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許波
(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甘肅 蘭州 730020)
漢初高祖劉邦為鞏固政權(quán),分封了許多諸侯王,到文、景之時,有些諸侯王勢力已非常強(qiáng)大。如吳王劉濞、淮南王劉安等,他們仿效戰(zhàn)國公子好客養(yǎng)士之風(fēng),招致大批游士。這些游士“陪從游宴且為之劃策”[1](P87)。其中梁孝王劉武尤著,“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東游說之士,莫不畢至,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之屬”[2](P2083),此外還有枚乘、司馬相如、莊忌、公孫乘等人,濟(jì)一時之盛。梁園賓客作為最早的文人群體[3](P75-79),對后世影響深遠(yuǎn)。王永寬《論歷代文士的梁園情結(jié)》一文注意到中國文學(xué)史上歷代許多文士都有梁園情結(jié),詩詞文賦常常寫到梁園,較有啟發(fā)性[4](P22-25),但因是概述歷代,對唐代敘述難免著墨不多,未及深入。其實,作為唐代最有代表性的文體,唐詩中有大量的歌詠梁園宴集的作品,其中有更多的內(nèi)涵值得去挖掘。本文認(rèn)為唐代詩人歌詠梁園宴集主要體現(xiàn)在苑囿之盛與人才之盛兩個方面,而其又同唐人自己的際遇緊密相連。
唐詩稱引梁園宴集主要包括宴集的所在地梁園與參加者梁王、鄒陽、枚乘、司馬相如等。終唐一世,共有70 位詩人188 首詩稱引梁園宴集①本文統(tǒng)計依據(jù)清人編《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 年版)、陳尚君輯?!度圃娧a(bǔ)編》(中華書局1992 年版) 及陳貽焮主編《增訂注釋全唐詩》(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1 年版)。文中所引唐詩如無另注皆出自中華書局1960 年版《全唐詩》。。其中,初唐7 位詩人10 首; 盛唐14 位詩人47 首; 中唐23 位詩人69 首;晚唐26 位詩人62 首。詩人排名依次為: 白居易15 首;劉禹錫、羅隱14 首; 李白13 首; 高適8 首; 李商隱7首; 杜甫、劉長卿、韋莊各6 首; 李嶠、張說、李紳、許渾各4 首; 岑參、韋應(yīng)物、杜牧、黃滔、齊己各3 首。
從以上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初唐稱引梁園宴集是個別現(xiàn)象,詩人們偶一為之。盛唐詩人詩作數(shù)量均有很大增加,其中詩作數(shù)量增長尤為明顯,并且主要體現(xiàn)在大詩人身上,其中李白13 首、高適8 首、杜甫6 首,三人共27首,占了57.4%。他們都是引領(lǐng)詩壇趨向之詩人。之后中晚唐稱引梁園宴集成為詩壇普遍現(xiàn)象。中唐詩歌數(shù)量最多,而晚唐稱引詩人最多。在這些詩中,無論全篇吟詠還是字句用典,都反映了梁園宴集是詩人們津津樂道的往事,是他們集體的追憶。
梁園為西漢梁孝王劉武所營建,又名“梁苑”、“兔園”、“菟園”。劉武為文帝次子,與景帝同為竇太后所生,初封淮陽王,前元十二年(前168 年) 徙為梁王。景帝平定吳楚七國之亂時,梁王立下大功,“其后梁最親,有功,又為大國,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余城,皆多大縣” ( 《史記·梁孝王世家》)。又因深受竇太后喜愛,“賞賜不可勝道。于是孝王筑東苑,方三百余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宮室,為復(fù)道,自宮連屬于平臺五十余里?!睎|苑即梁園[5](P18-22)。葛洪《西京雜記》記其盛景曰: “梁孝王好營宮室苑囿之樂,作曜華宮,筑兔園。園中有百靈山,山有膚寸石、落猿巖、棲龍岫。又有雁池,池間有鶴洲鳧渚。其諸宮觀相連,延亙數(shù)十里。奇果異樹,瑰禽怪獸畢備。王日與宮人賓客弋釣其中?!保?](P82)枚乘的《梁王菟園賦》則集中描繪了菟園的風(fēng)光物產(chǎn)與天下人爭相游覽的盛況[7](P18)。
梁王地位之尊崇與梁園之繁盛在后世影響深遠(yuǎn)。到了唐代詩歌中經(jīng)常用梁王借指唐代之諸王,以梁園借指諸王之府邸苑囿。武則天稱帝后,曾大封武姓侄孫為王,武三思被封為梁王,故唐詩中常稱其宅為梁園,如張說《安樂郡主花燭行》“珊瑚刻盤青玉尊,因之假道入梁園。梁園山竹凝云漢,仰望高樓在天半”[8](P939),魏元忠《修書院學(xué)士奉敕宴梁王宅》“大君敦宴賞,萬乘下梁園”等。此外也常以梁王借指其他諸王,以梁園借指其他諸王之府邸苑囿,如白居易《題故曹王宅》“捐館梁王去,思人楚客來”以梁王借指曹王,元稹《恭王故太妃挽歌詞二首》之一“燕姞貽天夢,梁王盡孝思”以梁王借指恭王。孟浩然《同盧明府餞張郎中除義王府司馬海園作》“冠蓋趨梁苑,江湘失楚材”,梁苑指義王府; 徐晶《贈溫駙馬汝陽王》“梁邸調(diào)歌日,秦樓按舞時”梁邸指汝陽王宅; 劉商《觀獵三首》之二“梁園射盡南飛雁,淮楚人驚陽鳥啼”,以及《觀獵三道》之三“梁園日暮從公獵,每過青山不舉頭”,因李勉乃宗室鄭王元懿之后,所以詩人也以梁園借指其苑囿。以梁園來稱贊諸王府邸苑囿的豪華,可見唐代詩人心中對梁園興盛的普遍認(rèn)識。
但唐詩中很少對梁園苑囿之盛的正面描寫,而是多將筆墨集中于唐時梁園古跡的衰敗。例如: 岑參《梁園歌送河南王說判官》“君不見梁孝王修竹園,頹墻隱轔勢仍存。嬌娥曼臉成草蔓,羅帷珠簾空竹根”; 高適《宋中十首》之一“悠悠一千年,陳跡唯高臺。寂寞向秋草,悲風(fēng)千里來”,以及《宋中十首》之三“梁苑白日暮,梁山秋草時。君王不可見,修竹令人悲。九月桑葉盡,寒風(fēng)鳴樹枝”; 李賀《梁臺古愁》“蘆洲客雁報春來,寥落野篁秋漫白”等。西漢時盛極一時的梁園歷經(jīng)近千年的風(fēng)雨,到唐代時已只剩下荒草野徑、斷壁殘垣,唐代詩人筆下的梁園正是如此荒涼。
如何理解唐詩中梁園興盛與衰敗兩種形象呢?借指唐代諸王苑囿客觀上反映了唐人對梁園昔時盛極一時的向往,同時以梁王借指唐時諸王也體現(xiàn)了唐人對大漢盛世的追求。但是梁園的興盛畢竟已成為歷史,唐代詩人眼中的梁園已風(fēng)光不再,站在衰敗的梁園前,詩人們更多是憑吊、追懷,為美好事物的破滅而感到惋惜傷懷。見到了比較繁華的苑囿,就會想這就是漢代的梁園,見到了現(xiàn)在梁園的衰敗景象,就會想昔時豪華繁盛的梁園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惋惜傷懷更加彰顯了梁園昔日的繁華,因此,唐詩中梁園的盛與衰又可以統(tǒng)一在一起。
如果僅僅是苑囿之盛,梁園不可能在后代產(chǎn)生那么大的影響。與苑囿之盛相比,梁園更引人注目的還是其賓主濟(jì)濟(jì)一堂的盛景。
梁園賓客雖兼有謀士的身份,如羊勝、公孫詭即因刺殺諫止景帝傳位于梁王的袁盎及其他議臣十余人,而被迫自殺。但對后世影響深遠(yuǎn)的卻是他們文學(xué)的那一面。班固《漢書·枚乘傳》言“梁客皆善屬辭賦,乘尤高”。《西京雜記》形象地記述了梁王與賓客宴集作賦的情景,“梁孝王游于忘憂之館,集諸游士,各使為賦”,枚乘為《柳賦》,路喬如為《鶴賦》,公孫詭為《文鹿賦》,鄒陽為《酒賦》,公孫乘為《月賦》,羊勝為《屏風(fēng)賦》,“韓安國作《幾賦》,不成,鄒陽代作”,“鄒陽、安國罰酒三升,賜枚乘、路喬如絹,人五匹”。南朝宋謝惠連《雪賦》虛構(gòu)了梁孝王宴集賓客吟詠雪景的場景: “歲將暮,時既昏,寒風(fēng)積,愁云繁。梁王不悅,游于兔園。乃置旨酒,命賓友,召鄒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至右。俄而微霰零,密雪下,王乃歌《北風(fēng)》于《衛(wèi)詩》,詠南山于《周雅》。授簡于司馬大夫曰: ‘抽子秘思,聘子妍辭,侔色揣稱,為寡人賦之!’相如于是避席而起,逡巡而揖。曰: ……鄒陽聞之,懣然心服。有懷妍唱,敬接末曲。于是乃作而賦積雪之歌。歌曰: ……又續(xù)而為白雪之歌。歌曰: ……歌卒。王乃尋繹吟玩,撫覽扼腕,顧謂枚叔,起而為亂。亂曰: ……”[9](P591)具體情事雖為虛構(gòu),但其栩栩如生地描繪使梁園賓客對后世的影響更為深遠(yuǎn)。
至唐代,梁園賓客濟(jì)濟(jì)一堂的文學(xué)盛會依然為文人們所追懷欣羨,他們紛紛在詩中以梁園賓客自比或稱人,如李白《秋夜與劉碭山泛宴喜亭池》“文招梁苑客”,詹锳箋曰“梁苑客蓋指李白、杜甫與高適等也”[10](P1161)。眾賓客中尤以鄒陽、枚乘二人最受人關(guān)注,終唐一世,不乏詩人稱詠,如張說《藥園宴武輅沙將軍賦得洛字》“文學(xué)引鄒枚,歌鐘陳衛(wèi)霍”,王維《奉和圣制賜史供奉曲江宴應(yīng)制》“侍從有鄒枚,瓊筵就水開”,李白《贈王判官時余歸隱居廬山屏風(fēng)疊》“荊門倒屈宋,梁苑傾鄒枚”,韓愈《憶昨行和張十一》“車載牲牢甕舁酒,并召賓客延鄒枚”,李商隱《偶成轉(zhuǎn)韻七十二句贈四同舍》“路逢鄒枚不暇揖,臘月大雪過大梁”等。
在自比梁園賓客的同時,詩人們還把文學(xué)宴集酬唱中地位、聲望較高的人比為梁王,中唐時人王建、劉禹錫、白居易即常將令狐楚比作梁王,如王建《寄汴州令狐相公》“秋日梁王池閣好,新歌散入管弦聲”,劉禹錫《酬令狐相公早秋見寄》“今日文章主,梁王不姓劉”,白居易《雪中寄令狐相公兼呈夢得》“兔園春雪梁王會,想對金罍詠玉塵”等。
唐代詩人在其詩篇中稱引梁園宴集的方式與角度雖有所不同,但梁王愛才與賓客多才是其關(guān)注較多的兩個方面。
梁孝王因懷賢納士而被后人稱頌。在唐詩中,梁王同樣是以這種形象出現(xiàn)。他優(yōu)禮鄒陽、枚乘,“已將優(yōu)禮及鄒枚”( 韓偓《錫宴日作》); 令司馬相如與諸生同游,始“游梁得主人”(祖詠《酬汴州李別駕贈》); 正如韋應(yīng)物所言“梁王昔愛才,千古化不泯”(《大梁亭會李四棲梧作》),梁王的愛才形象深入人心。與梁王愛才相比,唐詩更多關(guān)注賓客多才,如高適所言“梁王昔全盛,賓客復(fù)多才”( 《宋中十首》其一)。梁園賓客的才華集中體現(xiàn)在言語文學(xué)上,如“言語漢鄒枚” ( 元稹《詠鶯》)[11](P1034)、“枚藻清詞律,鄒談耀辯鋒”( 李嶠《夏晚九成宮呈同僚》)、“文學(xué)引鄒枚”(張說《藥園宴武輅沙將軍賦得洛字》)、“文招梁苑客”( 李白《秋夜與劉碭山泛宴喜亭池》)。
梁園賓客作為一個文學(xué)團(tuán)體在文學(xué)史上引人注目,主要是因為他們的辭賦創(chuàng)作。唐代詩人也注意到這一點(diǎn)。錢起“梁國遺風(fēng)重詞賦”( 《送興平王少府游梁》) 是從梁王言起,楊巨源“梁王舊客皆能賦”(《秋日登亭贈薛侍御》) 則是從賓客談起。梁王及其賓客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賦為紐帶連接起來的文人群體。相如客游梁王的最主要原因也正是“景帝不好辭賦”??梢赃@樣說,梁王愛才與賓客多才,其才又主要體現(xiàn)在辭賦創(chuàng)作上。
正是因為梁王愛才與賓客多才的賓主相得,才形成了梁園宴集令人向往的盛況,唐代詩人對他們的關(guān)注,在體現(xiàn)了詩人們對自己才華自負(fù)的同時,更多地表現(xiàn)了對梁王這樣愛才之人的渴求。
1.梁園在唐詩中以盛和衰兩種形象出現(xiàn),以梁王借指唐代諸王,以梁園借指諸王之府邸苑囿,反映了唐代詩人心中對梁園興盛的普遍認(rèn)識,而對唐時梁園古跡衰敗的惋惜傷懷同樣彰顯了梁園昔日的繁華。因此,唐詩中梁園的盛與衰又可以統(tǒng)一在一起。
2.梁園賓客濟(jì)濟(jì)一堂的文學(xué)盛會令唐代詩人追懷欣羨,他們紛紛在詩中稱頌懷賢納士的梁孝王,而以梁園賓客自比或稱人。這在體現(xiàn)了詩人們對自己才華自負(fù)的同時,更多地表現(xiàn)了對梁王這樣愛才之人的渴求。
3.唐詩中梁園的盛衰是苑囿之盛的表現(xiàn),賓主相得濟(jì)濟(jì)一堂是文學(xué)之盛的表現(xiàn),苑囿之盛與文學(xué)之盛又是統(tǒng)一在一起的,并且唐人在追懷之時,往往滲入自己的身世之感。如王昌齡之《梁苑》詩: “梁園秋竹古時煙,城外風(fēng)悲欲暮天。萬乘旌旗何處在?平臺賓客有誰憐”。前兩句描寫梁園凄涼的景色,后兩句感慨梁園賓客不在。明人唐汝詢《唐詩解》評曰“因目前之寂寞想昔日之豪華而深惜之”,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評曰“因目前之寂寞,想昔日之豪華也。見憐才好客世間所少,安得梁王常在哉。少伯自負(fù)舉宏詞科而仕止外僚,故感梁苑而致慨也”[12](P9),詩人的懷古之思是與不遇之感深深聯(lián)系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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