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歌苓
有個人想我。說是想得緊,想得不可終日。就在這個曾經(jīng)屠宰業(yè)昌盛、血流成河、叫作芝加哥的大都市,走著一個想見我的人。唯恐天下不亂嗎?關(guān)于芝加哥,丑聞已經(jīng)夠多。關(guān)于我的丑聞,也夠多了。只是都很好地保存在我和另外一群個人之間。用間諜術(shù)語,我和他們每個人都是單線聯(lián)系。因此無論丑聞怎樣驚世駭俗,對方和我一樣密藏。芝加哥雄性勃然的高樓,某一幢里住著一個想見我的人。故事從此就要不一樣了嗎?
想我的都是什么東西呢?是洗得干干凈凈、噴過科隆、精心剃了須的雄性肉體,在白色浴巾下,攤得新鮮平整。先是口舌和口舌的假話交流:好嗎?──好極了,你呢?好得不能再好。上次做完感受不錯?超級棒!我們開始?──當(dāng)然。雌性肉體偶然也有,坦率買賣,我賣的是力氣,她們買的是伺候?,F(xiàn)在有了個想我想得要死的人,把我每天干五、六遍的這樁事叫作“按摩”,我假模假式穿一身蘋果綠和尚服,偽裝之下的這個職業(yè)就給叫成了“按摩師”。偽裝之下還有別的,男人們要這雙玉手去寵慣他們一下。這時事情更簡單,我和他都在局外,是這只纖纖秀手和那個器官之間的相處。完了事,我和他的關(guān)系毫無進(jìn)展也毫無惡化。這是想我的那個人有所不知的。
我像個人一樣走到街上,想著這個想見我的人。
信都在我的皮包里。皮包比別人的行李還重,就因為它必須盛裝許多污七八糟的東西。比如信、賬單、化妝盒、日記本。信是最重的一部分。信的啰嗦都是關(guān)于一件事:請求我去看這個想我的人。因為信如此地啰嗦,我越來越冷下心來。
寫信的人在香港,叫作黎若納,今年六十歲差三個月。是這樣,黎若納在二十六年前把一場狗男女關(guān)系糾正過來,第二次為人妻,什么也沒帶就走了。她帶的東西只有幾個相框和一個相簿。她連自制的內(nèi)褲也沒帶。她落下的東西很多:金項鏈、舊皮鞋、一大堆絲綢縫的舊內(nèi)褲,我。于是,我知道我和舊內(nèi)褲一樣不值得她帶走。舊內(nèi)褲和我都是她另一段私生活的證據(jù)。
我的外婆問七歲的我,黎若納是誰?直到有一天她問完后我反問:“黎若納是誰?”她才放心,不再問了。這年我九歲。肅清黎若納留下的記憶和影響,外婆覺得是她一生中最成功的業(yè)績。她就像子宮里從來沒住過那個女胎兒,兩腿間從來沒鉆出那個帶一大堆黑胎發(fā)的標(biāo)致女嬰似的,再也不說、不罵、不傷心了。除了她看見我身上的燒傷疤痕,看見我跟在別人母親后面學(xué)織毛線,包餃子皮,她會把我拖到一邊,摟一會,手在我背上或者頭上細(xì)碎地打著,脫口出來一句:“毒啊?!彼甘裁矗泷R上明白了。她一直在想什么,你也明白了。
如果不走運,一個星期會收到黎若納三封信。如此的沒用,還會拆開它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讓黎若納盡情啰嗦。這些字外婆看都不看就會說,臭不要臉。她說,不要那樣笑,就和臭不要臉的一式一樣!她說:再敢那樣走路──黎若納就像你這樣走的,走到哪,現(xiàn)世到哪!我從此不能真笑,不能用真嗓音說話,不然黎若納就得逞了,在我身上得到了永生。誰有這樣的牙齒、頭發(fā)、嘴角、眼神呢?它們是黎若納的,它們要風(fēng)流地顧盼、搔首弄姿,你說我拿它們怎么辦?七歲的我唱了個什么歌,一句詞說:“天下無敵!”外婆說,想得美,誰無敵你也有敵。你的敵人叫黎若納。我走在芝加哥一家花旗銀行門口,體內(nèi)附著這樣一個大敵黎若納。銀行已關(guān)門。沒有關(guān)系,我習(xí)慣什么都對我關(guān)上門。我的臉在自動存、取款機(jī)的鏡子里出來了,這個光線里誰都是丑聞中的人物。手還年輕吧?豆蔻年華的十指,把五張支票裝進(jìn)信封。因為提供了特別服務(wù),支票面額都不小。八十,一百。這雙年輕的手可是太知道槍匪橫行的芝加哥有多少孤獨的雄性人口。他們出高價讓這雙手去蹂躪他們。他們發(fā)出腐爛的呻吟,漸入佳境,登峰造極。這雙手和他們,也不知誰糟蹋了誰。我后面這張面孔能想象這雙手剛?cè)ミ^哪里嗎?又來了一個人,一看就知道來私藏來路不妙的收入。機(jī)器響了,吸噬著我的五張支票。然后是那條黑暗幽長的秘密途徑,它們得摸著黑走完它,走出盡頭便潔凈如新生。我轉(zhuǎn)過身,在后面兩個排隊人眼里做一瞬的良家婦女。
芝加哥一眨眼成了鬼城。秋天的夜晚八點,金融區(qū)的摩天大廈噩夢一般逼近來,所有的正經(jīng)人都鬼祟了,躲閃著,走得賊一樣快,所有的反派們大搖大擺,槍手們醒來了,暗娼們?nèi)莨鉄òl(fā),酒鬼們摩拳擦掌。剎那間他們成了城市的占領(lǐng)軍。我的步子不快不慢,他們假如有好戲唱,至少有我這一個觀眾。連麥當(dāng)勞也開起乞丐們Party來了。我買了一份雞沙拉,雞是前天的,生菜是昨天的。要背叛黎若納,就要吃垃圾。外婆對事情的理解是這樣,嘴饞的女人渾身都饞,眼饞、手饞、身子饞。黎若納和人進(jìn)行狗男女事務(wù),開端就在一家蛋糕店。黎若納有一副精美的口味,無美食,寧為死。外婆的進(jìn)化論:偷嘴、偷東西、偷人。
地鐵站門口乞丐氣味充脹到鼻腔和腦子里。乞丐們大概因為活得毫無進(jìn)展,所以生命淤滯成一股腐敗氣。不去躲閃他們陰冷的眼睛,他們就輸了。非乞丐們像虧欠他們似的抬不起頭,咕噥一聲,對不起,沒有零錢,然后通奸者一樣溜得飛快。我從來不給乞丐錢,因為黎若納總是給。黎若納總是要“行行好”的,她該對她的丈夫和被她生到世上來的人行行好。她“行行好”是缺乏主次的,對蛋糕店里的陌生男人大大地行好。我還能看見那個黎若納,三十歲,紅色襯衫,白喇叭褲,招搖撞騙的本錢足夠。你能想象不?這樣一個女人能背著丈夫、女兒買一塊奶油蛋糕,在店里就吃下去。所以沒有艷遇蛋糕店也是她的福地??筷惲写坝腥龔埿∽溃岩巫樱龥]有座位,站著也是一樣吃,一樣不露寒傖,秀雅閑逸地吃,眼睛漫不經(jīng)意地看著外觀,為自己放哨。某一天她不是一個人了。剛剛在柜臺前站定,在各種如花似玉的奶油面前發(fā)情,一個男人說,其實最高級的是牛油清蛋糕。黎若納一回頭,好了,她口福艷福都來了。黎若納直覺特別好,一看就知道這個一無用場的人是金子堆大的。我現(xiàn)在能想象他們,馬上配對兒,像一支筷子找著了另一支筷子。男人那低調(diào)的高貴,那積累了一切有關(guān)享樂的智慧的眼睛,那對一切不懂享樂的人的輕蔑笑紋,使黎若納搖身一變,成了個無家累、未生育的女郎。男人把她帶上樓。樓上是黎若納的天堂。男人一定要給她高等教育,許多高貴的美食,外貌是不花哨的,比如牛油清蛋糕。黎若納太識貨了,和我父親過日子錯過了讓她顯露她享樂的才華的機(jī)會。機(jī)會來了。叫作吳岱的男人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她美麗的絲綢內(nèi)褲是她自制的。為了她那雙貪饞的眼睛,黎若納自染、自裁、自制衣服、裙子、乳罩。一萬個人里,你一眼能把她找出來。她沒有一件衣服合身,要么過分寬大,要么過分窄小,合身的衣服多平庸。她看見一切常規(guī)的東西就不耐煩。我那時六歲,二十多年后我閉上眼能看見黎若納背著我們出去造孽的模樣:形象蠻大家子氣的風(fēng)騷女郎。
地鐵經(jīng)過一個站臺。我看見站名了。黎若納啰嗦到了把地鐵站名都標(biāo)在信上。這個站上去,有一座二十六層的公寓。等等,讓我想想,是什么顏色?是淺米色的。門口站著守夜人,穿黑制服,對過有個咖啡店,從那里就可以看見五層樓上的一個窗口。窗口有隱約的鋼琴聲出來,是那個想見我的人彈的。黎若納用圓珠筆費了多少口舌?生怕我還有新的借口,她把路線從地鐵站一直標(biāo)到了五層樓上:出了電梯有個長幾,上面放了一盆假花,往它左邊拐進(jìn)一條走廊。然后就容易找門牌號了。
那個樓我不陌生。我和四樓的一個男人也有丑聞。我一兩個星期就去他那里一次。有兩次我在樓下的廳里坐了很久,想在暗里看看想見我的那個人。應(yīng)該不難認(rèn),樓里沒有幾個亞洲人。我的伏擊不成功。我也沒聽見什么隱約的鋼琴聲。黎若納想得美,誰會在美國這種地方?jīng)]事彈肖邦、舒伯特、李斯特?年輕人有多少好事可干?誰會干彈小夜曲這樣的酸事?伏擊之后我回到家,開了淋浴,想起沒拿浴巾。取換洗衣服時,一只手還在翻找,另一只手已經(jīng)去關(guān)抽屜。煮開水泡面,不是把面拿到灶前,而是端了一鍋滾水去柜子前取面條。一連幾天,天天行為倒錯。
十月是個好月份,芝加哥的葉子血紅血紅,好在黎若納停止啰嗦了。
茹比四十歲時,成了一個藝術(shù)學(xué)院的旁聽生。我在她學(xué)校地下室里看見她,也把頭發(fā)染得不成體統(tǒng)。她約我來吃她們大學(xué)生的便宜自助餐。我們是很無望的。她是同性戀,我連異性戀都不是。我急切地要找個男人搭伙過活,我干的這行又妨礙建立對他們的尊重意識。男女之間的初期假象,也絲毫建立不起來。茹比在郊區(qū)上班,常常采一把野花放在我家門口。她知道我們之間的無望,不過她總得有個人可以為其采采花。尤其是為采花她必須犯法。犧牲意識讓茹比感到古典。
交錢的隊比取食物的隊要長很多。學(xué)生們沒有一文現(xiàn)錢,三塊錢也開支票:出示身份證,填寫地址電話,這樣隊伍就排到了走廊里。我到餐廳的另一頭去排取食的隊。餐廳中間放的電影畫面暴烈。情愛是件暴烈的事。學(xué)生們多數(shù)戴著耳機(jī),相互間大聲交談,這個年紀(jì)同時能干好多件事,一個亞洲女孩也不例外。她或許也和這一大片美國孩子一樣,同時干的每件事干了就忘,沒一件算數(shù)。
亞洲女孩比所有學(xué)生更邋遢,牛仔褲和上衣都叫不出顏色,是所有含混顏色的混合。頭發(fā)真多,可供她去染三個色調(diào)的黃。我心里說,轉(zhuǎn)過你的臉來。臉還真轉(zhuǎn)過來了。由于衣服頭發(fā)的似是而非,襯得她臉驚人地清爽。原來什么都是偽裝,她既不野也不匪,她是披著狼皮的羔羊。那樣舔舔嘴唇,十足的嗲小妹。笑起來她總是手背一提,好象要去擋她不太齊的牙。我仇恨自己這個動作,卻每回笑完才醒悟到。有什么可擋呢?我們沒有美國孩子那樣齊得恐怖的牙齒,也就沒有他們的塑料笑容。亞洲女孩竟然也有向后蹩的小腿,腳在后面,人挺到前面去了。我就明智,從來不穿太緊的牛仔褲。黎若納毫不顧忌,一雙那樣的小腿也愁不住她,照樣喇叭褲,短裙子。
亞洲女孩忽然感到我在盯她。她把臉轉(zhuǎn)向我的一剎那,我把頭調(diào)開了。她大概覺得讓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盯比讓男人盯可怕多了。我和她這個游戲便玩了起來。只要她回頭,我就轉(zhuǎn)臉。她的動作、神情太優(yōu)美太多情了。讓人想入非非的一個女孩。她一甩頭發(fā),多有看頭?。∥以诮o人按摩時,這樣一甩頭發(fā),男人們會突然走一走神。很多很多的頭發(fā),很有質(zhì)感分量的頭發(fā),才能讓她和我甩得這樣倜儻。我自戀是沒錯的了。我迷戀這個亞洲女孩,因為她身上有我。不對,她身上的那些多情優(yōu)美、風(fēng)流媚氣明明是黎若納。我背上的汗毛刷地一下全部豎立。
茹比付了錢過來,我已讓過十來個人去我前頭取食了。茹比在白種女人中算漂亮的嗎?太近了,我早已失去了判斷力。她很強(qiáng)烈,眼神、姿態(tài)、話語,都強(qiáng)烈得讓人吃不消。我把托盤往角落里端,我可以待在暗地,讓亞洲女孩在明處。茹比吃了兩口就停下刀叉說:你他媽的在和另一個人一塊吃飯。
我說:誰?
她說:是誰無所謂,反正你不在和我一塊吃飯。
我嘻皮笑臉:男孩子們太讓人心亂了,茹比,誰讓你把我?guī)У竭@里來?
其實我還在毛骨悚然。
我的教授是個挺帥的白癡,我要是個姑娘就和他來個一夜情,茹比說。要不要給你們介紹?茹比強(qiáng)烈的灰眼睛看著我。
我厚著臉皮說:好啊。不過一夜情還費什么事介紹?
茹比突然站起來,走了。茹比知道我旗幟鮮明,不和女人膩歪。她從來沒給我得罪成這樣。她找上來要我傷害她,我有什么辦法?本來我想把亞洲女孩指給她看,話一講出口變了。一頓廉價自助餐直接成了殘局。
我放下塑料刀叉,無趣極了。連個假戲真做的獻(xiàn)花者也沒了。我拿起皮包、外衣。茹比突然高大地又冒出來,在長條餐桌對過。她指著身邊的絡(luò)腮胡子男子,看著我:怎么樣?
我以為我干那樁勾當(dāng)干得不會臉紅了。我把手伸過去,合在他伸過來的手上。絡(luò)腮胡子把他的嘴唇烘托得艷麗無比。茹比坐下去,狂吃起來。黑胡子和艷紅的嘴唇里是天然的牙齒,謝天謝地。因此笑容不像模子里倒出來的,雖然生硬、干燥。我想集中精力來施展一下魅力,眼睛不當(dāng)心又溜到另一張桌去了。我看著二十歲的自己,那個百分之四十的側(cè)影在豐茂的偽金發(fā)中。應(yīng)該說,是看著二十歲的黎若納。我的父親就在我這個角度欣賞她嗎?黎若納是個讓男人一看就心里打鼓的女人。他們一面想:禍水禍水,一面就蹚了進(jìn)去,誰也攔不住。
我一面吃,一面和絡(luò)腮胡子打情罵俏,同時盯亞洲女孩的梢。同時做三件事,前兩件都不算數(shù)。我說:洛倫教授你和弗洛伊德長得一樣。他說不止你一人這樣認(rèn)為,他以為我說的話算數(shù)。他說:茹比說你是舞蹈物理學(xué)博士。我說茹比夸大了,我半途而廢,不過舞蹈物理學(xué)無論如何都是廢。他說沒錯,和文學(xué)寫作一樣,早學(xué)成早廢,晚學(xué)成晚廢。他又把我的話當(dāng)真了。他應(yīng)該反駁一下,說,真是個有趣的學(xué)科!可他說,你看,我就這么廢人子弟。
亞洲女孩是修什么學(xué)科的?有錢該修廢人子弟的學(xué)科。亞洲女孩站起來,又去排隊拿吃的。她拿了烤小排,煎魚塊回來。廉價自助餐里這兩種最上檔次。貪嘴的女孩。這個國家她算來對了,誰也不懂貪嘴是古典的羞恥。我接過洛倫教授的名片,看了一眼。他叫佳士瓦。我不得不給他一張名片。但愿他不需要局部的特殊按摩。他要走了,手還得給他。他握住它,這回握得不干不凈了。你以為它只是只纖纖素手?那樣一握就酥在你手里了?
手放開我,他眼睛一垂。這是個少見的細(xì)膩人物呢。他已明白握手時他走得遠(yuǎn)了點。一個缺乏廉恥的環(huán)球、時代,我碰見了一個羞恥心未泯的佳士瓦。我剎那間收回神志,目送他走進(jìn)人群。茹比一會也不讓我純情,問我:一夜還是兩夜?
我說:你還有點眼力。他不是白癡。
茹比說:讀讀他寫的小說你再發(fā)言吧。
我已經(jīng)把佳士瓦忘了,看著亞洲女孩吃得面若桃花。一個男人請她去吃海鮮大餐的話,她也就跟了他跑了。我在外婆嚴(yán)酷的訓(xùn)導(dǎo)下,終于培養(yǎng)出不貪饞的次要美德。所以男人們少了一件討我好的事可做。
茹比去上課之后,我取消了下午的兩個預(yù)約。在街上瞎逛。外婆的米缸是一座礦,能挖出金項鏈、翠戒指、玉手鐲,和一扎用絲發(fā)帶捆住的信。翠戒指是爸給黎若納的。他的繼母去世,把這個翡翠戒指給了爸。玉手鐲是爸?jǐn)€錢給黎若納買的。他們剛結(jié)婚他就答應(yīng)給她買。黎若納在舊貨店看見一個玉手鐲就成了個耍賴的小女孩,拽不動推不動。爸答應(yīng)她一有錢就給她買。那錢爸在二十年后才有。外婆成了只老狗,在米缸里刨啊刨,把寶貝一件件埋進(jìn)去。黎若納出走的第二天,外婆管爸叫“我兒”,叫我管她叫“奶奶”。三人的關(guān)系就這么不倫不類地定下了,三年后爸帶了個女人給外婆看,外婆立刻倒下,說是心臟病猝發(fā)。外婆犯心臟病是殺手锏,爸一有女人她就拿出來。
芝加哥的秋天夜晚最合我意,地上落葉讓風(fēng)帶著滾動,沙啦啦啦。一本正經(jīng)的人散光了,不三不四的人們把氣氛弄得莫測,并有一點浪漫。所有灰暗的人影都在毒品和酒精的作用下行動。我怕誰呢?黎若納把我和她的舊內(nèi)褲一塊扔了,誰還會要我的性命?
樓是正派人的樓,五樓的窗子突然有了鋼琴聲。我出了電梯,面對長幾和假花。假花后有面鏡子,我看見亞洲女孩的神色附在我臉上。來這兒無非是我太好奇了。好奇得我不去賺下午的兩張支票。
我按了一下門鈴。一定不會馬上有人來開。最好別開,我已經(jīng)沒好奇心了。門一開,我們?nèi)紱]了退路。黎若納就得到了救贖。
門卻開得很快。果然是她。她的嬌嗲原形畢露了:一身乳黃色室內(nèi)服,背上一個小帽子。她像個吃母奶吃到二十歲的孩子。我說,咳!
她已經(jīng)認(rèn)出我是誰了。用英文說:難怪!今天在學(xué)校是你嗎?
我說:你說呢?我堅持用我標(biāo)準(zhǔn)的中國話。
她把我請進(jìn)屋。我道歉自己做了不速之客,應(yīng)該先打電話來。她問我什么時候得到她的電話號碼的。我說有一陣了。她用英文,我用中文,說著進(jìn)了她的客廳。她為客廳的凌亂向我陪不是。我看出凌亂是偽裝的,她用凌亂經(jīng)營出一個可心的小窩。雜志上剪下的畫頁都顛三倒四地貼著,地上一大蓬紅楓葉插在粗糙的鐵皮桶里,全是別有用心。二十一歲已經(jīng)是個打扮的老手,遇到什么,打扮什么。黎若納穿不合體的衣服,讓人過目不忘。
她叫我坐在地上的蒲團(tuán)上。她不用沙發(fā)這樣平庸的家具。
不坐了,我馬上還有事。
她說:是嗎?
我已經(jīng)明白了。她沒有想念我。什么都是黎若納的操辦。外婆把黎若納的信放在米箱里,她以為這樣就當(dāng)了爸的家,爸就不想念黎若納了。我嘴上說,早想來看你,一直都抽不出工夫。
她說:是嘛?
她這句話有點惹我惱火。好象說,誰相信呀?這年頭同父同母的親姐妹都嫌多余。
她冷淡,別有情致的冷淡。黎若納說她想我想得上火。太滑稽了。我信以為真地認(rèn)為這個城市有個想我的人。我中了計。黎若納無非想讓我和她相互監(jiān)視。或者她覺得她二十一歲的女兒在兇險的芝加哥得有個保護(hù)人兼保姆,于是我就光榮入選。她問我想不想喝口熱的,茶或咖啡。我說我馬上要走了,不耽誤她時間了,大概她功課很緊。她說那好吧,下次吧。你看,她就這個態(tài)度,來也行,走也好,都隨我便。這個叫吳川的女孩。
我問她功課多不多。她說比在香港時好些。我又問她喜不喜歡她的選課。她聳聳肩,全無所謂。我的談話欲望給她的無所謂刺激起來,我剛才聽她彈鋼琴了。她兩眼一瞪,問我,什么時候?我說上樓之前。
她說她已經(jīng)一個月沒開過鋼琴蓋子了。
我的自作多情原來可以導(dǎo)致美妙的琴聲。我說那我聽見的大概是你樓上或者樓下的人彈的琴。她說不可能,這種防嗓音的窗子怎么可能把琴聲從幾層樓上漏到馬路上呢?太好了。從這一點上看,吳川也是黎若納,不懂人情世故,不知給人搭臺階讓人下臺。
廚房突然響起一聲哨音。她跑出去,回來時端了一杯茶,不卑不亢往我面前一放。她什么時候去燒的水?我一進(jìn)門她就打算請我喝茶?我說既然茶也燒好了,我就坐會。她臉容毫不因此改動絲毫。她問我習(xí)慣坐蒲團(tuán)嗎?她特別討厭沙發(fā)和椅子。她從小干什么都在地上。那也是一種豪華,不是什么人都有福氣把桌子、沙發(fā)、床延伸成整個地面的。至少地面得有資格去當(dāng)桌子、沙發(fā)。它至少得夠干凈,或者夠柔軟。那個金子堆大的老少爺慣使著母女倆別出心裁。
吳川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我說不餓。她說那么一頓自助餐,大概是不會餓。我想那她問我吃晚飯沒有干什么呢?她把一盤自烤的通心粉放在我面前。吃不吃自便,她無所謂。通心粉是剛從烤箱里拿出來的。燒茶時她已經(jīng)把它熱上了。我毫無胃口,做出熱情讓她看了出來。她說不餓就不必吃,她明天可以當(dāng)午飯。我問她自己吃過晚飯沒有。她叫我不必管她,她隨時都吃得下去。
冷場總是發(fā)生。她不懂冷場在這樣的劃時代相見中不可以頻繁出現(xiàn),因為哪一個冷場都可能導(dǎo)致終結(jié)。我在一個再也救不起的冷場中站起來,說哎呀,得走了,不然要遲到了。她眼里露出莫名其妙來,好像說:并沒有挽留你呀,你早就可以走的。
哪天我請你出去吃飯。我走到門口時說。
吳川笑一下,說好啊。她沒有說:你有空再來我這兒吧。也沒有問,你家住在哪里?
我又是一陣無趣。她沒等我走到假花就關(guān)上了門。我不會再來這里了。風(fēng)打起哨來。芝加哥一夜間變色,一派鐵青,樹葉落完的枝桿瘦削而鋒利。我的生意紅火,男人們在鐵青色的大都市渴望溫情。最丑陋、低下的溫情,一百元可以買到。吳川的手連鋼琴鍵也不屑于摸。手得好好洗,惡狠狠地搓上洗手液,一遍、兩遍、三遍。不祥的芝加哥初冬,人們都胡亂約會,只要不是獨處就好。兩個人打電話給我,佳士瓦和吳川。吳川只是要把我落在她家的絲巾還給我。佳士瓦說他有兩張舞劇票,他的伴兒黃了,一張票多余下來。他本來準(zhǔn)備去劇場門口賣掉它,但他不愿和一個陌生人挨著坐。我說謝謝了,很榮幸他不把我當(dāng)陌生人。他說順便一塊吃晚飯。我說那就在他學(xué)校附近選一家。因為我必須從吳川那里拿回我的絲巾。
晚餐時我粉墨登場。佳士瓦把我提拔成“非陌生人”,我得領(lǐng)情。選了一條黑裙子。這是我第一次買不減價的衣服。沒什么新鮮想法,穿黑色總混得過去。佳士瓦在門口抽煙。他又讓我心動一下:抽煙的男人現(xiàn)在是以稀為貴。蠟燭、鮮花、音樂,餐館的人全是竊竊私語。今晚他想走多遠(yuǎn)?脫下大衣后,我說我一會要出去等一個人。他說叫那人到里面來,也一塊喝一杯。我說約好在門口,只拿一件東西,她就走。佳士瓦俏皮地說:是“她”?那我放心了。
一杯酒下肚,我們放肆了不少??梢园炎镓?zé)推到酒上。我站起來,向侍者要我的大衣。佳士瓦也要他的大衣。我說他何必去風(fēng)里陪凍一場?他說是嗎,在刮風(fēng)?和你在一塊怎么不覺得呀?要沒有酒,這種初級殷勤比較倒我胃口。我還是不要他和我一道出去。他說他得確定一下,我等的那個人的確是個“她”。我把大衣還給侍者,說好吧,我打電話叫她進(jìn)來吧。我們重新坐下來,都有點累。我趕緊倒酒。喝了酒會不把許多事看穿,或者看穿也不要緊。我和佳士瓦眉來眼去,腳不老實了,在桌布下碰上也不躲開。我怕什么呢?怕佳士瓦相上吳川?他比吳川大十六歲,別逗了。吳川比我優(yōu)越?當(dāng)然。二十一歲的白癡都比我優(yōu)越,何況吳川不是白癡。我的確怕,這我得認(rèn)賬,我怕吳川向佳士瓦展示一個純情、青春的我。一個二十一歲的我,沒經(jīng)歷過遺棄,沒讓一大鍋湯燙傷過,沒有在游泳池邊吸引過許多殘酷的追尋目光。佳士瓦馬上會比出優(yōu)、劣,任何男人看見了原版就不再會要殘品。我的嫉妒心毒辣起來,吳川擁有的太多了,劫走了屬于我的太多了!
我把電話撥通。吳川淡淡的聲音出來了:你這就出來嗎?她吃準(zhǔn)是我打的電話,“哈羅”都免了。我告訴她,到了餐館門口,往里走,走到右后角。她說好的。我想,佳士瓦假如對吳川顯露出興趣,我和他就從“非陌生人”降一級。這個大都市“非陌生人”是最正常普遍流行的關(guān)系,連我和吳川都是這種關(guān)系,大家余地留得大著呢,缺了誰也不會受不了。
剛放下電話,吳川已站在我面前。身上一股刺鼻的寒氣。她在餐館門口站了至少十分鐘。我說你早來了干嘛不進(jìn)來?她只是平淡地把我的絲巾放在我的椅背上,說,不太冷。她手在大背包里摸。我說,把包拿下來,坐會兒,想吃點什么?她把手從脖子后面一抽,我看見一條暗金的弧光。非常古雅的一條長紗巾,自來舊,金色很含蓄、曖昧,摻了舊舊的秋香色和銹色。變色龍似的,從哪個光調(diào)看它都讓你小小地意外。
“你要嗎?”吳川問我。
她的樣子是隨時準(zhǔn)備我不要的。
“很漂亮!”我說。那給你吧。她也是漫不經(jīng)意地把它往我椅背上一搭。我謝了她,她像沒聽見。叫她坐下吃點什么,她說她下面還有一節(jié)課,得馬上回課堂去。再轉(zhuǎn)過頭,她小小的人兒已經(jīng)給她的大背包擋住了。本想給佳士瓦和她介紹一下,她連嘴都沒讓我插上。
很漂亮。佳士瓦說。
絲巾還是女孩?我問。
你妹妹和絲巾都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妹妹?
到廚房里把那個意大利老廚子拉出來──他視力只有零點一,是靠手感和嗅覺烹飪──他一眼也看得出你們是姐妹倆。佳士瓦說。
不過我是她的下腳料做的。
不過我先見到你的,先入為主。
我把絲巾拿過來。嶄新的氣味、質(zhì)感。吳川把它隨便往背包里一揉,和她亂七八糟的書、筆、絨衣塞作一團(tuán)。她是真不經(jīng)心,還是存心要減低送我禮物的生硬和隆重而故作不經(jīng)心呢?她為了來見我,早早就跑到餐廳門口了,在冷風(fēng)里站了那么久。她今天下午去了Marshfield還是Bloomingdale,花多少心思和時間選了這條長絲巾?她一定覺得我原有的那條太湊合,她認(rèn)為我配更華貴的東西。黎若納借這個二十一歲的吳川來評判我的審美格調(diào),借吳川的手來操辦我的形象設(shè)計,如此而已。所不合邏輯的是她巴巴地等在餐廳門外的芝加哥寒冬。
主菜來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不能從容地吃了。佳士瓦不斷看表。我們因為談到我的童年而不斷停下咀嚼。我講的是我和父親、外婆的生活。它讓我講成了一段充滿陽光的日子。所有的悲劇細(xì)節(jié)都是自我解嘲。這就是黎若納在一次次懷孕、一次次流產(chǎn),最終留住了吳川的那段歲月。我告訴佳士瓦,外婆買了五只螃蟹,也養(yǎng)在米缸里。米缸可以養(yǎng)肥螃蟹,能從頭年秋天養(yǎng)到來年春天,這樣過春節(jié)能夠吃上完全不合時宜的螃蟹。螃蟹全鉆到了米缸底下,外婆去用手刨,手指被鉗住。我解救外婆時,發(fā)現(xiàn)了一扎扎的信,大部分是給爸的,一小部分是給我的。黎若納多的是時間,用寫信消磨。
說明你母親還是愛你的,也愛你父親。佳士瓦說。
她很濫情,反正她有的是感情,她不相信有人會不要她的感情。
你妹妹大概是個最幸福的女孩,大概。
我們起身,佳士瓦為我穿大衣。他把新的長絲巾掛在我脖子上。他鐘情于吳川的選擇。黎若納一次要從香港回來看我。十七歲的我對同病室的人說:我媽星期五來看我。第二個星期五,我還是坐在醫(yī)院的花園里等,怕探視時間過了,黎若納給擋在樓下。一個二十五歲的病友很久沒下過床,被捆綁在大大小小橡皮管子和支架中。她從鼻子里插的氧氣管里對我笑,問我見到我媽沒有。我告訴她我媽下星期五一定來,這星期她沒買到從香港飛此地的機(jī)票。第三個星期五,二十五歲的女病友問香港的機(jī)票買到?jīng)]有。她已經(jīng)不再為我望眼欲穿,她已經(jīng)在等待我的謊言破產(chǎn)。她是一個女軍官,天天有男女老少眾星捧月地圍在她床邊。第四個星期五,黎若納把電話打到護(hù)士值班室,說她下星期肯定來。第五個星期四夜里,二十五歲的女病友死了。黎若納還是沒來。黎若納造的孽可真夠深重,二十五歲的一條生命都在我的等待中耗盡。量她也沒臉皮再打電話來。爸說她已到達(dá),突然收到香港急電又返回了香港。黃膽肝炎造成輕度肝腹水的我還遠(yuǎn)遠(yuǎn)沒有成為黎若納的急事。爸從此天天下午來醫(yī)院。違反醫(yī)院規(guī)矩,他不管,他的探視要抵上雙份兒。半年后,爸帶著康復(fù)的我去了郵局,在隔音室里的咆嘯連外面的人都聽得見。他說黎若納拋棄一個孩子一次夠了,不必再來第二次、第三次。五個星期五,一個女孩經(jīng)歷了五次拋棄。隔音室的門開了,黎若納要和我說話。我搖搖頭。這樣多累?
那五個星期五,黎若納把大家都累得夠嗆。把她自己也累著了。我可累不起了,連上樓梯都得爸背。隔音室的門又關(guān)了。爸還在張牙舞爪,口沫橫飛。手突然停在半空中,聽到那頭有句令他意外的話。我沒問他聽到什么樣的無賴借口,隨黎若納去編瞎話吧。她的借口打動了爸。她的借口一向打動爸。也只能打動他。外婆去世前,叫我把米缸里的信全燒掉。她說:你要信了那些信上的花言巧語的話,就脫下衣服看看你身上的疤??此趺窗涯闩闪藗€“花人”。
我看著舞臺上的吉賽爾幽靈,怎么會有人把憂郁和感傷用肢體表白得這樣好?語詞是及不上的。語詞表白憂郁和傷感都那么不得體,那么矯揉造作。我的右手被試試探探地拉住了。要告訴了佳士瓦這右手的功用,他會不會還拉它?這是一只掌握著許多人糜爛享樂的手,它在操縱出一聲緊一聲的糜爛呻吟時只有一個熱望,毀了進(jìn)入到這手心里來的東西?,F(xiàn)在佳士瓦把他的手也交了進(jìn)來。我該告訴他它冷酷而兇殘,只想毀掉進(jìn)入它掌握的東西。任何東西。
星期六晚上,我到吳川的公寓樓下接她。我邀請她吃螃蟹大餐。到了六點,她還沒下來。我把車停進(jìn)附近的收費停車場,上樓去了。她在家,就是不接電話。原因是有的,一個藝術(shù)學(xué)院的男生和她在一起。螃蟹大餐有了第二個客人。餐中頭上包著義和團(tuán)頭巾的白種男生和我談起伊拉克戰(zhàn)爭來。他讓我意外:所有藝術(shù)學(xué)院的師生都仇恨布什的?;庶h,他竟然是個戰(zhàn)爭支持者。理論是這樣:動不動就斬人首的民族該滅絕。戴義和團(tuán)頭巾的小納粹想挑起一場論戰(zhàn)。我可不想累著自己,說他的理論有一部分道理。他問我哪一部分。我說一大部分。他摟了吳川一下,慶賀我對他的認(rèn)同。
我很愿意和你這樣的人談話,他說。為它的納粹理論隊伍拉到一名壯丁,他覺得今晚賞光來吃飯吃對了。你一看就有思想,很有力量的性格。
你也是。我隨口胡扯。管它呢,好話便宜得很。
吳川插嘴了,你覺得他怎么樣?她用中國話問我。眼神把我弄成了家長。
還不錯。這要你自己多了解才行。我說。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一個禮拜有沒有?我笑得很慈祥。
我們認(rèn)識有半個學(xué)期了。他是文學(xué)系的。
我連吳川是什么系都不知道。我做了個眼色,叫她別講中文,讓小納粹不舒服。小納粹看出來了,笑著說他一點也沒有不舒服。他不懂我們的談話更利于他觀察人的“非語言表達(dá)”。這是文學(xué)中最精華的東西:真的表達(dá),往往在語言之外。他為顯示自己的不平淡不乏味,故作偏執(zhí)。他是個很聰明的人,那份聰明得兌上水,稀釋稀釋,就不會很膩人了。
吳川是傾心于他的。他說她肯定不敢在眉毛上穿洞,戴上眉環(huán)。吳川說那是因為她皮膚不好,愛發(fā)炎。他說得了吧。吳川說我們都是疤痕體質(zhì),她指我和她。小納粹說:那太可惜了,不然你會蠻酷的。
我很想跟吳川說,別理他。多好一張臉?去捅出亂七八糟的窟窿來,瘋啦?我當(dāng)然不會說,沒人來問我的意見。并且現(xiàn)在的孩子們,只會在年長人的反對中得到激勵。反對越猛烈,他們越義無反顧。
你說呢?吳川問我。她手上出現(xiàn)了一面小鏡子,自己用手在眉毛上捏弄。這里戴一個銀耳環(huán),你說怎么樣?她眼睛從鏡子后面升上來,嚴(yán)峻地看著我。
你不是疤痕體質(zhì)了?我半認(rèn)真半玩笑。
我不知道。媽媽說你是。所以我想我也是。
看看,黎若納把這個小人兒完完整整地保存了二十一年。一塊破碎,一條裂紋也沒有。難怪那樣心急火燎,一封信啰嗦五張紙,要我替她看管這個小人兒。要我和小納粹這樣的男生們奮戰(zhàn)、爭奪她。我那見不得的身體,那浮雕一樣的疤痕。黎若納和老花花公子吳岱野得魂也沒了,把一鍋燒滾的湯放在我的玩具柜沿上。爸聽見一聲慘號從里屋出來。他的女兒只有后背沒了前胸。七歲的我成了只剝皮兔子,躺在急診床上,慘號把陌生人的眼淚都引了出來。黎若納沒有因為她的痛悔而收心。她還是走了。連我植皮手術(shù)的最后結(jié)果也沒顧上看,就和吳岱去蜜月了。
吳川對自己的冰清玉潔,無痕無疤不耐煩了,迫不及待地催問我,你真的認(rèn)為我眉毛上戴個環(huán)好看?
我本來想說,嘿,你別把我扯進(jìn)去,我不負(fù)這個責(zé)!可話到嘴邊,成了,也許不難看。不過得選一個合適你的耳環(huán),特別細(xì)巧才行。
她馬上揚眉咧嘴。我從來沒見她給過我這么璀璨的笑臉。我是想籠絡(luò)她的心,還是不忍心違她的意,我不知道。我是討好她為博她一個笑臉嗎?我也吃不準(zhǔn)。反正她馬上把我當(dāng)成死黨了。不管明天怎樣,今天晚上她有個死黨也不錯。這年頭,能熱鬧就熱鬧一下,過后誰不想誰也罷。美國誰也不愿意做強(qiáng)迫別人意志的人,沒有“為你好”這種老掉牙的呵護(hù)。爸都不去強(qiáng)迫黎若納的意志。用外婆的話說爸是個“愛憎不分明”的人。經(jīng)歷了黎若納,我也懶得去愛去憎了。
吳川在隆冬里走來走去,一邊眉毛剃沒了,腫得粉紅發(fā)亮。眉環(huán)在炎癥消下去后終于出現(xiàn)在她臉上。必須是純白金的。她可是個豌豆上的公主,反正老花花公子有錢。她因為我的支持而和我親了不少。我收買人心收買得不錯。無論如何,爸收買了黎若納的心。她跟我說這世上她最愛的人是爸。無恥啊無恥。吳川的肚臍上也出現(xiàn)了一個環(huán)。她問我喜歡不喜歡。我喜歡不喜歡好象作數(shù)似的。既然不作數(shù)我就說:下一個環(huán)往哪里掛?我裝得開明之極。她為討好小納粹把自己弄得千瘡百孔。我為討好她而放棄任何見解。佳士瓦請我和吳川去他家,見了小納粹臉就陰了。他事后叫我無論付什么代價也要拆散他們。佳士瓦是小納粹的教授,懷疑小納粹和他系里不少“年輕作家”一樣,無惡不作。
證實佳士瓦的話是在新年除夕。我邀了一大群人到我公寓作樂。茹比居然偷到了臘梅花。我懷疑她從林肯街(注:芝加哥的名街,布滿時尚、別致的店鋪和餐館。據(jù)說“雅皮”們云集)的某家花店里訂購的臘梅,付了驚人的價錢,偏要說是偷的。偷花多詩意,古典騎士行為。茹比和小納粹選過同一門課,很玩得來。小納粹馬上滿口大詞兒,和茹比陷入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佳士瓦和我各自拿了酒到積了雪的晾臺上。冬天是我的季節(jié),可以遲遲不讓佳士瓦剝下我的衣服,把他嚇著。荷爾蒙會在漫長冬天中消耗或平息,大家沒了激情后會美好平淡地做朋友。佳士瓦會永遠(yuǎn)看不透我,誤認(rèn)為我像吳川一樣美好無損。
茹比以為我和佳士瓦進(jìn)展迅猛,不斷和我擠眉弄眼,意思是:你可真行──一夜情墮落成戀愛啦?客人們到齊了,老少參差,不過都很“波西米亞”。我成了最正統(tǒng)的形象。我發(fā)現(xiàn)佳士瓦的眼睛鋒利得很。他目光的終點是走廊盡頭的浴室。我看看燭光中一屋子人影,沒了戴義和團(tuán)頭巾的和染三色金發(fā)的。我突然愛上了佳士瓦,他居然暗暗保護(hù)著吳川。
他和我目光碰上,聳了聳肩。我回頭應(yīng)付了一個客人的提問,回過頭來看佳士瓦時,他已在浴室門口了。門突然開了,小納粹筆直的鼻梁對著佳士瓦胡須濃密的下巴。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小納粹問,干什么?
佳士瓦說,你在干什么?
小納粹說,是我先問的。你扒在門縫上,想干什么?
佳士瓦說,我想干的就是想弄清你在里面干什么。
小納粹走出來,把浴室的門關(guān)嚴(yán)實。吳川給關(guān)在里面。在穿衣服?我參與進(jìn)去將是什么角色?必須出一下場,算Party主持人吧。我上去,半個醉漢的嘻笑,你們干嘛呀?佳士瓦,餐館送菜來了,幫我一把。我把右手搭在他雄厚的背上,輕浮得讓佳士瓦一振,有希望了,不久他可以消滅我和他的禮貌關(guān)系。我把佳士瓦拉走。小納粹又進(jìn)去了。我的浴室是他和吳川的野戰(zhàn)愛巢。
你以為他倆在做愛?佳士瓦問,喝酒之后絡(luò)腮胡子和嘴唇更是紅與黑分明。
你不讓他們在這兒做他們也有地方做。這個年紀(jì)隨處可做。
他在教唆吳川用毒品!
我沒話了。黎若納守了二十一年。她現(xiàn)在該來看看她無瑕無疵的寶貝。我轉(zhuǎn)回頭,氣勢是要把門踹開。臨門一腳不靈,無力地落回原地。我對里面兩個孽障說,餐館送菜來了!晚了全讓我們吃光了,???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手捏成個拳,微微發(fā)抖。吳川什么都要嘗嘗,讓她嘗去,我悲忿什么?我是誰?也配為黎若納和千萬富翁的繼承人擔(dān)這份心?這回我就是想不開,看不透,非得把小納粹廢了不解恨。
吳川在里面答應(yīng)了我,我馬上出來,姐!
我的右手軟下來。我為有生以來頭次聽到的這聲“姐”酥了半邊。居然鼻子也酸了。她聲音里有領(lǐng)情知恩;我沒有當(dāng)面拆她的臺。我叮嚀了一句,菜涼了,可不好吃了啊。便走開了。佳士瓦上來和我說了好幾句話,我都沒聽見,他的憤怒激烈的手勢,我也視而不見。要讓她叫我姐,就得包容她的“酷”,把放縱作為理解來施行。一切嚴(yán)加干涉都會讓她馬上收回那個嬌憨無比的“姐!”
得承認(rèn)我也有顆容易被收買的心。我頭暈眼花地醉在那一聲“姐”里。佳士瓦的話始終沒有意義。他在和我鬧什么?茹比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對我耳朵吹著酒氣:佳士瓦神經(jīng)質(zhì)。年輕人哪天不作點歹?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我說: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茹比瞪著我。
你不知道他倆在里頭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們在里頭吸毒?是這意思吧?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也這么干過。二十年前我什么沒干過?茹比覺得受到了小看。我還差點和一個小伙子私奔呢。我愛那小伙子,因為他像姑娘。
我眼睛的余光看見燭光里出現(xiàn)一頂紫色的義和圍頭巾,還有絡(luò)腮胡子像匹大獸似的走近吳川。沒錯,佳士瓦成了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家長。
吳川垂著眼皮,嘴含笑意。和小納粹緊密相處了沒多久,她已經(jīng)把他的笑容學(xué)來了。那種對家長和長輩很寬恕的笑。那種和老古板們不一般見識的笑。
所有客人在十多種酒的混合作用下開始失態(tài)。音樂開得吵鬧無比,大家骨頭也輕了,扭動著腰和臀。電視上的人臉和這屋里的人臉一模一樣,都在努力地、歇斯底里地歡樂。早就不再追求內(nèi)在的、真正的情感滿足了。存在的就是這種圖解式的狂歡。過后他們誰也不需要誰。誰也不敢需要誰。美國式的硬漢,裝扮久了就成了真。我本來要進(jìn)廚房,到門口看見一位女客在里面取冰塊,趕緊躲避。集體撒歡很省力,一旦和誰單獨面對面,都緊張得手足無措。所以有個人叫一聲“姐”,心是值得為之一酥的。
我現(xiàn)在一個人在廚房里,心驚肉跳地享受這一剎那的自由。因為這自由隨時會被剝奪。仿佛和情人生離死別之前,等待機(jī)場的登機(jī)廣播那樣心驚肉跳。一個人終于結(jié)束了我的自由。小納粹。Hi,他說。
我得馬上出去。搜腸刮肚地找話說將抵消酒所造成的好脾氣,好情緒。我和他瞎搭了兩句話就向廚房外走。他叫住了我。小納粹真是個很累人的人。這得多自信、多張狂的人,才敢制造這種窄路相逢的對峙?他還真自信,把面孔擺在我目光的焦點里,決不躲開。
其實姐妹倆中間,我更欣賞姐姐。他說。
我做出一個“你有病”的表情,笑起來。讓他明白不是他在調(diào)戲我,而是我隨時會調(diào)戲他。我在他眼前,擺出情場老女人的架式。
真的。我第一次見你,就想,什么時候我一定把這句話告訴你。
什么話?
我剛說的那句話。
你小子當(dāng)心一點。
當(dāng)心你翻舌?你要我現(xiàn)在自己去告訴她嗎?她不會吃你醋的。
我哈哈大笑。我可以笑得很野、很浪。有的男顧客想進(jìn)一步拓展我對他們的服務(wù),我就這樣哈哈大笑。
有什么值得你笑的?小納粹問。自信垮了一半。
就你?也配吳川為你吃醋?
過了好幾秒鐘,他低聲說,滿足了──戳傷一份真心就讓你那么滿足?
我喝了一口酒,用餐巾沾沾嘴唇。需要按摩嗎?我問他。
他莫名其妙。
我免費給你按摩。我說。
他害怕起來,轉(zhuǎn)身逃了。小東西,以為自己多么復(fù)雜、病態(tài),吳川的純潔讓他不得施展。純潔是缺陷,他可以幫忙讓吳川彌補(bǔ)這一缺陷,但他仍感到屈才。他面對我的復(fù)雜、病態(tài),才沒了那份屈才感。他雖然不是個玩藝兒,蠢是不蠢的,至少預(yù)感我有什么難言之隱,有不可見人之處。他也許多情,但足夠陰暗。
我把吳川留下,借口是需要人幫我打掃狼藉。我在第二間臥室里鋪了雪白的被褥。她一下子撲到床上,肚子朝下,把自己往上彈。她穿了我的睡衣,嫌大,看上去只有十二歲。吸毒、做愛都經(jīng)歷了,還在皮肉上穿出若干窟窿。我看她在雪白的床上撒歡,心里一陣不適。人們管這種不適叫作“柔情”。
以后你想來就來,這床就是你的了。我從床頭柜里拿出一串鑰匙,喏,這是樓下大門的,這是公寓的。
這床以前是誰的?
空的。
那干嘛擺張床?
我有第六感唄。
第六感覺告訴你我會考上芝加哥的大學(xué)?
我一直留著這張床,因為它很適合你。
這種話讓我們難為情。比較夸張。戀人之間用來調(diào)動、催化激情的。這床是前面房主女兒的,我買下公寓它已經(jīng)在這屋里。茹比把它叫作“茹比的床”。我在發(fā)現(xiàn)茹比的性傾向之后從不冒風(fēng)險讓她過夜,栓上門也不行。茹比說她要找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在我陽臺下唱小夜曲,這樣我會把門鑰匙扔下去。我和茹比好就好在我們都逗得起,關(guān)系建立在相互間的幻滅上。我卻生怕吳川對姊妹關(guān)系幻滅。
她說她要洗個澡,我替她準(zhǔn)備好毛巾。五分鐘后她在浴室里喊我,姐,拜托幫我拿樣?xùn)|西!什么東西?我自己的洗發(fā)露,在我背包里!我的頭發(fā)讓染料燒壞了,得用專門的洗發(fā)露。
她的包是一個大雜貨鋪,從魷魚干到長統(tǒng)襪到書、本、文具,一直到洗發(fā)露、避孕藥、牙刷。她早就準(zhǔn)備要在我這里住的,假如今晚我不邀請她住,大概她會有一次微度幻滅。我后怕起來。
我把洗發(fā)露遞給她,又把攤了一地的雜貨收進(jìn)她背包。這哪里是學(xué)生的書包,簡直是步兵行囊。等她粉嫩地從浴室出來,我說,你天天都背這么多行李上學(xué)?
啊。她弓身擦著頭發(fā)。
到處帶洗發(fā)露、牙刷、內(nèi)褲?
啊。萬一要在外面過夜。
她是隨時準(zhǔn)備上男孩子那兒去過夜,還是隨時準(zhǔn)備到我這里來過夜?我不會問下去。怕證實自己自作多情。她回到她的房間,開始打電話。一會竊竊私語,一會捧腹大笑。終于和小納粹依依不舍地道了晚安,我敲了敲她的門。她起來開了門,一個玉人兒,可惜眉毛上有那個多余的環(huán)。
我覺得你和璜不要走得太近,我說。璜是小納粹的名字。
她眼里出現(xiàn)了防御。為什么?
他是在這種環(huán)境里長大的,能應(yīng)付吸毒、泛性。你是從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里來的。
我也能應(yīng)付。她開始出現(xiàn)不屑的神色。
你覺得你上不了毒癮?
我就試試看,一共沒試過幾次。
可他是成了癮的人。
你怎么知道?
不然他怎么連一個Party都熬不過去?
他說那些人太沒趣了。
認(rèn)為別人沒趣的人,往往自己最沒趣。
她的眼神有了不少敵意。我感覺自己在她面前成了黎若納。她概念中的姐妹情誼不包括一個老三老四擺出行為指南的女長者?;蛟S正是為了逃出黎若納的噪音污染她選擇了遙遠(yuǎn)的芝加哥。我后悔自己剛才多余的關(guān)懷,嘴上又出來一句,你太單純!
我才不單純!吳川抗議道。
我的意思是你還沒接觸到優(yōu)秀的男孩。
什么是優(yōu)秀?西北大學(xué)商學(xué)院的?還是醫(yī)學(xué)院的?他們是最沒勁的人。畢業(yè)以后是什么樣,一直到他們退休是什么樣,我一眼看到頭。我又不要和璜結(jié)婚,我們就在一塊快活。為什么你們都恨我快活?
沒錯,她的“你們”里包括我、黎若納、吳岱。一想到我和黎若納為伍,我情緒馬上敗壞。我告訴吳川她該好自為之,就和她道了晚安。她又回到電話上去,不一會又笑成一攤了。人家把我抬舉成了“姐”,我還煞有介事了呢。黎若納的女兒在我鼻子下用毒、泛性,肚臍眼戴耳環(huán)。黎若納用意原來在此,她讓我?guī)退?zhèn)壓,讓我去失敗,到末了無法交賬。我聽著關(guān)緊的門里吳川還在和電話里的小納粹纏綿,我想,她使起性子來就不是她自己了,是黎若納。我使起性子來,外婆根本不和我搭一句話。她說,我理你干嘛?那又不是你,是黎若納附體了。長大以后,一旦做錯事,我就和外婆說,別怪我啊,怪黎若納。黎若納是沒人能馴服的,我憑什么想馴服她女兒?
早晨我頭昏腦脹地起床,到樓下拿了報紙。讀完了報吳川屋里還是一片深深的睡眠。我留了張字條,說我去附近的方便店買一盒牛奶。等我回來,吳川已走了,在我的紙條上寫了一行英文:抱歉,上午有約會。
沒有謝謝,沒有再見。她躲在臥室里,聽著我刷牙、洗臉、讀報、喝咖啡,等待時機(jī)溜走。她在床上支著耳朵,聽電話鈴,假如我和電話上的人聊起來,她可以匆匆從客廳走過,匆匆一揮手,就溜出門。她盼望佳士瓦來電話。這樣就有無盡的廢話可說,像她和小納粹一樣,什么也不說就能把一次通話進(jìn)行一、兩個小時。佳士瓦來電話是她溜走的最好機(jī)會。而那萬惡的電話,就是不來。她終于聽到我出門、鎖門的聲音。去稍遠(yuǎn)的地方我才會鎖門。她一個挺子打起來,穿了衣服背上行囊就出發(fā)。也許早就把衣服穿好了。也許在行囊里看見我翻檢的痕跡,惡心地一撇嘴。她出門前看一眼床頭柜上的鑰匙。我昨晚給她的。她笑了笑,像老鼠識破鼠夾子一樣對鑰匙笑。
整整一天,我像喪家犬一樣在購貨中心晃悠。買了新年后減價的皮毛、大衣、毛衣,花了近兩千塊。我大包小包地流浪到一個便餐館,吃一份沙拉,再去下一個便餐館,吃一模一樣的沙拉。我又橫遭拋棄。我那么小心,下場還是一樣。我決不會再找佳士瓦,因為會有個同樣落套的結(jié)局。黎若納一次一次地解釋,她從來沒有拋棄過我。我只好瞪著她。她的拋棄過程漫長。一次一次來我和爸所居住的省城,外婆說,讓她死了這條心──她想見我們?除了傷疤長平了。爸卻偷偷地和她見面。聽她睜著標(biāo)致的眼睛說瞎話。爸把我從外婆那里偷出來。并不說我們?nèi)ツ睦?,只是做鬼臉。他是一個讓人心碎的可悲人物,從濫情的女人那里得到點情感渣子也是好的。黎若納擁有十倍于正常人的情感,把它分成若干份每一份也是豐厚的,爸就這樣想開了。爸覺得他得到的一份最多,還有什么可怨。爸管那種萬念俱灰的心態(tài)叫“與世無爭”,管他們?nèi)f念俱灰的一代人叫“老知青”。爸手拉著十八歲的我去賓館的七樓。捺一下門鈴,他扭頭來對我胸有成竹地笑。他突然伸手把我額上幾根亂發(fā)抹到頭頂上,突然再伸手把它們拉回來,匆匆擺出一個形態(tài)。門開了,門里的人看見我從爸的手里一蹦。那是一個陷阱,門里和門外人一塊為我設(shè)的。我逃不脫了,板著毫無血色的臉走進(jìn)去。一個大客廳,地上攤著畫、絲綢、話梅、一個男人。那男人在打電話,見有客人來也不從地上爬起來。爸說他晚上來接我。我和現(xiàn)在的吳川一樣,拿出的姿態(tài)現(xiàn)在該叫酷;毫不動容,寵辱不驚。讓黎若納又是擁抱又是哽吟地去累她自己。她不管地上攤了多少東西,包括那個男人,把我拉到沙發(fā)上,說她在我這歲數(shù)沒我這樣秀氣。她該看看她的手藝──我襯衫里那塊從胸到腹的疤痕。她不管地上躺著打電話的人正說到了哪里,大聲叫,吳岱!看看,你看到少女的我了!她的眼淚把臉上的紅紅藍(lán)藍(lán)淚開了,我都害臊。
吳岱馬上掛了電話,從地上爬起來,啊呀!我好不像話,不知道貴客來了!
老花花公子很精干,一看就是金子堆大的,也是玩大玩老的。爸這時站在公共汽車上,一手拉住扶桿,想他到底讓黎若納和我母女團(tuán)圓了。老花花公子提議去吃午餐。城市唯一的上等人餐館在外匯商場樓上。飯后黎若納和吳岱逛著商場消食。首飾柜臺前,黎若納看到一串珍珠項鏈。每顆珠子都含有七彩,要外匯?要外匯。她抬頭看一眼老花花公子的背影,掏出寵大的錢包。我立刻把臉調(diào)開。一個盒子賊溜溜地塞進(jìn)了我手心。我臉滾燙,說:我不要!我要這個干嘛?!黎若納耳語說,女孩子大了,應(yīng)該戴根項鏈。我還是不要,眼睛瞪著她,讓她看我沒有這么好收買。她眼皮上的藍(lán)色一翻,看了吳岱的背影一眼,快收起來,別讓他看見!她做我的主,打開我的書包,把裝著珍珠的綿盒硬塞進(jìn)去。我羞惱得渾身無力,她把我變成了她的私房。你以為人闊到那程度就不是市儈了?你錯了。可怕的是她也把我拉進(jìn)了這種市儈勾當(dāng)。她給我的傷害已足夠,沒必要再來傷害一次。這樣偷雞摸狗的母愛,比所有傷害都深,因為它含有下賤和羞侮。
我給吳川打電話。我一共才撥過三次她的電話號碼,手指頭已經(jīng)老馬識途。吳川的口氣已經(jīng)是個芝加哥人,不冷不熱,進(jìn)退兩可。真為了小納粹和我生分?原來也沒熟起來。兩人都沒掌握好親熱的進(jìn)度,太急切地要把茫茫芝加哥的兩個陌生女子變成手足。她叫我“姐”口齒含混,這是無可奈何的一個稱謂,已過早被她叫出口,不好收回去罷了。
我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xùn)|拉西扯。我說我在試穿新年大減價的剩余物資,問她要不要來拿幾件衣服走。大減價的衣服號碼不齊,讓大胖子和小瘦子打掃戰(zhàn)場。她說她功課太多,再說我的格調(diào)和她差那么遠(yuǎn),號碼合適也沒用。又成了自作多情,芝加哥人最怕的一樁事。人們越來越謹(jǐn)慎,生怕把感情拿出來別人不要。芝加哥呼嘯的冬天到處飄著沒人要的感情。吳川為我買了那么一條典雅高貴的長絲巾,卻要像棄物一樣拿出來,還問,你要嗎?為她自己的退路步步設(shè)防。原來她比我世故,比我明智。假如我們按那個“無所謂”的格調(diào)開展情誼,這時我不會抱著一頭熱的電話發(fā)呆了。吳川那邊掛斷很久了,現(xiàn)在線路上是電子合成的聲音,教我如何先掛斷,再如何重?fù)芴?。她重?fù)說,請掛上電話。中性的情感和情緒,最保險,最正確。那正確的聲音就是吳川的延續(xù)。我趕緊掛了電話。
春節(jié)中國大使館邀請二百多名中國人參加宴會。我得到兩份請柬。吳川會和我一塊去嗎?我留了言。球踢在她那邊了,她看著辦。佳士瓦把球踢到了我這邊。離宴會還有半小時,佳士瓦的球又踢過來。我脫口說,想和我一塊去赴宴嗎?好極了,什么時候?
半小時后,我們約好在大使館門口見,然后我便胡亂在臉上涂了點顏色。紅燈很多,夠我把睫毛液刷上,掃上眼影。停車場鬧車災(zāi),車子一寸寸往里爬,我可以刷腮紅,勾唇線。堵塞繼續(xù)下去,我的臉就可以化得誰也不認(rèn)識了。車上了三樓,我興致盎然地繼續(xù)糟蹋自己的臉。佳士瓦果然大驚失色,問我要去哪里參加假面舞會。他的手已從褲袋里掏出雪白的手帕,遞給我,表情是“請自重”。我大笑起來,說假如停車場再擠些,我就成功地把自己化成陌生人,從他眼皮下溜走。
他說,你以為你不是陌生人?這一個多月,你我不就是陌生人嗎?
他動手來擦我眼皮上的彩虹。一個老手,很會擺布女人的臉。他把我拉到路燈下,往后退退,又上來輕輕擦幾下。好了。他拉起我的右手。右手在他口袋里了,很溫暖。右手最近恢復(fù)了一般的手的功用。那些老主顧們訂特殊服務(wù)的預(yù)約都讓我回絕了。它決定潔身自好,為此刻能心安理得地給佳士瓦握?也許。大使館門口擠了一大群中國留學(xué)生。一個紅頭發(fā)在人群里。我叫道:吳川!
她一個人。小納粹呢?
我從佳士瓦手里掙脫,跑過馬路。一輛車開過,輾在我拖在身后的陰影和魂上。我不知怎樣已把吳川的手抓住。剎那間我明白了自己。為了能這樣拉住她的手,我開始讓我的手潔身自好。我不愿從那些不見天日的所在冒出來,面對她。我的收入急劇下降,但她使我對那污七八糟的晦暗收入惡心透頂。
你怎么才來?她說,分寸感、距離感都好。
你怎么不進(jìn)去?外面多冷!我說。我眼睛不去看她的一頭紅發(fā)。假如她一頭綠發(fā)我也絕不評說。
我沒請柬呀。她眼睛瞥一下穿過馬路的佳士瓦。
原來她在等我?guī)M(jìn)去。她收到了我的電話留言,接收了我的邀請,早早凍在冷風(fēng)里等我。我呢,身邊跟了個佳士瓦。佳士瓦什么也不明白,說他打聽到大使館發(fā)出三百多張請柬,卻只有二百多個座位,被堵在外面的,等于拿的是誤印的請柬。他建議我們?nèi)ヌ迫私逐^子,自己款待自己一頓。
吳川不愿意去,說她重感冒還沒好,這時磕睡上來了。
你病了?我問。她病了,才沒回我電話?病得那么重,也不耽誤她變成一頭紅發(fā)。我說,真要命,你該給我打個電話呀。
感冒又不算病。我們班上只有兩個人沒感冒。她淡淡地說。趕緊把距離拉開,別讓我又把挺淡雅的事情給弄俗。我只好隨她去。得好好學(xué),才做得成姊妹。我和佳士瓦不勉強(qiáng)她一塊去吃年夜飯了,開車把她送到家,熱烈告別都免了。大年三十,黎若納心很定;她女兒一定和我熱鬧。吳川的紅頭發(fā)閃進(jìn)玻璃門里,足夠孤單了,還要把自己弄成另類。
天突然發(fā)邪似的暖起來,密西根大街上出現(xiàn)了穿短褲跑步的人。才不到三月。人們坐在露天餐廳,咖啡店,芝加哥人最懂開好天氣的洋葷。我和吳川也坐在露天餐廳吃三明治,不知不覺話都多起來。她穿一件銀色的薄羽絨背心,A/X,最流行的款式。我說她的新背心好時髦。她說也就這一件還能穿,其他的丑死了,每次寄來都白寄。
她是指黎若納給她寄的衣服。她不當(dāng)心走露了黎若納對她寵的程度。寵她寵成心頭肉吳老少爺都擁護(hù),用不著咬耳朵、擠眼睛,偷情一樣藏藏掖掖。十八歲受她那條珍珠項鏈的羞辱又來了。黎若納也許又搞了什么花樣,對吳川說,可別告訴姐姐啊,我沒有給她寄。她會自我圓場地加一句,好多年不見她,我不知她長什么樣,寄了她會不喜歡的。隨著好天氣來的好心情沒了。我突然問,八七年十月份,你是不是病了?
吳川想了一會,搖搖頭,說,我怎么會記得?我才三歲。
我說黎若納那年九月從香港飛過來,下了飛機(jī)又返回香港了。
吳川想起了。她摔了一跤,把下巴摔破了。黎若納趕回去,是要找一位縫合技術(shù)最高的美容醫(yī)生給她縫傷口。我扳過吳川的臉,讓她的臉全部在陽光里,然后我抬起她的下巴。我的右手。動作像個粗人。她本來給陽光刺得瞇細(xì)了眼,我這一動,她瞥我一眼。我說那美容醫(yī)生果然技術(shù)高超,縫得影子也沒有。得付一大堆票子吧?她頭一擺,下巴從我右手的掌控中出去了。她覺出什么異樣,看著我。我又說,再貴也沒關(guān)系,反正有個千萬富翁的爺爺。
我知道我此刻一副市儈腔。但我沒辦法。一個摔破的下巴就是黎若納當(dāng)時的十萬火急。我呢?頻臨死亡的女病友都為我等大了眼睛,等長了脖子。我的一張張“病重通知單”始終不能成為黎若納的急事。
我的市儈還在于我沉得住氣。馬上就和吳川說這些我不是太小氣?不就顯出我和她爭寵?難道我稀罕黎若納的寵?我和吳川扯到別的事上,扯到我想去她學(xué)校當(dāng)合同教員,掙半份薪水。她們學(xué)校在公開招聘教現(xiàn)代舞的合同教師,半工。我們一個中文、一個英文地聊著,像許多中國家長和他們的孩子。
吳川高興了,大聲說,那我下學(xué)期選修你的課!
那你逃學(xué)我也給你滿分。
我再選佳士瓦的課,也可以逃學(xué)。
他沒我這么疼你。
他疼你。
我讓她逗我,我不接話,一拉扯到小納粹又不歡而散。假如我告訴吳川,新年除夕他在廚房里企圖用語言揩我的油,她會醒悟的。也許不會。拿出我們這些人的是非觀和他們對話,他們會像遇著了大傻瓜。
你為什么不和佳士瓦做情人?他還是有點性感的,在你們這個年紀(jì)的人里,就不錯了。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意思聽上去是:你們這個年紀(jì)的人死活都不性感,你就將就和佳士瓦混混吧。
我突然說,沒有愛情,做什么情人?我改口講英文。
吳川看著我,上唇有往上跑的意思。很想給我一句,少肉麻!我們這個年紀(jì)都去電影院聽那個字眼,去肉麻一下就出來。
你不愛璜?
她一看沒處逃遁了,只好陪我肉麻。她說,你為什么和佳士瓦沒有愛情?
我不知道。好像不是老有。你和璜呢?
她認(rèn)真地看著我。能讓人認(rèn)真看一會是極不易的事。大家都像為著什么事心虛,最怕認(rèn)真地臉對臉、眼對眼。
我說,上次我太武斷了,不該說璜的壞話。對不起。
她像被刺痛一樣一縮。我的“對不起”刺痛了她嗎?
我多想讓她明白我是為她好。她說話了。她說,我知道啦。我沒生氣呀。不是在聽你的話嗎?
我比你大十幾歲,事和人多經(jīng)歷了十幾年。我一面說一面挑自己的毛病;太婆婆媽媽,太老氣橫秋??晌疫€是蠢巴巴地把話往下說。就是學(xué)藝術(shù),也有很多品行好的男孩子。
吳川不說話,看著大街上心情燦爛的人們。再婆婆媽媽下去是自找沒趣。可我停不下來,講到茹比年輕時的荒唐?,F(xiàn)在她老說自己只有三十歲,因為十六歲到二十六歲徹底虛度。人對糜爛的東西可以好奇,但不必親自去一一經(jīng)歷。我知道我已經(jīng)說多了,又把“姐姐”的角色當(dāng)了真。并且是古板而鄉(xiāng)里鄉(xiāng)氣的“姐姐”。吳川的沉默越來越不祥,我裝著興致勃勃地跳起來,說,哎呀,我忘了,我得去買雙鞋!陪我去吧?
她慢慢扭回頭,看我一眼,看我是不是對勁兒;情緒怎么沒個上下文銜接。
她是進(jìn)了商場才跟我和解的。雖然她還是一句話沒有,但我知道她跟我和解了。她看我試一雙雙古怪離奇的鞋,明知道我不會買,卻在減價貨架和我之間來回跑,為我拿來更另類的鞋。全是名牌,她的名牌學(xué)問一流。
我看她終于坐下來,找樂地蹬上一雙矮靴,鞋尖可以做匕首,裝飾得不夠正派,風(fēng)塵味。但她穿著它們在鏡子前來回走。一頭披肩紅發(fā),配那樣的鞋,和她非常乖的臉蛋形成怪誕的效果。但她眼里全是得意。黎若納不給她現(xiàn)金,老遠(yuǎn)地買衣服寄給她,就是為了她不成為此刻的風(fēng)塵女郎。她打破了一小時的沉默,向我轉(zhuǎn)過臉,可惜這雙鞋沒減價。
我說,哇!我是代表小納粹給她喝彩。你喜歡嗎?
她做著鬼臉使勁點頭,一個孩子敲長輩竹杠的樣子。
這正是我的目的。她果真中計,把她對一場談話的惡感給忘了。她本質(zhì)上和小納粹是天壤之別,一個是真波西米亞,一個是讓物質(zhì)優(yōu)越感給弄煩了,暫時地波西米亞一下。我抽出信用卡,替她買下那雙艷情十足的鞋。又在化妝品柜臺上,為她買了一系列口紅。黎若納的空缺,我全給補(bǔ)上了。黎若納的缺席否決讓吳川狂喜。
(本文系本刊特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