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碩
摘要:《聊齋志異》里有一類記述怪異非常之事的短篇,較之另一類精心結撰的狐鬼花妖故事,自然是缺乏文學的審美特性,不為讀者喜愛,研究者亦較少關注。這類篇什紛繁多樣,作法和意義不一。值得重視的是,其中許多書寫時事的篇什,所敘之事,雖然荒怪,卻記錄了蒲松齡生活的那個時代——明末清初的重大歷史事件,而且意蘊深邃,有著相當的歷史價值和文學欣賞性。
關鍵詞:聊齋志異;時事;短篇;歷史事件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大體上是兩種文類的敘事。紀曉嵐批評其書是“一書而兼二體”,一類是六朝志怪書式筆記體,一類是唐人傳奇式紀傳體。現(xiàn)代研究者稱《聊齋志異》集志怪傳奇小說之大成。最富文學魅力的是篇幅漫長、記敘委曲、描繪如生的傳奇體的狐鬼花妖故事,大受讀者喜愛,深為文士欣賞;另一類基本上是記述見聞、粗陳梗概的短章,多怪異非常之事,涉于荒怪,不大為讀者喜歡,批評家也較少關注,造成《聊齋志異》研究重前一類篇章輕后一類篇的不無理由的偏向。
清代評點《聊齋志異》最為周至懇切的馮鎮(zhèn)巒在其《讀聊齋雜說》中說:“此書多敘山左右及淄川縣事,記見聞也。時亦及于他省。時代則詳近世,略及明代。先生意在作文,鏡花水月,雖不必泥于實事,然時代人物,不盡鑿空?!边@主要是就《聊齋志異》中“記見聞”的短篇說的,雖是泛泛而言,卻道出了這類篇什的基本特征:“詳近世”,就是多為作者當代現(xiàn)實的人事;“意在作文”,“不泥于實事”,也“不盡鑿空”,要重在領會其中的真實內容和意思。
一
《聊齋志異》記述當代奇聞異事的篇幅極多,所記之事涉及自然災害、社會現(xiàn)象諸多方面,記法也極不一致。有些純屬記述作者所見所聞,還有轉述別人所述所記者。如《瓜異》:“康熙二十六年(1687)六月,邑西村民圃中,黃瓜上復生蔓,結西瓜一枚,大如碗?!?① 是植物生理變態(tài),是當時人不能理解的。《鼠戲》:北京街市上有人“賣鼠戲”,肩上扛一“戲樓狀”的小木架,手拍鼓板,口唱曲子,老鼠在其上“人立而舞,男女悲歡,悉合劇中關目”。這是一種調弄老鼠營生的“玩藝”,外省人沒有看見過,便以為奇事?!兜卣稹罚嚎滴跗吣辏?668)魯中大地震,濟南震感強烈,有些人倉皇竄出戶外,“男女裸聚,競相告語,并忘其未衣也”。此次震災,史志有記載,作者為文寫了些具體情況,添加了點趣味性。《水災》:康熙二十一年(1682),當地先是“苦旱”,初夏下了場小雨,有位老翁預言“大水將至”,村人不信。不久,“雨暴注,徹夜不止,平地水深數尺,居廬盡沒。一農人棄其兩兒,與妻扶老母,奔避高阜”,“水落歸家,見一村盡成墟墓;入門視之,則一屋僅存,兩兒并坐床頭,嬉笑無恙。咸謂夫婦之孝報云”。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有事件,雖然加入了所謂“孝報”的不實的或事出偶然的事情,從而有了點教化意思,但還是如同一篇新聞報導,這些篇什都屬于筆記雜錄,有些許社會史料價值。
《聊齋志異》里更有許多道聽途說、荒誕不經的篇什。如《頭滾》:“蘇孝廉貞下封公晝臥,見一人頭從地中出,其大如斛,在床下旋轉不已,驚而中疾,遂以不起。后其次公就蕩婦宿,罹殺身之禍,其兆于此耶?”蘇貞下,名元行,淄川人。他雖是蒲松齡的友人,這種事絕對不會有。《化男》:“蘇州木瀆鎮(zhèn),有民女夜坐庭中,忽星隕中顱,仆地而死。其父母老而無子,止此女,哀呼急救。移時始蘇,笑曰:‘我今為男子矣!驗之,果然?!蹦信冃缘氖率怯械?,但絕不會是由于隕星中額,上天垂憐其父母無子?!洱埲狻罚骸敖酚耔裕骸埗阎?,掘地數尺,有龍肉充牣其中,任人割取,但勿言“龍”字?;蜓浴按她埲庖病保瑒t霹靂震作,擊人而死?!弊詈筮€聲明:“太史曾食其肉,實不謬也?!毖灾忚彛惭谏w不住其為無稽之談。這類篇什沒有什么意思,我們也不必強作解人。有些篇則是出自主觀附會,對讀《何仙》、《蚰蜒》兩篇,可知是借怪異事揭發(fā)時任山東學政朱雯貪賄昏庸,不能公正衡文取士。
二
值得注意的是,《聊齋志異》里有一批關乎時事的奇聞異事,把這些篇什排列起來,從作者蒲松齡出生前到晚年的那一歷史階段里發(fā)生的、特別是其家鄉(xiāng)周邊發(fā)生的一些歷史大事件,大都在其中留下了或隱或顯的烙記,鬼怪故事傳達出一些真實的歷史信息。
譬如《遼陽軍》:一位山東沂水人充軍關外遼陽,“會遼城陷,為亂兵所殺,頭雖斷,猶不甚死”。冥吏檢點鬼簿,認為他不應死,便給他又安上頭,送回沂水。沂水令疑其為逃犯,要施刑法。他爭辯說:“斷頭可假,城陷不可假。設遼城無恙,然后受刑不晚?!睌等蘸?,遼陽失陷消息傳來,便把他釋放了。遼陽失陷是指明末天啟元年(1621)滿洲兵攻陷遼陽的大戰(zhàn)役,戰(zhàn)斗非常激烈殘酷,明朝守軍全軍覆沒,軍民死傷甚眾,遼東經略袁應泰自刎(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補遺二》)。此是蒲松齡出生二十年前的歷史事跡,由于滿洲兵攻陷遼陽,許多百姓逃離,輾轉渡海到了山東。大戰(zhàn)亂之后,往往會有千奇百怪的傳說流傳下來,而這種種傳說也就成了傳遞歷史信息的密碼。蒲松齡可能是從前輩老人講述而記之的,他有“新聞總入狐鬼史”的雅好。不論他是否意識到個中的意義,題作《遼陽軍》,特地交代沂水某為被遣戍的刑事犯,斷頭再續(xù)被送回原籍,合乎情理地受到縣令的懷疑,待確認了遼陽城陷的消息方才獲釋,又回到遼陽陷的原點上,原來作為這個鬼怪傳說發(fā)生背景的事件,便成了要傳達的歷史信息,或許可以仿造傳說中受重傷而未死的沂水某的話說,斷頭的事荒唐,“無可憑信”,而要記住的是遼陽城陷這件歷史。
《鬼隸》與《遼陽軍》頗相似,敘寫的是北兵(即清兵)屠戮濟南的特大事件:歷城縣兩位衙役,奉縣令韓承宣命到外地公干,“歲暮方歸”,途中遇到兩位穿公服的人,同行交談,知是濟南城隍鬼隸。鬼隸告訴人隸:濟南將有大劫,殺人近百萬,他們就是去東岳(古時傳說的冥間大帝)投遞死亡名冊的,并讓人隸衡量罪輕禍大,現(xiàn)在不要回濟南?!拔磶祝北笾?,屠濟南,扛尸百萬。二人亡匿得免”。這篇故事,可謂通篇鬼話,卻又處處是真實的。據史志,韓承宣是明崇禎十一年(1637)蒞任歷城縣令的,明白顯示所說“濟南大劫”,就是崇禎十一年(1938)清兵越長城長驅山東屠濟南大肆燒殺劫掠的事件;鬼隸云“期在正朔”,即正月初,亦與史志相合。所謂“殺人近百萬”,“扛尸百萬”,亦非夸大其詞。清人作史志,都避重就輕,只載俘獲人口多少,不講殺戮之兇殘,《明史·莊烈帝本紀》更全然缺載?!睹鲗嶄洝份d劫后朝廷命楊景昌巡按山東,核城陷之故,楊景昌至濟南,瘞城中積尸十三萬,雖非全部,數目也夠大了。近年,研究者從明末文獻中發(fā)掘出死難官員親屬去濟南巡人覓尸者的記述,說是“但見城中焚殺已空”,“百萬慘屠,全家泯滅”。歷城縣令韓承宣在城陷時,率家人數十人,持械格斗,都被殺死(據董文成《〈聊齋〉異史考實》,《國際第二屆聊齋學討論會論文集》)。濟南慘屠,首先強烈震撼了周邊地區(qū)的民眾,當時驚恐不安,事后不斷傳遞著種種兇訊。蒲松齡從童年時候便時有耳聞?!豆黼`》將這一驚天慘事的信息濃縮于一場人隸與鬼隸對答的“鬼話”里,構思精巧,敘述極從容,置詞造句頗講究意蘊,必定不是記錄傳聞,而是精心結撰的。年長于他的鄉(xiāng)前輩如唐夢賚、高珩乃至鄰縣的王士禛兄弟等人的著述中,都沒有留下點曾經使他們震驚恐慌的信息,這也見得蒲松齡這位窮書生的可愛了。
三
《鬼哭》敘寫的是蒲松齡少年的時候親身經歷過的謝遷之變中的事:
謝遷之變,宦第皆為賊窟。王學使七襄之宅,盜聚尤眾。城破兵入,掃蕩群丑,尸填墀,血至充門而流。公入城,扛尸滌血而居,往往白晝見鬼,夜則床下磷飛,墻角鬼哭。一日王生皞迪,寄宿公家,聞床下小聲連呼:“皞迪!皞迪!”已而聲漸大,曰:“我死得苦!”因哭,連聲皆哭。公聞,仗劍而入,大言曰:“汝不識我王學院耶?”但聞百聲嗤嗤,笑之以鼻。
王七襄無奈,舉辦了水陸道場,請和尚誦經超度,“鬼怪遂絕”。
謝遷之變是清初淄川發(fā)生的一場大動亂,《淄川縣志》卷三“兵事”載之:
順治四年六月壬午,高苑賊謝遷,先伏賊城內,夜半,垂繩引賊上城,遂潰。賊見城堅,據之,號召東山黨羽數千入焉。大兵旋集,鑿長濠圍之,凡兩月,從地道引火炮轟城,城崩,賊始殲。
蒲松齡執(zhí)友張篤慶的《厚齋自著年譜》中記述較詳:
先是城中有諸無賴貴游子弟及數十惡少年,行不軌,導賊夜入城,城遂潰。謝賊盤踞城池,為搶擄計,欲飽而飏耳。不意青、濟兩郡大兵陸續(xù)圍城,既而都統(tǒng)滿兵、守臺監(jiān)軍皆至,賊如游釜中,不得出。然淄城創(chuàng)修未久,堅完高峻,城中粟米、守御之具畢備。賊遂脅居民守城,圖存茍活,且以連旬積雨,賊屢欲遁,不能脫。官軍時以大炮擊城中,轟擊電掣,炮石縱橫,城中莫敢仰視,吾家七叔祖,與賊黨丁可澤有夙怨,丁入城,叔祖被執(zhí),罵賊不屈,死。吾家余皆閉門靜守,無見害者?!敶嘶鹧桌彛侵芯尤擞袷?,駢首罹災者,如戮雞頭?!菚r,余雖童呆,往往從戟林劍樹中,見死人枕籍,血流滿庭,彼時亦知懼也。至今回想,尚覺魂驚骨悚。
張篤慶為官宦大族子弟,其七叔祖張瑞泰抗拒謝遷軍被殺,自然不會同情“賊”方,但其記述還是寫出了官兵破城大肆殺戮的慘狀,數十年后尚心有余悸。
蒲松齡當時才七、八歲,在那些驚恐的日子里,也會余有張篤慶那樣的見聞、感受,日后才會作有這篇《鬼哭》,也大體像張篤慶回憶的情況,沒有寫謝遷隊伍入城后劫掠燒殺,只說到“宦第皆為賊窟”這種極正常的事,因為官宦家深宅大院可以駐扎,有糧食供軍需。而官兵破城,“掃蕩群丑”卻極兇惡,殺戮極多,至于“尸填墀,血至充門而流”,雖然沒有像張篤慶那樣渲染恐怖氣氛,卻由此順理成章地引出小說的主體情節(jié):王學使七襄的宅第里“白晝見鬼”,夜聞鬼哭,讓被官軍殺戮的人鬼哭訴:“我死得苦!”這應當是作者作此小說的基本命意所在。
王學使七襄、王生皞迪都實有其人。王皞迪,名磚,是蒲松齡館東畢際有的外甥,而年紀比畢際有還大幾歲,稱之為“王生”,是因謝遷之變時,他還沒有進入中年,或亦表說明這篇《鬼哭》是蒲松齡初始寫作時期的作品,不知為什么把他拉來耳聞鬼哭,充當此異聞的當事人。王學使七襄,名昌蔭,明末進士,官河南固始知縣,入清,起為戶部主事,擢福建道御史,順治四年(1647)調順天學政(《淄川縣志》卷五“選舉志”)。這年丁內艱在家遇上謝遷之變。他城中宅第中“白晝見鬼”,“夜聞鬼哭”,他仗官勢持劍恫嚇被官兵殺戮的謝遷兵丁之鬼,受到群鬼的嗤笑,當是當地書生或者竟是蒲松齡造作出來的,篇末“異史氏曰”:
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當陷城之時,王公勢正烜赫,聞聲者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終耶?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猶不可以嚇鬼,愿無出鬼面以嚇人也!
說王昌蔭當官兵破城之時“勢正烜赫,聞聲者皆股栗”,意味著這位原本算不上烜赫的學政,應是在官兵攻陷縣城后,參與了搜捕藏匿起來的謝遷黨徒、特別是從逆的紳民的行動,受到了統(tǒng)領官軍的官員的器重,紳民怕被指認為從賊、與賊有聯(lián)絡。小說中寫他城破初始便匆忙入城,“扛尸滌血而居”,就說明了這一點;宅中“白晝見鬼”,夜聞鬼哭訴苦,他仗官勢嚇鬼,受到群鬼“嗤笑”,也就是情理中的事。中云“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終”,即不得善終,俗話說不得好死,更是一句憤恨詛咒語,也是一句實話。《清實錄·世祖實錄》載,王昌允(“蔭”譯音改字)任順天學政后,接連改遷,在監(jiān)察御史任革職,順治十四年(1657),“以窩盜殺人及諸不法事,訉實,棄市”,果然未得善終。這應該是蒲松齡敢于指名道姓的緣故。
《野狗》記述的是膠東于七之亂中一位鄉(xiāng)民遇險的事。于七之亂發(fā)生在清初山東棲霞縣一帶,一度占領數州縣,聲勢頗大。順治十八年(1661)清廷派靖東將軍濟席哈會同山東總都祖澤溥統(tǒng)領諸路兵進行圍剿,殺戮極眾,株連甚廣?!渡綎|通志》、《萊陽縣志》等書均有記載。淄川當省城濟南通往膠東的大道,官軍往返、押解俘虜都要經過。蒲松齡當時已經成年并成了秀才,多有耳聞目睹,有直接的感受,自然少不了要作小說。
《野狗》篇幅不太長,只粗陳梗概地記述一位鄉(xiāng)民李化龍從山中歸家的路上,遇到了兩件險情。先是“值大兵宵進,恐罹炎昆之禍,急無所匿,僵臥于死人之叢,詐作尸”,未被發(fā)現(xiàn),逃過一命。接下來“忽見缺頭斷臂之尸,起立如林。內一尸斷首猶連肩上,口中作語曰:‘野狗子來,奈何?”隨后“有一物,獸首人身,伏嚙人首,遍吸其腦”,又形成對鄉(xiāng)民生命的威脅。他從身下地上摸到一塊碗大的石頭,“驟起,大呼,擊其首”,怪物嚎叫一聲,嘴吐鮮血,“負痛而奔”,又逃過一命。這位鄉(xiāng)民遇到的險情,前一次來自“大兵”,是實寫,后一次來自“野狗子”,是幻筆,故事將兩者串聯(lián)起來,同時放在了危及鄉(xiāng)民生命的位置上,兩者也就有了內在的隱喻關系:“嚙人首”、“吸其腦”的野狗子是“殺人如麻”的大兵的象征物。
這種意思還可以從篇名“野狗”、人尸呼作“野狗子”的怪物之名尋繹出來。野狗子是“獸首人身”,猶說狗頭狗腦的人。民間常用以指稱行事不正的人,如稱壞官為狗官,舊時代穿黑色制服的警察為黑狗子,為權勢者奔走效勞的人為走狗等?!耙啊庇幸巴?、野蠻、野生等多個義項。鄉(xiāng)民不知其為何物,群尸呼其為“野狗子”,作者特取其為篇名,應當是深有用心,暗示鎮(zhèn)壓于七之亂的大兵是外來的野蠻的清兵,個中含有敵對的意思。
另一篇《公孫九娘》開頭便明白交代:“于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于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撐天?!边@段是作為小說主體故事的現(xiàn)實背景敘出,實則正是蒲松齡作此小說的命意所在。清廷派大兵鎮(zhèn)壓于七軍,不僅殺戮極多,與于七軍有牽連者也少有幸免,而且還大肆搜捕有嫌疑的紳民,多達數百家,押解到省城濟南按察司治罪,重要者還要解往北京刑部獄審理處置。做過浙江按察使的著名詩人宋琬,就涉嫌全家男女老少許多人被拘捕下獄受刑,有的受折磨致死(《九哀歌》,《宋琬全集》)。這件歷史大慘案清代官方史志載其事,都不言殺戮之多,株連之廣,當時眾多的著名文人都緘默不語,蒲松齡假小說且是公然書寫之,果是有民族良心和勇氣。著名歷史學家趙儷生教授特稱賞此篇,評之為“《聊齋》四百篇中的案首”(《讀〈聊齋志異〉杞記》,《蒲松齡研究集刊》第二輯)。
四
在蒲松齡創(chuàng)作旺盛期間發(fā)生的重大事件是三藩之亂。三藩之亂震動全國,波及面甚大,經常與縉紳、地方官員交往的蒲松齡也時常聽到有關三藩之亂的社會傳聞,記之于他的《聊齋志異》書中。三藩之亂又畢竟是遠方的事,零碎的傳說不會像發(fā)生在周邊的事有所目睹和親切感受。所以,篇什較謝遷之亂、于七之亂所寫,卻大都是“聞則命筆”,不甚動心思地記之。美國學者白亞仁(Allan Barr)作《〈聊齋志異〉中所涉及“三藩之亂”事跡考》,對《保住》、《張氏婦》、《男生子》、《厙將軍》四篇做了認真考證:《男生子》篇所敘楊輔,據《清史列傳》卷七,實名“富”?!伴}撫蔡”, 楊被疑有二心而遭賺殺,應為江西南瑞鎮(zhèn)總兵董衛(wèi)國干的。《厙將軍》主人公厙大有,實姓“庫”,民國《洋縣志》載其人。又考明《張氏婦》所敘“三藩作反,南征之士,養(yǎng)馬兗州”,蒙古兵淫污民婦,均為歷史實況;張氏婦出奇計誘殺三個欲施強暴的蒙古兵,自然是傳聞,但卻不失實。白亞仁認為四篇涉及三藩之亂的敘寫傾向性都有點“模棱兩可”,與當時官方立場和主流思想不甚一致。《保住》寫吳三桂手下的勇士“健捷如猱”,神乎其技,直如一篇劍俠傳,無任何一點貶意?!稄埵蠇D》開頭即云:“凡大兵所至,其害甚于盜賊。蓋盜賊人猶得爾仇之,兵則不敢仇也?!蔽谋久黠@是暴露清廷官兵,與官方討逆(三藩)之說,唱的是反調?!赌猩印防飾钶o被疑有二心被賺殺,成為屈死鬼,“閩撫”成了譏諷的對象,與官方記其本事相左?!秴噷④姟纷屌褌纬▍侨鸬闹艹⒔登宄膮嚧笥惺苴ちP,固然可以如文末作者所說,他有?!皣坑谷?,因知為報”的道義,但就現(xiàn)實實際而言,譴責的還是重在他叛吳藩降清朝的叛賣行為?,F(xiàn)實的功利性遠勝于抽象的道義原則。清朝對勝國降臣降將,當時都是論功行賞的,待到后來社會安定下來,才撿起道義原則,將他們列入貳臣傳。
《聊齋志異》中還有幾篇顯隱不同地關系到三藩之亂的。《小棺》敘天津港船家,夢一人——自然是神鬼——預告將有人租船運載一批竹箱,要索以高價,并在墻上寫了三個字。明日,果有人來租船,船家寫出了三個字,“其人大愕,即刻而滅”,打開竹箱,裝的是數萬個手指長的小棺,“各貯滴血而已”,末云:“未已,吳逆叛謀既露,黨羽盡誅,陳尸幾如棺數。徐白山言?!边@是由吳三桂反叛的消息傳到北京,朝廷將其留在京城的子孫家口及相關人等處死的事生發(fā)出來的荒誕傳說,核心的意思是被殺戮的人很多?!夺橹萑帧酚浭鲈皬娜轴橹荨钡膹埼罩傺裕耗抢镆归g非常陰森可怕,鐘樓上有“相貌獰惡”的鬼,人見之則病,且多死;城中池塘“夜出白布”,人踩上便卷入水中;塘邊“寂無一物,若聞鴨聲,人即病”。這似乎只是一個地方的怪事,首云“張握仲從戎衢州”一句,便示意其事是與衢州戰(zhàn)事有關。按《清史》,吳三桂反,靖藩耿精忠響應,進兵攻浙江,清廷派大兵入浙江,浙江總督李之芳移駐衢州抵御,衢州仙霞嶺成為耿軍進攻和清兵抵御的險要重地,李之芳曾親上戰(zhàn)場“揮刀督陣”,戰(zhàn)事特別激烈(《清史稿·李之芳傳》)。雙方爭奪傷亡和地方破壞非常慘重。事后多年,劇作家洪升去衢州干謁,所見還是:“居人亂后惟荒壘,巢燕歸來只數家。一片夕陽橫白骨,江楓紅作戰(zhàn)場花?!保ā栋奁杓め橹蓦s感》)不論蒲松齡聽張握仲說過衢州戰(zhàn)爭沒有,從“張握仲從戎衢州”一句,我們便可以悟出其所言衢州有此陰森可聊的傳說生成之歷史底蘊。
更有意思的是一篇《土化兔》,原文極短:
張靖逆侯勇,鎮(zhèn)蘭州時,出獵獲兔甚多,中有半身或兩股尚為土質。故一時關中爭傳土化兔。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
生物生理變異古今多有,而土化兔,下半身尚為土質,確是“物理之不可解者”。蒲松齡自然不妨記之于其“志異”書中。然,此“物理不可解之事”并非發(fā)生在不知其為誰的“某”人身上,而是實有其人且又是大人物的事情,其中或有一定的關系。據《清史稿》本傳:張勇初仕明為副將,降清后在陜甘地區(qū)追擊李自成殘余隊伍,繼而隨洪承疇經略西南,戰(zhàn)功卓著,升為云南提督。不久,奉朝命還鎮(zhèn)甘肅,三藩之亂起,吳三桂遣使招其響應,他“執(zhí)其使以聞”,奮力抗擊響應吳三桂的四川總兵吳之茂、陜西提督王輔臣的進攻,成為抗御三藩之亂的西線重鎮(zhèn),封靖逆侯(《清史稿》卷二百五十五)。又據李因篤為之所作《少傅兼太子太師靖逆侯靖逆將軍謚襄壯張公傳》,張勇又“不恥下交,從游多巖穴隱者”?!皫r穴隱者”在當時多為講究出處不肯入仕新朝的明遺民。李因篤便算是一位,不過他后來是應博學宏詞科入仕了。張穆《顧亭林年譜》載,康熙十七年(1678)顧炎武到關中訪王弘撰,張勇曾派其子張云翼邀請這位聲名遠著的遺民學者去蘭州。這可為李因篤說他“不恥下交”之一證。由于他是為新朝打天下非常賣力的地方大員,顧炎武自然“堅辭”拒絕不去。對張勇來說,應該是欲示好或云籠絡而未得逞(張崇琛《〈聊齋志異〉中的甘肅故事》)。近間,趙伯陶示以所見,以為古有“土之怪曰墳羊”之說,六朝裴骃《史記集解》:“墳羊,雌雄未成者也?!庇?,古人稱人一生前后行藏不一致者為“兩截人”。由之認為土化兔的傳說應是當時讀書人不滿張勇前為明將后投靠新朝的行徑而造作出來的,可備一說。亦可以認為是譏刺張勇“不恥下交”,從游的“巖穴隱者”多是如李因篤那樣前處后出、名實不一的人。文學的象征、隱喻往往有曖昧性、模糊性。這也只能說是揭示出了土化兔怪異傳說的生成底蘊,蒲松齡未必知其所以然。
The Investigation of the short stories about
current affairs from Liaozhai zhiyi
YUAN Shi-shuo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Abstract: In Liaozhai Zhiyi,there is a certain type short stories descript of strange things. Compared with those stories about fox or flower ghost designed carefully,these short ones is lack of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literature,not for the readers,researchers also paid less attention to. This kind stories vary widely,have different writing methods and meaning. What we should pay attention on is that writing about current affairs,ridiculous and strange,but record the the major events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and early Qing Dynasty which Pu Songling live in. These articles have profound meaning,considerable historical value and literary appreciation.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Current affair;Short story;Historical event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