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實++羅宏++譚運長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史
羅宏:我來回顧一下,我們今天的話題是怎么來的。開始的時候,是個很小的問題。就是,我看了一些所謂“80后”作家的作品,韓寒、郭敬明的一些文本,我想看看:這些這么火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看完我就有一個感覺:如果把這些東西拿到課堂上講,恐怕就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東西了。我上過當代文學史課嘛,我的感覺是,老師們不會講這些作品。這些東西,一般認為就是小家子氣嘛。那么,我就想,我們大學里的當代文學史教程,把莫言、余華這幫人講完了以后,要講80后作家的時候,怎么辦?你不能對一個作品沒有價值判斷,是吧?什么叫經典?什么叫杰作?什么叫偉人?什么叫巨匠?什么叫做一般的作家?你需要評價嘛。你要有你的文學觀和文學史觀嘛。我們傳統的文學觀與文學史觀,要處理這些作家的時候,可能就面臨難題了。這是現當代文學史教學上的一道坎。文學史要過這道坎,如果逼得要調整文學觀,要調整文學史觀的話,就是一個重大的問題了。這就出現了今天要講的話題。
陳實:我們今天這個話題,雖然起初是由80后文學現象引起的,但是我覺得我們三個人談,應該談什么呢?應該叫做21世紀文學史的建構,應該在這樣的一個框架上來談。第一,21世紀,是一個時代的概念。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史,從王國維一直到陳平原都是這個主張的,陳平原換了一個說法,說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知識生產。第二,上個世紀的“重寫文學史”,包括陳平原的“20世紀中國文學”,王曉明、陳思和的“重寫文學史”,我們應該給它進行一個總結和反思,肯定他們所做出的貢獻,指出其中還存在哪些問題。第三,說建構21世紀文學史的話,我們既要有一個變化的角度,指出我們所面臨的新的、本質不同的文學現象,又要有一個繼承的角度,我們還應該繼承從20世紀初,甚至更早,有中國文學史以來的傳統。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史,所以才會有“重寫文學史”的提法。其實這個提法也不是沒有爭議的。陳平原就主張文學史永遠要重寫,施蟄存卻說文學史不需要重寫,為什么呢?他并不是說不要寫文學史,而是說不需要重寫。施蜇存的道理是文學史都是個人的,你愛寫就寫,不存在什么重寫的問題。重寫文學史,實際上包含著一個意識形態(tài)的觀念在里面。從王瑤他們這一代開始,文學史老在那里重寫,根據意識形態(tài),讓你重寫就重寫。陳平原后來把文學史劃成了4種,意識形態(tài)的文學史,作為學科體系的文學史,還有什么各系的文學史,等等。我是主張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史的,贊同陳平原的觀點。其實這觀點也不是陳平原發(fā)明的,更早是王國維提的。文學史在古代的文學里面是沒有的,那時候叫文章流變論,或者說叫文體流變論,沒有文學史的提法。二十世紀第一本文學史,是林傳甲1904年寫的,然后就有胡適的《白話文學史》,然后是曾意的《中國文學史》,然后是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這是近代的。到現代出了哪些人呢?比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鄭振鐸的《中國俗文學史》。到了當代,就是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再后來是唐弢、嚴家炎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劉大杰的《中國文學史》,游國恩的《中國文學史》,等等。這以后,就是陳平原的《20世紀文學史》。在王曉明、陳思和的“重寫文學史”之后,又有陳思和的、洪子誠的、黃修己的《當代文學史》,出現了這么一大群的文學史。
譚運長:當代的文學史,民國時候有沒有出現過?
陳:好像沒有,都是中國文學史或者中國大文學史,那時好象沒有為當代寫史這種概念。
譚:但是文學史觀大概還是有的,當時有一套書《中國新文學大系》,這個就算了嘛,它是用選本的形式,建立一個文學史的概念。當時趙家璧主編請了一些名家寫序,魯迅呀、郁達夫呀,都參與了。分小說一卷,小說二卷,戲劇一卷,戲劇二卷,詩歌一卷、詩歌二卷,等等。散文有很多卷,周作人、郁達夫、朱自清寫的序。
陳:那只算準文學史吧,還不算文學史。
譚:那是用選本的形式,沒有像后面的“新文學史稿”、“現代文學史”那樣。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就權且把它看成是民國的當代文學史吧。為當代寫史,它里面有許多重要的經驗是值得我們今天借鑒的。
我想今天要建構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史,至少面臨三個方面的變化與調整。一個就是文學觀,就是建立在文學理論基礎上的文學觀;一個就是文學史觀;文學史就是跟時間有關的概念。比如,80后文學現象,文學史如何面對它,就是這個由頭促使我們形成21世紀中國文學史建構的思路。作為一個文學史視野下的文學現象,你是不能夠忽視它的,但是你從文學理論的角度是可以忽視它的,因為它不符合我們這種文學觀,因為它沒有價值,是吧。但是文學史你就不能夠,因為現在的文學就是他們這些人創(chuàng)造的嘛。我覺得還有一個問題值得討論,就是文學評論。文學評論是既有文學史觀也有文學觀的。在文學理論、文學史意義下的文學評論,跟我們今天每個人在網上發(fā)的點評、點贊這種形式,應該是兩碼事。點贊形式的讀后感,屬寬泛意義上的評論,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專業(yè)性的文學評論。個人寫讀后感,我只憑個人感覺就可以了。但是文學評論,還要有一個專業(yè)的和歷史的眼光,是不是?現在文學評論的問題非常嚴重,有人就稱之為是個大垃圾場。現在的文學評論界,里面很多的問題是學術之外的,屬于文品、文德一類的問題。那就涉及到怎樣建立一個有門檻的、專業(yè)化的文學評論隊伍的問題??傊?,文學觀、文學史觀、文學評論,就是要有這三個方面足夠健康、成熟并且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觀念,才能建構我們需要的21世紀文學史。
重寫文學史的經驗
羅:重寫文學史的話題,學術界至少有過三次熱點。一次是在1985年左右,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等北京的幾位青年學者,在《文學評論》雜志上,提出“20世紀中國文學”的概念。第二次,就是當時上海的青年學者王曉明、陳思和等,在《上海文論》雜志,開設“重寫文學史”欄目。再后來,廣西的《南方文壇》雜志,又就此熱炒過一次,直熱到2010年。可見,第一,這個話題被我國學術界眾多一流的、一線的學者所關注;第二,這個話題在我國學術界被關注了20多年,雖然中間有起有落,但是它始終沒有消亡。這種情形意味著什么?這個問題引起這么多學者關注,而且關注了這么長時間,我想,一定是其中有某些關鍵的問題沒有解決好。事實上,例如上海的那次“重寫文學史”,工作做了那么久,但出來的文本一直沒有得到學界一致的肯定,問題在哪里?再如,北京的那一次,他們所說的“20世紀中國文學”,是想打通文學史,就是將通行的歷史教科書中近代的尾巴、現代的全部,和當代的一部分,弄到一起。
譚:它實際上就是一個白話文的歷史。白話文學史,基本上就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
羅:但他們當時并沒有找到這個支點。所以這里面就有一個不倫不類的問題。三個時代有三個時代不同的主題,要把它一鍋煮,用什么東西來把它一鍋煮?這里面就有個處理的難度。他沒有解決好??偟膩碚f,歷次有關“重寫文學史”的題目,基本上是想解決政治和文學本體的矛盾問題。就是:是以文學本身的邏輯去寫文學史,還是以政治統攝文學?是政治標準第一,還是藝術標準第一?雖然觀點很鮮明,口號也叫得挺響,就是要回歸文學本身,但實際上這矛盾始終并沒有解決好,可以說,的確做了些小修小補,比如說把張愛玲呀什么的拉進來,但本質上的矛盾依然存在。
陳:上世紀重寫文學史的努力,我認為他們是為中國當代文學做出了一個很大的貢獻。比如說陳平原、錢理群和黃子平,他們是在當時文學界還一片懵懂的時候,提出了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格局的關系這樣一個思路,認為中國文學是世界文學的一部分,我們應該從世界文學的眼光來看中國文學,同時要看到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位置。我覺得他們這個觀點,是當時的改革開放思潮在文學領域的反映,簡單地說,就是和世界接軌。到王曉明、陳思和的重寫文學史呢,我感覺至少是他們的初衷吧,主要是受到夏志清的《現代小說史》的影響。上海幾乎都有這個傾向,陳思和、蔡翔、吳亮他們,都有這樣一種潛在的東西。我記得那個時候蔡翔好像還直接表示過要多學一些臺灣的東西。他們有一個很重要的貢獻,就是針對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的文學史,提出要用新的、審美的眼光,要有自己的文學精神,對文學史進行重新的認識。我覺得,一方面他們提出了新的觀念,另一方面,的確像羅洪講的,那個意識形態(tài)的邏輯還沒有去除掉,他們還是沉浸在舊的框架里面。就是說,他在針對意識形態(tài)文學史時,是用一種新的意識形態(tài),來對付這個舊的,實際上還是在那個筐子里邊,對不對?
譚:內容變了、觀念變了,但框架沒有變。
陳:對,觀念變了,邏輯沒有變。那種意識形態(tài)的邏輯,好像還沒有完全擺脫出來。
譚:20世紀重寫文學史的經驗,解決了什么問題,留下了什么問題,的確值得總結與反思,然后要用他們留下的遺產,來解決我們今天要面臨的、那時的人沒有遇到過的問題。北京的“20世紀中國文學”的提出,很明顯的一點,就是時間上打通了近代、現代與當代,看上去似乎僅僅是一個技術性的工作,實際上卻是非常重要的,因為這里包含著對一種僵化的意識形態(tài)的突破,重新回到文學史的學術規(guī)范上來。以前那種將歷史硬生生地區(qū)分為近代、現代、當代的做法,顯然是僵化的、受意識形態(tài)把持的,而并非出于學術的邏輯。當時,要進行打通,稱之為20世紀中國文學,實際上就是對“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僵化意識形態(tài)進行突圍。有人說,他們是受了勃蘭兌斯那個“19世紀模板”的影響,也想玩一個中國版的勃蘭兌斯,即便如此,考慮到當時的背景,他們“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努力,無論就動機和效果看,都是存在的。文學史領域的“去意識形態(tài)化”,延續(xù)到后來上海的“重寫文學史”,變成大張旗鼓的一種思潮了。一個比較長的歷史時段的視野,另外,一個本土與世界的視野。在“去意識形態(tài)化”的基礎上,在一個相對比較長的歷史時段內,以開放的、世界性的眼光審視中國文學的現狀,這是他們留給我們的重要經驗。剛才談到的問題,是我們怎么評價這一撥思潮在突破僵化意識形態(tài)這一點上,它算成功嗎?他的歷史的、本土與世界的視野,真正實現了嗎?
羅:在這撥思潮下形成的文學史文本,后來曹順慶就指出了幾大問題,他說第一,文言文作品沒寫進來,不等于這個時段就沒有文言文作品了嘛,尤其是在詩詞上,有很多高水平的詩詞是文言文。第二,少數民族的文學沒寫進來,一些屬于少數民族出生的作家的作品,也是作為漢族文學寫進來的,沒有強化少數民族的文學;第三個,就是民間文學沒寫進來,把俗文學,民間流傳的那種,忽略掉了,基本上寫的是雅文學,沒寫俗文學,或者說是重點寫雅文學,寫俗文學則一筆帶過,厚此薄彼。他說這叫做“文學話語霸權”。
譚:但我覺得這是另外一個層面上的問題,就他們的觀念與姿態(tài)來看,其經驗應該還是很積極的。還有,回到文學性,也不能說他們不成功。
羅:確實做了大量補過的工作。就是把很多以前忽略的作家,確實有價值的作家,重新寫進來了。就是我們說的撥亂反正,把很多有冤案的平反過來。
陳:另外一點,就是重寫這個行動本身,它帶動了思想的活躍。
21世紀文學史面臨的挑戰(zhàn)
羅:上世紀重寫文學史存在的問題,我的觀點,就是一種歷史的局限。在那個時候,他們只能解決到這一步了,為什么?因為那個時候他們面臨的作品,基本上沒有大變,就是說,是基本人生觀、世界觀沒有變化的人寫出來的。而我們今天提出“面向21世紀的文學史”話題,是一個什么背景呢?前面的“重寫文學史”,并沒有能夠帶來真正令學界信服的文學史觀或文學史文本,因為本質的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墒俏覀兘裉?,又面臨著完全不一樣的新的問題。我們提出的“面向21世紀的文學史”,和他們以前的“重寫前文學史”,是根本不同的。怎么說呢?2000多年來,從《詩經》以來中國的文學家們,他們的寫作意識,一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前,基本上是大同小異的。因為世界的根本沒有變,所以世界觀大體一致。因為世界觀大體一致,因此文學觀也是基本上大同小異。而現在呢?當我們面對著80后一批年輕作家的作品時,我們大概是必須面對文學觀的根本變化了。首先是世界變了,世界觀變了,所以文學觀也變了。我們寫文學史的時候,所憑借的傳統的舊武器,崩潰了。是不是?面對80后的作家和作品,你就沒辦法進行概括和總結了,因為它完全是另一個思路,是不是?原來我們是比高,現在是比矮了,原來那套文學評價的武器,就不行了嘛。這就是我們現在的文學史所要面臨的嚴峻的挑戰(zhàn)。面對這挑戰(zhàn),我認為基本上就是三條路。一是我們向“山”走去,第二是“山”向我們走來,還有就是我們在中間相遇。就是這三條路,是吧?所謂第三條路,說白了,就是我們讓一點,80后作家你們也讓一點,你們向我們原來的傳統靠一點,我們向你們靠一點,這是第三條路嘛,我們就相遇了。8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在2000年以前我們還不太知道,因為他們還沒有表現??墒堑搅私裉欤铱次膶W史再也無法回避了。最起碼有一點,大學課堂里教授當代文學史,總不能講到莫言就再也不講了吧?就算今天還可以做鴕鳥,今后怎么辦?相遇,文學史與80后作家,必然要相遇了。相遇的意思,我想,就是需要調整,要變。但是,不管怎么變,總有某種不變的杠杠。有一些東西不能變,這才能保持我們2000多年的文脈呀,你要是全變,文脈就斷了嘛。所以,“面對21世紀的文學史”,主題就是相遇,就是,第一,必須要能夠概括、總結80后作家;第二,必須要保持這2000多年中國文學文脈的貫通。
譚:文學觀面臨的挑戰(zhàn),就是要解決一個根本問題:文學價值究竟在哪里?這實際上就是文學理論的問題。我覺得還必須要談到一點:就是前面說到過的文學評論的變化。實際上文學視野就是三部分構成的,文學理論、文學史、文學評論。文學評論是最近大家關注得比較多的,最近出了很多事嘛。
羅: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評論是文學理論的實踐。
譚:是文學理論的實踐和文學史的實踐。文學史是一種寫法,當然文學史觀一定是建立在文學理論的基礎上的,可是它還有一個前提,就是不能罔顧文學事實。什么距離文學事實最為接近呢?就是文學評論。文學評論是對這兩種觀念——文學理論、文學史的一種實踐,既要關注文學價值,又要關注文學史價值,更要面對文學事實。文學史的對象,就是文學事實。比方說,剛才講的,對80后這種文學現象,假如固守著傳統的文學價值標準,一定會有人認為可以將80后作家排斥在文學視野之外。但是文學史不能如此,這就倒逼得文學史觀要做調整,而文學史又倒逼得文學理論也要做調整。因為,歷史是怎么構成的?歷史就是一個連續(xù)性的時間概念嘛。文學理論可以只關注莫言,可是文學史不可能就在莫言那里中斷了。所以,建構面向21世紀的文學史,我認為,需要從文學評論開始,一步步地往上倒逼。文學評論,一方面它聯系著一個文學理論的思維,同時又聯系著一個文學史的思維,而它又是最切近地面對著具體的作家作品與文學現象的。在這樣一個面臨巨變的時代,可以說,文學評論承擔著它從未有過的重大的歷史功能與意義。我們以前的學者,向來是不怎么重視文學評論的工作的。學者們愿意自己是一個文學理論家,也樂意當一個文學史家,卻總是不太情愿人們稱他為文學評論家。但是現在,我認為,只有從文學評論家的隊伍里,才能冒出一個真正的文學理論家或文學史家,因為,目前最迫切的,就是需要建立一個從文學評論到文學史,再到文學理論的倒逼機制?,F在的問題是,我們的文學評論隊伍,能夠承擔這樣一種重大的歷史責任嗎?吊詭的是,恰恰是文學評論,目前最為不能令人滿意。文學評論隊伍的素質實在太差,這大概與前面說到的大多數真正的學者不愿從事文學評論工作有關,同時也在于文學評論門檻太低,缺乏專業(yè)標準?,F在的文學評論,很多問題甚至并非出在學術上,而屬于道德領域的問題。比如說,指鹿為馬,這是一個認識上的問題嗎,當然不是,而是一個與利益相關的、道德上的問題。說起來,我們整個的文學史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指鹿為馬的問題,當然,這種問題幾乎與學術無關。
羅:如果是純粹的認知問題,只要把認知的障礙搞清楚它就很容易達成共識的,對吧?現在的問題是,其實我認識得很清楚,但是,利益驅使我走向了我的認知的反面。受利益驅使,我就會另外編造一些事實,同時糊弄一套邏輯來進行論證,我的評論就出現了。
譚:文學評論的學術品格、學術道德問題,關鍵在于沒有門檻。既沒有人品、文品的門檻,甚至也沒有專業(yè)知識的門檻。我們這里不需要專業(yè)知識也可以搞文學評論,往往只要他的文字比較好,他就能成為評論家了。說文學評論是一個大垃圾場,因為它連菜市場都不如。市場買賣都有自己的行業(yè)標準與準入規(guī)范,文學評論卻缺少這樣一個最基本的東西。當然,和任何一種學術研究工作一樣,文學評論是不需要執(zhí)照的,任何人都可以進行??墒?,大家都知道,恰恰因為它不需要一個外在的執(zhí)照,其實就必然要有一個極其強有力的內在的約束,就是包括獨立品格與自由精神在內,以發(fā)現真知,追求真理為目標的、真正的學術精神。沒有執(zhí)法者來監(jiān)管,但是每個人內心都有著一個最嚴厲的執(zhí)法者,進行自我監(jiān)管。這才是我們現在所需要的文學評論。
陳:我們今天要進行建構嘛,就是要看,有哪些經驗要留下來的。現在是21世紀,已經過了頭15年了,是不是?那么這個時候,應該根據20世紀對文學史的做法,又面對新的現實,有一個全新的建構,不叫重寫。另一方面,中國經過30多年的改革開放與現代化進程,到了今天它應該有自己的文學理論了。在文學史觀上,在文學價值觀上,它應該逐漸要有自己的東西了?,F在是一個什么局面呢?我覺得我們因襲的那些包袱還很重,如何面對現在剛剛冒頭的這個新的東西?我就希望能夠看到:在21世紀里邊,我們的文學史呀,文學價值觀呀,能夠認識這些新的東西了,這樣子你才能有所謂中國精神、中國氣派嘛。文學史是要變的,你要承認變化,這是我們中國的思想嘛,講白了就是“易經”的思想,是不是?第一是變,第二要從復雜的變里邊,看得出那種簡單的、不變的東西來。文學史做的就是這個工作,在浩瀚的一大批復復雜雜的東西里邊,我們要理出一條總線出來。變來變去,其實萬變不離其宗,世界是這樣子,你總不能把人變成了狗,是不是?變來變去你還是人嘛。所以總有一些固定的東西它是不變的,那么這些不變的東西是什么?是我們必須要繼承的。然后那些不足的地方是什么?我們要進行調整、創(chuàng)新的。我覺得我自己的思想還是比較傳統的,并不是說我現在就變成尼采了,要給它搞一個什么新東西出來,不是這樣子的,只是覺得新世紀必須要有新的文學史來對它進行總結,必須要對我們當下的文學事實進行一個表述,而這個表述至少可以延續(xù)到這個21世紀的尾。
羅:時代變了,人也變了。以前是大時代的人,現在變小時代人了。你就不能再用大時代的標準。
譚:以前我們提千歲憂和天下觀,大時代觀念嘛,以前傳統的文學觀念是作家要懷千歲憂,要抱有天下觀,叫做宏大敘事?,F在是小時代。
羅:我認為不管怎樣,文學總要有的一點,就是關注社會,關注人民。曹丕講“文章乃經國之大業(yè)”,是吧。這個思路,其實是2000年來一直到余華都沒變的。古人有悲天憫人的情懷,現在卻拿老百姓、拿窮人來調侃了,你越窮他越拿你開涮,以前會覺得這是不道德的,是吧,以前我們對小人物的關注,如魯迅寫的那個車夫,就把車夫寫得很有崇高感。不管怎樣,文學總有一個崇高的精神在。就算王朔,當時說“躲避崇高”,說“我是流氓我怕誰”,其實他就是一種有點像“竹林七賢”那樣的逆反的。
譚:是一種反諷。當時講“躲避崇高”,實際上是一種反諷的修辭,我們到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但現在的作家不是這樣,現在是真的“我是流氓我怕誰”了,而王朔說這話,是一個反抗和批判的姿態(tài)。
羅:不管怎么千變萬化,往山走去呀,山向我走來,我們在中間相遇啊,還是要有些不變的東西。否則的話,簡單地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史,那這個文學史不就成變色龍了嘛。文學史它要有文學的本體屬性和標準呀。還有一個,我們中國的文學史,還要有中國氣派的東西,就是中國的理念……
譚:文脈、氣脈。中國精神。
羅:嗯,中國精神還是要貫穿其中的。中國精神不能僅僅體現于用漢文字表述吧?你還要有一個內在的魂呀。
陳:這一點陳思和他也談到過,他說的是中國文化精神??梢婋m然每一個時代都有各自關于文學史問題的表達,但大家所考慮問題的視野,基本是一致的。
羅:而我們現在,可以說遇到了真正的挑戰(zhàn)。我們這個時代的變遷,是出現了世界觀意義上的變遷了。這個新的世界觀和新的人生觀,不能不形成自己的文學觀,而人們形成自己的文學觀以后,他不能不代入到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去,于是乎我們面臨的這個文本呀,那就是一個完全兩樣的文本世界了。你面對一個完全不同的文本,用什么樣的價值觀來評價它?來總結它?所以我們今天的文學史,就已經不是簡單的補過的問題,而是要面對新的文本世界,甚至要調整我們的一系列的有關文學價值的觀點,然后你才能把這些作為一個原則灌輸到你的文學史的書寫中去。
陳:你說的這個新的文學價值觀,不僅僅是針對80后作家的,而是要對全部文學歷史發(fā)言,其中包括,在這種新的觀念下,對莫言怎么評價,對不對?改革開放以來出現的很多作品,甚至更早時候的作家作品,都要來一個重新的文學史評價。
羅:是的,文學史的尺度要有一個比較堅定的、一貫的東西,不存在只適應一部分人的文學史。
譚:在這個文學價值觀里面,剛才講到的,既然是中國的文學史,必須要有中國精神、中國氣派、中國的文脈,那么我們不妨來看一看,任何時代的文學史都應該有的一個價值,所謂的中國文學的文脈,它由哪些東西構成的。我看中國的文學觀和文學史觀,一貫比較講究的東西,其實從文學作品來講,恐怕外國的也一樣,也具有這些,但是我們的評價系統里面是特別著重這個的,可以總結幾條吧。一個就是憂患意識,我們講懷千歲憂,抱天下觀。一個是空間意義上的,那就是天下觀,要是用西方的術語,大概就是社會性、社會責任感,但我們不叫社會,我們叫天下。千歲憂,它是個時間的概念,就是:我們不光看眼下的,而且看過去的,看未來的。這種憂患意識,從屈原開始,《詩經》里面也有。然后每個時代我們都特別著重從這個角度去評價作家、詩人,這是一個。另外一個,就是個人風骨。你看湯顯祖、關漢卿這樣的,一粒銅豌豆。個人風骨,這個也是在我們的文學評價系統里很突出的。還有一個是文學形式方面的,就是美文麗藻,你看李白也好,杜甫也好,都是修辭大師。李白相對來說表面看起來不講究,是吧,他就是一股氣,韓愈就特別講究這股氣,他說“氣盛則聲之短長與言之高下者皆宜”。有這股氣,它最后呈現出來的還是美文。美文有幾個標準,一個是正,它必須是正直而不是邪氣的;一個是雅,我們文言文那個表達是很文雅的。美文麗藻,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在明清小品里面,像張岱、余懷那一類,文字那個美呀。我們自古以來就是特別講究文學形式的。
羅:的確,中國文學的文脈是很清晰的。我覺得中國人寫東西,不管他寫的事是多么潦倒無賴,但有一句話,就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茅屋破了,不是獨自悲苦了事,還要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他還有這個情懷嘛,是不是呀?中國文學也寫一些小情調,剛才提到的一些明清小品就是小情調嘛,但是他寫的小情調,都很善的,就是有獨善其身的這種感覺。所以,在我們這里,這種哪怕很卑微的善良,是一定要守住的,是不是?這大概也就是你剛才說到的個人風骨了。
譚: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所說的中國文學的文脈,是不是也受到挑戰(zhàn)了?所謂挑戰(zhàn),其實我覺得總結起來,關鍵的一點,就是文學從精英化向大眾化、平民化的轉型。
陳:沒錯。
譚:這個其實不是我們現在才出現的,胡適那時候的白話文運動,就是一個由雅轉俗的過程,由精英向大眾轉型,平民化的過程。所以我們不應該把80后的這種風格,看成是突然出現的,其實它從20世紀就開始了。白話文運動,為什么當時幾個人登高一呼就能夠成為現實呢?當時他們的阻力那么大,而且我們文言文的歷史那么長,里面可以炫耀的東西那么深厚,可是胡適這么一嘗試,就成為我們的新文學了。前面提到的《新文學大系》,就是對白話文運動之后開始20年左右的文學的總結,短短的20年,就林林總總、蔚為大觀了。因為這是一種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我們要看到,由雅轉俗,由精英向大眾,由長時段進短時段,由宏大敘事轉向個人敘事,這個不是最近出現的,我們的20世紀文學史,就已經有這個方向了。只是,這個傾向到現在愈演愈烈,甚至從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判斷,已經有些過頭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現在建立一個真正能夠涵蓋全面的,能夠對當下的文學現象發(fā)言的文學史框架,它的意義是非常大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史對于文學現象,也有一個反撥的作用,就是對眼下的這種泛濫的勢頭,有一種挽狂瀾于既倒的作用。當然首先要涵蓋它,要能對它發(fā)言,同時你又必須有一個一以貫之的文學觀,當然這文學觀也是要經過調整的。我覺得我們說回歸傳統,不光是回到我們古代的傳統,就是我們說憂患意識、個人風骨、美文麗藻的傳統文脈,還要回到20世紀文學史建構初期的那個傳統,即五四傳統,才能將眼下的問題看得更清晰。我們現在回過頭來看五四傳統,比如說魯迅呀、胡適呀他們一批人搞的東西,今天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說它是進入不了文學史視野的,進入不了中國氣派、中國精神這個概念的,雖然他們當時跟古代的傳統有過很激烈的對抗。這是因為,他們每個人,骨子里面都還有一種中國精神。我們今天要講的中國文學一以貫之的文脈,在他們身上有很強烈的表現。比如,當時他們提出白話文運動,也是出于千歲憂和天下觀啊,是不是?他們當時“打倒孔家店”,也是出于這個。相比之下,我們今天這些80后作家,是否還能認同千歲憂和天下觀呢?
羅:從這個角度,的確可以將眼下的問題看得更加清楚。文學不管怎么寫,你可以寫小,也可以寫大。你寫大的時候,就叫“達則兼濟天下”,你要有個“濟”字不能丟。你寫小的時候呢?叫“窮則獨善其身”,你那個“善”字不能丟。我們剛才談到過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躲避崇高”論調,那也是在平民化的意識之下出現的。它實際上是一種反諷,一種批判與反抗的姿態(tài),并沒有在真正意義上背棄崇高的文學價值,文學史上就應該有他們的地位呀。還有就是90年代出現的“新寫實”,如劉震云的《一地雞毛》,就是從個人化的角度進行的敘事,表面上瑣瑣碎碎,似乎跟天下觀、千歲憂等宏大敘事沒有關系,但我們今天回過頭來看,也是一種反諷??墒乾F在的這批人,他今天的“一地雞毛”,“躲避崇高”,就不是反諷,而是實實在在的觀念了。他對于“雞毛”津津樂道,是作為正面來表現的。他沒有提“躲避崇高”,但實際上他在躲避崇高;他沒有提個人化寫作,實際上是在逃避、或者說壓根就不關心宏大敘事。所表現出來的,只是一個標題,沒有任何宣言,就是叫“小時代”,是吧?
陳:對,這個詞,是很典型的。從《我是流氓我怕誰》,到《一地雞毛》,到《小時代》,很能說明問題。“小時代”,其價值也就是在這個標題上了。
譚:說到這里,我覺得,我們要建構的21世紀文學史,怎么樣面對80后作家呢?就在這樣一批人當中,用所謂千歲憂、天下觀,能不能發(fā)現他的價值?就像我們今天重評王朔一樣。其實當時王朔那批人,也有人認為是進不了文學史的,躲避崇高嘛,個人化嘛。到后來看法就不一樣了。
文學史與80后的相遇
羅:這樣說就可以回到主題上來了:文學史與80后的相遇。當文學史遭遇80后,要堅守什么?又有哪些是要妥協、甚至調整的?我覺得你剛才講的一個東西,是我們要妥協的,比如雅向俗的轉化。面對各種俗的形態(tài),我們心態(tài)要平衡,不能夠總堅持說要雅的東西,是吧。
譚:由雅入俗、平民化這一點,是20世紀以來的歷史潮流。但是這里也有一個度的問題。過頭的俗,那大概是需要用真正的文學史觀來糾正的。
羅:總的來說,雅向俗的妥協,是我們要調整、讓步的,是不是呀。而中國文學的文脈,比如千歲憂與天下觀,就應該是80后作家需要向我們靠攏的地方了,是不是這樣。這,就是文學史與80后的相遇。
譚:我們整個20世紀文學史的變化,一個最基本的特點,就是精英文學向大眾文學的轉型,這個是世界潮流浩浩蕩蕩,要給它正面的評價。事實上,一方面是由文言向口語的轉變,另外一方面,是西方化,就是我們大量的翻譯作品及其對中國文學的影響,這就需要從世界的角度看中國文學,需要繼承上世紀“重寫文學史”經驗的遺產。
羅:此外這種家長里短,阿貓阿狗啊,這種有情懷的、小情調的個人化寫作,也是我們的文學史觀可以作出的一些妥協。
譚:這里面就是一個表現力的問題了。實際上你說的這個素材的問題,《一地雞毛》也好,寫上床也好,什么都好,我覺得用一個比較大視野的文學史觀來看,這些都根本不是問題。問題就是你在這里面能否看到你剛才所用的一個詞:情懷,用我們傳統的話,就是千歲憂、天下觀,或者文學家的個人風骨,是吧。這里有一個問題,就是甄別嘛。80后有這么多作家,你不能說《小時代》就是唯一的。如果說《小時代》真的就不具備這些東西,我們就看看有沒有別的唄,對不對?這就又要說到文學評論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大部分的評論,就把《小時代》呀,韓寒、郭敬明捧起來了,把另外一些人可能就給他湮沒了。
陳:嗯。我們不能夠跟著眼下的文學評論走,因為現在的文學評論,實在是很不專業(yè)。比如有一篇文章叫《80后作家排行榜》,就是一種商業(yè)廣告的手法,把韓寒排第一,李傻傻大概是排第四。
譚:文學評論,它應該是在一個專業(yè)的文學理論和文學史的視野下進行的,這種意義上的文學評論,就必然成為文學史的一個重要的參考。你寫文學史的話,基本上就是按照文學評論所形成的整體的輿論環(huán)境來排座次的,對不對?但是現在我們的問題就出在文學評論上。根本問題在哪里呢?這個文學評論不是從文學專業(yè)出發(fā),而是依照商業(yè)市場的邏輯來進行的。就像賈平凹的《廢都》,當時市場強調其色情的內容,寫文學史的人,就需要從文學專業(yè)的角度,將市場給加上的那層迷霧撥去,才能看清楚它真正的文學價值。
陳:對呀。
譚:但是,就說韓寒、郭敬明吧,假如把他那些市場造成的種種迷霧撥掉了,其文學的價值,是否還能成立呢?這就是我們必須要做的工作。如果不行,我們就要甄別,要發(fā)現其他的80后作家。不能任由文學評論的失職、失守。
羅:文學評論這些人,就等于是游擊隊拿著鳥槍、拿著梭鏢在這里從事他們的工作,所以也不能僅僅怪文學評論工作者。文學理論、文學史、文學評論,我覺得是互動的。文學理論與文學史的建構,也要給評論者提供思想武器。
陳:對的。文學評論的問題,只是一個現象。我覺得這30多年來,我們在文學理論上沒有建構,沒有新的建構,這是一個實質性的問題。我們現在用的文學理論,基本上還是以前年代的。包括執(zhí)政黨的這幾個主席在文代會上的發(fā)言,其實背后所支撐的文藝理論,都還是以前的,沒有新的。
譚:這個你說得對。但是有一點,文學理論,它有一種是以文本形式呈現的文學理論,我們沒有建構,長期沒有新的建構。但是,在你的腦子里、我的腦子里,都有文學理論。我們腦子里面就是有一個文學價值觀嘛,這個是有的呀。
陳:這個有呀,任何人都有呀。
譚:我們設想,如果我們去從事文學評論,不會因為多了或少了文學理論的文本,就沒有辦法進行文學評論了。因為我們腦子里面有我們的理論、有我們的價值觀,這個東西是一整套文學意識形態(tài),它是存在于每個從事文學專業(yè)的人的頭腦中的武器嘛?,F在的問題是,我們這一幫人很少去搞評論,或者是說,當我們從事文學評論的時候,對80后作家失語。又或者是,被眼前的一些現象所迷亂了,被市場牽著鼻子走,只關注韓寒、郭敬明。
陳:這個不是理論建構的問題,只是操作上的問題。現在所謂的文學評論就是兩點,第一是針對名家,就是講你要寫名人,你不寫名人的話自己出不了名。第二就是寫熱家,比如韓寒、郭敬明,都是市場上的熱點。
譚:就是跟著市場走。
陳:所以評論家的工作,也變成了發(fā)現熱點,就像新聞記者一樣。
譚:熱點、賣點。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比較多的,一個是網絡上的評論,它不是通過評論文章出現的,而是通過點擊率啊、點贊啊、頂啊諸如此類的形式;還有就是媒體,例如報紙娛樂版的評論。所缺少的,恰恰是專業(yè)性的文學評論。
羅:專業(yè)文學評論的缺席,的確就是這樣。
譚:所以文學史沒法寫,關鍵就在這里。因為沒有給你提供一個正確的名單。當你用你的文學觀來看眼下這些人的作品,你就覺得不對了,因為你是有專業(yè)性的,而人們給你開具的名單是沒有專業(yè)性的。
專業(yè)文學評論的缺席,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原因呀。因為寫文學史的人不可能看每一部作品嘛,他只能是跟著評論走。你看我們古人寫文學史,也是這樣的。現在不要說一般的文學評論,連評獎都出問題呀。整個評論的視野,全都失去了一個基本的專業(yè)性。評獎,你看魯迅文學獎,全國獎都出問題,你說你文學史怎么寫?
羅:還有就是文學理論自身缺乏建構,沒有給評論家提供好的武器,逼著他拿鳥槍去糊弄世界。
譚:你剛才講到互動,沒錯。但眼下的問題,我認為還是要從文學評論開始,一步步往上倒逼。寫文學史的人,他不能看每一部作品,文學史觀是一個社會整體的概念,不光是屬于文學史的某個具體的寫家的。
羅:也就是說,文學評論是偵察兵,他們要給你提供一個比較完整、比較準確的文學格局的信息,而他們沒有給你,反過來就影響到理論工作者,使他們就沒有辦法進行比較完善的理論建構。
譚:對。沒有理論建構,從事文學史的人,和從事文學評論的人沒有你說的這個好的武器,只能拿梭鏢去,或只能從具體的感受出發(fā)。這本來也不會有大錯的,只要這是一個聰明人,藝術感受力強的人,他對文學價值的認識總是八九不離十。但是還有一個大環(huán)境的問題,專業(yè)失守,跟著市場跑,那就沒辦法了。
羅:這樣的話,他匯總出來的文學地圖,本身就是個錯位的地圖。然后我拿這個錯位地圖進行理論建構,我又出現理論的錯誤。
譚:所以關鍵還是在于選拔機制,文學評論起的作用就是選拔嘛。比如搞體育的,要從眾多運動員中選出一些人組成能夠代表中國水平的國家隊。文學上的中國隊,應該是怎樣選拔出來的?
羅:等于說,招生辦招過來的人都是烏七八糟的,最后這個北大也培養(yǎng)不出好學生,是不是這個意思?
譚:生源有問題嘛。
羅:招生辦的人給你畫的這個文學地圖,本身就是漏洞百出。
陳:比如講到80后,張悅然、李傻傻,為什么他的地位沒有郭敬明、韓寒高?大家都知道,市場操作是個關鍵,這個選拔機制被市場控制了。
羅:我們開玩笑地說,從事高層的理論建構的,要下基層。要去進行文學評論,你不能缺席。
陳:你前面講的,我們在學校里上課,沒有辦法面對80后的這些作家作品,關鍵是文學評論輿論環(huán)境評出來的這個名單有問題嘛。難道整個80后就沒有千歲觀和天下憂?我覺得不可能。
譚:繪制文學地圖的,就是文學評論,該如何選拔出一個80后的文學中國隊,體現中國精神、中國氣派,體現我們傳統一貫的文脈?我簡單的說,就是天下觀和千歲憂的原則。
羅:我說的是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屈原的《離騷》,不就是發(fā)牢騷嘛,但牢騷也有情懷呀,是吧?
陳:對此我也提出一點。比如說《詩經》,就是風雅頌精神。風,是一種什么精神呢?風就是人民性。雅呢,就相當于現在我們講的主旋律,它是那種比較正,比較建設性的。但是我們現在沒有頌。在生活中我們是有的,國歌就是頌嘛。但我們在文學精神上,已經沒有頌了,所謂的頌,大家的理解就是拍馬屁,歌功頌德,粉飾太平。也有拍馬屁很到家的,總想對你訴說,對不對?但是這顯然不是《詩經》里的頌的精神了。《詩經》里面的頌是什么?它是一個民族的史詩啊,我們中國沒有史詩嗎?實際上頌就是史詩。頌,它是豐收的時候,祭祀先人的時候唱的東西嘛,就是追根溯源,慎終懷遠。它表達了一個民族的自信呀。你有這個頌的時候,就是你的這個民族最興盛的時候。全民的自信嘛。我覺得現在很需要恢復這種頌的精神。其實從漢賦以后,這個頌的傳統就沒有了。說到中國文學的文脈,我覺得還可以提到一點,就是微言大義。微言大義,用文學理論的話說,就是諷刺性、批判性。你可以憤世嫉俗,但最深刻的批判,就是溫柔敦厚的“美刺”,就是微言大義。
譚:那么,這個微言大義,也就是憂患意識了,就是千歲憂和天下觀。
陳:是的,憂患意識。所以,陳平原是用“悲涼”兩個字,來總結20世紀中國文學的,認為其總體的美學特征,就是悲涼。悲涼,大概也就是你說的憂憤。
譚:文學史和21世紀文學現象相遇,要做的調整,我覺得還要注意一個方面,就是:文學史除了用文學價值去進行甄別、發(fā)現和描述、評價以外,它在視野上,還要容納文化史觀。就是:它不能是一個純粹的文學觀,既然它是史,就要包含一個文化的、歷史的眼光。
陳:陳思和在談這個問題的時候,提到說文學史是一個綜合的東西,而不僅僅是文學的東西。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史,一個時代文學的變化,不僅是文學本身發(fā)生了變化,最主要的是文化環(huán)境和文化生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知識生產的模式不同了,毛筆寫的變成鋼筆寫的,在油燈下面寫和在電燈下面寫,刻在竹簡上和寫在紙上,是完全不同的。而現在,已經從印刷品時代到網絡時代了。
羅:是的,有的時候,一種文學風格,是時代的風格。要考慮到這一點,給他一個歷史的評價,不能簡單的用純粹的文學眼光。比如說,如果我們今天用純粹的文學眼光來評價《嘗試集》,那它就不一定評得上,是吧?它是帶有歷史的粗糙性的。又比如魯迅的《狂人日記》,講“吃人”,那巴金的《家》是不是更具文學性?。克杂媒Y構主義的觀點,就是歷時性和共時性的問題。文學強調共時性,是吧?文學史就還要強調歷時性。
譚:對,這就是一種兼顧接受史的文學史觀。剛才我們講到,就是承認精英文學向大眾文學的轉變。精英文學史向大眾文學史的轉變,一個根本的點,就是說,精英文學史是純粹的作者中心,而大眾文學史卻要考慮一個接受中心,即讀者中心。
陳:對,消費時代嘛。這跟我們剛才講到文學評論向市場邏輯的的投降,是兩碼事。這里是指文學生態(tài)的時代特點?,F在叫“粉絲經濟”,以小米為代表,它是先有一大堆粉絲然后才有自己的產品的。現在還有個新的概念,叫“私人定制”,這些都要反映到文學上來。很明顯,魯迅的作品,主要是由魯迅自己決定的。而郭敬明呢?那就不一定了,郭敬明的作品,很可能是由他的“粉絲”決定的。這就是文學生產模式的根本不同。
譚:一個以前不太注意的問題,其實卻非常非常重要。決定了文學的整個面貌的,就是語境。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嘛,那么語言的要素是什么呢?我們以前都說能指、所指,這就是語言。反映到對文學作品的評價上,就是形式與內容的兩分法。我們以前都是從這兩個角度來評價文學作品的。其實這是不夠的,還要有對語境的分析。21世紀的文學史必須關注語境。剛才講到要有文化史的視野,就是指這個。
羅:比如,前些日子有電視臺重播《編輯部的故事》。這個電視劇,當時可是萬人空巷啊,現在卻沒啥人喜歡看了。不僅是年輕人不喜歡,就是我們這些當時追捧這個劇的,再看也完全沒那種感覺了,這就是語境不同所造成的。
結論
陳:現在可以來作個總結了。21世紀的文學史建構,一方面要有繼承,要對過去的文學史有繼承,包括對重寫文學史的經驗,也要有繼承。繼承什么呢?第一是人民性,這是從《詩經》以來,在我們中國文學里頭都表現得很充分的;第二就是它的現實性,第三是它的整體性,第四是它的主流性。文學史一定是主流的,以前的文學史也都是以國家文學為主流的,對不對?
譚:國家隊。
陳:對呀,國家隊的吧。第五就是它的本土性,或者叫民族性。我看這幾個是不能丟的。那么需要創(chuàng)新,或者說需要變的是什么呢?首先我覺得是多元性,就是說不管你用哪種思想寫,你都可以寫,你不要跟我講什么去意識形態(tài)化,反正你寫出來吧,按照你自己的標準來寫,都沒問題,這就是多元性。第二個,就是21世紀的文學史啊,更趨向于個人化,更講究個性,而不是像我們以前那樣,中國社科院文學所,來一個寫作集體。第三個,我不知道怎么表達,就是個語言表述的問題。表述語言,它要跟過去不一樣。我曾經寫了篇文章叫《南寧的風味》,給一個年輕人看,完了他就說,哎呀老爺子,你這文章我看了三遍才看懂,好,文章寫得很好,很有味道,我看了三遍。但是他說我給你提個意見。他說,我們這一代,包括我們后邊這一代,已經不太喜歡你這樣的文字了。那我說你用什么文字呢?他說我們的文字都是開門見山的。所以我要說的第三點,就是語言要符合21世紀年輕人的需要。然后第四呢,我不叫平民性,叫大眾性。我覺得這幾個可能是將來寫文學史的人必須要調整的。
羅:你總結的這幾條,其中說到主流性,其含義需要小心。文學史一定是主流的,這沒錯,但這主流,是文化的含義呢,還是國家的含義呢,還是政黨的含義,你要定位這個主流。從某種意義上看,文學史家一定有一個主流意識的,否則他不會去寫史,他寫文學評論就好了。
譚:我們說的主流性,或者可以叫主體性,或者叫總體性,或者叫連續(xù)性,或者叫永恒性,雖然說我們現在進入到一個個性化寫作和消費的時代了,但文學史一定還是要講這個,這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需要調整和創(chuàng)新的呢?我還是要強調對語境分析的吸納。就是:我們要有一個新的文學史觀,以前的文學史看上去是不考慮語境的。其實,對語境的認識,我們傳統的文學史也不是完全沒有的。那就叫知人論世嘛。我們自古以來寫史的人,都必須有一個基本的識見,就是知人論世。知人論世,這個“論世”就包含了對語境的認識,是不是可以這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