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苗
武漢大學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再論語氣詞“著(著)”的來源及相關問題*
王 苗
武漢大學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著”在近代漢語中發(fā)展出了祈使語氣詞和先時語氣詞功能。我們認為“著”語氣詞功能的出現與持續(xù)體標記“著C”之間沒有直接關系,而是“完成”義“著”在特定結構受語境影響而語法化的結果。在認知投射機制的作用下,表示“請求、商量”的祈使語氣詞“著1”又發(fā)展出了“承諾”的間接語力,從而演化出了先時語氣詞的用法。
“著” 完成 祈使 先時
“著”〔1〕“著”通常也寫作“著”,下文在引用相關文獻用例時,用字遵從原書,不作統(tǒng)一。的語法化過程一直是漢語史研究的熱點。本文關注的是語氣詞“著”的來源及功能演變。唐代以降,語氣詞“著”開始用于祈使句句尾,表達命令、禁止、請求、商量等語氣,記作“著1”。元明以后,句尾“著1”表示在連續(xù)動作A和B中,說話者進行動作B的前提是A的完成,“著”所表達的意義大致與復句結構“等……完成后,再……”類似,這種用法逐漸固定便形成了先時語氣詞“著2”。
目前有關語氣詞“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漢語共時層面,多為方言語法研究。涉及歷時分析的僅有:盧烈紅(1998:257-262)、蕭國政(2000)、楊永龍(2002)、邢向東(2004)、李小軍(2013:234-239)等。特別是邢向東(2004)在總結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方言和歷時材料梳理了“著1”與“著2”的演變軌跡,探討了語氣詞“著”與表持續(xù)的動態(tài)助詞“著”(記作“著C”)間的關系,提出了不少創(chuàng)見。但有關語氣詞“著”的來源還有很多問題值得深入討論。本文研究的重點是:1)語氣詞“著”的來源究竟是什么;它與表示持續(xù)的動態(tài)助詞“著C”是否存在直接關系;2)觸發(fā)語氣詞“著”演變的語法化機制是什么。
目前,多數學者認為“著”的語氣詞用法與持續(xù)體標記“著C”關系密切,如邢向東(2004)提出:祈使語氣詞“著1”來源于表進行的動態(tài)助詞“著C”,二者在“意義上具有某種同一性”,“著1”的語法化路徑(grammaticalization path)為:
實義動詞(Full Verb)→持續(xù)體標記(Continuative)→祈使語氣詞(Imperative Particle)
但通過對比分析,我們認為語氣詞“著1”來自持續(xù)體標記“著C”這種觀點還存在諸多問題,頗值得商榷。
首先,從產生時間看二者似乎并無先后順序。持續(xù)體標記“著C”產生于唐代,最初只能表示靜態(tài)的持續(xù),直到宋代才有了進行態(tài)標記的用法(王力1958:308-311)。即便從體助詞“著”內部來看,在產生初期“著C”也一直處于弱勢地位,反而是表完成的體助詞“著”使用頻率更高,且延續(xù)時間也不短。由此可見,在晚唐五代 “著C”的發(fā)展并不成熟。但祈使語氣詞“著1”最遲在這個時候就已經產生了。下面我們以《敦煌變文集》、《祖堂集》、《景德傳燈錄》、《古尊宿語錄》四部文獻為例來考察“著”的體標記和語氣詞用法(參見盧烈紅1998:208-211、259):
表1 部分文獻中“著”體標記及語氣詞的使用情況
在這四部文獻中,“著C”的使用頻率都遠遠小于“著”的完成標記和祈使語氣詞用法。特別是在《敦煌變文集》中,竟不見一例“著C”??梢姡酝硖埔杂櫮纤纬跄?,動態(tài)助詞“著C”的使用還不廣泛,但“著1”在唐代已經不乏用例。我們很難想象“著C”在自身功能尚未發(fā)展成熟的情況下能進一步演變?yōu)檎Z氣詞。
其次,“著1”的產生和發(fā)展與表持續(xù)的“VO+著C”結構無關。邢向東(2004)認為:早期漢語和現代西北方言中的表持續(xù)的“VO+著C”結構支持著句末的“著c”,使其能夠在部分方言中一直保留祈使語氣的功能。在大部分沒有“VO+著C”的方言里,“著”充當祈使語氣詞的功能要么幾乎完全喪失,要么只保留了某種特殊用法。語氣詞“著”是在表持續(xù)的“VO+著C”結構中實現語法化的。但這一論斷似乎并不符合漢語史和現代方言的實際情況。從漢語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來看,持續(xù)體標記“著C”從產生之初便位于賓語之前,“VO+著C”結構的使用頻率一直相當低。我們調查了《敦煌變文集》、《祖堂集》、《景德傳燈錄》、《古尊宿語錄》、《朱子語類輯略》、《三朝北盟會編》、《全相平話五種》、《劉知遠諸宮調》、《金瓶梅》、《醒世恒言》、《聊齋志異》等11種文獻資料,不見一例“VO+著”結構中的“著”表動作的持續(xù)或進行。另外,盡管在不少現代西北方言中“著”可以同時充當祈使語氣詞和賓語后的持續(xù)體標記,但同時也有部分方言區(qū)沒有“VO+著C”結構,“著”依然可以充當語氣詞,如:西南官話區(qū)的武漢話(蕭國政2000)、永福話(肖萬萍2010)、成都話、瀘州話、昆明話等;江淮方言區(qū)的鹽城話(朱莉莉2010);鄂東方言(楊凱2011)等。在沒有“VO+著C”結構的方言區(qū),這種結構又如何支持句末語氣詞“著”的保留呢?由此可見,“著”的語氣詞用法與表持續(xù)的“VO+著C”結構沒有直接關系。
再次,從語義上看,“著C”前的V同“著1”前的謂詞成分存在較大差異。動詞按本身的時間特征可分為無限動詞(如“是”)、前限動詞(如“認為”)、雙限動詞(如“說”)、后限動詞(如“實現”)和瞬間動詞(如“看見”)五類(參見郭銳1993)?!爸鳦”通常只能與雙限動詞搭配,表示動作行為的狀態(tài)或持續(xù)。它一般不能與后限動詞或瞬間動詞組合,因為這類動詞通常蘊含著動作的完成或狀態(tài)的結束。但根據我們的調查,無論是在早期的口語文獻還是在現代方言中,“著1”前的謂詞性成分均可由不含持續(xù)性的瞬間動詞或動補結構充當,甚至動相補語和完成體標記也可以出現在“著1”前。例如:
(1)師喚沙彌:“拽·出·這個死尸著?!?《祖堂集》卷第十六)
(2)問:“三界競起時如何?”師云:“坐·卻·著?!?《祖堂集》卷第七)
(3)巖頭云:“退·后·著,退·后·著?!?《景德傳燈錄》卷第十七)
(4)僧問趙州:“一物不將來時如何?”州云:“放·下·著?!?《古尊宿語錄》卷第十四)
(5)告一紙獨角赦書,赦·了·老臣之罪咱(著)。(《元刊雜劇三十種·承明殿霍光鬼諫》)
(6)操心打·爛·碟子著。(陜西神木方言,轉引自邢向東2004:314)
(7)小心把碗打·了·著。(寧夏同心方言,同上)
補語或完成標記的出現蘊含了動作過程的結束,這與動作的持續(xù)性在語義上是不相容的。補語成分或完成體標記與“著1”同現進一步說明了語氣詞“著1”在用法上和“著C”關系不大。
綜上,我們認為“著1”與“著C”之間并無直接關系。無論從產生時間、結構特點還是語義特征看,二者都有較大差別。祈使語氣詞“著1”應該來自于動詞“著”的其他用法。
語氣詞“著1”的直接來源是“著”的“完成”義用法。先秦時期,動詞“著”有諸多意義,其中“附著”這個義項與“著”的功能演變密切相關。魏晉南北朝時期,表“附著”義的“著”在“V+著”結構中開始了錯綜復雜的演化過程。蔣紹愚(1994:155-162)認為“著”的歷史變化與前面的V關系密切。V按照能否出現在“V+著+處所名詞”結構中可以分為兩類:①類與處所有關,按動詞本身的時間特性又可細分為靜態(tài)的A類(如:“坐”)和動態(tài)的B類(如:“送”);②類動詞與處所無關,可進一步分為可持續(xù)的A類(如:“占”)和不可持續(xù)的B類(如:“逢”)。他同時提出“著C”來自于具有持續(xù)特征的①A和②A類動詞后的動詞“著”。而根據我們的分析,“完成”義“著”和語氣詞“著”的產生與①B和②B類動詞后的“著”有直接關系。
3.1 “完成”義“著”的產生及發(fā)展
在中古時期的“V+著”結構中,當V由不具持續(xù)性的①B和②B類動詞充當時,其后的“著”是V的補語成分,表示動詞V所造成的結果或呈現的狀態(tài)。在由①B類動詞構成的“V+著+處所名詞”結構中,“著”可以進行兩種不同的重新分析。
一方面,由于在某些特定的環(huán)境中“附著”這種結果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著”逐漸變?yōu)榇我獎釉~。加之其位于主要動詞與處所名詞之間,因此很容易語法化為處所介詞。這便是介詞“著”的來源。例如: (8)先擔小兒,度著·彼岸,還迎大者。(《賢愚經》卷第三)
另一方面,在“V+著+處所名詞”結構中,處所名詞所代表的不僅僅是“著”所依附的處所對象,更是V完成時的終點位置?!案街笔荲完成后的動作,也是V本身所造成的結果。V總是從起點趨向目的地,當行為主體到達目的地時,一個明顯的預設就是該動作已經完成。因此在“V+著+處所名詞”結構中,補語成分“著”的預設意義“完成”逐漸固定下來。如例(8)中,“度著彼岸”不僅表示“度”的終點位置是在“彼岸”,而且暗示著“度”這個動作在到達“彼岸”時已經完成。
“完成”的預設義是“著”其他語法功能演化的關鍵。首先,由于結構中“著”的意義由“附著”向“完成”轉變,處所名詞就不再是語義強制成分必須出現。因此V逐漸從必須帶上處所賓語的①B類動詞擴展到了與處所無關的②B類動詞。這為“著”的發(fā)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受事賓語成分可以以普通名詞的身份進入到“V+著+NP”結構中。詞義已經虛化的“著”演變?yōu)閯酉嘌a語,表示動作V的完成,因此整個結構演變?yōu)橐粋€VCO格式。這個動相補語“著”再進一步發(fā)展便成為了唐宋時期完成體標志“著”(使用情況可參見表一)。例如:
(9)二曰不與,取著·他財物以偷意取。(《中阿含經》卷第三)
(10)雖先說著·法,愛心難遣,故今更說。(《大智度論》卷第四十二)
(11)菩薩聞是已,則舍著·心。(《大智度論》卷第八十二)
(12)此中增擗一事,除打著·泥污衣。(《摩訶僧祇律》卷第九)
(13)以三十二頭,盛著·一函,系縛封印,送與其妹。(《賢愚經》卷第七)
(14)眾比丘皆共非之,因共告天,天取老比丘,捐著·眾外,大迦葉勅諸比丘:“使急就道?!?《佛般泥洹經》卷下)
(15)即問所求爭得遂,都緣聞著·《法花經》。(《敦煌變文·妙法蓮華經講經文》)
(16)何年飲著·聲聞酒,迄至如今醉未醒。(《祖堂集》卷第三)
(17)上堂:“……舉起一足,乾坤一時震動,行著·一步,海水盡皆波濤涌佛……”(《古尊宿語錄》卷第三十八)
(18)離著·善,便是惡。(《朱子語類》卷第五)
“著”的“完成”義用法在不少現代漢語方言中保存了下來,主要集中在西南官話、湘方言、吳語等地區(qū)。有關不同方言中完成貌“著”的讀音演變以及與先行“著”的關系我們另有專文討論,茲不贅述。盡管“完成”義的“著”在不同方言點讀音差別較大,但基本都符合讀作“直略切”的“著”的歷時語音演變規(guī)律。例如:
(19)吃倒[tau]飯(吃了飯)(西南官話:湖北荊門、鐘祥、利川、長陽、秭歸等)(趙元任1948: 1518-1519)
(20)我一天看噠[ta]兩本書。(湘方言:湖南常寧、安鄉(xiāng)、衡陽、常德、長沙、益陽、湘潭、衡陽等) (伍云姬2009:31,61,79,97,134,162,193,281等)
(21)吃□[??]底(吃了進去)(吳語:上海、浙江青田)(梅祖麟2000:162-171)
(22)吃□[da]底(吃了進去)(吳語:溫州)(同上)
3.2 祈使語氣詞“著1”的語法化歷程
祈使語氣詞“著1”的產生是“V著”結構中,表“完成”義的“著”受結構演變及其所在句子上下文語境影響而語法化的結果,下面簡要敘述之。
3.2.1 結構的演變
我們認為“完成”義的出現使“著”終于獲得出現于句末的機會,而動補結構的瓦解,又導致了整個結構語義重心的前移。這兩點是 “著”語法化為祈使語氣詞的直接動因。
首先,伴隨著“V著”結構中V由①B類動詞擴展到了與處所無關的②B類動詞,處所名詞不再是結構的強制語義成分。普通賓語可以出現在“著”后,甚至也可以隱而不現。另一方面,不及物動詞也可以進入這一結構當中。這就為“著”出現于小句句末創(chuàng)造了條件。例如:
(23)每至公坐,廣談,仲治不能對。退著·,筆難廣,廣又不能答。(《世說新語·文學》)
(24)于一切法而皆取著·,是名邪見。(《不退轉法輪經》卷第三)
(25)為身見鏡之所惑亂,妄見有我,即便封著·,謂是真實。(《百喻經·寶篋鏡喻》)
(26)所以者何?若法為彼愚癡取著·,是則凡夫所得。(《大寶積經》卷第一百五》)
不僅如此,我們還發(fā)現V與句末補語“著”之間的關系變得越來越松散。起初,動補結構“V+著”間一般是不能插入其他成分的。但是我們發(fā)現在魏晉時期許多成分就已經可以插入“V+著”之間了。到了唐代,“著”在“VC”和隔開式“VOC”結構中繼續(xù)演變。V與“著”間的關系進一步瓦解,可以插入二者之間的成分更加多樣化。伴隨著V與“著”的距離越來越遠,整個結構的語義重心就從補語完全轉移到了V上,所以V與“著”在語義上的聯系也更加抽象。例如:
(27)若答言:“入·圣·道·著·,久于戒定慧中,……譬如虛空?!?《善見律毘婆沙》卷第十二)
(28)應說如是離音聲法,故名阿羅漢,……取惡慧想·修·智慧著·。(《佛說廣博嚴凈不退轉輪經》卷第三)
(29)師曰:“倒·卻·門前剎竿著·?!?《祖堂集》卷第一)
(30)問:“一物不將來,為什摩卻言放·下·著·?”(《祖堂集》卷第六)
例(29)中動詞“倒”與“著”之間隔著動相補語“卻”和賓語“剎竿”。例(30)“著”與動詞“放”之間出現了趨向補語“下”。在這些情況下,“著”似乎很難再作實詞理解。
3.2.2 語境的作用
在語氣詞“著”的語法化過程中,上下文語境的影響起了決定性作用。起初,“著”通常出現在陳述句中,句中的動作行為一般只涉及動作施與者或說話者個人,與他人無關,“著”僅表示動作過程的結束,如例(26)。但是,當“著”出現在祈使句中時,說話者的動作或行為的決定一般涉及聽話者或其他人,“著”的意義也隨之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此前表示“完成”義的“著”通常具有[+已然]、[+實現]、[+完成]等語義特征,如例(10)中,“說”這一行為必定是在說話之前業(yè)已發(fā)生且完成的。“著”的功能就是補充說明這個已經存在過的動作過程。而在祈使句中,由于句中通常會出現“教”、“讓”、“請”、“小心”等這類同請求、命令、禁止等祈使語氣密切相關的詞語,“著”便不再單純地表示某個動作的完成,而開始逐漸對尚未發(fā)生的某個行為過程作出判斷。這時“著”的語義特征至少已經演變?yōu)閇±實現]、[±完成],表達敘述者要求某人在將來或者某個虛擬的時間段內完成某個動作的語氣。行為動作在對話時尚未發(fā)生更談不上完成,整個句子描述的是一個非敘實的狀態(tài)??梢姟爸钡囊饬x已經進一步虛化,不僅僅只具備在“現在”這個時間段“完成”的意思了。例如:
(31)各請·斂心合掌著·,能加字數唱將(來)。(《敦煌變文·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經文》)
(32)直教·心里分明著·,合眼前程物(總)不知。(《同上·左街僧錄大師壓座文》)
(33)吾曰:“教·汝指點著·,堪作什摩!”(《祖堂集》卷第五)
(34)曰:“……喚維那來,令·安排向明窗下著·?!?《景德傳燈錄》卷第二十)
(35)州才到,吾便唱喏,州云:“小·心·扶事著·。”(《古尊宿語錄》卷第二十五)
由于“著”經常用于祈使句中,久而久之這種表祈使的句式意義也就附著到“著”上。甚至在“教”、“讓”、“請”、“小心”不出現時,“著”也能單獨表示祈使的語氣。此時的“著”就已經完全語法化為祈使語氣詞了。例如:
(36)師云:“添凈瓶水著·!”(《祖堂集》卷第五)
(37)裴對曰:“若怪即曳向下著·?!?《因話錄》卷第五)
(38)君畏(我)去時,你急捉我著·。(勾道興《搜神記》卷第十三)
(39)師曰:“拽出死尸著·。”(《景德傳燈錄》卷第九)
自唐至宋,表祈使的語氣詞“著1”使用已經比較普遍。元明時期,“著1”的使用更加頻繁并且還出現了“者”、“咱”等多種書寫形式(參見呂叔湘1984:68)。例如:
(40)你且兀那屏風背后躲者·。(《元刊雜劇三十種·漢高皇濯足氣英布》)
(41)婆婆,咱今夜子這里宿睡,明早五更時趕燒頭爐香咱·。(《元刊雜劇三十種·看錢奴買冤家債主》)
值得注意的是,在祈使語氣詞“著1”產生以后,完成體標記“著”的使用頻率始終不及 “著1”。即便在現代方言中,“著1”的分布也似乎比完成體助詞“著”廣泛。這一現象可以從語法單位內部的功能負擔(functional load)和外部競爭方面加以分析。首先,作為虛詞的“著”功能十分多樣,可以充當體助詞、介詞、語氣詞等。單就體助詞而言,“著”又同時具備完成、持續(xù)、進行等多種語法功能。而在明清時期,“著”的持續(xù)體標記用法迅速發(fā)展,大大限制了“完成”義“著”的使用。同時,在表達“完成”義的語法單位中,還有強勢的完成體標記“了”與之競爭。同一個語法單位,如果同時擔任幾種不同的語法功能,容易引起語義混淆,于是“著”的完成體標記功能就逐漸被“了”替代。相較之下,語氣詞“著”與體標記“著”在結構位置和語法功能方面區(qū)別較大,不太可能引起表達上的歧義,故它的發(fā)展遠遠快于完成“著”,分布也比其廣泛。
3.3 “著1”向“著2”的演變
從宋代起,“著1”便可以和“且”、“等”、“待”等表示先時的詞語搭配使用。到了元明時期,這樣的用法便更加普遍。祈使語氣詞“著1”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中演變?yōu)榱讼葧r語氣詞“著2”。例如:
(42)師曰:“且·留口吃飯著·?!?《景德傳燈錄》卷第十九)
(43)梅香,安排香桌兒去,我待·燒炷夜香咱·。(《元刊雜劇三十種·閨怨佳人拜月亭》)
(44)被玉筲發(fā)訕,……說:“姐,你休鬼混我,待·我扎上這頭發(fā)著·。”(《金瓶梅》第三十一回)
(45)李瓶兒叫道:“姐夫,你過來,等·我和你說了著·?!?《金瓶梅》第四十回)
(46)薛嫂道:“桂姐,且不要篩上來,等·我和奶奶說了話著·?!?《金瓶梅》第九十五回)
“著2”的產生同祈使句中施事行為(illocutionary act)的主體對象改變有直接關系。Searle(1979:12 -20)將施事行為分為斷言、指令、承諾、表態(tài)及宣告行為五類。根據他的分析,我們認為“著1”到“著2”的語法化過程涉及指令行為(directives)及承諾行為(commissives)二者間的語力轉變。正如上文所述,祈使語氣詞“著1”通常表達說話人(S)對聽話者(H)的某種愿望,希望H實施某個未來的動作行為A,“著”的指令行為按語力的強弱程度可分為:命令/禁止>請求/勸誡>商量。而在表達“商量”語氣的祈使句中,如果句子的直接語力是要求H允許S可以實施某種行為時,施事行為的實際主體其實是S本身,如例(46)“等我和奶奶說了話著”,是S與H商量,能否允許S先實施行為“說”,行為主體是S而不是H。在諸如“等”、“待”、“教”等先行詞的幫助下,祈使句的施事行為逐漸從“商量”轉變?yōu)榱恕吧塘?承諾”,句子表達的核心意義是說話人S自身的意圖,是S要求H允許自己在將來實施某種行為A,S同時承諾在完成行為A之后會實施上文中提到的動作B。也就是說起初“著1”表達的直接語力是“商量”,同時具備“承諾”的間接語力。正是“承諾”這種間接語力的規(guī)約化(conventionalization)導致了“著1”最終語法化為先時語氣詞“著2”。Dahl(1985:11)對語用語法化過程的特點作了如下描述:“當某一范疇使用時,如果某些條件恰好得以頻繁地實現,那么這個條件和范疇之間就會發(fā)展出強有力的聯系,這個條件開始被理解成這個范疇的意義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從某種程度上說,正是先時詞語構建了句子中一個屬于將來的虛擬時間范疇。行為主體S需要在說話的當前時間點到開始進行B之前的這個時間域中完成動作A。盡管這個時候的“著1”依然是祈使語氣詞,但是由于先時詞語與句尾“著1”的反復同現,使“著1”逐漸具備了表示“要求在將來特定時段前完成某個動作A”的隱含義?!跋葧r詞語+VP+著”結構的高頻使用使“著”在具備表達“祈使”的語氣時,逐漸具備了表達“先時”語氣的能力。當表祈使的“著1”反復出現就會使聽話人在聽到類似于例(46)這樣的句子時不再需要進行一個語用推倒過程,而是直接作出了“先時”的理解。這就是所謂的“抄近路得出的隱含義(short-circuited conversional implicature)”(見圖1)。
圖1 “著1”到“著2”的語用推導
另一方面,由于“著1”本身就來源于“完成”義動詞“著”,這使“著”同時具備了表達將來完成的語義基礎。其時間特征如圖2所示。
圖2 “完成”義的“著”的時間特征
“完成”義“著”的演變過程實際上是通過兩個時間域的投射而完成。首先,動詞“著”由表示過去的“完成”投射到了表示將來任意時間段的“完成”,即形成“著1”。其時間特征如圖3所示。
圖3 祈使語氣詞“著1”的時間特征
接下來在先時詞語的幫助下,“著1”所蘊含的時間特征則被限定在了從說話當下到將來某一特定時間點之間。在“先時詞語+S+著”結構中,動作A完成的時間點其實是上下文中出現或隱含的某個動作過程B開始時的參考時間(Refrence Time簡稱:Ref T。其時間特征如圖4所示。)由于B的開始是以A (即VP)的完成為前提的,從這個層面看,“著2”又或多或少的具備了“開始體(inchoative aspect)”的特征。
圖4 先時語氣詞“著(著)2”的時間特征
明代以后,伴隨著“先時詞語+S+著”的高頻使用,“著2”開始可以脫離先時詞語“且”、“等”、“待”等,單獨表達“在將來完成A以后再進行B”的語法意義。例如:
(47)好生的送我到船上者·,咱慢慢的相別!(《元刊雜劇三十種·關大王單刀會》)
(48)他既昧了我的恩養(yǎng)錢,你看我揭底罵一場,出些怨氣咱·。(《元刊雜劇三十種·看錢奴買冤家債主》)
(49)西門慶央及道:“干娘,你休撤科。自作成我則·個·,恩有重報!”(《金瓶梅》第三回)
先時詞語的出現是“著2”重新分析的語境基礎,而“著2”脫離先時詞語單獨表示“先時”意義是其先時功能成熟的標記??梢姡瑵h語“先時”概念的表達經歷了“詞匯手段→詞匯手段+句法手段→句法手段”的演變過程:
1)先時功能只通過“等”、“待”這類表示先時的詞語;
2)在祈使句中,先時的概念通過祈使句句尾的語氣詞“著”強化;
3)在“先時詞語+S+著”結構中,祈使語氣詞“著”被重新分析為表達先時意義的語氣詞;
4)“著”通過功能泛化成為句子表達先時功能的強制性伴隨成分;
5)“著”開始取代先時詞語,獨立表達句子的先時功能。
在現代漢語方言中,“著2”分部較廣,在西南官話、贛方言區(qū)、湘方言區(qū)、晉方言區(qū)、冀魯官話、中原官話、膠遼官話、蘭銀官話、江淮官話、吳語均有部分方言點保存著“著”的語氣詞用法(參邢向東2004)。不過應該注意,在有的方言點,“著1”和“著2”的語音還有細微差別,如:湘方言中的安鄉(xiāng)話“著1”讀[tou],而“著2”讀[?o];綏寧話中“著1”讀[tɑo],而“著2”讀[tɑ];隆回方言中“著1”讀[tε],而“著2”讀[tɑ];石門話中“著1”讀[tau],而“著2”則有[to]、[tau]和[■o]三種讀音(參伍云姬2009:262-273,311,317,247-256)。根據湘方言語音演變的規(guī)律,也可以看出“著2”是屬于更后起的歷史層次。
前文我們已經論證了在漢語中語氣詞“著”是“完成”義“著”語法化的產物之一。在漢語史中除了“著”以外,語氣詞“來”的語法化過程也基本與“著”平行。這也為語氣詞“著”來源與“完成”義“著”提供了旁證。
完成助詞“來”產生于唐代,最初只能表示“已然”的“完成”,后來才發(fā)展出表示“未然”的“完成”義。例如:
(50)皇情未曉志公說,大士金剛已講來·。(《祖堂集》卷第十三)
(51)我的兒,恁地乖覺,長大來·定是聰明伶俐的。(《金瓶梅》第五十七回)
當表完成的“來”位于句末時,便表逐漸具備了祈使語氣詞的功能。例如:
(52)今日功罪已明,老夫須回圣人的話來·。(《薛仁貴》一折)
(53)你看佛殿上沒人燒香呵,和小姐閑散心耍一回去來·。(《西廂記》一本楔子)
同樣,在出現先時詞語語境中,語氣詞“來”也發(fā)展出了先時語氣詞的用法,而這類功能依然保留在漢語方言中。例如:
(54)娟娟上白:“聽的京里來信,待俺那邊看來·。”(《聊齋俚曲》)
(55)客房里和人說話,待我聽來·。(同上)
(56)想看電視,作業(yè)做完了來·。(成都方言)
(57)你等一哈,我出去看了來·。(遵義方言)
另外,我們注意到無論是在元明時期還是現代漢語方言中,“著”后都可以跟上一個接續(xù)小句以表示后時的動作,如例(47)和(49),方言的例子如:
(58)這件衣服先試哈哆·,要得再買。(成都方言)
(59)我喫嘎飯噠·再找你。(婁底方言)
(60)這管筆你用倒著·,有好的我再給你換。(武漢方言,轉引自蕭國政2000)
但例句中的“再”似乎都是不可省略的,因此應該看作是“著”和“再”共同負擔起了接續(xù)后時成分的語義功能。如果祈使句中的后時成分已經在上文中出現,“著”后的后時動作行為一般都會承上省略??梢?,祈使特征的保留從某種程度上限制了“著”接續(xù)后時小句功能的發(fā)展。但我們不能因此忽略先時語氣詞“著”在語義層面的接續(xù)作用,更值得一提的是:從跨語言的視角看,“完成”義語素是接續(xù)詞的主要來源之一。這也為先時語氣詞“著”來源于“著”的“完成”義用法提供了類型學證據(參見Henie&Kuteva2002:183)。
本文重點探討了語氣詞“著”的來源及功能演變。我們認為語氣詞“著”與持續(xù)體標記“著C”沒有傳承關系。祈使語氣詞“著1”是補語位置的“完成”義動詞“著”在句末語法化的結果。元明時期,“著1”在出現先時詞語的語境中演化為先時語氣詞,“著”的演化過程有其自身的語義基礎,同時也是語境影響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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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苗,女,1987年生,四川瀘州人。武漢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博士生,主要從事漢語史及漢語語法研究。
The Origin of Modal Particle“zhe”in Mandarin and Related Issues
Wang Miao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WuhanUniversity,WuhanHubei430072
“Zhe”(著)is used as imperative and anterior particles in modern Mandarin.These functions are not directly related to the continuous dynamic auxiliary“zhe”but are the results of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the verb“zhe”that denotes completion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pragmatics and evolution of specific grammatical structures.Under the impact of cognitive projection mechanism,the imperative particle“zhe”was grammaticalized as an anterior mood particle.The imperative particle“zhe”that usually expressed the mood of request or discussion gradually began to express commitment as its indirect illocutionary force,which in turn began to give rise to the form of anterior particle“zhe”.
“zhe”;completive;consecutive;anterior
H109.3
A
1671-9484(2015)05-0494-10
2014年11月6日 [定稿日期]2015年4月22日
10.7509/j.linsci.201504.029946
*本文得到2014年度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2014111010207)資助。本文曾得到武漢大學文學院盧烈紅教授和巴黎七大東亞語言文化學院齊沖教授的指導,《語言科學》編輯部及匿名評審專家亦提供了寶貴的修改意見,在此一并致謝。文中錯漏概由作者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