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光彤
摘要:根據(jù)迄今為止各家的探軼結(jié)果可知,弗朗茲·卡夫卡曾閱讀過德文版的《聊齋志異》。通過對蒲松齡與卡夫卡作品的對比閱讀,可以發(fā)現(xiàn),在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異化邏輯、異世界法則等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影響與啟發(fā)。由此可以得見,蒲松齡對卡夫卡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及對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貢獻巨大。
關(guān)鍵詞:卡夫卡;蒲松齡;聊齋志異;異化法則;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biāo)識碼:A
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部分故事在1914年耶納出版的《中國的民間童話》一書中被衛(wèi)禮賢(Richard Wilhelm)譯成德文,在1911年馬丁·布貝爾(Martin Buber)出版的《中國鬼怪和愛情故事》(Chinese Ghost and Love Stories)也有十六個《聊齋志異》中的故事被翻譯成德文。而捷克作家弗朗茲·卡夫卡(Franz kafka)讀過這些德文翻譯版的《聊齋志異》并且對這部小說大加贊賞 [1]。通過曾艷兵先生的考證 [1] 87-88,我們可以確定卡夫卡熟讀并贊賞過的篇章有《勞山道士》、《種梨》、《畫皮》、《山魈》、《小獵犬》、《蟄龍》、《梅女》、《夜叉國》、《白蓮教》、《嬌娜》、《嬰寧》、《青蛙神》、《晚霞》、《水莽草》、《陸判》、《蓮香》、《阿寶》、《雷曹》、《翩翩》、《羅剎海市》、《蓮花公主》、《小謝》、《鞏仙》、《宦娘》、《阿繡》、《書癡》、《竹青》、《香玉》等。
蒲松齡生于明崇禎十三年(1640),三歲時滿清軍隊占領(lǐng)濟南城,進行了殘酷的大屠殺和縱火搶掠。雖然蒲松齡的民族成分在學(xué)界一直存在爭論,但當(dāng)滿清入關(guān)之時,蒲氏家族的民族和文化價值觀是漢族和漢文化的。對蒲松齡來說,他生活在一個自己的民族沒有主權(quán)和被奴役的政治之下,盡管不情愿,卻又必須順應(yīng)這樣的社會??ǚ蚩?883年生于布拉格,那時的捷克正處在奧匈帝國的統(tǒng)治下,卡夫卡自己還是一個猶太人。與蒲松齡一樣,卡夫卡生活在一個沒有祖國、沒有歸屬感的環(huán)境中。高中甫曾評論過“他是猶太人,受德意志教育長大,又是奧匈帝國的臣民,各種成分混雜一身使他成為了一個沒有歸屬感的,沒有祖國的,永遠流浪的猶太人” [2] 2 。同時在異族的統(tǒng)治下,人都會有一種隔離和怪異的感覺,這往往會造成在創(chuàng)作方面,運用一種怪異的手法來表達內(nèi)心情感。這也奠定了卡夫卡對蒲松齡怪異的故事構(gòu)架會產(chǎn)生興趣的基礎(chǔ)。
蒲松齡一生當(dāng)中屢試不第,在十八歲童試通過后就再也沒有成功過,之后他或與人做默默無聞的府中幕僚,或在望族家中做私塾先生,科舉的大門總是像卡夫卡筆下的《城堡》那樣看起來近在咫尺,卻永遠無法進入??ǚ蚩ㄔ?906年獲得法學(xué)博士學(xué)位后,第二年便開始在一家保險公司做職員,之后一直沒有什么大的職業(yè)變動,婚姻還屢遭坎坷,一生不為人知,直到死后才由好友布洛德將他的作品整理發(fā)表,公諸于世??梢哉f卡夫卡像蒲松齡一樣,都是以一種小人物的身份和一個超于常人的內(nèi)心世界,生活在各自的時代中,得不到時代和環(huán)境的肯定,奈何有曠世之才亦被埋沒于生活的平庸里。沒有應(yīng)得的肯定與贊賞,又無法真正地融入各自的社會,與之有正常的互動,這也使得卡夫卡擁有與蒲松齡類似的懷才不遇和壓抑孤獨??梢韵胂?,當(dāng)卡夫卡在讀到布貝爾(martin buber)所譯的《中國鬼怪和愛情故事》自序中“門庭之棲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毷亲右篃蔁?,燈昏欲蕊;蕭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為裘,妄緒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驚霜寒雀,抱樹無溫;吊月秋蟲,偎欄自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 [3] 6等段時,開卷之初的第一次強烈共鳴便已經(jīng)產(chǎn)生。有意思的是,卡夫卡的名字Kavaka在捷克語中的意思是“寒鴉”,曾艷兵認(rèn)為蒲松齡在自序中所說“寒雀”以及“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引起了卡夫卡的注意和興趣 [1] 90-91。
蒲松齡出身書香門第,對中原文化的熟諳自不必說??ǚ蚩ㄗ鳛橐粋€歐洲人,卻也對中國文化有豐富的了解。在《卡夫卡與中國文化》一書中有這樣的記錄:“卡夫卡熟讀海爾曼(Hans Heilmann)編輯的《公元前12世紀(jì)以來的中國抒情詩》,他的朋友古斯塔夫·雅諾施(Gustav Janouch)曾回憶道從卡夫卡那里得到過克拉邦德(Klabund)譯的《老子格言》和菲德勒譯的《老子道德經(jīng)》。卡夫卡對古斯塔夫·雅諾施(Gustav Janouch)說過‘我深入的、長時間的研究過道家學(xué)說,只要有譯本,我都看了。耶那的迪德里希斯出版社出版的這方面的搜有德文譯本我都差不多有??ǚ蚩ㄟ€多次講解引用過莊子的語錄?!?[1] 65 所以當(dāng)卡夫卡閱讀《聊齋志異》時很容易理解古代漢文化的邏輯和思維方式,從而對蒲松齡的作品內(nèi)涵會有深刻的解讀和內(nèi)化。同時卡夫卡還在他給女友菲利斯·鮑威爾的書信當(dāng)中多次談到并引用過一首袁枚的詩《寒夜》:
寒夜讀書忘卻眠,錦衾香爐盡無煙。
美人含怒奪燈去,問郎知是幾更天?①
卡夫卡在1913年1月14至15日夜間寫給菲利斯的信中說道:“最親愛的,我又寫到這么晚了,每當(dāng)將近深夜兩點時我總要想起那位中國學(xué)者來(袁枚《寒夜》中的書生)??上О。上拘盐业牟皇悄桥?,而是我要寫給她的信?!医?jīng)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帶著紙筆和一盞燈待在一個寬敞、閉門杜戶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間里,飯由人送來,放在離我這間最遠的地窖的第一道門后。……” [4] 200-201 卡夫卡極其羨慕紅袖添香式的浪漫,卻因為內(nèi)心的自我封閉而無法說服自己真正置身于美妙的情境中。當(dāng)他閱讀《聊齋志異》中關(guān)于狐仙女鬼或者說異化的情人種種浪漫的故事時,一種異化的共鳴產(chǎn)生于對美的羨艷和對現(xiàn)實世界拒絕的矛盾之中。這種極度矛盾的內(nèi)心情感沖擊無疑是巨大的,所以毫無疑問,蒲松齡的作品對卡夫卡的精神世界有著極大的影響。
蒲松齡與卡夫卡雖然有很多的相似處,但由于年代和社會文化的不同,各自的行文方式有很大的差異,也在所難免;并且卡夫卡是獨立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大師,不可能抄襲任何作家的作品。在卡夫卡之前,沒有任何一位西方文學(xué)家在作品當(dāng)中大量涉及過異化、變形一類的情節(jié)。但從與蒲松齡作品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異化、變形等方面卡夫卡的確從中獲得了大量的創(chuàng)作養(yǎng)分和啟發(fā)。
在蒲松齡的《羅剎海市》中講述了一個名叫馬驥的美男因遭遇風(fēng)暴而來到一個丑人國的故事。在故事之中有這樣的情節(jié):
其人皆奇丑,見馬至,以為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中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3] 227
在羅剎國中,國民的相貌與“我們”所生活的環(huán)境中周遭人等的相貌大不相同,所有“我們”看來“正?!钡男袨橥獗?,在羅剎國人的眼中都是怪異可怖的。
同時這是一個被高度異化的世界,大羅剎國中的人以丑陋的相貌為社會公認(rèn)的美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馬驥在羅剎國的朋友曾對他說:
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yǎng)妻子。[3] 228
國中文武百官乃至國君都奇丑無比,馬驥為了獲得好的待遇,則“以煤涂面作張飛”逐漸融入了這個對自己來說極度怪異的社會。于是在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記載:
翌日趨朝,薦諸國王。王忻然下詔,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狀,恐驚圣體,王乃止。即出告馬,深為扼腕。居久之,與主人飲而醉,把劍起舞,以煤涂面作張飛。主人以為美,曰:“請君以張飛見宰相,厚祿不難致?!瘪R曰:“游戲猶可,何能易面目圖榮顯?”主人強之,馬乃諾。主人設(shè)筵,邀當(dāng)路者,令馬繪面以待??椭粒赳R出見客??陀犜唬骸爱愒?!何前媸而今妍也!”遂與共飲,甚歡?!坪ǎ踉唬骸奥勄渖蒲艠罚墒构讶说枚勚??”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王大悅,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恩寵殊異。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怡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許;又告休沐,乃給三月假。于是乘傳載金寶,復(fù)歸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資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聲雷動。[3] 229
在卡夫卡的作品《致科學(xué)院的報告》中,卡夫卡在故事的構(gòu)架和異化的邏輯性上采用的就是同《羅剎海市》相似的方法,故事里的猿猴為了生存下去,克服種種心理上的厭惡和生理上的排斥,學(xué)會了人類“丑陋和作嘔”的生活方式,閱讀人類的書籍,學(xué)習(xí)人類的語言、禮儀、行為模式等,而顯然的對于一只習(xí)慣于叢林生活的猿猴來說,這與馬驥“涂面作張飛”、“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通過做一種自己不恥的行為,來取悅并融入社會是完全一樣的?!吨驴茖W(xué)院的報告》是一封以猿猴的口吻寫給科學(xué)院的長信,我們可以在文中找到大量與《羅剎海市》異化邏輯極為相似的章節(jié),例如猿猴嘗試融入人類社會的章節(jié):
頭幾天,我(指猿猴)學(xué)會了吐唾沫。我們常?;ハ嗤倌槪ㄒ坏膮^(qū)別就是我事后把臉舐干凈,而人卻不這樣。很快,我抽起煙斗來就像個老槍了;每逢我用大拇指壓壓煙袋窩,整個中艙就響徹了一片贊賞的哄笑聲;不過,很久之后我才分清塞滿煙絲的煙斗與空煙斗之間有什么不同。
最叫我頭疼的是荷蘭杜松子酒。光是這玩意兒的氣味就叫我作嘔;我盡量強迫自己學(xué)著喝;我用了好幾個星期才總算克服了嫌惡之感。由于酒意的驅(qū)使,由于頭腦在打轉(zhuǎn),我竟然用人類的語言干脆而準(zhǔn)確地發(fā)出了一聲“哈羅”!就是這次突變把我送進了人類社會。……讓我重復(fù)一遍:模仿人類對我來說并沒有什么樂趣;我之所以模仿他們是因為我需要有個出路,完全沒有別的原因。[2] 231-233
卡夫卡以一個野生動物的視角,描述了一個被高度異化的世界,只是這一次更像是羅剎國的人來到了我們的世界里,以同馬驥一樣驚異的目光,審視著“我們”的這個“丑陋”而“怪異”的社會。而在描寫異類看待異類的眼光時,同樣可以看到蒲松齡對卡夫卡的影響:
其人皆奇丑,見馬至,以為妖,群嘩而走。……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終不敢前; [3] 22
顯然,羅剎國人認(rèn)為馬驥是某種可怕而危險的怪物,一開始以一種對待危險野獸的行為和心態(tài)來嘗試與他溝通。而在《致科學(xué)院的報告》中卡夫卡也運用或者說某種程度上借鑒了蒲松齡的手法來描述社會中的普通成員用對待動物的方式,嘗試與主人公這個“異類”溝通。例如當(dāng)猿猴在運輸?shù)拇蠒r,一個水手嘗試與他溝通:
他(一個水手)總是手里拿著瓶子在我面前擺好姿勢教導(dǎo)我。他不了解我。他要猜透我身上的謎。他總是慢慢地拔開瓶塞,瞧瞧我,看我有沒有跟著他做; [2] 231
同時,當(dāng)在這兩個故事中我們的“異類”主人公融入那個自己認(rèn)為怪異的社會,并有一定成就時都會遇到一些惡意的、帶有種族歧視色彩的嫉妒和排斥。在《羅剎海市》中,馬驥因“自毀面目”而在朝中拜為大夫后遇到了這樣的情形:
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怡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許;又告休沐,乃給三月假。[3] 229
而從猿猴《致科學(xué)院的報告》中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當(dāng)這位主人公猿猴成為人類社會中的知名人士后,很多不懷好意的種族主義攻擊也同時跟隨名聲而到來,例如文中這一段:
第二顆子彈打在我的大腿上。這傷勢可不輕;直到今天我的腿還有點瘸。最近,我在報上看到一篇文章,那是一萬個專拿我出氣的空談家中的一個寫的,文章說我還沒有能完全控制住自己的人猿本性;證據(jù)是每逢參觀者來訪問時,我總愛脫下褲子給他們看子彈是從何處穿過去的。寫這些文章的人的手指真該一個一個地給子彈打斷。至于我,只要我愿意,當(dāng)然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脫下褲子…… [2] 227-228
不論是滿清帝國還是奧匈帝國,眾所周知都是對被統(tǒng)治的民族施行著臭名昭著的種族歧視政策。然而僅從這點來討論蒲松齡對卡夫卡的影響未免過于單線條而死板,正如前面對兩人在社會和個人事業(yè)上的對比來言,蒲松齡可謂卡夫卡的知己,這種在社會環(huán)境與個人生活方面與蒲松齡的相似性,使得卡夫卡更容易解讀蒲松齡的作品,例如《羅剎海市》等作品中種族歧視、社會異化、孤獨的異類、荒謬的世界等等內(nèi)涵,而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同樣也是卡夫卡作品的主要內(nèi)容,可見除卻生活的相似性,蒲松齡對卡夫卡的影響非同一般。
在對異世界描寫中,很多地方可以看到蒲松齡在異世界的法則和異化邏輯上對卡夫卡的啟發(fā)。
在蒲松齡的《陸判》中有很多描寫人的軀體發(fā)生異化而改變的情節(jié),例如:
忽醉夢中覺臟腹微痛。醒而視之,則陸危坐床前,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愕曰:“夙無仇怨,何以見殺?”陸笑云:“勿懼!我與君易慧心耳。”從容納腸已,復(fù)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畢,視榻上亦無血跡,腹間覺少麻木。見陸置肉塊幾上,問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適在冥間,于千萬心中,揀得佳者一枚,為君易之,留此以補缺數(shù)。”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視,則創(chuàng)縫已合,有線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僚P室,見夫人側(cè)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項,著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于朱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后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朱妻醒覺頸間微麻,面頰甲錯,搓之得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見面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首則面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覆細(xì)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畫中人也。解領(lǐng)驗之,有紅線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異。[3] 76-78
這些地方描寫了人體與靈魂的聯(lián)系,在某種程度上,人的身體外觀代表了靈魂的某種狀態(tài)。在大多數(shù)讀者看來,這類情節(jié)是恐怖而血腥的,但這種在當(dāng)時生理學(xué)方面匪夷所思的血腥情節(jié)也被卡夫卡同時借鑒。例如卡夫卡的作品《鄉(xiāng)村醫(yī)生》中有這樣的情節(jié):
此時我發(fā)現(xiàn):這孩子確實有病。在他身體的右側(cè)靠近胯骨的地方,有個手掌那么大的潰爛傷口。玫瑰紅色,但各處深淺不一,中間底下顏色最深,四周邊上顏色較淺,呈微小的顆粒狀,傷口里不是出現(xiàn)凝結(jié)的血塊,好像是礦山上的露天礦。這是從遠處看去。如果近看的話,情況就更加嚴(yán)重。誰看了這種情形不會驚訝地發(fā)出唏噓之聲呢?和我的小手指一樣粗一樣長的蛆蟲,他們自己的身子是玫瑰紅色,同時又沾上了血污,正用它們白色的小頭和許多小腳從傷口的深處蠕動著爬向亮處??蓱z的孩子,你是無藥可救的了。我已經(jīng)找出了你致命的傷口;你身上的這朵鮮花正在使你毀滅。全家人都很高興,它們看我忙來忙去;姐姐把這個情況告訴母親,母親告訴父親,父親告訴一些客人,他們剛從月光下走進洞開的門,踮起腳、張開雙臂以保持身體的平衡。[2] 249
還有卡夫卡的作品《禿鷹》與蒲松齡的陸判開膛破肚清理腸胃理念相似,將藏在我們軀體深處不可見而又致命的靈魂與血腥的內(nèi)臟血肉聯(lián)系在一起。例如《禿鷹》中的這一段:
一只禿鷹猛啄我的腳,靴子和襪子已經(jīng)被他撕破,它現(xiàn)在正在啄食我腳上的肉,它不停地拍打著翅膀,焦躁地盤旋在我上方,然后繼續(xù)它的工作?!F(xiàn)在我明白它全都聽懂了,它飛了起來,在高空中,它身子向后彎曲,以此獲得足夠的推動力,而后像標(biāo)槍手一樣,將它的利喙從我的嘴深深地插入我的身體。我向后倒下,當(dāng)這只禿鷹無可挽救地溺死在我一腔溢滿的、深深的血河里時,我感到得到了解脫。[2] 260
除此以外,像如《饑餓藝術(shù)家》、《一次斗爭的描述》、《在流放地》等,許多文章都有很多類似的情節(jié)描寫,在此不一一贅述。當(dāng)我們讀罷卡夫卡的作品中此類令人印象深刻而又血腥恐怖的描寫時,我們可以查閱并探尋到,有記錄的卡夫卡曾讀過的蒲松齡的作品,例如《陸判》,《畫皮》等。值得注意的是,在卡夫卡之前,歐洲的文學(xué)作品中鮮有此類創(chuàng)意。這時我們發(fā)現(xiàn)從蒲松齡《陸判》中斷頸換頭到卡夫卡《一次斗爭的描述》里自剮肋下;從蒲松齡《陸判》的開膛破肚與《畫皮》的捧心而出到卡夫卡《鄉(xiāng)村醫(yī)生》里肢體潰爛和《饑餓藝術(shù)家》中長年不進飲食饑腸折磨;從蒲松齡《席方平》的肢體切分到卡夫卡《在流放地》的全身打洞血肉皆碎等等;我們可以找到極多的蒲松齡對卡夫卡的影響和啟發(fā),如果上述每一例都拿來討論皆有極多可言之處,然而由于細(xì)論則會篇幅過多,所以在這里只得稍作概論:這些令人感到恐怖的章節(jié),很明顯地顯示出蒲松齡的作品以荒誕的象征和血腥的表象,來描述內(nèi)心與靈魂的創(chuàng)作方式,被卡夫卡充分地接受,并承襲而進一步發(fā)展。
在蒲松齡的《白蓮教》中有一段物品被異化的情節(jié):
后大兵進剿,有彭都司者,長山人,藝勇絕倫,寇出二垂髫女與戰(zhàn)。女俱雙刃,利如霜;騎大馬,噴嘶甚怒。飄忽盤旋,自晨達暮,彼不能傷彭,彭亦不能捷也。如此三日,彭覺筋力俱竭,哮喘卒。迨鴻儒既誅,捉賊黨械問之,始知刃乃木刀,騎乃木凳也。[3] 366
在卡夫卡的作品里也會發(fā)現(xiàn)對物品異化的描寫,例如《騎桶者》:
于是我騎上煤桶出發(fā)。騎桶的我,手握桶把--最簡單的馬籠頭,費勁地滾下樓梯;但到了樓下,我的煤桶向上升了起來,妙哉!妙哉!趴在地上的駱駝,在趕駱駝的人的棍子下?lián)u搖晃晃地站起來時,感覺也不過如此。煤桶以均勻的速度迅速穿過結(jié)了冰的巷子;我經(jīng)常被抬到一層樓高的地方;從來沒有下降到門以下那么低。[2] 208
木凳和煤桶都被異化成了坐騎,雖然象征意義完全不同,但異化手法顯然是受到了蒲松齡的啟發(fā)。
在卡夫卡最具特點的人的動物化和變形以及以動物異視角的描寫中,我們同樣可以看到蒲松齡對卡夫卡的影響。
《三生》是《聊齋志異》里面的一篇作品,對于人的動物化和變形的描寫十分典型,在文中有這樣的情節(jié):
俄頃稽前生惡錄,怒命群鬼捽下,罰作馬。即有厲鬼縶去。行至一家,門限甚高,不可 逾。方趦趄間,鬼力楚之,痛甚而蹶。自顧,則身已在櫪下矣。但聞人曰:“驪馬生駒矣, 牡也?!毙纳趺髁?,但不能言。……罰為犬。意懊喪不欲行?!灶檮t身伏竇中,牝犬舐而腓字之,乃知身已復(fù)生于人世矣。稍長,見便液亦知穢,然嗅之而香。[3] 44
這種詳細(xì)的描述自身異化或者說動物化,并且不僅從肢體的異化感受,同時還有生理異化的感受的描寫,更是使人們聯(lián)想起卡夫卡的代表作之一《變形記》,例如《變形記》開頭一段: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他仰臥著,那堅硬得像鐵甲一般的背貼著床,他稍稍抬了抬頭,便看見自己那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被子幾乎蓋不住肚子尖都快滑下來了。比起偌大的身軀來,他那許多只腿真是細(xì)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
……顯然,他發(fā)出來的聲音人家再也聽不懂了,雖然他自己聽來很清楚,甚至比以前更清楚,這也許是因為他的耳朵變得能適應(yīng)這種聲音了?!ㄖ缸兂纱蠹紫x的格里高爾)眼中含著滿意的淚水,逐一地把乳酪、蔬菜和醬油都吃掉;可是新鮮的食物卻一點也不給他以好感,他甚至都忍受不了那種氣味。[2] 84,92,100
在這兩段極其明顯的相似性對比中,可以說明,卡夫卡在描繪人的肉體和生理異化時遵循了先前蒲松齡所制定的異化法則。
同時蒲松齡在《三生》中對馬的描寫有這樣的篇幅:
不得已,就牝馬求乳。逾四五年間,體修偉。甚畏撻楚,見鞭則懼而逸。主人騎,必覆障泥,緩轡徐徐,猶不甚苦;惟奴仆圉人,不加韉裝以行,兩踝夾擊,痛徹心腑?!ね跻詿o罪見殺原之,準(zhǔn)其滿限復(fù)為人,是為劉公。公生而能言,文章書史,過輒成誦。辛酉舉孝廉。每勸人:乘馬必厚其障泥;股夾之刑,勝于鞭楚也。[3] 44-45
而在卡夫卡的《新律師》中描寫了亞歷山大大帝的“戰(zhàn)馬”,作為一個“新律師”來到“我們”這里工作,在文章的結(jié)尾,我們可以看到相似的內(nèi)容:
正因如此,也許像布塞法路斯(新律師——戰(zhàn)馬)那樣埋頭于法律書籍才是最好的。他(它)是自由的,兩肋可以不受騎馬者的大腿壓制,在寧靜的燈光下,遠離亞歷山大戰(zhàn)役的喧囂,閱讀著,翻動著我們古老卷冊的書頁。[2] 202
類似的結(jié)尾,近乎相同的構(gòu)思,雖然卡夫卡沒有直接說“我們的新律師布塞法路斯”的“前世”就是亞歷山大的“戰(zhàn)馬”,然而對于“輪回”理論并不十分流行的歐洲而言,這樣的表現(xiàn)形式,顯然來自蒲松齡的影響。同時蒲松齡對卡夫卡的影響,涉及到更深層級文化范疇的理論,正式地成為了卡夫卡荒誕而又飽含極深哲理的異世界的重要組成部分,或者可以說,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所體現(xiàn)的異化法則是卡夫卡的異世界中的“異化”物理學(xué)定律之一。
蒲松齡在《蓮花公主》中描寫了一個叫竇旭的書生在夢中異化為一蜜蜂,在蜂巢當(dāng)中經(jīng)歷了巨大怪物入侵城邦,夢醒后發(fā)現(xiàn)是一條襲擊蜂巢的蛇。而在卡夫卡的《地洞》中“我”是一個生存于地下巢穴的小型嚙齒動物,為了防御外來的未知危險,不斷地修筑自己的城池(地洞)。由蜂巢、蜜蜂、巨蛇怪獸,到地洞、地鼠、大型捕食者,是一種形式上的完美繼承,而卡夫卡在文章的內(nèi)涵上進入了他本人更加深刻的內(nèi)心層面。
在《蓮香》和《小謝》等文中都寫到了人鬼戀和幽冥的異世界,這同時在卡夫卡的《墓中做客》中可以找到人鬼戀和異世界的描寫。而且在《獵人格拉庫斯》等作品中也可以找到類似于《蓮香》和《小謝》中死去的人來到活人的世界,并與活著的人發(fā)生種種關(guān)系的情節(jié),同時可以在卡夫卡的《鄉(xiāng)村教師(巨鼴)》、《一條狗的研究》、《女歌手約瑟芬或耗子民族》等之中見到蒲松齡在《阿寶》等作品中的人格異化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在很多方面,卡夫卡更像是將蒲松齡的諸多理念繼承,進而發(fā)展豐富的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理念。
通過以上證據(jù),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蒲松齡的作品對卡夫卡筆下的怪誕世界有著巨大的影響。蒲松齡在許多方面啟發(fā)并被借鑒而參與構(gòu)造了卡夫卡作品的怪誕世界,他的《聊齋志異》在很多方面規(guī)定了這個世界中的怪異法則和異化了的物理定律。在卡夫卡的幾乎每一部作品里都能找到蒲松齡對其影響的痕跡,可以說卡夫卡是蒲松齡“派”的繼承者和無與倫比的發(fā)展者,在這位大師對蒲松齡創(chuàng)作思想與理論的繼承、改良與偉大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下,豐富了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由于卡夫卡在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中的特殊地位,他對超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的影響無法估量。而從蒲松齡對這位大師的影響而言,在某種程度上,蒲松齡可以被認(rèn)作為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奠基人之一。
本文最后筆者在此做出呼吁,希望更多卡夫卡研究與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研究的專家能對蒲松齡的作品進行研究,筆者目前只是一個物理學(xué)的在校學(xué)生,且少聞寡識,僅懷一身草腹菜腸,與眾前輩田父獻曝,希望蒲松齡的研究能夠在學(xué)界得到更多重視,這將是理解及探究卡夫卡作品以及超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研究極重要的一部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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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flection from Pu Songling to Franz Kafka and
the contribution of Pu Songling in surrealist literature
Diomedes JIAO
(University of Glasgow United Kingdom Scotland,Glasgow G20 6AX)
Abstract: From several evidence,it shows that Franz Kafka had read the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in German version. Through comparative reading in both composes from Pu Songling and Kafka,it could be found,Kafka's creative concept,alienation logic,the law of his different world,and other aspects are influenced and inspirited by 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rom Pu Songling in varying degrees. It can be conclude, Pu Singling's influence on Kafka and the contribution of surrealist literature are immense.
Key word: Kafka;Pu Songling;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Alienation rule; Surrealist literature
(責(zé)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