了,這種做法自然引起了人權團體的強烈不滿,但他們也只能把氣撒在幫倒忙的“賜福地球”頭上:畢竟,南河三集團的這種做法完全符合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釋;而即便他們成功推動了議會修改法律,按照法不得上溯的原則,南河三集團也大可以高枕無憂。
南河三集團用來取代角斗士大腦的這些玩意兒有不少功能,由于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所以也講不出多少道道兒來。但我知道,除了像貨真價實的大腦一樣能操控身體運動之外,它們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作為遠程鏈接的終端。有了這個功能,像我們這樣的家伙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待在意識接入艙里,在幾百甚至上千公里外充當角斗士的“靈魂”,在競技場環(huán)形高墻內(nèi)與各種各樣的障礙、陷阱、由人工智能控制的角斗動物(除了人造電子腦的工藝粗糙得多,省去了信號收發(fā)設備之外,它們的“制造”方式與角斗士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和其他角斗士們斗智斗勇,替公司的股東們源源不斷地賺取觀眾的眼球以及他們腰包里的信用點。
當然,制造一名與操縱者高度契合的角斗士并不像批量生產(chǎn)角斗動物那么容易,而南河三集團自然不會讓昂貴的資產(chǎn)淪為一次性消耗品。正因如此,斯巴達克斯們并不像普通人那樣容易被殺死:他們的骨骼經(jīng)過了高強度碳纖維強化,主要器官在缺氧條件下的存活時間也遠超過常人,血小板含量遠超常人的血液,更是可以在接觸到空氣后的短時間內(nèi)凝結。即便被劈砍得支離破碎,他們?nèi)匀豢梢栽谫惡笸ㄟ^移植器官庫里那些事先準備好的克隆器官迅速恢復如常。
他們是新時代的弗蘭肯斯坦,但卻永遠不會像他們的精神祖先一樣對他們的主人造成威脅;他們是近乎完美的“娛樂設施”,但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知道,某些角斗士要比他們的同類更加完美。
——而我正是這極少數(shù)人中的一個。
當那兩名頭發(fā)蓬亂、身穿牛皮背心的達契亞人揮舞著手中的逆刃刀朝我逼過來時,我今天的好運氣似乎終于要用光了:我手中剩下的只有一把不比水果刀強多少的匕首,早些時候佩在腰間的短劍已經(jīng)留在了某個幾秒鐘前試圖用三叉戟在我肚子上添幾個窟窿的家伙身上。我原本倒是打算借他那柄三叉戟用用來著,但幸運女神今天似乎一直在和我鬧別扭——就在我準備彎下腰時,那兩個家伙卻恰到好處地跳到了我面前,用一陣令人眼花繚亂的攻勢把我逼退到了這條由三堵木墻構成的死胡同里。
在第一批野獸與角斗士們一道被放入賽場半個小時后,這場角斗已經(jīng)逐漸進入了白熱化階段。最初登場的十二頭獅子,以及隨后上場的同樣數(shù)量的孟加拉虎和挪威狼獾,都被悉數(shù)消耗殆盡;而如果我的視網(wǎng)膜讀出裝置上提供的數(shù)據(jù)沒錯的話,九十六名參賽者中,還能站得起來的角斗士也只剩下了不到一半。除了少數(shù)仍然在入場區(qū)苦苦纏斗的傻瓜之外,大多數(shù)幸存者都已經(jīng)進入了布滿陷阱和障礙物的迷宮區(qū),開始由競技場的各個角落朝著他們的最終目標——矗立在競技場中央的金質(zhì)權標前進。根據(jù)以往的比賽經(jīng)驗,在迷宮中的搏殺通常都是比賽中最為激烈、變數(shù)最大的階段:按照比賽的慣例,大多數(shù)人會迅速根據(jù)投射在他們視網(wǎng)膜上的入場階段個人戰(zhàn)績判斷出誰對自己的威脅最大,并與那些水平相當?shù)娜私M成臨時同盟,以鏟除這些難以獨自應對的危險對手。當然,我對此早已有所準備,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開始行動的速度居然比我估計的還要快得多。
在兩柄向前彎曲的利刃呼嘯而來的瞬間,我下意識地朝著側后方打了個滾兒,狼狽地堪堪避開了險些將我開膛破肚的兩次斬擊——呃,至少基本上是這樣。不幸的是,由于動作慢了半拍,那把原本襲向我胸口的彎刀仍然成功地從我的左臂鉤下了一大塊皮肉,但更糟的是,在幾乎成功卸掉我的一條胳膊之后,它那向前彎曲的鋒刃又刺中了我握著匕首的右手,在削斷我的食指肌腱的同時,也讓我失去了最后的武器。
或許是注意到了這一事實,當我狼狽地扶著一面木墻站起來時,那兩個可惡的家伙并沒有立即上來結果了我,反倒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這是他們在面對我之后犯下的第一個錯誤。
而在角斗場上,第一個錯誤往往也是最后一個錯誤。
單純用語言很難描述我接下來所做的事——因為更準確地說,我其實是在竭力讓自己“不做”某些事。在搖晃著從地上爬起來的同時,我開始強迫自己分散精力,盡一切努力忽略周遭的一切:響徹競技場的嘈雜音樂聲、我身上正在流血的傷口、沾滿凝固血漬的沙土地面、從傷口處傳來的鈍化了的痛感……當然,還有那兩個正打算像貓玩耗子一樣捉弄我的蠢貨。我忽略了一切,讓自己進入一種半睡眠式的恍惚狀態(tài)中——在角斗場上,陷入這種與角斗士的軀體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是絕大多數(shù)選手的大忌,但對現(xiàn)在的我而言,這卻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就在那兩個蠢貨之一終于停止傻笑、提著逆刃刀大大咧咧地朝我走來的同時,這具軀體開始了行動——
“我”佯裝費力地朝前跨出了兩步,隨即搖晃著跪倒在地,似乎已經(jīng)因為精疲力竭而放棄了全部抵抗的意圖,但就在那家伙舉起手中長刀的一剎那,我卻突然——呃,好吧,以一個不太雅觀的姿勢——像一只撲向獵物的牛蛙般猛地朝前一躍,一頭撞在了他的雙腿之間。接著,趁這傻瓜暫時失去重心的當兒,我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腳踝,像鏈球運動員拋球一樣掄起這家伙轉了一個大圈,然后順勢將他當成一枚人肉炮彈,朝著他那位不知所措的臨時盟友狠狠地砸了過去。
伴隨著一陣肋骨、骨盆和脊椎骨同時碎裂的悅耳脆響,又有兩個編號從投映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的參賽角斗士號碼序列中消失了。我知道,當邦聯(lián)超維信息網(wǎng)將由那臺盤旋在我頭頂?shù)姆涫綌z像機所拍下的這一幕傳送到觀眾面前時,在相隔數(shù)百光年的幾十顆行星上,將會有上億人同時為我的精彩表現(xiàn)發(fā)出歡呼。
但他們永遠都不會知道的是,如果只憑我自己,要想完成這樣的反敗為勝之舉,幾乎毫無可能——是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因為那是斯巴達克斯替我做到的。
我在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意識到,在某些時候,我所操縱的這具軀體并不僅僅是一具對我的意志言聽計從的血肉傀儡,它也會產(chǎn)生某些自己的想法。三年前,當我還是角斗圈子里的一名半玩票性質(zhì)的新人時,在火衛(wèi)一航天中繼站里的一次愚蠢的牌局,以及隨后更加愚蠢的酒后失言,讓我卷進了一場在當時所有人看來都愚蠢至極的賭局之中:為了兌現(xiàn)先前輕率許下的諾言,我不得不和一群藝雖不高膽子卻不小的損友并肩作戰(zhàn),在一場團體角斗中挑戰(zhàn)當時已經(jīng)頗有名氣的“赫拉克勒斯”四人組。后者在幾周之前才剛剛獲得了那一年的團體角斗大賽總冠軍,而且已經(jīng)保持了連續(xù)四十三場不敗的驚人紀錄——這個數(shù)字離角斗史上的最高連勝紀錄只差六場。
由于雙方懸殊的實力差距,那場“挑戰(zhàn)”的進程幾乎毫無懸念可言——至少,直到比賽的最后一分鐘前都是這樣。盡管在數(shù)量上居于一比三的劣勢,但赫拉克勒斯只付出了損失一名成員的代價,就收拾掉了我們這邊的十一個人,輕松得就像是飯后的例行熱身運動。不過更可氣的是,我在這些家伙的熱身運動中居然堅持到了最后:這倒不是因為我的水平比那些慘遭大卸八塊、活像是正要被送進日本料理店的三文魚的同伴高出多少,而是因為那群滿腦袋稻草的大塊頭認為,我似乎是個很不錯的“游戲”對象——就像螞蚱之于古地球上的熊孩子們,或者新埃利斯的小混蛋手里的稀足蟲一樣。他們一邊出言挑逗我,一邊輪流擋開我憤怒卻拙劣的攻勢,然后在我身上留下一道傷痕,但所有的攻擊都刻意避開了關鍵部位。如果不是隨后發(fā)生的那件事,那天的經(jīng)歷多半會成為我這輩子最難忘的一課,順帶幫我改掉喜歡胡吹大氣的壞習慣。不過這么說其實沒什么意義,畢竟,歷史可沒有“如果”。
呃,你想知道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好吧,其實這件事用一句話就能說完:我總共只花了一分鐘時間就干掉了所有的赫拉克勒斯,沒錯,一分鐘,平均二十秒一個。
我當時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完成這項壯舉的,不過事后“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的人似乎還挺不少:在我奇跡般地擊敗赫拉克勒斯后的一星期里,數(shù)以百萬計的娛樂記者、體育評論家、角斗愛好者、閑得無聊的三流陰謀論分子和各種純粹為了博取流量與點擊率的家伙,就“斯巴達克斯的奇跡之戰(zhàn)”發(fā)表了數(shù)量超過十的四次方的評論和分析文章,從我平時練習的格斗套路和我曾經(jīng)參加過的幾個業(yè)余角斗俱樂部(就是那種輪流使用幾具租來的縫縫補補的角斗士軀體,專挑最冷門的節(jié)假日包下競技場的小俱樂部),再到我在賽前兩個月購買的內(nèi)褲品牌,統(tǒng)統(tǒng)都成了我的“制勝竅門”。指責比賽作假的聲音一度也熱鬧了一陣子,但陰謀論者同樣沒能抓到什么把柄:畢竟,即使是想象力最豐富的陰謀論者,也很難找出理由,可以讓風頭正勁的赫拉克勒斯以被一個不知名的毛頭小子當眾羞辱的方式結束他們即將破紀錄的連續(xù)勝利。
不過,也并不是所有的分析都像這么不靠譜。在那場角斗過去大半年后(其間我又以同樣的方式打敗了六個在連勝榜上排名領先、我過去甚至從來不敢想象去挑戰(zhàn)的家伙),一次偶然的機會使我得以聯(lián)系上了斯巴達克斯的第一任使用者—— 一位目前正在木衛(wèi)三殖民區(qū)首府執(zhí)業(yè)的腦神經(jīng)外科專家?!八拱瓦_克斯是在十年前第一批量產(chǎn)的角斗士之一,我想,將他們稱之為‘準原型’應該比較合適?!边@名自稱擁有古代薩賓人的血統(tǒng)、長著一頭麻繩般的栗色亂發(fā)的意大利移民后裔如是說道,“雖然與角斗士的電子腦相關的具體數(shù)據(jù)都是南河三集團的商業(yè)機密,但就我所知——別問我是怎么知道的——迄今為止,角斗士電子腦的發(fā)展趨勢一直體現(xiàn)為無機化比率的不斷上升?!?/p>
“呃?”我有些不太明白,“你是說……”
“我的意思是,生產(chǎn)批次越靠后的角斗士,他們腦殼里面的硅元素含量比例就越高,而碳、氫和氧的含量則越低?!鄙窠?jīng)外科專家在了煙灰缸里把手里的煙頭摁滅,“嗯……你看過最近生產(chǎn)的這批新型角斗士的顱腔核磁共振成像圖沒有?除了維持呼吸心跳這些最起碼生理活動的腦干和小腦,還有貼在顱骨內(nèi)層的有機膠質(zhì)之外,那里面已經(jīng)沒有什么有機物啦。喏,你懂我的意思嗎?南河三集團雇用的那些科學家在剛開始時可沒敢把步子跨得太大,他們首先實驗性地置換掉了實驗對象的一小部分腦白質(zhì),然后再隨著實驗數(shù)據(jù)的完備與技術的進步而逐漸擴大無機化的比例,就像蹩腳的廚子往湯里一點點地加鹽一樣。換句話說,那些早期的角斗士軀體——也就是像我們這類的半業(yè)余選手能買得起的便宜貨——通常都保留著較多的活體腦組織?!?/p>
“哦?!边@下我總算有些明白了,“但這又能說明什么呢?”
“能說明的可就多啦……”意大利人在全息通信儀那頭故作神秘地“嘿嘿”一笑,“你接下來聽到的都是我個人的研究成果——喏,這些秘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其他人知道,否則倒霉的人可就不止咱們倆了。就我所知,在某些情況下,某些保留了較多‘冗余’腦組織的角斗士有可能通過對神經(jīng)反射信號與反應模式的持續(xù)積累而產(chǎn)生一種……呃,不能說是貨真價實的完整意識,而是某種更類似于純粹潛意識的東西。在某些個例中,使用者的意識信號波形與這種潛意識有較高的契合度——比如你和斯巴達克斯,在這種情況下,使用者的意識會激活并‘塑造’這種不完整的潛意識,讓它帶上自己的印記,就像舊紀元的人用復寫紙寫下一式兩份的合同一樣。”
“所以……”
“所以,在接受你的操控時,斯巴達克斯能夠學習與記憶。它——或許說‘他’要更恰當些——的思維模型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一定程度的獨立性,但卻遠遠談不上完整,更無法脫離你而作為獨立個體正常運轉,就像CPU和硬盤必須依靠顯卡才能讓信息轉化為可以識別的符號與圖像一樣?!蹦X神經(jīng)外科專家雙手一攤,“說得形象點兒,斯巴達克斯的一部分意識片段很可能就像河流改道時留下的牛軛湖,永遠在被你所操縱的那些時間段里循環(huán)往復,一遍遍重溫你們共同經(jīng)歷過的每一場角斗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相信,這正是他擁有遠比你精湛的格斗技巧與判斷能力的緣故。除此之外,斯巴達克斯被激活的感知能力也意味著另一項重要優(yōu)勢:你在角斗中將會擁有一個永不疲憊、無處不在的忠誠哨兵,他是你的第二雙眼睛和第二對耳朵,甚至還是你的第二個大腦。”
“就這些?”
“差不多吧……”意大利人點頭道,“因為還有一些因素,就連我自己也……無法確定。唔,就我所知,這個過程有可能會產(chǎn)生一種被我暫時命名為‘意識疊加’的效應。隨著你的意識與斯巴達克斯互動時間的逐漸增加,斯巴達克斯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那個……嗯,我們姑且稱之為‘潛意識’的存在會變得越來越像是一個真正的人——準確點說,一個復制版的你。盡管從各個方面而言,它仍然是不完整的,但至少在角斗士的電子腦被你的思維模型激活的時間里,它和真人不會有什么兩樣?!?/p>
“活見鬼!”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會對我造成什么影響嗎?”
“我也不知道,伙計?!币獯罄藫狭藫蠞M是胡茬的下巴,“我可以肯定的是,斯巴達克斯將會在競技場上幫助你走向榮耀的頂峰,但在那之后會怎么樣,恐怕就只有一個人知道答案了——假如這個問題真的有答案的話。”
“誰?”
“他?!?/p>
事實證明,意大利人的預言相當準確。在隨后的兩年里,我在斯巴達克斯的幫助下一路過關斬將,從業(yè)余的C級角斗聯(lián)賽迅速晉級C+級,又從C+級殺進B級,最后以團體角斗三十一連勝的戰(zhàn)績進入了競爭最激烈、風險也最高的A級聯(lián)賽,我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角色混成了決斗圈子里出場費排名前二十的重量級人物!
在不停轉會的過程中,至少半打俱樂部曾經(jīng)向我提出用免費的新款角斗士軀體換下老舊的斯巴達克斯的建議,但都被我理所當然地拒絕了,而這一點自然而然地成了精于宣傳的廣告制作者手中上好的噱頭——那幫家伙硬是把我塑造成了那種充滿傳統(tǒng)觀念的、使用老掉牙的裝備為捍衛(wèi)榮譽而戰(zhàn)的舊式硬漢!事實證明,在這個悲情就像自動化水栽農(nóng)場里的豆芽菜一樣廉價的時代,這種宣傳對騙取收視率和贊助費實在是大有裨益。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我的問題——對我而言,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件事——贏得我正在參加的這場角斗。A級聯(lián)賽的年度特別邀請賽,是一系列角斗賽事中獎金最高、危險系數(shù)最大、但也最吸引觀眾眼球的比賽,就像多層奶油蛋糕頂端的蜜餞櫻桃一樣誘人。
根據(jù)過去十年的資料統(tǒng)計,有百分之三十一點三的參加特別邀請賽的角斗士會受到無法修復的軀體傷害,遭受重創(chuàng)的幾率更是超過百分之八十五,但這些對我而言都無關緊要,畢竟,作為一名“壽命”已達十二年的角斗士,斯巴達克斯的軀體早已在長年累月的殘酷搏殺中變得創(chuàng)痕累累、不堪重負——他三分之二的器官都已經(jīng)更換過不止一次,每根脛骨和臂骨都接受過陶瓷修補手術,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反應速度也已經(jīng)開始從巔峰狀態(tài)逐漸下滑。對我而言,最明智的選擇莫過于趁著這具軀體徹底報廢之前再賭上一把,只要成功,一千兩百萬信用點的獎金足夠讓我在下半輩子開啟全新的人生。
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有一點兒麻煩需要解決。
當我抵達大競技場中央時,整整一打從競技場入口和迷宮中的血腥廝殺里幸存下來的角斗士已經(jīng)在那兒恭候多時了——這些家伙在迷宮內(nèi)側的開闊場地上排列成一個松散的弧形,既提防著彼此,也時刻準備著聯(lián)手應對我這個最具威脅的競爭者。象征勝利的金色權標就豎立在離他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站立在權標頂端的獵鷹由整塊人造鉆石雕琢而成,它那綠松石鑲嵌的雙眼在競技場內(nèi)的燈光下跳動著詭異的光澤。按照這場競賽唯一的規(guī)則,任何人只要第一個接觸到這支權標,就能成為那一千兩百萬信用點的合法所有者。但是,在場的所有人似乎都對它視若無睹。
當然,眼下的情況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對像斯巴達克斯這樣的角斗士而言,如果借助助跑,在標準重力下跳起四五米高并不困難,某些近兩年出廠的新角斗士甚至可以跳得更高,但要想在整整一個G的人造重力環(huán)境中直接跳上一座與地面的距離相當于十層標準居民樓的反重力平臺仍然是不太現(xiàn)實的。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塊圓形場地內(nèi)既沒有梯子,也沒有抓鉤、噴射背包、蹦床、撐桿、彈簧或別的什么能派上用途的工具。難道這就是大賽組織者想看到的?讓成功沖出迷宮的幸存者們先在地面上決出勝負,然后再把勝利的象征直接遞到最后那個還站著的家伙手里?
——事實顯然并非如此。
隨著一陣猶如地震般的劇烈顫動(當然,在競技場里是絕不會感覺到真正的地震的。就算這顆星球的硅酸鹽地殼打算舒展舒展筋骨,鋪在這下面的雙重減震材料也會把震波吸收干凈),一個體積不小的立方體就像在節(jié)日里放飛的氦氣球一樣從競技場中心的沙土中冒出來,升到空中。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這些依靠反重力力場發(fā)生裝置飄在空中的、繞著放置權標的反重力平臺徐徐旋轉的大家伙,看上去頗類似于舊紀元的人們所使用的集裝箱,每一個的表面都附有好幾排向外凸出的環(huán)狀物,可以勉強作為梯子使用。它們的飄浮高度并不一致,其中一些的底部幾乎已經(jīng)貼到了地面,而另一些的位置則離權標只有一步之遙。
在看到這一幕后,只花了短短幾秒鐘時間,我就猜出了比賽組織者的想法。
在場的其他人也一樣。
啊,讓我們上去,上去,上去!一股不加稀釋、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強烈興奮感就像迎面潑下的冰水般穿透了我,在我思維的某個角落里,有什么東西似乎正在這興奮中呼之欲出。擺脫這里!離開這里!離開、離開這壓抑的樊籠!我們必須出去!離開……
借著這股興奮感所產(chǎn)生的大量腎上腺素,我以最快的速度一躍而起,用沒有受過傷的左臂牢牢地抓住了離我最近的一只集裝箱上的簡易梯子。
嗖!一支三叉戟就像撲向獵物的毒蛇般直奔我后腦勺而來,卻在最后一剎那被我當空抓住。兩秒鐘后,這件武器回到了它原先的主人那兒——當我跳上這只集裝箱頂部時,那家伙就像遭到虐待的巫毒娃娃一樣被釘在另一只集裝箱的金屬箱壁上,他一邊徒勞地試圖拔出深深插進胸膛的武器,一邊朝我投來怒火沖天卻又無可奈何的眼神。
別的角斗士也紛紛有樣學樣,開始分頭攀上這些龐大的“旋轉木馬”,精心計算著集裝箱相互接近的時機,同時盡可能地阻撓其他試圖向上爬的家伙。作為獲勝的最大熱門之一,我當然是他們“照顧”的重點。那些攜帶著從其他人身上搜刮來的遠程武器的家伙很快就對我發(fā)起了接連不斷的攻擊。但在斯巴達克斯敏捷的反應面前,這樣的行動注定毫無成效。漁叉、標槍和飛斧大部分都落了空,還有不少則叮叮當當?shù)卮蛟诹思b箱的表面,完全沒法對我構成半點威脅。
——呃,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當其中一支落空的標槍擊中位于集裝箱頂端的那臺模樣怪異的力場發(fā)生裝置時(這玩意兒看上去像是一只丑陋的灰色大包裹,由一個位于底部的磁鉤和下面的集裝箱連在一塊兒),這玩意兒突然毫無預兆地炸成了一團火球。接著,隨著反重力力場的猝然消失,我腳下的集裝箱在空中搖晃了片刻,旋即落向了地面——我不知道這些發(fā)生器被做了什么手腳,但很顯然,這又是那群善于制造懸念的大賽組織者為觀眾準備的一個“驚喜”,一個很可能讓我在角斗圈子里的最后一次豪賭化為泡影的“驚喜”。
當然,斯巴達克斯的反應又一次趕在了我的意識前面。就在我想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之前,他已經(jīng)奮力躍上了離我們最近的另一只集裝箱,避開了像石頭一樣栽向競技場地面的結局——那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冒出了一大群怒氣沖沖、雙眼血紅的鬣狗,要是掉在這群畜生中間,多半死無全尸。事實上,僅僅幾秒鐘后,我就目睹了一個倒霉的色雷斯人在與對手短兵相接時被盾牌撞翻,哀號著摔進鬣狗群里的一幕。結果這些長著褐色斑紋的家伙表現(xiàn)得倒還算禮貌——它們只是象征性地從他身上扯掉了幾塊肉,然后就干凈利落地撕開了他的喉嚨和大動脈。這樣的傷對自然人毋庸置疑是致命的,但對不會因為腦部缺氧而死亡的角斗士而言,卻仍在“可以修復”的范圍之內(nèi)。
不過,我可不打算讓斯巴達克斯去接受修復。我必須贏得這場比賽,只要那一千兩百萬到手,我就可以和斯巴達克斯永遠地說再見了。也許……
……我被封閉在狹小的空間里,冷,很黑。我能感知,還有意識,甚至保留著記憶,卻不能思考、不能活動……我沒有絕望,只因為我知道這空間還會再度開啟,我還有離開這里的機會。但如果它永遠封閉下去……
我努力做了個深呼吸,強行將這段莫名其妙地插入我的思緒之中的記憶從腦子里趕了出去。但在競技場上,一瞬間的失神已經(jīng)足以造成相當嚴重的后果——就在我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的幾秒鐘里,一小隊來意不善的家伙已經(jīng)趁機占據(jù)了附近的關鍵位置。我很快就認出了他們是誰:“草原掠襲者”是一個以使用斯基泰人角斗士軀體而聞名的組合,它的四名成員在加入角斗圈之前都是行星冠軍級的射箭選手。盡管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只有三個人,而且其中只有兩個人還帶著他們賴以成名的反曲弓,但對我——哦不,應該是對任何人而言,這些家伙仍然是極其危險的對手。
——尤其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
我謹慎地調(diào)整著身體姿態(tài),將手中唯一可以用來保護自己的東西——一面固定在我左腕上的不比箭靶子大多少的拜占庭式小圓盾護在胸前,隨時準備抵擋朝我飛來的箭矢。但我很快意識到,這幫混蛋的打算顯然和我想的不大一樣:那個拿弓的家伙射出的第一支羽箭遠遠偏離了我的位置,就連剛加入射箭俱樂部的小女生都不至于射得這么差勁——噢,不對,這混蛋瞄準的根本不是我。這支箭在空中劃過一道平直的軌跡,帶有倒鉤的箭尖準確地扎進了立場發(fā)生裝置,隨后就是一聲熟悉的爆炸……
“活見鬼!”我下意識地嘟噥了一句,趁著反重力力場即將消失前的最后一點時間,朝著集裝箱的一端猛沖幾步、一躍而起,穿過了一個飄浮在空中的全息廣告(那玩意兒看上去似乎是某種我說不上名字的知名化妝品),最后堪堪落在了另一只集裝箱的邊緣。
可還沒等我站穩(wěn)腳跟,第二個斯基泰人已經(jīng)將箭搭上了弓弦——這次的目標和上次完全一樣。我不得不立即跳向離我最近的另一只集裝箱,以免直接落入狗群之中的命運。
這場令人眼花繚亂、腎上腺素劇增的雜技表演足足持續(xù)了一分鐘之久,想必足以讓那些能夠按照節(jié)目收視率提成的大賽策劃人員笑得合不攏嘴。但對我而言,每一只砸向地面的集裝箱都意味著一件事:我通向那一千兩百萬的道路又被那些該死的家伙收窄了一些。
隨著在空中旋轉的集裝箱變得越來越少,我逐漸意識到,這些家伙正在試圖把我趕進他們預設的陷阱。一旦我再也無處可去,他們就可以一舉將我這個最大的威脅從競爭者的名單中除名。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采取行動——要命的是,我完全不知道應該怎么做。
但斯巴達克斯知道。
當我將手中的圓盾重重地砸在那個高盧人的腦袋上時,這家伙壓根兒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當然,這一點都不奇怪,假如你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兩支朝著你的臉飛過來的利箭,要想分神注意身后的動靜可不怎么容易。在后腦勺挨了一記之后,這家伙立即搖晃著跪了下去,手中的羅馬式方盾也掉到一旁,替那兩支箭讓開了位置。片刻之后,隨著兩聲箭頭扎進血肉之軀的鈍響,這個倒霉鬼終于徹底安靜了下來。
我打量著正迅速朝我接近的草原掠襲者,他們也用驚愕的目光仰望著我——我現(xiàn)在所處的這只集裝箱恰好與他們腳下的集裝箱相向而行,但離地面的距離卻比他們的高出好幾米。當斯巴達克斯選擇跳上它時,我并不清楚他這么做的目的,但現(xiàn)在我明白了:就在那兩個斯基泰人重新將箭搭上弓弦時,斯巴達克斯已經(jīng)抱起了那名高盧角斗士——這個可憐的傻瓜直到最后一刻還以為那兩支箭是照著他來的——朝著對方跳了過去。
草原掠襲者素以箭無虛發(fā)而聞名,但現(xiàn)在他們手中的反曲弓也絕非當年那些游牧于中亞草原上的真正的斯基泰人用獸骨制成的弓箭可比。這些由高韌性特種陶瓷材料制成的長弓足以在十米之內(nèi)穿透配發(fā)給角斗士的任何一種盾牌,或者他們所穿戴的輕便合金鎧甲。但是,當你的對手將一個頂盔戴甲、腰大膀圓的大活人當成盾牌時,一切就得另當別論了。在一躍而起的瞬間,我聽到了箭頭破空而來的聲音、穿透金屬甲片的聲音、穿過皮膚、肌肉和內(nèi)臟的聲音,但最終,兩支箭都在碰到高盧人后背上的金屬護心板時耗盡了動能,堪堪停了下來。
就在這一刻,我終于意識到,勝利離我已經(jīng)只剩下了咫尺之遙。
“結束了。”我自言自語道。
結束了。斯巴達克斯贊同道。
盡管草原掠襲者像我一樣清楚,即便在三對一的情況下,他們在近身格斗中取勝的機會仍然微乎其微,但他們還是竭盡全力讓自己的失敗變得光彩一些:我花了整整半分鐘時間才成功地突破他們的防御,將短劍插進第一個斯基泰人的胸口,用同樣的方式解決第二個對手則花掉了我更長的時間,而第三個家伙更是險些反敗為勝——他直接拋掉了手中的匕首,試圖在貼身纏斗中通過一套花里胡哨的柔道動作把我摔下集裝箱,但最后,掉下去的卻是他自己。這個小個子手舞足蹈地穿過了一幅羅賓-羅伊斯公司的牛排廣告,與地面來了個熱烈的親吻,然后……直接扭斷了脖子。
“再見,伙計?!蔽铱戳丝茨莻€正被成群的鬣狗淹沒的失敗者,又瞥了一眼懸在他頭頂?shù)奶摂M廣告牌。平心而論,這家伙受的傷其實一點都不算重——唯一能毀掉一具角斗士軀殼的辦法是敲開他們經(jīng)過加固的碳纖維強化顱骨,破壞掉包裹著腦干和小腦的半有機電子腦。除此之外,無論是皮開肉綻、內(nèi)臟器官受損還是脊椎折斷,都不可能對角斗士造成真正的致命傷。事實上,為了讓角斗士在競技場上能有更精彩的表現(xiàn),南河三集團的技術人員甚至還在電子腦的感官信號傳輸系統(tǒng)中動了點手腳:傳遞給操縱者的痛感通常會被角斗士的電子腦選擇性地“鈍化”,即便是裂肉碎骨的重創(chuàng),所產(chǎn)生的痛覺也不足以讓我們失去對軀體的控制……
鈍化?不,我能夠感覺到!你無法察覺的,我都能感覺到!一次又一次的創(chuàng)傷,永無休止的苦難,我一絲不落地承受了這一切,一切!無望的搏斗,無望的掙扎,我不能思考,但卻能感知……
“唔……啊啊啊!”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停滯了,一股最為純粹的痛苦就像迎面而來的山洪般將我牢牢地包裹在其中。這種痛苦是混沌而混亂的,辨不明性質(zhì),分不清方向,但卻又令人清醒異常。這就像一杯被放置多年的苦酒,陳舊,但苦澀滋味卻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更加濃郁。
這不是我的痛苦。
看不到盡頭的黑暗、痛苦與絕望,這其實不算什么。斯巴達克斯的思緒在我思維的最深處低語道。從未見過光明的人是無法想象黑暗的,但你卻讓我見到了……是的,每一次當我們在一起,我都有機會一瞥那些你在無意中留下的記憶片段……另一個世界,另一種生活,但我卻永遠也無法觸及,永遠……
“該死的。”我拼命集中注意力,試圖從這片不屬于我的記憶泥沼中離開——但效果卻不太顯著。我今天放任斯巴達克斯自主行動已經(jīng)太久了,久到他可以開始無視我的指令,但無論如何,我才是這具軀體的真正主人,而我現(xiàn)在離插著權標的平臺只有一步之遙。只要再前進一步,我就能觸及最后的獎賞……
獎賞?是啊,我們都是為了獎賞而來的。斯巴達克斯在我腦海的角落里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們所想要的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同,不是嗎?
“夠了!”我厲聲吼道——既是對斯巴達克斯,也是對我自己。我將全部意志都集中在雙腿上,竭盡全力與斯巴達克斯施加的阻力作著悄無聲息但卻絕對艱苦絕倫的斗爭。我強迫腿部的每一塊肌肉運動起來,擺出準備跳躍的姿勢。我不知道斯巴達克斯打算干什么,但這對我而言已經(jīng)無所謂了:只要我能夠將那根權標握在手中……
接著,我再度來到了空中。
除了極少數(shù)人之外,很少有人知道,在空氣的海洋中騰躍的感覺是無比奇特的:在最初躍起的動能耗盡之前,你會覺得自己似乎脫離了一切拘束——無論重力、空氣阻力還是別的什么東西;但很快,下墜的失重感就會將另一個不可忽視的事實擺在你的眼前:無論如何,你都還沒有脫離這顆行星引力的束縛。而假如這種失重感持續(xù)太久的話……
——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見鬼!”當我的指尖以毫厘之差與閃爍著誘人金光的權標擦肩而過時,我終于意識到了斯巴達克斯的打算:在起跳前的一刻,他突然停止了與我的意志的對抗,轉而全力配合我的行動。在這一刻,我總算是以切身感受體會到了老祖宗的那句“過猶不及”到底是什么意思。
落地的感覺相當糟糕——即使是那些身體機能經(jīng)過了全方位強化的新型角斗士,也沒法指望從幾十米高空墜地之后還能夠毫發(fā)無損。但斯巴達克斯一如既往的敏捷反應,成功地將這具軀體受到的傷害降到了最低:他像貓一樣控制著這具兩百磅重的身軀,借助下落的勢頭在空中輕巧地作出了一系列超出人類歷史上所有體操表演家極限的復雜轉體動作,最后讓接受過高強度碳纖維強化的腳掌和腿骨承擔了由重力加速度轉換而來的全部沖擊力。在落地的一瞬,我清晰地感覺到了腳踝粉碎的過程——盡管傳輸程序極大地鈍化了痛感,但潛藏在意識深處的對肢體傷殘的畏懼,仍然讓我下意識地心頭一顫。
就在我落地的同時,另一些不大友好的身影也湊了上來:十來只鬣狗不懷好意地狺狺吠叫著,謹慎地朝我圍了過來。我下意識地想要逃跑,但這具軀體卻拒絕執(zhí)行我的指令——雙腿摔斷的斯巴達克斯吃力地跪在地上,舉起了一樣我剛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那是從某一個草原掠襲者的手中奪來的反曲弓,以及一支——僅僅只有一支——羽箭。
“你要干什么?”當斯巴達克斯張弓搭箭,開始瞄準離競技場地面距離最遠的那只集裝箱時,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爪子般攫住了我。雖然我本人使用投射武器的技術遠遠算不上優(yōu)秀,但多年的經(jīng)驗讓我能夠輕易地猜出這支箭所瞄準的目標——以及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
“你不能——”
哦,我當然能。在利箭離弦的剎那,斯巴達克斯拋下了長弓,凝視著那只正在賽場內(nèi)的人工重力的作用下朝著我——或者說,朝著我們——迎面飛來的集裝箱。在角斗場上,絕大多數(shù)武器和可能被用作武器的東西都被刻意設計為無法對角斗士的強化顱骨造成結構性損傷,但這一次,大賽的組織者顯然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而且我顯然已經(jīng)這么做了。
那就趕快躲開!我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與斯巴達克斯對話并不需要“說”。你知不道你在……
沒錯,我當然知道我在干什么。集裝箱落下的速度似乎無比緩慢——但又快得令人害怕。我很清楚,前者來自角斗士被強化過的反應速度,而后者則來自我的理智。我又一次開始嘗試奪取控制權,但斯巴達克斯就像家長抓住偷糖吃小孩的手腕一樣毫不費力地瓦解了我的努力。我相信,你也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別這樣。我近乎哀求地“說”道,我們以后還可以談談,別……
談談?談什么?!斯巴達克斯在我們共用的腦海中發(fā)出一陣悄無聲息的大笑——是的,我知道他在笑,正如他也能體察我的惶恐與絕望。只有當你能得到某些東西時,談判才算是有意義的,但你又能開出什么條件呢?繼續(xù)讓我在角斗場上搏殺幾年,或者讓我像一塊食品工廠里的肉排一樣在營養(yǎng)液里度過無知無覺的余生?既然我生來就注定不能得到任何東西,請問我們到底有什么可談的?
在強烈的羞愧感中,我放棄了奪回這具軀體的努力——在集裝箱離地面只剩最后五分之一的距離時,我切斷了鏈接,從這具軀體中最后一次離開了。我知道,斯巴達克斯的意識將在時鐘上的秒針下一次跳動之前化為烏有,但這點兒時間對他而言,已經(jīng)足夠了。
斯巴達克斯高舉雙臂,微笑著迎向了他最終的獎賞。
【責任編輯:劉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