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軒
絕食
剛剛才知道,林老太太過世了,并且是在兩年前。很慚愧,想起好幾年前剛剛從他們在美國的府第離開的時候,老太太還送我到了門口。那時就在他們家用他們兒女現(xiàn)成的筆墨,勉強(qiáng)涂鴉胡亂寫了個大大的壽字,當(dāng)時老太太已經(jīng)九十九歲,她看了又看,半夜起床還再看。
我離開之前,她穿著寶石紅的旗袍送客,這個年紀(jì),還有她大家大族的講究。我是在登機(jī)前專程去辭別,老重故鄉(xiāng)人,只因為我有那么一個跟她同一處的祖籍,她就把我也當(dāng)成了親兒女。我說,明年再來看您,賀您百歲大壽!記得她那滿布皺紋的笑容,在秋陽下,北國兒女的雪白晶瑩。誰知就這么著的胡亂過了幾年,也沒再去拜望老太太。今晚跟美國當(dāng)?shù)氐呐笥丫W(wǎng)上說說話,提到了林老太太,方知她已經(jīng)在兩年前去世,享壽一百零二,中國人說的就是一百零三,家族是用美國歷法算的。
你當(dāng)然可以說她是福壽全歸,兒孫遍及臺港大陸跟美國,與許多僑居國外多年的老人家一樣,跟前總是有幾個不會用同一種語言的第三還是第四代,牙牙學(xué)語的第五代,學(xué)的也不會是老太太跟老先生聽得懂的話。他們那個家族雖然不是同堂,在美國圣誕節(jié)的時候,一個普通的房舍,倒是真的擠不下四面八方來陪他們二老的后輩。老伴是在她去世的前幾年離世的,老先生原先是國民政府的將軍,抗日戰(zhàn)爭中功業(yè)彪炳,卻十分地溫文儒雅,也享了整整百歲的福壽。
將近一世紀(jì)中,老太太就沒有孤單過,上半輩子很吃了些苦,生了十個兒女,老伴兒在外征戰(zhàn),這一大群兒女,就靠老太太了,養(yǎng)育得不容易啊。下半生倒好,兒女多,都孝順,各自有成。人生就是要看后半截,說老太太福壽全歸,正是這個道理。
雖然連她的出生年月日我一概不知,但是忘不了的是記得跟她見最后一面是在9月20日,那一日的兩天前,在他們府上用了一頓晚餐。
那一餐真忘不了,老太太沒有像過去一樣的跟我們同席,同學(xué)只說老太太還不餓。老人家自有其生活的習(xí)慣,沒什么好奇怪的。吃好了,老太太從樓上房里下來,陪著我們說了一會兒話,我就當(dāng)著她的面涂了個大大的壽字。她稱許了幾句又回房了,半夜不是專為了又要鑒賞我那筆拙筆才起來的,而是女兒給她做了簡單的消夜。總是這樣的嗎?天天半夜給她下面條?沒有,她說,剛剛過了九一八,這會兒是九月十九了,她才肯吃。每一年的九一八,她都不吃,連水都喝得少,我們從小她就這樣。
“九一八的時候,你們家老太太幾歲???”
該是民國二十年的事,到現(xiàn)在也有八九十年了。小時在課堂上學(xué)到了九一八,有幾句話還記得:又稱沈陽事變,日本人無故炮轟北大營,進(jìn)而強(qiáng)占東三省,接著成立滿洲國,沒多久,七七事變就來啦。我就記住了這么一點兒,老師也不可能講得太多,中國人的歷史太沉重,又漫長又復(fù)雜,至今也學(xué)不了多少。中國的史學(xué)家,再多一百倍也有用不完的材料。當(dāng)年的這么幾句,應(yīng)付考試的幾則是非選擇沒問題。
“那時我媽還是姑娘呢。”
“她經(jīng)驗了什么樣的九一八?。俊蔽疫t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九一八那天我媽沒事兒,整個哈爾濱都還早呢。幾個月之后日本軍隊攻到了哈爾濱,我媽跟家里的很多女人小孩兒早都躲到鄉(xiāng)下了?!?/p>
“那她干嘛絕食?”
“戰(zhàn)事過去了,他們回來,我媽聽到了些,也看到了些。后來東北不就全完了嗎?書上不都寫了嗎?
我的同學(xué)不會比我知道更多,看樣子。
“她聽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誰知道,她從來沒說過。”
“你們也不問問?”
“問哪,當(dāng)然問,一問,她就抹眼淚,一個字也說不出,爸就不許我們再提了?!?/p>
當(dāng)時,我也不知說什么好,但是以后倒常常想起這位老太太。她從當(dāng)姑娘的時候開始,一到九一八就絕食。同學(xué)說,他們也記不清日子,但是媽媽從來沒有忘記,因為那一天早上,她總是穿著素凈的衣裳下樓,永遠(yuǎn)是那第一句話:
“今天是九一八?!?/p>
然后連電視連續(xù)劇也不看,京戲也不聽的過了一天,到了午夜,算是九一九了,兒女放心不下,他們家的大掛鐘才敲過十二響,就馬上給媽媽下一碗面,加個蛋。那一次,我也叨光陪吃了一碗。
老太太是在兩年前的冬天走的,沒錯,在睡夢中,福壽全歸。九一八的沈陽事變的次年起,她以絕食一日紀(jì)念九一八,連續(xù)整整八十一年從來沒有忘記,卻也從來沒有要求任何人跟她一起配合,只是自顧自的哀悼,安安靜靜的。
我剛剛在網(wǎng)上找出了九一八的許多記載,圖文并茂,非常多,但是要怎么讀???那么忙,這輩子要弄清楚九一八是不容易的了。今年的九一八,我也不吃好了。我也要年年都不吃,只是,到一百零二歲的時候,我還能記得住嗎?那,就再說了。
相片
一封掛號信,只一小張信紙,英文打字的,這么說:
“我們敬愛的瑪利亞修女已經(jīng)安然蒙天主圣召,在世八十七年,她已經(jīng)在天上享受天主賜與她最大的恩典與榮耀。在她的遺物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一張相片,依然放在你們當(dāng)初寄給她的信封里,現(xiàn)在連同信封一并寄上,也許收信人愿意收藏。天主降福于你以及你的家人?!毕旅嬗H筆的署名是院長德蘭。信從加拿大寄來,一個一年只有短短的夏季,長年冰雪覆蓋的地方。信封上收件人是父親,然而父親去世至今也快要四十年了。
我端詳著這一幀黑白卻又發(fā)黃的照片,那就是我小時拍的。相片里是修女與父親兩人,在父親親手種植的玫瑰花架前。高大的父親跟嬌小的修女,看來她倒像是父親的小女兒,一身黑色的道袍,只有面孔露在外面,白色的頭巾圍著,那個笑容我記得,安祥平靜又天真,在初夏的樹影花間,身旁有幾朵盛開的白色玫瑰。記得父親說,很多人不喜歡白色的花,犯忌諱,其實白花很難得,因為并不刻意用艷色吸引蜂蝶傳粉,從聽到這個說法之后,一生都愛那淡然的美。
那一年的那一天,父親說,明天有客人要來,留在家里,別出門。那是在我還沒上中學(xué)的一個暑假里。我們家的客人一向就很少,是什么樣的客人得要我跟姐姐留在家里?。啃睦镆苫笾?,卻也沒開口,聽從就是。
我早早依父親的意思去買了水果跟點心,父親要姐姐把家里從來都不用的一套英國瓷器給清洗干凈了,準(zhǔn)備接待就要蒞臨的客人。
父親親自去開門,我們姐弟二人立在玄關(guān)口恭迎,卻見到兩位修女,她們遠(yuǎn)從羅東搭火車到臺北,在當(dāng)年,要五、六個小時,她們腰間都掛著長長的銀鏈子,吊著一個十字架,一見面便合十低首,笑盈盈的,簡直天使一般。
父親是科學(xué)家,沒有加入任何宗教的團(tuán)體,也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說過不可知的問題,他應(yīng)該就是舊社會中所謂“僧道無緣”的人物。兩位修女來拜訪他,一老一小,當(dāng)然不會是為了傳教。年紀(jì)大的應(yīng)該就是當(dāng)年的修道院的院長吧?也是東方人的面孔。我們后來知道,她們那種教會教規(guī)很嚴(yán),不能單獨出門,而且還要事先申請,得等一段時間得到核準(zhǔn)才行。
在客廳里,我跟姐姐坐在旁邊陪著,一聲不響地聽著他們說話。都是年輕的修女開口,那位年紀(jì)大些的院長,只是微笑點頭地呼應(yīng)著而已。
“能真的見到伯父,想也沒想到,真要感謝天主呢?!笨吹贸鰜硭钦娓吲d。
“你記得你爸爸嗎?”
“樣子不太清楚,可是聽伯父說話的口音,覺得好熟,多年沒聽到老家的口音了。”
她淺淺地笑著,卻悄悄地掠過一抹輕愁,但馬上便恢復(fù)了矜持。
“這些年還好吧?”父親有點欲言又止,只得說出這一句話。
“天主保佑,很好?!闭f著她轉(zhuǎn)臉看了一眼老修女,兩人會心一笑。
“我要謝謝你們照應(yīng)我老朋友的女兒。”父親對那位老修女說。
“應(yīng)該的,我們依天主的旨意?,斃麃喴驳玫教焐霞胰说恼疹?。”
姐姐把剛沏好的紅茶端來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地起身合十致謝,父親請她們用茶點跟水果。鳳梨是我切的,沒去心子,她們一聲不響地都吃了下去,這很讓我愧疚,平常我們會留下那一部分,因為有點割舌。她們也把茶水喝得干干凈凈,姐姐處理得當(dāng),否則她們大概還會喝掉所有的茶渣子。
父親邀她們到院子里散散步,院長說,你跟馬教授走走吧。那時她笑得很美,輕輕拉了一下院長的衣角,側(cè)著身子鞠了個躬,更美。
院長主動跟我們說說話,這才知道,那位年輕的瑪麗亞修女在六歲剛滿就讓紅十字會工作的修女抱走了,那一年在東北發(fā)生了九一八事變,她的家人全都讓沖進(jìn)來的日本兵害死了,只留下她這個小女孩子沒死。一家有十好幾口,不用問都知道,男女都有。我雖然是個少年,也能想象那樣慘烈無比的場面。
我們沒聽到太多,也不知該不該問,因此,許多問題便在事后不住地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我們知道她是讓后來遭了日軍毒手的母親塞在一個放棉被的柜子里,因而幸免于難。有一句話我卻忘不了,院長輕聲地說:
“當(dāng)時她都看到了?!?/p>
顯然的,是從柜子的門縫里看出去的。六歲,能記事了。
從客廳的菱花式窗欞望出去,我看到了父親與她的背影,一襲道袍的修女跟著了中式長衫的父親,緩緩漫步,喁喁低語,飄然出塵,恍若行走在人間天上。想著的是她在成年之后,偶然的機(jī)遇中,知道她并不那么孤單,還有一位她父親的老友依然在世,幸好父親是位世界上有名的科學(xué)家,才讓有機(jī)會輾轉(zhuǎn)得到父親的通訊方式。然而,父親也是唯一的,讓這位從六歲起便失去了所有的家人的女孩子,有了一絲她也是有來歷的線索。她對身世的寄托,除了天主,就只有父親了。
我應(yīng)該怎么看這一件事呢?感謝天主留下了她,還是恨蒼天無眼任憑他們?nèi)依闲≈髌陀龊Γ亢髞砀赣H提到,他們那個城鎮(zhèn),是抵抗日本兵最強(qiáng)悍的地方,死的中國人也最多。在華府有一座展示二次大戰(zhàn)中德國對于猶太人大屠殺的博物館,巨細(xì)不遺。其中有一部分是一個立陶宛的小鎮(zhèn)的所有的人的生活照片,結(jié)婚典禮的、全家福的、郊游的、聚餐的,刻意照一張在有布景的照相館里講究的照片,也有有剛剛出生的娃娃、還有老先生老太太正襟危坐的紀(jì)念照、擎著獎杯開懷大笑的、親親熱熱的情侶更多……大大小小貼得滿墻,有三層樓那么高。但是,這個小鎮(zhèn)里所有的人,一個都沒留下,只因那是猶太人聚集的地方,全讓德軍給屠殺了,一個都沒留下,留的是千千萬萬的照片,映照出千千萬萬的人生景況,跟我們的一模一樣。那一年我去參觀大屠殺博物館的時候,就想到了修女她們那一家,在九一八。那個時候這位修女才是個六歲的小娃娃,父親應(yīng)該也正當(dāng)大好年華,她也許是父母的頭一個孩子,爸爸媽媽應(yīng)該還想再為她添幾個弟弟妹妹。爺爺奶奶有多疼這個孫女?。∷赡苓€有表兄表姐堂兄堂姐什么的,常常在一塊玩耍,也都一個比一個可愛。家里的仆人也都很親近,有的還等著過年的時候回家,帶上這一年掙的工錢,打算著要好好地孝敬父母親還有爺爺奶奶的,誰知居然一下子沒來由地就讓日本兵給一刺刀一刺刀一槍子兒一槍子兒的給屠殺了,女眷當(dāng)然少不得受到更多慘痛的凌辱,里頭還少不了女主人。
我當(dāng)然要謝謝天主,讓她能夠活下來,長成如此清凈文雅的修女,雖然我并不是天主教友。但我也要問問天主,干嘛創(chuàng)造那樣的日本兵?。?/p>
父親跟她從院子里回到客廳來了,她一直是那么樣地溫柔嫻靜,好像所有的人世災(zāi)難都與她無關(guān)。
才來了那么一會兒,她們就要告辭了,她告訴我們,她是為了要見父親一面特意申請從加拿大到臺灣來工作一陣子的,有一個那么有學(xué)問的父親,真好。她這么說。我也知道不久她們就要回去了,見了我的父親一面,也許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世緣吧?
幾十年來,我依然耽溺于紅塵,牽絆于紅塵,翻滾于紅塵。細(xì)看著這一張發(fā)了黃的黑白照片,那時父親正當(dāng)盛年,英姿颯爽,巍然而立,直如柱石,身旁的她,雙手藏在道袍里,仿佛隨時可以騰身凌空,嬌柔清淺,煙霞也似。
修女能夠保有的東西很少吧?這方面我什么都不知道。即使保有,也不見得常常面對欣賞吧?也許這一張相片就如她在我的記憶中一樣,?早已沉埋多年難得聞問了。人世畢竟有許多舍也舍不去的瑣碎,就這么片片地剝?nèi)チ宋覀兊臍q月,許多大悲大慟還不就平平靜靜無蹤無跡地流失了?玫瑰園早已不存,大樹所余無幾,高樓大廈吞蝕了當(dāng)年所有的天空線,人車喧囂再也聽不見鳥唱蟲鳴。九一八?像是個遙遠(yuǎn)的陌生的異國傳說。便是我們這樣所謂太平日子中成長,挨挨蹭蹭到了衰年的今天,哪個不是百孔千創(chuàng)地過來的?九一八之后,還有七七、一二八、八一四、二二八、九一一、九二一……這么樣的一程又一程當(dāng)中,我們還是會繼續(xù)地拍出許多的照片,都是彩色的了,跟立陶宛的那個小鎮(zhèn)的生活一樣,然后福禍無端,生死難卜。
平淡的人生里沒有奇跡,有的話,就在平淡里吧?比如說,那個小女孩從日本兵的刀口下活了下來。比如說,有了那么一個夏日午后,還有現(xiàn)在手中的這張照片。照片老舊得已經(jīng)不太容易辨認(rèn),輕輕一揚就能折斷。倒是在許多年后,也不知是如何婉轉(zhuǎn)延綿的機(jī)緣,讓我又有了這么樣的回憶,居然比什么都真實。超越了時空與形象,讓現(xiàn)在還未死的我,得以回到當(dāng)時的當(dāng)下。
恍惚間,毀滅與重生似乎不分,模糊得難以道斷,打火機(jī)點燃了這張照片,火苗迅速地把他們二人化到焦黑成灰,父親與瑪利亞隨著這一縷輕煙塵重聚在我的記憶里。家家都有無數(shù)的照片,記得的不需留下,記不得的更不需留下,要開始燒了。
(本文系本刊特約稿)
(本輯責(zé)編__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