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瑄璞
一
爸說,我把你養(yǎng)這么大,供你上大學,讀研究生,問他家要四萬塊錢,這多嗎?
確實不多??蓡栴}是,濤濤的爹娘拿不出來。
“我只求你,不要轉(zhuǎn)身就走,哪怕是裝一下,忍耐一下,也要把場面撐下來,好嗎?就是過年這幾天。如果你看一眼轉(zhuǎn)身走了,我家這個年,就過不成了。”兩年前的春節(jié),臨出發(fā)前,濤濤說。這勾起了林小鏡的好奇,能窮成什么樣子呢?我家也是農(nóng)村的啊,窮日子我也見過。
“是你無法想象的?!睗凉难劾锖蚯螅拔业夷镆宦犝f你要一起回去,高興壞了,可同時又發(fā)愁、害怕,家里那樣子,怎么迎接你啊,我娘已經(jīng)幾個晚上沒睡好了?!?/p>
火車到鄰省的省城,下來倒汽車,汽車下來再倒機動三輪車,突突響著,冒著黑煙,一路跳躍歡唱。越走越冷,濤濤把林小鏡的手越握越緊,他站下來,面對著她,再次請求,“真的,不要只看一眼,轉(zhuǎn)身就走,啊?!币宦飞?,這話說了不下十遍,他要給她足夠的思想準備。
濤濤家里姊妹四個,一姐一弟一妹,除他考學出來外,都在農(nóng)村,也都已成家。濤濤的記憶中,他家永遠欠著外債,從他小時候記事起,到昨晚這兩個研究生乘著火車往家里走的路上,他那幸福又忐忑的娘為了緊急添置幾樣必不可少的東西,又問鄰居借了幾百塊錢。
欠外債的主要原因是,他爹在壯年時期身體出了問題,確切地說,是腦子出了問題。
濤濤十二歲那年春節(jié),他爹去集上買了二斤肉。這二斤肉說是過年的主角,其實是配角,因為它要被切成好幾份,扮演好幾個重要角色。當然重頭戲是跟幾個大蘿卜摻在一起,盤餃子餡,包肉餃子。每年的炸蘿卜是一項大工程。說是炸蘿卜,其實是開水煮蘿卜,跟油沒有一點關(guān)系,為什么說成炸呢?可能是為了顯得隆重一點吧。先把三四五六個大蘿卜洗凈,放筐子里晾去水分。娘提前就把案板擦洗干凈,準備著大場面大制作隆重推出強力打造。他們幾個孩子就在旁邊偎著,伺機捏一個蘿卜片放嘴里,咔吱咔吱,好像蘿卜比平常好吃了。娘會呵斥,會責罵,卻也不是真惱,過年嘛,大人訓孩子的口氣里有自娛自樂的成分。幾個大蘿卜變成一籮筐亮晶晶蘿卜片。早有姐姐在身后的灶上呼踏呼踏拉起了風箱,風箱這時也變得搶手。平日娘做飯叫他們誰來幫著拉風箱,一百個不愿意,噘嘴吊臉,把風箱拉得呼哧呼哧短促得就要接不上氣,而此時風箱老爺爺氣吐得好均勻,呼——踏,呼——踏,把火苗吹得英姿颯爽。娘揭開大鍋蓋,一鍋水歡呼雀躍,表達著對蘿卜片的熱烈歡迎。幾雙手捧著,抓著,放入鍋中。院子里,早有爹把長條凳放好,其中一頭用麻繩綁著一塊木板,像一個刑具伺候在那里。擠蘿卜水這活當然用不著爹干了,濤濤和波波自是踴躍搶先,雙腳彈起來,整個身子壓在木板上,有時候還是兩個身子摞起來對付蘿卜。基本上已經(jīng)鞠躬盡瘁的蔫蘿卜們再次回到大案板上,鋪排開來,娘的菜刀快樂地剁呀剁。其實,盤餃子餡這件事本可以集中半天時間,人多力量大,一鼓作氣干完的,卻不,非得把這個工程延展到幾天里,也就是把過年的期盼均分到幾日內(nèi)。第一天,爹去集上買肉,買回來先放著,這個過去看看,那個過去瞅瞅;第二天,剁肉,讓那難得的、美妙的音節(jié)在家里歡快地響起;第三天,差不多年三十了,炸蘿卜,盤餡,上午和面,大瓦盆里和好面醒著,吃過中午飯后再包。反正冬季里有的是時間,恨不得地老天荒這樣下去,非得把吃餃子這件事弄成一個又折磨又甜蜜的漫長工程。
可是,那一年的春節(jié),因為這絕對的主角,二斤肉,一切改變了。變故出在餃子工程的第一天,爹去集上買肉,確切點說,是爹買肉回來的路上。爹提著那二斤肉,越看越歡喜,今年的瘦肉比去年多了一點呢,因為今年大妮考上了高中,據(jù)說考上縣高中,也就是一只腳邁進了大學的門,縣高中每年一多半學生都能考上大專院校。想想吧,家里就要出一個女秀才。路過一個村子,村頭有個廁所,爹想解個手,把肉掛在廁所墻外的釘上。他有過猶豫的,是不是該掛到廁所里頭,或者提在手里。可是吃的東西,咋能往廁所里拿呢,再說,里面沒有釘子,只有廁所門口的外墻,有一顆生銹了的大號鐵釘,不知何年楔入那里,耐心而陰險地等著某個時辰到來,注解一個人的命運。
爹系好褲帶出來,大鐵釘上不見了那塊肉。爹的頭嗡的一聲炸開了。 “我站那,就憨了?!笔潞蟮f??纯刺?,陰不楚楚,東北風呼呼刮著,看看路上的人,南來的,北往的,提籃的,掂袋的,各走各的路,各忙各的年,天下太平,一切安好。
爹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快晌午了,他悄沒聲走進院子,進了屋子,脫鞋上床。娘走進來問他,怎么這會兒才回來,你買的肉哩?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干枯的村子響起他號叫般的哭聲,這哭聲嚇壞了幾個孩子,從此進入濤濤的夢中,一回又一回。
直到春天,爹才走出家門,整個人全變了,癡癡呆呆,前言不搭后語,簡單的數(shù)算不到一塊兒。
娘不甘心爹就這樣變成傻子,到處借錢給爹看病,村上每戶人家,她都借過。常常娘引著爹,去鎮(zhèn)上,去縣上,最遠的一回,娘和爹搭上長途車,到市里去了。
第二年,濤濤考上了鎮(zhèn)里初中??扉_學時,娘跟姐商量,好閨女,家里供不起兩個中學生了,讓弟弟上吧,你回來,也幫幫娘。姐姐哭了幾天,開學時把她沒寫完字的本子給了濤濤,從此再不提上學的事。
二
從西安城輾轉(zhuǎn)到中原北部這個偏遠小村,其實也就是十幾個小時,可林小鏡竟然覺得穿越了好多年。
村口有一個身影,向路上眺望。濤濤說,那是我娘,向那身影揮手,濤濤娘緊步迎著他們而來。
“咦,鏡鏡,冷吧,快回家?!贝钟驳氖忠话炎プ鼋┝说牧中$R的手,再也不愿松開。
濤濤娘把林小鏡拉到屋里小爐子跟前,叫她坐下。這是一個袖珍型新爐子,里面只能放兩塊煤,與之相配的是門背后的幾十塊蜂窩煤,基本是按照林小鏡在這里的天數(shù)買的。爐子今天早上才生著,這會兒跳躍著藍色小火苗歡呼她的到來。那么小的爐子,在大而空蕩的屋子里簡直就是杯水車薪,林小鏡坐在它旁邊也感覺不出暖和,只聞到一股刺鼻的煤煙味。
真的沒有見過這么窮的家。三間土坯房,在鄉(xiāng)村也應(yīng)該算是文物了。連個像樣的隔擋也沒有,就用一個水泥糧囤和兩個破柜子象征性隔出一間算是里屋,其余兩間只好通連著。能想象出來,為了迎接他們回來,娘確實費了大心思,擦呀抹呀掃呀貼呀糊呀,報紙宣傳畫床單都派上了用場,處心積慮地布置,但無論怎樣打理,掩飾不了寒酸,只好橫下一條心,窮公婆總要見媳婦。林小鏡想起有個攝影家拍了一組叫“中國人的家當”的照片,如果把他們家里全部東西叫到院子里集合,拍一幅照片,也夠震撼的。濤濤娘問她想吃啥,我這就給你做。林小鏡說:“阿姨,您別忙了,我們早上上車前吃過飯了,您也坐下歇歇吧?!睂Ψ窖劾镉珠W現(xiàn)一絲驚嚇,為她叫的一聲阿姨,這驚嚇在剛才村頭第一回照面時已經(jīng)像片小烏云飄過她的臉上。路上濤濤跟林小鏡說過,他們這里風俗,姑娘只要愿意上男方家門,就等于說是愿意了親事,就得把男方的爹娘稱為爹娘,而男方的弟弟妹妹,就會叫你嫂子,可林小鏡一張口,還是叫不出“娘”這個古老的詞。林小鏡她家那里,孩子們已經(jīng)像城里人一樣,從小就叫爸媽了。她趕快起身打開行李,拿出給濤濤娘帶的衣服和點心。
濤濤鄭重地說:“娘,給你看個東西。這個叫作漢堡。三年前我同學請我在肯德基,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我當時就想,這么好吃的東西,一定叫我爹我娘吃上?!睗凉鸭垊冮_,給娘看,“中午做飯時,擱鍋里炕炕,熱的好吃?!?/p>
“喲,這,恐怕得一塊錢吧。”娘問。
濤濤搖頭,“你猜猜?!?/p>
“三塊?”娘說。濤濤還搖頭。
“四塊?”娘的眼睛都快瞪圓了。濤濤苦笑。
林小鏡哈哈大笑,“阿姨,十二塊五!”
“天爺呀!”濤濤娘手都有點抖了,轉(zhuǎn)而還是很高興,捧著那個漢堡,看來看去,又小心地把紙包上,放回紙盒里。
濤濤問娘:“爹哩?”
“他去集上賣干菜去了?!?/p>
“這么冷的天,還去,再有兩天就過年了,干嗎這么辛苦???”林小鏡問。
“嘿,他在家也沒事,出去全當散心哩?!?/p>
濤濤娘見林小鏡身段苗條,白白凈凈,戴個眼鏡,仙女下凡一般坐在她這家徒四壁的土屋里,這個早已被生活耗得干枯瘦小的女人激動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過去打開柜門,說:“看看,你爹把過年的肉都買好了,還買了二斤糖,豆腐我前天就炸好了,饃也蒸了好幾鍋,有花卷,有豆包?!彼裰v解員一樣,又指著西屋里掩在柜子后的床說:“你看,給你們準備的新被子,晚上冷,蓋兩床?!睗凉?,那是弟弟結(jié)婚時的被子,這幾天從弟媳婦手里借來,暫且一用。
弟弟弟媳大概是聽說他們到了,從另一個院子過來,彼此相見,坐下來,也都再無話可說,撇下林小鏡,他們娘兒們之間歡歡喜喜地干活、說話,說一說,回過頭看看林小鏡,好像不相信這是真的。快中午了,弟媳婦和娘去廚房做飯。廚房倒是磚墻,為了省磚,蓋得盡量低,上面直接搭著石棉瓦,沒有門板,在院子里就可以把廚房看個一覽無遺。至于灶臺和廚具,那就更是窘迫了,配不起門的廚房,里面能有什么呢?林小鏡幾次進去要幫忙,都被濤濤娘和弟媳婦推了出來,她只好回到屋里和濤濤、波波看那臺十八寸的鼓肚子電視機。是姐姐家淘汰下來的,信號不好,只能收四五個臺,還嗞嗞啦啦,直冒雪花點。
吃過午飯,剛收拾停當,濤濤娘說,“鏡鏡,走,咱倆去東頭代銷點買袋醬油吧?!?/p>
濤濤說,“那柜子里不是還有一袋嗎?夠過年吃了吧?”
“那,去給你買個爽歪歪喝,我平常老聽對門的給她孫子買,一直不知道啥叫個爽歪歪,給你買瓶喝,叫我也看看是啥樣。”
“哎呀,那都是小孩子喝的,我都這么大人了。”
“咦,再大在我跟前也是小孩,走吧走吧?!睗凉飺Q了件干凈衣服,梳了梳頭,拉著林小鏡出門。
林小鏡明白了,濤濤娘是把她當個展覽品、戰(zhàn)利品帶到街里展示。她逢人就打招呼,眉開眼笑地讓林小鏡叫人家嬸嬸、大爺、奶奶,時不時還停下來跟他們拉拉話,告訴人們她的鏡鏡在電視臺工作,那些主持人說的話、念的詞都是她寫的,她們上班可忙了,還常加班,要是加班了就吃十二塊五一個的漢堡。濤濤娘人生字典里新出現(xiàn)的這個詞,不斷從她嘴里冒出來,像是種瓜點豆般勤勤懇懇地將漢堡撒遍村子,而那個實物還在家里放著,她執(zhí)意要等到晚上濤濤爹回來后,兩人一同品嘗。給林小鏡買爽歪歪這個過程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在代銷點門口滯留時間最長?;氐郊?,濤濤娘脫去外面罩的衣服,長吁一口氣,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歡天喜地地準備晚飯。
濤濤給林小鏡說,咱倆到集上接我爹去吧。林小鏡正發(fā)愁跟波波夫妻倆坐在這里沒話可說,就和濤濤出門。
出了村,濤濤看前后無人,抱住林小鏡親了一口:“謝謝你,沒有轉(zhuǎn)身就走。”濤濤告訴林小鏡,因為他爹早年生病,他家日子過得最差,成為村里頭號欠債大戶,濤濤又長得不景氣,二十六歲后,村里人斷言,他肯定找不著對象。娘剛才就是想讓大家看看,她的兒子不但找著對象了,還是個研究生。
“你給我再多講講你小時候的故事唄,我看網(wǎng)上說了,一個男的如果真的愛一個女的,會愿意講他的小時候,恨不得把自己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都講出來。”
“過去的事情不想再面對,不想再提起,因為太苦了。我愿意講的,就是十歲時我家從草房搬進土房里,那才叫幸福,一輩子都記得。我娘拉著架子車,裝著全部家當,我們姊妹四個在兩邊扶著車幫,笑啊,鬧啊,唱啊,再也沒有那么歡樂的時候了。當天晚上,拉著電燈,照亮散發(fā)著潮氣的土黃色的家,那時我就想,這莫不就是世上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家?”
“就是現(xiàn)在這個房嗎?”
“是啊,房子還是那個房子,只是后來把草頂換成了瓦頂,住了二十年了,我爹病,我上學,我弟蓋房結(jié)婚,總也沒錢蓋新的,咱們結(jié)婚又得錢,爹娘他們離住上新房,恐怕還有好多年?!?/p>
林小鏡想,爸要的四萬塊錢,要從這座土坯房里拿出來,談何容易。
“你小時候還有啥開心事?”
“那年,我姐從高中退學后,當過幾年民辦教師,每個月有二十塊錢的工資,那次過年,給我買了個牛仔褲,平生第一回穿,高興得我呀,晚上睡覺都不想脫下來。那時我上學常搭馬新生的自行車,要么他帶我要么我?guī)?。我穿著牛仔褲就覺得自己可拽了,帶著他騎得可快了,沙石路上,只顧說話,一個坑,沒看到,我倆連人帶車翻滾下來。我當時就想,牛仔褲千萬不能蹭破啊,本來應(yīng)該是腿著地,我急忙用腳撐著,站穩(wěn)后先看褲子,前后左右檢查,沒有蹭破,哎呀高興得我呀,其實腳崴了,我倆拍完身上的土,再準備騎上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騎不成了。腳脖腫得走不成路,疼得晚上睡不著,也沒錢去醫(yī)院看,足足腫了一星期,才慢慢好了,就那,也高興,保住了牛仔褲?!?/p>
走到一個村子,濤濤停了下來。
“這個廁所,就是我爹十八年前丟了二斤肉的地方。”
兩人手拉手默默站在那里,想象著那絕望的人,站在路上,茫然四望,無所求告?!罢l見我的肉了?”爹對著路上絕望地喊,冷風把他的聲音撕成碎片,爹一聲聲喊,一聲聲問,“誰見我的肉了?誰見我的肉了?”沒有人能夠回答他,人們只是停下來,問了問情況,替他罵了幾聲。嫌疑人,無非是路上的人,或者這個村子里的人,可他不可能同時跑到所有人跟前,去奪下人家的籃子看,扒開人家的布袋瞅,他也不能闖入這村子的每一家去搜查。他只能見人就問,一遍遍問,誰見我的肉了,你要是見了你就還給我吧,一家老小,全指望這二斤肉過年哩。他在村口問路人,到村子里挨家去問,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越來越低聲下氣,他自始至終連一個偷字都沒有說,他想感化那個人,把肉還給他。后來連看熱鬧的人也都走了,只有冷風嗚嗚相伴,絕望的人順著這條路慢慢走回家。
“后來,我娘到處借錢,四處看病,我爹有所好轉(zhuǎn),能算一點簡單的賬了。他現(xiàn)在從鎮(zhèn)上批發(fā)一些干貨在集上賣,利潤很小,一天頂多能掙十來塊錢。”
集市上,買東西和賣東西的人,都已經(jīng)很少,人們一般都在早上和上午,集中采購。一個蒼老的男人,腳下攤開一個大蛇皮袋,擺放著海帶、干豆腐皮、粉條等。林小鏡知道他不到六十歲,可看起來像是七十了,穿著破舊的軍大衣,佝僂著腰身,臉凍成青灰色。
“鏡鏡,哎呀鏡鏡,你不在家待著,咋跑來了,冷不冷?。俊崩先擞H熱地問。老兩口商量好了似的,不先和兒子打招呼,卻先招呼她。
“鏡鏡,你想吃啥呀?給你買個?!崩先苏f著就掏口袋,好像他一慣花錢很大方似的,隨隨便便買個吃的對他來說是小事情。林小鏡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忙說午飯吃了很多,一點都不餓真的,心想,唉,你吃了沒有呢。濤濤替她問了出來。爹說:“嘿,我清早家里出來帶的饃,晌午問飯館要了一碗面湯,吃得怪飽哩?!?/p>
濤濤說:“爹,回家吧,這么冷的天,咱不掙這錢了,啊?!?/p>
“好好,回家,不掙了不掙了,鏡鏡回來了嘛?!钡鶑目吹搅中$R那一刻,就只是開心地笑。以他不太好使的腦子,也能想到,林小鏡能跟著濤濤一起到集上接他,那么他們擔心的事就沒有發(fā)生,也不會發(fā)生了,啊,真好真好,回家回家,不站在冷風里受罪了。
忽然碰到了濤濤的表姐來采買過年的東西,表姐是大舅的女兒。大家相見分外高興,站在集上說了一會兒話,表姐邀請濤濤帶上林小鏡到他舅家去?!拔乙粫郝愤^你舅村上就給他們捎話,哎呀,你姥娘、你舅他們要是知道鏡鏡跟你一起回來了,不定高興成啥樣呢,可一定來啊。”
濤濤和爹一起,一樣一樣裝起沒有賣完的干貨,收到一個大袋子里,濤濤背起來,三人往回走。爹帶著巴結(jié)的口氣問候過林小鏡的父母兄弟及家里雞鴨豬狗、魚塘果園。路過那個村頭廁所的時候,三個人突然都不再說話,只低了頭,默默走路。
回到家里,見姐姐妹妹都在,大家正在廚房做飯,也都是先招呼她。不用說,娘早告訴了她們,林小鏡并沒有像他們所擔心的那樣,看了一眼轉(zhuǎn)身離去。啊,這個檻過去了。爹一進門和娘的第一眼對視里,含著慶幸和喜悅,在不甚明亮的燈光里快速一閃。
小爐子著得很旺,坐了一個小鍋,擔當起燒水的職責。幾個女人進進出出忙著,不許林小鏡近前,叫她只等著吃飯就行。大家你一嘴我一嘴說起了小時候過年的事,濤濤波波爭著在長條凳上擠壓蘿卜水,爭著拉風箱。餃子里包的兩枚二分硬幣,都叫濤濤吃到了,波波氣得淚水汪汪,奶奶說,各人的命,不服不行,濤就是主貴之人,不信你們走著看。
因著林小鏡的到來,所有話題都是開心事,所有經(jīng)歷都是為今天做準備,那些受過的苦,也用喜氣洋洋的口氣說出。大家齊心協(xié)力,只為著一個目的,就是哄林小鏡高興。說得沒有盡興,可為著讓林小鏡早點休息,各自散去。
娘張羅著讓林小鏡洗漱,用的是新買的臉盆、毛巾。濤濤端著她的洗腳水倒出屋外,她轉(zhuǎn)身鋪床,濤濤娘拿進來一個最小號的薄得幾乎透明的粉紅塑料盆,說這是專門給她買的,當尿盆用。
早上起床,她小便完,剛提好褲子,濤濤娘進來端起塑料盆,林小鏡趕忙去搶,娘身子一轉(zhuǎn),用后背擋住她,端著出去了。
濤濤昨晚已經(jīng)把集上與表姐相遇的事告訴了娘,問娘,他要不要領(lǐng)著鏡鏡前去看望姥娘。娘說,按理是應(yīng)該去的,可是,咱這里規(guī)矩,鏡鏡頭一回上門去,他們得給見面禮的,這就給你幾個舅增加了一次負擔,不如等到你們結(jié)婚時他們來,出一次錢就行了。濤濤也認為娘說得有理,便沒有去。姥娘在那邊空念叨一場,半年后老人去世了,此生沒有見到外孫媳婦。
大年初一中午飯要好好吃一頓,七碟子八碗都得用上,林小鏡自告奮勇在廚房角落里取去年春節(jié)后收好的碗盤,不小心碰倒了放在墻角的半瓶機油,伸手去拿那黑乎乎瓶子,滑溜溜的,瓶口只是拿塑料布裹了一下,不小心倒在身上,把羽絨服弄臟一大片。濤濤娘說,快脫下來我給你洗洗。林小鏡說,這恐怕手洗不掉,我回去后拿到干洗店,估計夠戧,要是洗不掉就不要了,也穿好幾年了,還是大二那年買的。濤濤娘立即叫弟媳婦給拿來她的一件棉襖,林小鏡說,好,下次你哥回來給你捎回。弟媳婦說,哎呀嫂子,你穿走吧,只要你不嫌棄,就是我的榮幸。
安安生生在家過了初二,臨走時,濤濤留下兩千塊錢,叫娘給家里安個電話,這樣啥時候想跟鏡鏡說話就能說話。
那年五一,他倆又一起回了林小鏡家里,林小鏡瞞過父母她已經(jīng)去過濤濤家這一情節(jié),只說是先帶濤濤回來讓他們看。問爸對濤濤有沒有什么意見。爸說,是個良善之人,不會有啥大本事,但會一輩子對你好,就這么著吧。我要求不高,四萬塊彩禮。
憑良心說,林小鏡的父母沒有胡要。爸爸是個要強人,他的三個兒女,全都考上大學,如今都在天南海北的大城市工作。四萬塊錢,也只是要個說法,不讓村里人說,閨女白給人了。
可是對濤濤父母,卻是個大數(shù)字。
當然,男方家不能說不給,砸鍋賣鐵,剜骨頭賣扣兒,也得先把四萬塊錢應(yīng)承下來。至于應(yīng)下來之后,怎么辦,他們沒有具體措施,濤濤還欠著助學貸款的一萬八,家里零零星星還欠村里人上萬塊,所以兩年來,四萬塊遲遲湊不夠。
三
家里不但拿不出四萬塊錢,反而問濤濤還借了兩萬,前年春節(jié)剛過,也就是他們從老家回來不久,娘打電話來說,波波想買個面包車跑運輸。濤濤的存款只有兩萬,全給家里寄回去了。
當年濤濤考上了研究生,沒有錢上,再辦助學貸款,前面的沒還清,后面不給貸了。爹娘在家里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著,反復說,唉呀,怎么好事還把人愁成這樣呢?濤濤打電話說,娘你別操心了,我自己找上研的錢,找不來我就不上了,早點工作早掙錢。濤濤有一個關(guān)系好的同學,家在本市,爸爸是個處長,濤濤給那同學說,能不能讓我去見見你父母。那同學引他回家見了爸爸,濤濤向這位叔叔講他們家的茅草屋,講爹丟了二斤肉氣病了,講娘借錢陪爹去看病,講他正長身體的時候,常常饑餓相伴……按說濤濤最不愿講這些事,可他眼下不得不把自己掖藏的那幅傷心畫卷展開來給人看,年輕的講解員淚水漣漣。叔叔爽快地給他借了一萬塊錢,說拿去用吧,好好學習,啥時有錢啥時還。
校園里的戀愛,基本上是城市學生找城市學生,縣上學生找縣上學生,農(nóng)村來的學生,只好找農(nóng)村學生,沒有人能自尋煩惱跨越雷池,甚至對方的爸媽有沒有退休金養(yǎng)老金,對方家的親戚里有沒有當官的做生意掙大錢的,也都成為戀愛的砝碼。這樣看來,濤濤和林小鏡基本般配,雖然濤濤家更窮,可濤濤成績優(yōu)秀,拿出一顆真心來貼林小鏡,濤濤全家人,七大姑八大姨結(jié)成親友團,聯(lián)合起來打的真情牌,編織層層蛛網(wǎng)把林小鏡牢牢俘獲。
般配的還有葛芳和趙永強,不同的是趙永強沒有考上研,先工作了,回到他們縣里教書,而葛芳讀了研究生,和林小鏡同班。趙永強每個月給葛芳寄錢,再加上帶家教,葛芳的讀研不再是家里的災(zāi)難。
晚上家教結(jié)束之后,林小鏡乘公交車穿過沉睡的城市,末班車上人很少,空蕩蕩晃悠悠,再一打瞌睡,就像是在一個夢境之中,看著燈火流溢的大都市,覺得自己是局外人,永遠無法融入。那幾年葛芳林小鏡的名字一直在長春藤家教網(wǎng)站上掛著。最多的時候,一個周日要跑三家,不管再熱的天再冷的天,不管下大雨還是沙塵暴,都得按時趕到學生家里,為的是掙那五十塊錢,關(guān)鍵是時間都是連接好的,這個遲了,下一個就得受影響。林小鏡盡量不看人家家里的擺設(shè),也沒時間看,她進門就開始上課,喝水都是自帶,水杯放到面前,其實常常也不喝,只是抿上幾小口,因為不想在別人家上廁所。家長給準備的水果她也沒時間吃,總是一口氣講兩個小時多出幾分鐘,站起身告辭走人,遇到吃飯時間也堅決不吃。那次上完課已經(jīng)六點半,家長給她下好餃子盛在碗里,她已經(jīng)聽到自己肚子咕嚕嚕叫,她也想起好久沒吃過餃子了,她還是決絕地轉(zhuǎn)身出門。有個家長硬塞給她一個蘋果,說是美國蛇果,細高的個頭,紅得發(fā)紫,表皮像是打了一層蠟,漂亮得好像假的?;氐剿麄兊某鲎馕?,和濤濤一起,兩人頭挨頭,你一口我一口很細致地吃。林小鏡說,從今以后,我們的一切都要一起分享,不管是痛苦還是幸福。
她和濤濤兩年家教的錢存在一起,濤濤研究生畢業(yè)前,給同學爸爸還了一萬塊錢。
也算是他們倆命好,找工作沒有多花錢。濤濤的一個學長兼老鄉(xiāng)在報社工作,曾經(jīng)給一個領(lǐng)導鞍前馬后出過很多力。領(lǐng)導給學長說,我就要退休了,你看有什么事需要給你辦嗎?學長說,我有個學弟,特別優(yōu)秀,今年畢業(yè),能不能給他個機會。叫來濤濤面試,比較滿意,沒費周折招聘進了報社工作。第二年研究生畢業(yè)的林小鏡奔波在這個城市里,遞交材料,跑去面試,有時候一天跑兩三個地方。單位不管大小,路途無論遠近,只要給交三金就行。好在總還有真正需要人才的單位,她終于在四月底進電視臺當了文案編輯。
葛芳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她一心想進高校當教師,在西安試了幾家大學,沒有成功,退而求其次,到本省的地級市學校繼續(xù)應(yīng)聘,精心準備的講課,自己感覺也不錯,可是成績公布,她分數(shù)最低。她去問人家是不是把她的分數(shù)搞錯了,負責面試的老師說,沒有搞錯,你的確講得太差了。葛芳流淚給趙永強打電話。
第二天下午,趙永強來電話說給她卡上打了四萬塊錢,“去試試吧,送給那個老師,我打聽過了,基本就是這個價位?!?/p>
“你哪來的錢?”
“你別問了,能進大學教書是你最大心愿,花些錢是值得的,我們年輕,以后會慢慢有錢的。”
葛芳晚上找到那老師家里,四萬塊錢雙手奉上,老師連客套都沒有,順理成章地收下,又說,他明天辦事,需要兩瓶酒兩條煙卻沒有時間去買,望葛芳去幫他買來。從老師家出來商場已經(jīng)關(guān)門,第二天一大早去到商場,見老師說的那種酒一千八一瓶,那種煙七百多一條。唉,頭都磕了何況作個揖呢,人家能提出要,就是愿意做這筆交易,葛芳再不好向趙永強開口了,便給林小鏡打電話,讓她問問濤濤那里能不能借五千塊錢,她急用,一定一定在兩小時內(nèi)打來。濤濤給葛芳卡上轉(zhuǎn)了五千塊錢。葛芳跑去商場買了煙和酒,給老師送去。三天后,收到了錄取通知,如愿以償當上了大學老師。
第二年油菜花開的時節(jié),葛芳邀請林小鏡到她學校去玩。晚上兩人在校園散步,葛芳指著教師宿舍樓說,“你看那些房間的燈光,我給你說說他們每個人是啥背景吧,第一個燈光里的小王老師,教育局長的侄女;第二個燈光里的小陳老師,公安局長的外甥;第三個燈光里的小美老師,副校長的本家妹子。反正那么多燈光里的年輕教師,據(jù)我所知只有我一個人是沒有關(guān)系的,所以我就得掏那四萬五,這是價碼,不能亂了行情,如果那晚我拿去五萬,他就不會再叫我去買煙買酒了?!?/p>
“怪不得啊,我在電視臺,常常有人問我,新來的吧?你怎么進來的?誰的關(guān)系?我說,沒關(guān)系呀,我自己考進來的,他們都不信,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我。”
“哎小鏡,你記得前年春天不?那次永強到學校來找我,咱們四個晚上出去逛,路過那個夜市?”
“記得記得,夜市上那個烤雞翅,哎呀味道真香啊,咱倆都特別想吃,是吧?”
“對呀,當時咱倆都不由得站下了,就像小孩一樣,直愣愣看過去,誰都沒說話,但互相看了一眼,我就知道你也想吃。五塊錢一個烤雞翅,那時想哪怕吃一個。”
“嗯,趙永強都看出來了,想掏錢給咱們買,我拉起他倆,跑了?!?/p>
“你可真好玩,使勁拉住兩個男生跑開?!?/p>
“我當時想的是,十塊錢呢,在學校里可以吃一天,在老家我媽可以買好多菜全家吃幾天,就這樣因為嘴饞吃掉了,多可惜。”林小鏡嘻嘻笑著,咂了咂嘴,回憶烤雞翅的香味,“那時我就想,等我有錢了,就買十個烤翅,一口氣吃完。”林小鏡仰頭望著黑色的夜空,深深呼吸,“經(jīng)常有人說,他懷念大學時光,多么多么美好,多么多么無憂無慮,我一點都不懷念,那么貧窮,那么自卑,我再也不要過那種生活。我愛現(xiàn)在的時光,每月都有收入。去年這個時候,我奔忙著找工作,我家巷子口,看到賣草莓的,多想吃啊,舍不得買,最后實在饞,黃昏時候兩塊錢買了一些爛的,回去揀一揀吃,而今年,我就能吃新鮮草莓了。我告訴自己,現(xiàn)在我過的每一天,都是有生以來最美好的一天?!?/p>
去年春天,她剛進電視臺工作,頭一天下班回來,濤濤說,我給你買了蘋果手機,你那個諾基亞,實在不能再用了。
兩個手機并排躺在床上,就像是珠光寶氣的貴婦和蓬頭垢面的乞丐。今天,她幸虧沒有在單位打電話,心有靈犀般的,一整天都沒有勇氣讓手機從包里出來露個臉,要是讓電視臺的同事看到,不笑話死她。濤濤花了兩個月的工資,給她買了最新款的手機,而自己還是諾基亞,從本科一直用到現(xiàn)在,有幾個鍵都不靈了,要用力按才行。
林小鏡覺得這是他們倆愛情的見證,晚上睡覺都恨不得摟著它,早上被它的歌聲喚醒,開始一天的美好生活,當她用新手機打電話,覺得她將徹底告別從前那個灰姑娘。
可不想才用了半年就丟了,竟然是在自己家丟的。
她們租住的是一間十七平方米的房子,門口處有一個小小的衛(wèi)生間,只是用磚壘了一人多高,離房頂還有一段距離,房東懶得再往上壘,差不多是衛(wèi)生間的樣子就行了。衛(wèi)生間門外有一個很小很淺的水池,小得放不下最小的盆,在那里洗手都要小心翼翼,否則水就會濺出來。上廁所和做飯就是一墻之隔,隔墻上面氣息互通。鑒于這樣的實際情況,衛(wèi)生間只是夜里小便使用,夏天在里面擦擦澡。房子中間用一塊木板象征性地隔開,里面一張床,一張桌,是睡覺和學習的地方,外面一張桌,兩個凳,簡單灶具,是做飯和吃飯的地方。那天晚飯,林小鏡炒了菜后,讓屋里的油煙跑一跑,就把門和窗戶打開對流。濤濤在里間電腦上趕寫一篇稿子,林小鏡叫他吃飯,走過去湊到電腦上看,指出他有句話用詞不準,兩人便商討著怎樣斟詞酌句,改得更通順。突然,林小鏡想起她的包和手機,轉(zhuǎn)身出來一看,桌子上不見了手機,再翻包里,二百塊錢也沒了。趕忙讓濤濤打她手機,已經(jīng)關(guān)機。根據(jù)包里的錢被拿走而包還在這一細節(jié),斷定小偷是瞅準了時機,下手快捷而又從容。這里住的都是窮人,有蹬三輪的,賣菜的,撿破爛的,還有就是他們這樣的窮學生。而隔壁那個男人,說不清是干什么工作,好像總是在家,而且永遠不開燈不出聲也不見做飯。林小鏡記得上個月她在天井對面水池邊洗衣服,背對著自己屋子,覺得那男人也從家里走出來,站在門口看她,引起她的警惕,換了個能看到自己家門的方向,那男人站了一會兒,無奈回自己房間了。
林小鏡打電話報警,一會兒警察來了,問了情況,也認為應(yīng)該是同院子的人作案,又問林小鏡懷疑是誰。林小鏡說,你們?nèi)枂柛舯谀侨税桑墒裁垂ぷ靼≌煸诩??警察一會兒回來說,問了,他說他是挖煤的。林小鏡說,這附近哪有煤礦???他分明是撒謊。警察說,可我們只能是詢問,也不能搜查呀,你們這院子,也沒有安攝像頭。
警察走了,這事就不了了之。林小鏡越想越懊悔,恨起來就用拳頭砸自己腦袋。濤濤為了讓她不再難過,說,告訴你吧,我自己存的還有錢,我專門有個折子,交給我娘放著,卡在我手里,上面總是有幾千塊錢,以備家里有啥事急用,可是我娘除了生病取過一千外,從來也不用那上面的錢,說她替我保管著。你別難過了,我們用那錢再給你買一個吧。林小鏡說,不要那么貴的了,買個幾百塊的,能打電話就行了,我們還是多攢點錢,租個單元房吧。
四
兩人租住的小屋裝了寬帶,所以有了一個固定電話,濤濤娘每過幾天就使那電話響起一回,多在晚上八九點鐘,娘在電話里總是先找鏡鏡,先問鏡鏡。鏡鏡在吧,鏡鏡好吧,鏡鏡上班累不累,天冷了,多穿點,飯要多吃,身體好最要緊。有次林小鏡回來得晚,準備開門時,聽到濤濤在屋里說,娘,錢的事你別愁,啊,我從這里慢慢攢,有了就給你寄。林小鏡一聽之下很生氣,開了門,濤濤趕忙說,哎喲鏡鏡回來了,娘剛才還問你呢,來來,跟娘說幾句話。林小鏡陰著臉不理他,濤濤斂著聲兒跟娘說,鏡鏡這兩天不舒服,娘,那就這吧,下次再說,啊。
“你家人也太不像話了,一分錢拿不出,還借著咱的錢,現(xiàn)在,彩禮錢還要你來出!他們還想不想娶兒媳婦了?”
濤濤賠著笑,過來想擁抱和解,林小鏡甩開了他。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那樣安慰我娘,叫她別操心,其實她們正在攢,剛才我娘說,攢了有兩萬多了,我爹現(xiàn)在天天去集上給人家蓋房子,家里還種了小西紅柿,那東西現(xiàn)在能賣上價,我娘在家拿玉米皮擰編織繩,每天掙十來塊,到時再問我姐借點……”
“他們什么時候能攢夠???我都二十八了,我爸說了,要是你們沒有誠意,這親事就算了?!?/p>
“有誠意有誠意,怎么沒誠意呢?我們?nèi)胰耍薏坏冒涯闩醯教焐先?,就請你理解下,我爹娘,確實是……他們來個錢,太難了?!?/p>
林小鏡想起濤濤爹娘對自己百般巴結(jié)的樣子,心軟了下來,可再一想,他們所謂的攢錢,也就是今天十塊,明天五塊,要是誰得個病,攢的錢全部歸零,還要再借,什么時候才能攢夠四萬啊,也許還得是濤濤背著她給寄回去,林小鏡立即又怒火中燒。
“我告訴你濤濤,不經(jīng)我的允許不得再給你家寄錢,咱又不是大款,你想想,咱們將來也要買房子養(yǎng)孩子,在大城市沒有錢寸步難行,他們要娶兒媳婦,這四萬塊錢應(yīng)該他們掏?!?/p>
“對對,應(yīng)該的,我娘剛才說了,爭取明年把錢攢夠?!?/p>
“那你弟弟欠咱的錢,啥時還呢?”
“他買車的本錢快賺回來了,一有盈利就先給咱還?!?/p>
“先還一部分也行啊,沒必要非得攢齊了再還?!?/p>
“是是,下次通電話我再問問,啊?!?/p>
過了半個月,娘寄來了一床五斤重的新被子,說是天冷了,他們的出租屋里沒生爐子,要蓋厚點。林小鏡知道這樣一床新被子置辦下來得三百塊錢,想想他們那樣勞作,每天掙個十塊二十的,林小鏡心又軟了。
前年過年從老家回來后,娘好幾次打電話時,都要問起林小鏡那件羽絨服,先是問,那坨油,洗掉沒有?林小鏡說,沒掉徹底,還能看出來有一片。娘說,噢。下次打電話時又問,那你的羽絨服那么一坨,你以后還穿它不穿了?林小鏡說,不穿了,入冬我再買一件。娘說,噢。這會兒,娘再次問起林小鏡,天冷了,你那羽絨服,不穿了?林小鏡說,不穿了。娘問,那,在你們柜子里放著哩?林小鏡說,嗯,我又買了件新的。娘說,噢。放下電話,林小鏡跟濤濤嘀咕,你娘咋那么關(guān)心那個羽絨服?問了好幾次。濤濤意味深長地看著林小鏡,“你咋就不明白,娘是想,你不要了,給她,我家那地方冬天多冷啊,我娘一直也舍不得買個羽絨服?!?/p>
“天哪,我咋沒想到呢,她回回電話都問這個羽絨服。咱這個周末趕快給她寄回去吧,噢,再買件新的,連這個一起寄回。”
星期六,兩人翻出柜子里那件前襟一坨陰影的羽絨服,一起去批發(fā)市場揀最厚實的買了件新的,然后來到郵局。濤濤說,“我家那個村比較偏遠,害怕郵局的不給好好送,要不,寄到我姐家,他們是大村子,臨著公路,郵包能直接送到家,打個電話讓她捎給我娘。”
半個月后,娘來電話,高興地說,“衣服你姐收到了,她可喜歡那式樣,跟她閨女一人穿了一件。”
林小鏡說:“那是給你的呀,你看那個新買的,那么深的顏色,小孩穿合適嗎?”
“誰穿都行,只要別閑在那兒就好。”
濤濤的棉衣,是在農(nóng)貿(mào)市場八十元買的。賤東西質(zhì)量常常漏洞百出,剛穿幾天,口袋就開了,一個冬天沒出,拉鏈也壞了,好在還有一排按扣,按上后從外面看不到拉鏈的問題,就那樣湊合穿了。林小鏡說,“給你去買件棉衣吧,看你這樣子,哪像個報社記者,走在街上就像是農(nóng)民工?!睗凉f,“湊合還能穿,明年再說吧?!?/p>
林小鏡想要個什么東西,濤濤立即就給買,林小鏡想吃什么飯,他們倆就做什么飯。濤濤說,你在電視臺工作,不能穿得太差,得有一兩件好的,跟便宜的配著穿。兩人壯起膽子走進專賣店,找那些去年或前年的式樣,開始打折的,跑了幾家店,反復比較,給她買了兩件品牌服裝,用以充作門面。而他自己,把花銷壓到最低最低,似乎除了吃飯穿衣,他不需要再花什么錢。這個三十歲的男人為了她,為了千里之外的家,已經(jīng)沒有了自己的愛好,林小鏡的愛好就是他的愛好,林小鏡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林小鏡的煩惱,當然也就是他的煩惱,只是,他不說罷了,林小鏡提起煩心事,他還要想辦法勸解。兩人一起吃牛肉面排骨面,他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和排骨挑給她,林小鏡碗里吃不完的面條,他端過去吃了。一個和高富帥完全反面的男生,愛上一個姑娘,他還能怎樣呢?工資卡和獎金被林小鏡掌握著,他只好利用采訪時的紅包、零星日獎月獎什么的,存起來,然后再打電話說,娘,你去銀行看看,又多了三百噢。他用自己的錢給岳父彩禮的這個打算被林小鏡識破后,嘴上不承認,只能做得更隱蔽,更艱難。
周五晚上,濤濤來電話說,在外縣采訪,今天回不來了。
第二天上午,他又來電話:“鏡鏡,我在醫(yī)院里,昨晚沒告訴你,怕你操心,現(xiàn)在,你拿幾件我的換洗衣服來。”
“天哪,怎么回事?要拿換洗衣服到醫(yī)院?”
“昨天下午我和同事到郊區(qū)采訪一個失火的小造紙廠,廠長的兒子把我打了,相機砸了。別擔心,現(xiàn)在沒事了,養(yǎng)幾天就好?!?/p>
林小鏡飛奔到醫(yī)院,見濤濤躺在病床上,臉腫得快要找不到眼睛,右腿上打了繃帶,架起在床上。他的一個男同事從昨晚照顧他到現(xiàn)在。
男同事剛走一會兒,濤濤娘打來了電話,說,波波的面包車被縣執(zhí)法大隊扣下了,要交五千罰金才能放車,看濤濤能不能利用記者的身份在縣上找個關(guān)系,有人出面說句話,免了罰款,把車要回來。濤濤一臉苦笑,跨省隔縣,相距千里,會認他這個記者嗎?濤濤艱難地坐起身子,林小鏡給他身后墊了被子,他在電話里給娘講了一番道理。娘很疑惑,在她心目中,兒子成了能人了,咋連這樣事都辦不了呢?娘最后無奈說,噢,那就算了吧,讓波波自己想辦法,盡量叫人家少罰點吧。你和鏡鏡,都好著吧?濤濤說,好著呢,今天在家休息,這會兒準備做飯呢。
濤濤在醫(yī)院住了一周,出院回到家里,林小鏡繼續(xù)照顧他,一個月后,他能下地走路了。
長相平凡的林小鏡整天與電視臺那些主持人一起工作,看慣她們的奢華氣派,有時順便被邀請參與她們的外圍生活,比如被她們開車帶到哪里赴個飯局,開個派對。晚歸的時候,濤濤只要在家,總是要接的,他不放心她獨自走過坑洼不平的村子,走過那些突然躥出來一個手拎酒瓶男人的小巷??斓綍r,她短信濤濤在村口等她。她從美人們香噴噴的車上下來,看到濤濤忠厚的身影在路邊立著,伸著脖子向她來的方向張望。她全身飽蘸著飯局上和車里的溫軟香甜氣息,走向她的濤濤,走向她自己的生活。濤濤伸出手臂,攬了她的肩,兩人一起穿過曲折小道回家。
那天下午一個主持人在附近做完節(jié)目,一時心血來潮可能想體驗下生活,對林小鏡說,咦,你好像住在這里,到你家看看唄。林小鏡領(lǐng)著她從大馬路上折進村子里,進入另一個世界,讓那沒見識過火熱生活的美人著實驚訝,不斷使用感嘆號。這里面原來別有洞天,離他們在電視上整天絮叨的、指導的生活完全不一樣。美人立即變成驚愕號帆船,承受風浪,啟動她的防備裝置,表情夸張而嚴峻,尋求保護般的,玉手伸向林小鏡。作為主人的林小鏡立即覺得有義務(wù)伸出胳膊來一路保駕護航。二人磕絆穿行,走過了幾道坎,跨過去幾個坑,跳過幾片小水洼,繞開兩個小垃圾堆,在某些路段不得不貼著墻根走,差點與幾個匆忙跑出的人撞個滿懷,邂逅了一個又一個凌亂的小院子。在那個分明是晚上被男人充作臨時廁所白天還散發(fā)著濃郁氣味的窄巷,你不得不掩鼻通過,又被誰從屋里向外潑的一盆水濺到了褲角。院子門口狹小得像是一個埋伏和猜測,可如果你膽敢往里面探望,會有駭人的收獲。你漸漸明白你驚訝得太早了,剛才進村的路只是一個樹干而已,這樹干很是茁壯很是頑強,無限伸展開來,長出無數(shù)個枝條。不知是第幾個分杈的第N個枝條上,結(jié)著一片棲息林小鏡和濤濤的葉子。并不是每一家都有衛(wèi)生間,并不是每間房都有窗戶,并不是每個窗戶都能透進光線。源源不斷的人從生活的篩眼里跌落下來,在這里形成聚集。地盤畢竟有限,只能向空中發(fā)展,那些本是多年前承受一層兩層的地基,被這個服了興奮劑的時代蠱惑著,催逼著,雄心壯志地上升到四層、五層,那上面新加上的,只是一層磚的墻壁,薄得就像房客們的命一樣。因為不是一個時間蓋的,上三樓和上四樓的樓梯不在一處。林小鏡所在的三層,從愛情的角度看,往浪漫的主題靠,倒也有點曲徑通幽的格調(diào),又有獨上西樓、風光尚好的意味,適合精力旺盛的相愛者在里面互表忠心。冬天一下凍透夏季輕松曬透,冷熱倒還不說,只能企盼千里之外地震時這里震感小些,或時代前進的腳步,現(xiàn)代化的腳步,改革的腳步,總之所有所有的腳步,哪怕你帶著客人回家的腳步,最好輕一些,再輕一些。女主持人畢業(yè)于音樂學院聲樂系,用美聲唱法一路驚呼感嘆著來到她的小屋,這會兒她像是女高音歌唱家,站在林小鏡的家門口,雙手呈上下交錯,架在胸前,嘴呈O型,來了個最華麗詠嘆:
“天——哪,我要是住這里,一天都活不下去?!?/p>
“嘿,我們從農(nóng)村出來的,吃苦慣了,覺得還行?!?/p>
“哎呀你倆收入也可以嘛,租個單元房也就是一千塊錢?!?/p>
“我們覺得吧,還是要省著點花?!?/p>
“我告訴你小鏡,錢,不是省出來的?!泵廊讼袷窃陔娨暲镒龉?jié)目一樣,手一揮,明確地表達觀點。林小鏡笑笑不說話,得多有底氣的人才能說出這話呀。
那美人出現(xiàn)在這里一下,就像是受到了好大的驚嚇,不啻一次出生入死的經(jīng)歷,倒的水也沒有喝,也不肯坐下,就那么華麗麗地站在屋里,不知所措一般。林小鏡懷著真心的歉意,親自將她護送出村。來到大馬路上,美人長吁口氣,逃離一般,撲向路邊自己的車,系上安全帶,才算找回安全感。林小鏡看著她駕車離去,慢慢一個人往回走。她并不覺得住這里有多么屈辱,相反她認為和濤濤能在城市的邊緣有一個暫時屬于他們的小窩,還是件挺溫馨的事情。
五
前年夏天,濤濤找到報社的工作后,就在周邊幾站路的范圍內(nèi)找房子。第一家,房子可以,但房東不好說話,咬定價錢不放松;再找一家,房東挺好說話,價也談好了,濤濤都準備給林小鏡打電話匯報了,就在他從二樓往下走時,見到院子里,有個男人只穿著三角內(nèi)褲在水池邊刷牙。鏡鏡要是碰到這樣場景,多不好啊。他又回絕掉了這家。找來找去,終于定下一家,屋里只有一張用磚壘起來的床板,還有一個掉了門的破衣柜。他交了三百塊錢第一個月的房租,房東本是要再押一百塊的,濤濤把所有口袋翻出來給他看,真的只有六十。他看了濤濤的學生證,再看他一副老實模樣,也就免了他的押金。濤濤打掃了房間,跑出去花十五塊錢為新家添置一張草席鋪到床板上,到學校把自己的鋪蓋背了來,在雙人床上鋪了一半,另一半露著草席。林小鏡的鋪蓋還沒有從學校拿來,他就叫她躺在褥子上,他躺在草席上,他說這叫一床兩制。下來就是要計劃著四十多塊錢,如何吃得時間長一點。幸虧林小鏡手里還有二百多,勉強撐到他發(fā)第一個月工資。
林小鏡炒完菜后,開了門跑油煙,把布門簾放下,躺在床上看書。門簾被掀開,進來的卻不是濤濤,而是房東,這五十多歲的男人不敲門也不打招呼,突然闖了進來,林小鏡從床上蹭地坐起身子。那男人眼睛掃視著屋里,嬉著臉沒話找話,“做的啥飯呀?男朋友還沒回來?”林小鏡說,“回來了,走到門口我打電話叫他買包醋,馬上就上來?!彼酒鹕碜叩介T口,把門簾挑起來搭到門上,走出去趴欄桿上,從天井里探出身子往下看。房東悻悻,出門下樓去了。
濤濤剛進報社實習,被派出去的時候就多,別人不愿意去外縣采訪,他就跟著老師去。晚飯后,林小鏡在天井對面的水池邊洗碗,見房東從樓下摸上來,悄悄走到她的窗前,伸頭往里面看。因為窗簾拉著,他為了有個好的視線,頭在窗外來回移動。林小鏡立時覺得血向上涌,腦子快要炸開。天哪,是不是夜晚他常常這樣趴在窗口,看她和濤濤在屋里相親相愛,濤濤不在時看她一個人在屋里走動,躺床上看書。那人從窗簾縫里來回尋找,不甘心無獲而歸,林小鏡在天井對面的黑暗里緊握拳頭,一直克制自己,才沒有讓手里的碗飛過天井。
從那后林小鏡再也沒有搭理過房東,實在走對面就把頭扭開。濤濤不在的時候,她晚上睡覺從不脫衣服,床邊放著菜刀。那房門薄得好像一腳就能踹開。她睡覺前把垃圾桶、掃帚,甚至炒鍋、醋瓶子都堆在門后,要保證房門被弄開的同時發(fā)出聲響,而她在第一時間醒來,一把摸到菜刀。
那晚她睡到半夜,突然被一個女人的哭喊聲驚醒,聽到外面有人光著腳跑過,后面幾個男人的聲音追趕著下樓去了。林小鏡手握菜刀,從床上下來,走到門邊,耳朵貼門上,聽到院子里吵吵嚷嚷,那女人在吵鬧聲里哭泣。她想知道事情進展,又不敢開門,站在門內(nèi),一直聽著聲音小下來,稀下來,圍觀的人慢慢離去,那女人又上樓來,小聲咒罵著路過她門口回到某一個房間,好在那幾個男人沒有再跟上來。林小鏡回到床上,頭嗡嗡響,撫摸著菜刀把,到天快亮才睡著。
濤濤說,下次我外出的時候,你就住到學校里,不要回來了。
那次濤濤從外縣歸來,她從學?;貋?,在村口買好菜,到家卻發(fā)現(xiàn)電磁爐不見了。問濤濤,濤濤說,我看壞了,修不好,就扔了。
咦,這不是濤濤的作風,他連壞了的圓珠筆都舍不得扔。
“你怎么知道修不好呢?你不是下午才回來嗎?”
“我回來想燒點水喝,怎么弄都不行,我一氣之下,把它砸爛扔掉了。”
越說越離譜,林小鏡問他扔哪了,她倒要找回來看看,壞成了什么樣子。濤濤說,“算了算了,咱今晚出去吃飯吧,吃完飯再去買一個?!?/p>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你告訴我?!?/p>
林小鏡一個勁追問,濤濤說,他下午回來,發(fā)現(xiàn)他們的屋子被人翻了個遍,他們沒有存折,僅有的錢都在兩人身上,筆記本電腦濤濤帶走了,家里就是幾件破衣服和一些書,最值錢的,也就是那個電磁爐,所以丟了。
“你問房東了嗎?他天天在家,難道不知道情況?”
“問了,他說他不知道,也管不了那么多,八成是樓上哪個住戶干的。我是怕你心里不舒服,就不想告訴你。”
“濤濤,咱們搬家吧,這里不能住了?!?/p>
剛好是春天,林小鏡開始找工作,要四處投簡歷,而這院子里沒有網(wǎng)線,也確實不方便,便下決心再找房子,換到了斜對面院子里,三樓的一間,一個月三百二。上廁所要下到二樓去,非常不方便。幾個月后,天井對面一間帶廁所的房間空了出來,他們搬了進來,房租漲到四百,也算是水廁到位,居住條件有所改善。
不管怎么說,這是個溫暖的小窩,是她和濤濤最妥帖的所在,誰先回去,都會給另一個人電話報告,問走到哪里了,晚上吃啥飯。
夏天,林小鏡說,太熱了,買個涼席吧。那天林小鏡下班回家,看到床上她睡的那一邊,鋪了一溜窄席子,大約寬五六十公分,這分明就是沙發(fā)上的涼墊。
“這就是你買的涼席嗎?”
“那種好的雙人床涼席,都要二三百。這個小的是人家裁到最后剩下來的,一米六長,只要三十塊錢,你睡在上面剛好,我還躺在褥子上。”
“這種一床兩制的生活,你想持續(xù)到何時?”
“等到咱們結(jié)婚的時候,租個好的單元房,再買個好涼席,集中置辦一些東西,現(xiàn)在,就盡量湊合下,好不?”
林小鏡常常安慰自己,年輕吃苦不算苦。據(jù)說馬英九夫妻,年輕時用汽車輪胎當沙發(fā),一床被子蓋了三十年。不是每個沒有背景的年輕人都能找到我倆這么好的工作,不是每個女孩都能遇到濤濤這樣好的男生。這樣一想,他們眼下的生活就有意義和奔頭了。
鐘敏霞跟林小鏡情況一樣,二十八了還沒有結(jié)婚,因為馬新生拿不出她家要的八萬元彩禮。鐘敏霞、馬新生和濤濤是高中同學,馬新生在他讀研的那個城市找到了工作,而鐘敏霞留在西安,她和馬新生靠著電話、網(wǎng)絡(luò)、短信談戀愛,親事地球人都知道,只因八萬塊錢而婚期不知何年。去年過年,鐘敏霞和馬新生相約回老家,一千多里路跑回去,到女方家剛進門坐下沒有幾分鐘,茶還沒喝進嘴,鐘家老爸問,你家到底能不能拿出八萬塊?霞霞過了年就二十九了,要是在村里,早都成老姑娘了。醫(yī)學碩士吞吞吐吐說,家里正在全力以赴,我爸去年借錢辦了個小養(yǎng)雞場,想掙一點錢,好快點湊齊。鐘家老爸追問,現(xiàn)在能拿出多少?她爸的意思是,假如有個五六萬,我們也就湊合答應(yīng)了,讓你們趕快結(jié)婚。醫(yī)學碩士面有愧色,現(xiàn)在攢了快兩萬了。鐘家老爸起身出門去了,直到吃飯時才回來。大家別別扭扭吃了一頓飯,馬新生告辭走了,年也沒有過好,兩人返回各自的城市。
“你爸是不是有點過分了?”林小鏡問,“人家好賴也是個名牌醫(yī)學院的研究生,大過年的提著禮物去到你家,干嗎把人逼那么緊?”
“有啥辦法,我弟弟大學畢業(yè),女方家要八萬彩禮,我家拿不出,只好問他要?!?/p>
過年回來后,鐘敏霞和馬新生為這事總鬧矛盾,三月份馬新生報考上海醫(yī)科大學的博士,以一分之差落榜。
鐘敏霞給林小鏡打電話來,問濤濤他倆最近跟馬新生聯(lián)系沒,他手機關(guān)機,發(fā)短信也不回,電話打到他工作的醫(yī)院去問,說他請假了。
“如果你們有他的消息,告訴他,就算想分手,明白地跟我說一下,這樣玩失蹤,算什么男人。”
“敏霞,我勸你想開點吧,不要再為錢逼他了,讓他安心復習,明年他考上博士,就可以帶家屬的,還有安家費,你們就能一起到上海去。他將來會有錢的,眼下是他艱難時候,你想想,他父母都是農(nóng)民,他是窮學生,他上大學和讀研的錢都是借的,找工作也花了錢,現(xiàn)在你家又要八萬,叫他到哪里去弄?”
“可我弟弟那里怎么辦?我爸媽供我倆上大學出來,也是借的錢啊,到現(xiàn)在我家還欠著債呢。”敏霞哭得好傷心,“將來將來,說得多好聽,眼下怎么辦?你說他這樣躲起來,算是什么事?”
“給他點時間吧,他可能是心里實在難過?!?/p>
林小鏡和濤濤都給馬新生發(fā)短信,勸他跟敏霞聯(lián)系,錢的事再慢慢想辦法。不見回復。醫(yī)學碩士好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幾天后,鐘敏霞來電話說,馬新生聯(lián)系她了,他又兼了個工作,從此后白天在醫(yī)院上班,晚上去給一個培訓班上課,雙休日去給兩個學生做家教。
“這樣怎么受得了?”林小鏡問?!八侨?,不是機器?!?/p>
“晚上的課到十點就完,他騎車回住的地方,收拾下再復習會兒功課,保證一點前睡覺,早上七點起床上班,在醫(yī)院中午能趴著睡會兒。沒有辦法,小鏡,這是我們的命。你單位那些主持人,笑一下都值錢,而咱們這些姿色平平的女孩,從農(nóng)村出來,家里幫不上一點忙。我現(xiàn)在也在做家教,我們一起存錢,只能這樣。為了省錢我們?nèi)ツ曛皇沁^年時見了那一面。”
林小鏡想想自己的現(xiàn)狀,也挺煩惱。濤濤家啥時候能拿出四萬塊錢呢?為這事也跟濤濤吵,跟濤濤鬧,濤濤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能用對她好,對她更好來求得寬恕。每當路過婚紗照相館,林小鏡會不由得停下腳步,癡癡地看那櫥窗里大幅照片的新娘。
葛芳來電話請林小鏡去參加婚禮。
“怎么,他家湊夠了彩禮錢嗎?”
“沒有,我家要的六萬,幾年了,他家拿不出來,想了個辦法,說,兒子不要了,嫁給我,將來孩子跟我姓葛?!?/p>
“?。恳簿褪钦f,他當了你家的上門女婿?”
“他家兄弟三個,不稀罕,一直拿不出錢,他媽就給我爸說,這樣吧,我們把兒子嫁給你家,彩禮一分錢不要,這總行吧?我爸也只好同意。反正對我倆來說,誰嫁誰無所謂,結(jié)婚目的達到就行?!?/p>
六
肖老師開車帶著濤濤,去采訪排污問題。企業(yè)領(lǐng)導一看來了記者,忙讓宣傳部門熱情接待,又是拿材料又是專人匯報,直說他們治理污水的困難和保護環(huán)境的決心,臨走給濤濤兩個信封。上了車,濤濤全部交給肖老師,肖老師只收一個,另一個叫濤濤拿著。濤濤心里忐忑,上廁所的時候打開信封來看,一千塊。啊,原來掙錢這么容易,月工資的三分之一,跑一趟就得到了。肖老師說:“咱們這工作,要是再沒有這點油水,那就干著就沒有一點意思了,累死累活,沒明沒黑,說要去哪,起身就得走,整天就盼著出事,好像咱們就是鐵石心腸,唯恐天下不亂,地震,火災(zāi),事故,兇殺,搶劫,偷盜……一聽到這些消息,就像打了雞血,不管白天黑夜,哪怕天上下刀子,立即奔赴現(xiàn)場,辛苦寫好稿子,上面一個電話,說某件事不讓報,所有努力白費,產(chǎn)量沒有,工分為零?!睂嵙曈浾吣樕侠^續(xù)疑惑,心里嘀咕,不是什么職業(yè)道德嗎?不是什么無冕之王嗎?不是什么針砭時弊探求真相嗎?那企業(yè)分明是把污水排向河里,排向農(nóng)田,我們接了舉報去采訪的,現(xiàn)在拿了人家的錢,這稿子該怎么寫呢?
“稿子寫成正面的,說他們吸取教訓,克服困難,下大力氣治理排污問題。這種表揚稿不好發(fā),也沒有時效性,寫好放著,哪天我值夜班了,版面有空,趁機排上。他們不催,也就算了,沒有給他們上批評稿子,就算客氣的,咱可是有群眾舉報的?!?/p>
濤濤眨著迷茫的小眼睛,不敢說話。
“小劉,看你是個實在人,也就不想讓你走那么多彎路。給你說,把你從學校里、書本上學的那些東西,扔一邊去,適應(yīng)現(xiàn)實生活,別把自己太當回事,正義高尚什么的,在現(xiàn)實中根本行不通。給你說,現(xiàn)在這社會,按各種規(guī)定,按正常思路,你啥事都辦不成,咱算什么啊。給你說,搞媒體的,就是上面養(yǎng)的狗,讓咬誰就咬誰,讓咬到啥程度就咬到啥程度;不讓咬誰,你一聲都不能叫,看見就像沒看見,知道就裝不知道。因為,你啥都改變不了,敢胡騷情弄不好就把自己飯碗砸了。其實要想掙錢,容易得很,跟著我走,簡單得就是個一?!?/p>
這下明白了,為什么記者們愿意開著自己的車出去采訪,汽油補貼都沒有,寫出的稿子要是被槍斃,等于白忙一場,就這,也樂意干。
幾天后,附近縣上煤礦發(fā)生事故,肖老師帶著濤濤,開車跑去,卻見一間辦公室里已經(jīng)擠滿記者,或坐或站,連門外院子里都是人,神神秘秘的,打電話,發(fā)短信。有人進出,拿著花名冊和裝好錢的信封,大家挨個進來,出示記者證,登記號碼姓名單位,每人發(fā)個燒餅般的鼓信封。濤濤還沒有記者證,肖老師說是實習的,給發(fā)了一張小煎餅。整個行動基本無聲,大家也都輕車熟路,拿到錢轉(zhuǎn)身出門,回自己車上,用最快速度撤離。沒有人問傷亡人員、事故原因、補救措施,他們來去神速,就像是一個訓練有素的特種小分隊。車上,濤濤問肖老師,那這個消息,回去后怎么寫?肖老師說,“寫什么呀,啥都不用寫,就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
原來掙錢的門道這么多呀,并非只是做家教,并非只是老老實實天天去上班,加班加點半夜里點燈熬油寫稿子掙工分。
“咱這算好的了,還是真實的報社,真實的記者。我給你說,剛才那一屋子人里,有一多半,沒有單位,那記者證,買來的,胡填一個報社,你去到那報社打聽,查無此人,他們常年住在煤礦附近,相互通風報信,哪里有事故,就迅速出現(xiàn)在哪里,或者專門找那些有問題的單位,問人家拿多少錢擺平,常年就憑這個生活呢?!?/p>
濤濤想起他們村上一個年輕人,死在煤礦上,只給賠了六萬。原來更多的錢,都給了真假記者們。
娘打電話告訴他,快要湊夠四萬了。林小鏡也很高興,又追問,你弟弟借的錢,啥時還?
濤濤看躲不過去,準備打電話問波波,哪怕先還幾千,也算是個意思,其余的也就慢慢拖著拖成呆壞死賬,林小鏡不提也就罷了。卻不想弟媳婦先發(fā)制人,電話打來,說,他們通過娘借的兩萬塊錢,不打算還了,理由如下:一,他們的車被縣上治安大隊扣了,交了五千元罰金才領(lǐng)回來,一年來這車跑著,掙的跟不上花的,還要不時修車,油費漲了又漲,都快要包不住了;二,他們在家種地,又沒有工資沒有醫(yī)保,生活艱難,濤濤夫妻倆在城里當記者當編輯,何其風光,有的是錢;三,這么多年,都是他們在家照顧爹娘,二老年紀大了,少不了病呀災(zāi)呀的,帶他們?nèi)タ床?,幫他們地里干活,平日里生活照管,都是波波他們倆,又出錢,又出力,再說,將來爹娘年紀大了干不動了,端茶倒水,床前伺候,也就指望不上城里的哥嫂了……所以嘛,借濤濤的兩萬塊錢,當哥的不應(yīng)該再追究了,反正不管怎樣,我們沒有錢還,今天特此打個電話,望哥嫂你倆寬宏大量,接受這個現(xiàn)實吧。
濤濤一放下電話,林小鏡就大吵一架。
“這也太欺負人了!你爸媽知不知道這事?他們能不能出來說句公道話?”濤濤只是哄勸她,“不要生氣不要生氣,你是城里的研究生,不要跟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一般見識,叫我問問爹娘,看看到底是什么情況?!?/p>
“能是什么情況!他們借的時候就沒打算還!你媽肯定也知道,還替他們開口借,這就是和他們一起,坑害咱,不信,你問你媽,你問你問呀?!绷中$R逼著濤濤,現(xiàn)在就打電話問,濤濤說,先冷靜下,明天我到單位再問不遲。
晚上睡覺時候,她不脫衣服,背對著他,這是她表達憤怒的唯一方式。
這是個什么樣的家啊,就像是無底洞,給他們沒有絲毫幫助,還要這樣拖累他們。
林小鏡知道濤濤絕不會問家里要錢,不會問弟弟要錢,他張不開口。林小鏡要是再次咽下這口氣,那今后他們會沒完沒了地要錢。一個人消化不了這事,給葛芳打電話訴苦。
不想葛芳那里也是一堆煩惱?!拔蚁氡M快把他調(diào)來,你看看,我們倆這幾年掙的錢,全部都用在找工作和調(diào)動上還不夠,小鏡,不怕你笑話,現(xiàn)在我們的存款,連兩千都不到,再有半年,孩子出生,我們拿什么來養(yǎng)他???”
給鐘敏霞打電話,不巧對方也在苦惱中,因為馬新生的媽生病住院,花光了正在攢的兩萬彩禮錢還不夠,還需要馬新生再往家寄錢。
“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也求過我爸,能不能不要彩禮,我爸說,你還是去求你弟媳婦的爸媽吧,如果人家說可以不要,我也就不要?!?/p>
馬新生也病倒了,在醫(yī)院打吊針。
“他這是累的了,不能再逼他了,你就不心疼他嗎?”
“唉,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之前每天都給我發(fā)短信,每周都打兩三個電話,現(xiàn)在,也不打電話了,只是每晚睡覺前發(fā)個短信,就說幾個字,報個平安?!?/p>
“敏霞,說服你爸,別逼他了?!?/p>
“我爸供我研究生畢業(yè),我弟弟大學畢業(yè),累得一身病,從不敢上醫(yī)院,哪疼了就在家躺著,現(xiàn)在還欠著外債,本想著指望我的結(jié)婚會給家里帶來點錢,可是……小鏡,你說,我能不能跟馬新生分手,再找一個有錢的?”
“哪能是那么好找的?那有錢的就在旁邊等著你嗎?再說,你跟馬新生這么多年的感情了,從高中到現(xiàn)在,風風雨雨都過了,怎么說分就分呢?”
“我想,這樣可能是最好的解脫吧,我感覺他已經(jīng)有這個想法,也許,他在等著我說?!?/p>
“別亂想,你倆現(xiàn)在要做的不是分手,而是好好愛下去,不要再逼他要錢了,跟你爸好好說說,先把婚結(jié)了吧?!?/p>
鐘敏霞對這個事的反應(yīng),只有長長嘆息。
七
濤濤身穿劣質(zhì)西服,腳下是底子快要磨透的皮鞋,鞋幫遮擋著林小鏡親手縫補的襪子。他早已實習期滿,也拿到了記者證,可以獨立采訪了,可他還是愿意跟肖老師一起行動,肖老師也樂意帶他,兩人神神秘秘經(jīng)常一起到外縣去。娘說姐姐能給資助三五千,秋天再賣賣糧食,差不多就夠四萬了。啊,秋天,就能到親愛的鏡鏡家里提親了。
眼看馬新生家里的雞可以賣出一批,像是一個魔咒,突然南方暴發(fā)了禽流感,雖然他們在遙遠的北方,疫情還沒有傳到,可雞的名聲一下子壞掉,沒有人敢買,市場上也不能進入。該出籠的肉雞就那么圈在自家后院里,眼看就要過了最佳出售期,只好自己吃吧。吃這省那,家里不再買菜只是吃雞,吃得全家人提起雞都害怕,馬新生的爹往后院去的路上,聽到那些雞擠在一起唧唧咕咕抱怨,他的腿直打哆嗦。
疲憊的醫(yī)學碩士短信越來越短,簡化成兩個字,晚安,或者睡了,而鐘敏霞用以報復的方式就是不回復,她寧可自己在這里生氣流淚或者給林小鏡打電話訴苦,也絕不向千里之外的他示好,連一句“累了吧早點休息吧”都不愿給他說。馬新生打來電話,二人再沒有之前的恩愛想念,她專揀傷人的話說。心中充滿了仇恨,卻不知目標在哪里,只好把本該最親最愛的人當成敵人來憤恨著,折磨著。終于馬新生給鐘敏霞發(fā)了個告別短信,算作相戀九年的完結(jié)。他換了手機號,不再跟所有的同學聯(lián)系。
“你去找他吧,現(xiàn)在就買車票,今晚走,明天早上就到了,直接到醫(yī)院找他。他不是不愛你了,是沒有力量愛了,他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你出現(xiàn)在身邊?!绷中$R說。
“他這么狠心離開,我干嗎還要去找他?我倆這么多年,什么誓言都說過,今生今世永不分離,而現(xiàn)在他背棄誓言,逃避責任?!?/p>
“眼下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他好壞也是個醫(yī)學碩士,那么大個男人,就因為八萬塊錢,讓他尊嚴盡失,嘗受恥辱。”
“不是我們給他恥辱,是命運讓我們一同背負這樣的恥辱?!?/p>
“那你給他點時間吧,也許他過幾天會跟你聯(lián)系,上次不就是這樣嗎?”
“跟上次不一樣。上次他只是不聯(lián)系,只是關(guān)機,可這次他換了號碼,上次我們沒有傷得那么深,這次不同,你不知道,我們之間冷漠、對抗已經(jīng)好長時間,心里已經(jīng)開始憎恨對方了。我知道他的性格,他不會回心轉(zhuǎn)意,我也不會去找他的。也許,這就是最好的解脫方式?!?/p>
“馬新生是個好人,他將來一定會好起來,失去他你會后悔的?!?/p>
“我已經(jīng)沒有信心了,我不能總靠著將來生活,眼下怎么辦?就算我不管不顧家里人,不要這八萬塊錢,跟他結(jié)了婚,生活也是極其艱難的,你不知他家的情況,沒完沒了的事情,哪一樣都需要錢。我想好了,明天就開始再找,哪怕找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只要有錢,能立即拿出我爸要的八萬,能讓我過差不多像樣一點的生活,我就嫁給他。唉,都說知識改變命運,可我們都讀了研,為什么還是這樣?”
這個夏天酷熱而漫長,好像要考驗所有的人。
“鏡鏡,我出事了。”濤濤的口氣從未有過的絕望,好像他在沙漠里行走幾天沒有喝一滴水了。林小鏡下班,正準備回家,電話里挨了當頭一棒。
“你在哪?”
“在單位。有個企業(yè)到報社來,把我和肖老師告發(fā)了,報社讓肖老師停職檢查,而我,有可能,會被辭退?!?/p>
“不會的吧,你試用期已滿,現(xiàn)在是正式招聘人員,三金都辦好了,不可能因點小錯,說不要就不要了?!?/p>
“報社有規(guī)定,六年以內(nèi),對不滿意的人,都能辭退?!?/p>
“天哪,快找你學長?!?/p>
“他正在想辦法。幫我進來的那個領(lǐng)導,半年前退休了?!?/p>
八
林小鏡在街頭茫然地走。
之前她還不太懂這城市的美麗,她只是在她面前不知所措。去年春天開始,她終于不再承受嚴酷的經(jīng)濟拮據(jù),不再花父母寄來的錢,不再為了家教而疲于奔命,她和濤濤正在與這個城市起草一份生活的契約。夏天的夜晚遲遲不來,天邊燃燒著無盡激情,像是白天和黑夜的激烈辯駁。她不需要回家,沒有濤濤的家,還有什么意思,濤濤正在經(jīng)歷磨難,承受驚嚇。她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走下去,逃出痛苦和折磨,用雙腳丈量叩拜這座城市,用誠心乞求這座慈悲之城給她和濤濤出路。九年前,她這個一口鄉(xiāng)音的女孩子,跨出省界,第一次來到大城市,是個忐忑的灰姑娘,自卑的小斑鳩,不敢開口跟同學說話,窩在宿舍不敢出門。幾周后,她先試探著在校園里走,熟悉了每一條路每一座樓房,用目光結(jié)識了每一棵大樹,用嗅覺辨認出每一塊草地每一種花開。然后她試著走出校外,到周邊走動,后來,她想看看這個城市,就走得遠一些,在一條又一條街道上快步走,好像要趕到哪里有什么急事,那時她這個女生唯一的消遣方式就是走路。沒有錢不能消費,也沒有戀愛可談,青春的熱力就靠著走路消耗。對這個城市里的人充滿羨慕,常常她看著繁星般的燈火想她什么時候才能真正成為這里的一員,有一處燈光等待她,有一個窗口完全屬于她。她長相平凡,她一貧如洗,她除了刻苦學習沒有其他的寄托和出路,她除了在圖書館看書,除了快速走路,再沒有其他的課外活動,她連看場電影都是奢望,沒有男生請她看,幾十元錢的電影票使她望而卻步。她功課一直很好,順利考研,讀研的第二年認識了高她一級的濤濤,聽說是同省老鄉(xiāng)就有格外的親熱,雖然離著幾百里但在這里就像是親人,背過老師同學兩人就說家鄉(xiāng)話。她象征性地矜持一下就答應(yīng)了,沒有叫這個男生費什么周折。她這樣的女生,就是給濤濤這樣的男生準備的,濤濤這樣的男生,沒有勇氣對哪個女生死追不放,他是那么忐忑。他對林小鏡的追求,其實是靠林小鏡的積極配合、鼓勵暗示完成的,沒有什么懸念和曲折,兩個人天經(jīng)地義地走到了一起。愛情就是命運,自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提前安排好了,我們只是駐扎在自己的角色里,蝸牛一般馱著自己的命運向前爬行,嗅出一股恰當?shù)臍庀?,爬到那個屬于你的人面前,伸出觸角,默默完成對接。
林小鏡已經(jīng)哭了很久,邊走邊哭,假如此前她還對濤濤的貧窮有所抱怨和痛恨的話,現(xiàn)在全都煙消云散。
林小鏡去年春天跟葛芳約好到一個大學去面試。過馬路時她發(fā)短信問葛芳到?jīng)],她看到有輛車從身邊走過,馬路上再沒有車,就以為安全了,可不想那個公交車是在終點站調(diào)頭,很快回轉(zhuǎn)身,車頭一側(cè)向她撞來。她聽到砰的一聲,感到自己的身子騰空而起,接著重重摔在地上。人們向她圍過來,幾個學生呼拉一下跑過來問她,同學怎么樣?。恳灰獛湍??司機嚇得臉色發(fā)白,跳下車來,手哆嗦著要拉她起來,問她,通知你家里人吧,給誰打個電話 。林小鏡在地上躺著,擺擺手。她看到一圈腦袋中間一片灰色的天空,她知道,今天,在這個城市里,她沒有人可打電話,因為她唯一的親人濤濤到外縣采訪去了。她躺了一會兒,確認自己視力、聽覺、大腦還管用,在司機的幫助下,她試著站起來,活動下全身,謝天謝地,到底年輕,哪里都沒有傷到,只是滾了一身土。司機問要不要去醫(yī)院。林小鏡說,不用了吧,我還要去面試呢。司機讓她記住車號和電話,她在手機里記下了。她一身土,自己上下拍著朝那個大學里走去,走著走著覺得好委屈,忍不住打了電話,濤濤接聽的一刻她哇地哭了起來,“我被車撞了……”濤濤嚇壞了,在那邊語無倫次,叫她趕緊去醫(yī)院。她說,“沒事,我已經(jīng)讓司機走了,我就是想給你說說?!睗凉谀沁叡┨缋?,“怎么能讓司機走呢?萬一你內(nèi)臟摔壞了怎么辦?萬一睡一覺明天出問題了怎么辦?天哪,我不在你身邊,如果有任何不舒服的,趕快讓葛芳送你去醫(yī)院,趕快給我打電話,我立即回去,聽到?jīng)]有……”
濤濤現(xiàn)在還在單位。可憐的濤濤,這一年內(nèi),除了因褲頭的襠部全部爛掉變成了超短裙再也穿不成二十五塊錢在地攤上買了兩個外,沒有添置過衣服,他的每一只襪子都補過,他不抽煙不喝酒,他把日常開銷降到了最低最低,他一心想的是,不要讓四萬塊錢把自己父母壓垮?,F(xiàn)在他坐在慘白的燈光里,悔恨交加,孤獨無助。她突然想起濤濤他爹,從廁所里出來,不見了二斤肉。她又給濤濤打電話:
“濤濤,聽我說,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我都不怪你,不管事情結(jié)果怎樣,都趕快回家來,我做好飯,等你?!?/p>
濤濤,我要向你懺悔,我卡住你的工資,我責難你,威脅你,不讓你給家里寄錢,不許你用我們的錢為那四萬的宮殿添磚加瓦,而你一直默默承受我的苛責。她又想起馬新生,他已經(jīng)變?yōu)樯畹呐`,在人生的吊橋上默默獨行。她撥向馬新生,還是空號。
眼淚不斷流出,又被風吹干。她給爸爸打電話,裝作挺正常挺高興的樣子,問了家里情況,說他們這里一切都好,請爸爸放心。
“爸,還是你好,還是你通情達理,問濤濤家要錢也不多,像鐘敏霞家里,要那么多錢,把男方都快逼瘋了,最后馬新生消失了。爸你想想,要是濤濤跟我為了彩禮鬧僵,分手了,我該怎么辦?重新到處相親找對象?找來找去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爸你愿意那樣嗎?”
“當然不愿意,其實吧,我要錢也是不想村里人說閑話,我把閨女白給人家了,他家要是真拿不出來四萬,可以商量嘛,只要有個說法就行。”
“爸,那咱倆先商量下,四萬塊錢,算濤濤欠著你,給你打個借條,從現(xiàn)在開始每年計上利息,早晚會還你的,不,會成倍還你的,爸,先讓我們結(jié)婚行不?”
“那……行吧,其實也不是非得要這錢,就是個意思嘛,罷罷罷,只要你們都過得好好的,我就放心了?!?/p>
“謝謝爸!”林小鏡都快要跳起來了,掛了電話,臉上流著淚,咯咯咯笑啊,跑跳兩下,恨不得飛起來,抓下樹上的一片葉子,揉碎了,又用手背擦滿臉的淚水。
夏天的夜晚,燈火澎湃,馬路上車流涌動,都市像海浪一般奔騰喧囂。臉龐已經(jīng)被淚水沖刷過一遍又一遍。她再次給濤濤打電話,濤濤說領(lǐng)導正在開會,他還在等待。
“濤濤,好好求求領(lǐng)導,我們給人家退錢,要打要罰都行,只求不辭退,給我們個機會,將功補過,啊。我在家等你回來,不不,濤濤,我到報社去接你,不管到幾點,我在報社門口等你,我現(xiàn)在就向那里走?!?/p>
林小鏡在路邊停下,辨認一下自己所在,然后她調(diào)轉(zhuǎn)方向,疾速邁步,她沒有坐公交車,她像鞭炮炸裂,像禮花綻放,無法把自己裝進任何一個小空間里。她在路邊快步地走,好像她有足夠的力量就這樣走,從夜晚走向天亮,從現(xiàn)在走到未來。她沒有吃飯,一點不覺得餓,她在路邊花一塊五買了最便宜的一瓶水,仰起頭大口大口喝完,立即轉(zhuǎn)化成汗水在周身散發(fā),變成淚水在臉上沖刷,瓶子拿在手里,捏得嘩啦啦響。熱浪滾滾,喧囂陣陣。她一直在打電話,讓鐘敏霞去找馬新生,她需要不停地說話,她要散發(fā)熱量,手機已經(jīng)發(fā)燙,快要沒電,不怕,包里還有個備用電池,不怕,一切都不怕,我有的是力量,我可以隨時充電我可以超長待機。
濤濤娘很意外,林小鏡平常很少給家里打電話,有事都是濤濤打,娘嚇了一跳,以為出啥事了。
“娘,吃了沒?家里還好吧?濤濤啊,在單位加班呢,報社就是這樣,上下班沒個點。娘,我給你說啊,家里攢的錢,留著你們用吧,把房子蓋起來。娘,我和濤濤秋天就結(jié)婚,娘你高興不?”
責任編輯 ?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