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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宇宙與詞語結石

2015-05-31 05:06:06張檸李壯
南方文壇 2015年1期
關鍵詞:馬莉意象詩人

張檸 李壯

讀馬莉新詩集《時針偏離了午夜》時,我想起馬莉另一本詩選《金色十四行》的第一首詩《保留對世界最初的直覺》:“坐下來吧,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人類尋找光的故事/從前,光跳躍在影子的上空/窺視著人類行走,那時候/空氣迷戀流水,從周圍溢涌而出/那時候光已死去多年,大地逃離陰影/你出現(xiàn)了,漫天銳利的光,受傷的光/指上站立的光,擊痛了風景/門敞開了,我的手伸向翅膀,握住了光/一束明亮的祈求,那是最后一夜/我離開了你,朝著故事的結局走去/沉入幽暗的光中,看見你坐在樹下/目光平靜,保留著對世界最初的直覺/和一生都無法剔除的隱痛?!?/p>

初讀此詩時,你可以自然而然地把“人類尋找光的故事”解讀成一場帶有精神意味的人與人之間的愛情,或一場完成于形而上領域中的人與抽象精神的愛情。然而合上馬莉詩集最后一頁以后,如果你有心再回頭看這首寫于2005年的詩,你會發(fā)現(xiàn),馬莉把這首詩放在其第一本《金色十四行》集的篇首,或許別有意味。這不僅是對一場愛情的描摹,它是對馬莉詩歌的總體隱喻,是發(fā)生學,也是方法論;它暗示了馬莉“金色十四行詩”的詩意生發(fā)機制,概括了馬莉眼中世界的整體構圖。

在詩里,第一句話就把整個文本的世界架空、隔離了,在“講故事”這種神秘原始的儀式中,一個獨立的、審美意義上的微型宇宙被虛構出來。于是,下面的所有敘述,都在“坐下來”的身體狀態(tài)之中成為一次天啟般的玄奧神游。在這個微觀的宇宙中,處處存在著對立事物:光與影子,空氣與流水,銳利的光與幽暗的光……在對立的事物中,同樣存在著彼此對立的生命狀態(tài):行走與坐下,平靜與隱痛,死去與重生……不可思議之處在于,最終我們看到,種種對立的事物與狀態(tài),居然在一種神秘的美學中被糅合到一起,于是,“最后的結局”又回到“最初的直覺”;你在樹下流露出平靜的目光,珍藏的卻是那“一生都無法剔除的隱痛”。十四行詩很短,但正是這短短十四行之中,馬莉憑借其超現(xiàn)實的詩歌筆觸以及女性的敏銳直覺,成功呈現(xiàn)出一種寓言式的命運敘述、一個宗教般的自足完滿的世界,從而完成了一次東方式的領悟與闡釋。

值得注意的是,在光與影子之間、在“你”與世界之間,站立著“人類”、站立著“我”。這不禁使我想起北島的名作《一束》:“在我和世界之間/你是海灣,是帆/是纜繩忠實的兩端/你是噴泉,是風/是童年清脆的呼喊//在我和世界之間/你是畫框,是窗口/是開滿野花的田園/你是呼吸,是床頭/是陪伴星星的夜晚//在我和世界之間/你是日歷,是羅盤/是暗中滑行的光線/你是履歷,是書簽/是寫在最后的序言//在我和世界之間/你是紗幕,是霧/是映入夢中的燈盞/你是口笛,是無言之歌/是石雕低垂的眼簾//在我和世界之間/你是鴻溝,是池沼/是正在下陷的深淵/你是柵欄,是墻垣/是盾牌上永久的圖案?!?/p>

不同之處在于,北島的修辭帶有明顯理想主義激情,其意象的象征指向在情緒上比較明晰,總體而言,北島式的抒情是外向型的,作為情感載體的“我”和“你”,最終是要發(fā)散、投射到外在的“世界”上去。而馬莉的方向卻是相反的:不論電閃雷鳴還是鳥語花香,馬莉詩歌中的所有事件似乎都是完成于文本中那個內(nèi)在的宇宙,外界的山河人物、塵世的喜怒哀愁,最終都經(jīng)由“我”的折射,投影在文本空間之中。這是一種內(nèi)傾化的玄學,讓我想起背書包上學的歲月,物理老師帶我們做的“小孔成像”實驗:燭尖上躍動的火焰,透過紙上的小孔,最終在另一側的幕布上投映出倒立的光影。馬莉的十四行詩,其靈性便是那個成像的小孔,它把不安的世界投射在內(nèi)心幕布上,因其距離而有別樣朦朧姿色,因其顛倒而成驚心動魄之美,呈現(xiàn)出馬莉式抒情最鮮明的特征:以內(nèi)傾代替外傾,以靈悟代替言辯,回到“最初的直覺”中去體味生命的“隱痛”,在詞與物的變形之中滋生出獨特的審美意蘊及語言快感。

對視與對峙:物的盛宴

馬莉的十四行詩,在最基本的維度上,呈現(xiàn)為主體與事物之間的“對視”。這些豐富而具有高度選擇性的“物”,被馬莉投放到變幻莫測的詩歌“小宇宙”里,并把它們的原子振動頻率調(diào)至與她心跳節(jié)律相同的頻道,用以折射出馬莉靈魂深處的內(nèi)在神秘。于是,“春天”坐在“門檻”、“死神”靜居“殿堂”,在它們的注視下,詩人聽見“苦難”在“祈禱”、看見“白晝”在“鳥翅”上消瘦,而“窮人”“瘋子”“病人”依次列隊而過(《預言家將由此產(chǎn)生》);在黃昏暴雨中,院落、小樹、雨珠、飛蟲、畫布上的睡蓮、白晝的側影等等由外而內(nèi)依次進入詩人視野,它們在馬莉心中醒來,只為在這個神秘的時刻“敲擊光陰”,終于“從陰影中取出彎曲的火苗/取出莊重的面孔”(《我的畫終于完成》)?!耙恢浑u蛋,一勺奶粉,一勺橄欖油,一點點鹽,一點點糖”,這是流水賬般的面包配方,卻被馬莉悄無聲息地置換為“像面包一樣結實而飽滿”的“你對我多年的愛”,它純樸的香氣使“我”在“危機四伏的世界上”“感恩落淚”(《像面包一樣愛你》《為你精心烤制一只面包》)。馬莉詩中的眾多事物讓我聯(lián)想起里爾克一段有關詩歌的表述:“為了寫一行詩,必須觀察許多城市,觀察各種人和物,必須認識各種走獸,必須感受鳥雀如何飛翔,必須知曉小花在晨曦中開放的神采。必須能夠回想異土他鄉(xiāng)的路途,回想那些不期之遇和早已料到的告別……然而,這樣回憶還是不夠……因為回憶本身還不是‘它。只有當回憶化為我們身上的鮮血、視線和神態(tài),沒有名稱,和我們自身融為一體,難以區(qū)分,只有這時才會出現(xiàn)‘它——在一個不可多得的時刻,詩行的第一個詞在回憶里站立起來,從回憶中迸發(fā)出來?!雹傥艺J為這段話剛好可以用來形容馬莉的寫作:她善于借用她那雙畫家的眼睛,去捕捉世間紛雜的物象,再把它們放入自己的子宮,施之以女性獨有的敏感觸摸和母性之愛,最終使之化為身內(nèi)的骨血。

在這種比喻中,馬莉詩歌似乎就變?yōu)榱艘粓觥拔铩薄约啊拔铩钡哪殠?lián)結的“自我心靈”的分娩過程。當然,分娩從來都伴隨痛苦,在這一過程中甚至充滿了死亡的黑色想象。閱讀馬莉詩歌,有心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在相當多的時候,這種與“物”的“對視”會變異為一種“對峙”。在這種對峙之中,同一個物象會在自身情感取向的兩極間不斷搖擺,其在作者心靈譜系上的坐標也始終游移不定,最終呈現(xiàn)出物象自身的矛盾屬性以及主體與物的緊張關系?!都t棗的紅》就集中表明了單一物象能夠在馬莉的詩歌中獲得多么豐富的意義層次:“紅棗”,首先作為一個同日常身體感官直接相關的可感對象出現(xiàn),它與“香氣”、與仔細典雅的“咀嚼”、與“急不可待”的品嘗的欲望相關。然而緊接著,經(jīng)由女性身體的秘密回憶,紅棗被擬人化了,成為“植物界的英雄”,原因是這位“熟悉的朋友”曾“陪伴我成長”,并且始終帶給我“呵護”。緊跟這一過程,意象所攜帶的情緒突然由正面轉到負面——“紅棗的紅”(“紅棗”意象的進階抽象物)迅速移位至“我每月一次的畏懼”,移位至女性身體記憶深處的疼痛、無力,以及“黑夜中流失”的整體生命隱喻。最終,這“暮色中的紅色風景”幻化為“從母親子宮流出來的紅色淚珠”,最終在母性與生殖的隱喻中,完成了生命圖景的大循環(huán),也在喜悅與畏懼、賜生與死亡的交織混響中完成了對女性命運的復雜呈現(xiàn)。

有時候,馬莉詩中還會出現(xiàn)這樣一些物象:它們論數(shù)量臉熟(出鏡率高)、論含義平常(按套路出牌),卻會在某一首特殊的詩作中呈現(xiàn)出令你大吃一驚的面孔,就好像呆萌可愛的大熊貓突然發(fā)飆一樣。在馬莉的多數(shù)詩篇中,自然景觀、鄉(xiāng)村生活的相關符號(如風、月亮、夕陽、夜晚、清晨、村莊、河流)都與心靈的平靜、幸福有關,但在下面一首詩中,我們看到的卻是對這些符號如此觸目驚心的展示:“風吹跑昨晚的月亮,從清晨取出它的皮膚/取下頭顱,夕陽下空曠著自己的命運/村莊對河流說:消失就消失吧”;而“你”作為一只“迷途的小獸”,只能以“驚駭?shù)哪橗嬞N緊路面”,最后即使變成“花朵”,竟也是通過被“碾碎”的殘酷方式。在這首名叫《最后的村莊》詩中,一向典雅、柔韌的馬莉,似乎突然變得暴力起來,以往作為“名詞的煉金術”的“金色十四行詩”,也搖身一變成為了“名詞的角斗場”,詞語摩拳擦掌、殺機一觸即發(fā),稍不留神就血光四濺。

詩歌中紛繁的物象,在某種程度上正是詩人馬莉的“情感代理”,而這種搖擺、錯亂,似乎顯示了這些代理們不敬業(yè)的一面。事實上,這恰恰成為一種藝術審美層面上的另類敬業(yè):它賦予文本以內(nèi)在的復雜,并且使這種詞語對情感的代理在變幻中獲得了新鮮度和有效性。龐德在談論“象征主義”與“意象主義”的區(qū)別時曾有這樣的論述:“象征主義者運用聯(lián)想,即一種幻想,近乎于一種寓言。他們把象征貶低到一個詞的地位,他們把象征搞成一種節(jié)拍器的形式。舉例來說,用‘十字架來意味‘苦難詩人就能大體上算作象征了。象征主義者的象征有固定的價值,像算術中的數(shù)目1,2和7。意象主義者的意象有可變的意義,像代數(shù)中的符號a,b,x……作者必須用他的意象,因為他看到或感到它……”②在馬莉詩歌中,經(jīng)常能夠找到這種“可變的意義”;這倒不是說馬莉的詩歌就此可以歸入什么流派,而是說,馬莉詩歌中的意象的確是“她的意象”而不是簡單粗暴的“象征節(jié)拍器”。正是這一點,保證了馬莉筆下這場“詞語的盛宴”,沒有因為過分的豐盛而倒了讀者的胃口。

天幕與流星:心靈天空下的獨特風景

富于寫作經(jīng)驗的人都知道,我們前面提到的情感代碼的錯亂乃至突然性的意象基因變異,折射的往往是詩人內(nèi)心的潛在波動。馬莉詩歌中的“亂碼”,顯示的乃是主體內(nèi)心深處在面對陌生世界時的不安、焦慮甚至恐懼。在此種觀照視角之下,《一個詩人坐在月光下》這首詩就顯得很有意味。在馬莉詩歌中,抒情主體在文本中直接現(xiàn)身的情形并不多見,但這首詩中的“詩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為作者自身的精神投影,詩中直接出現(xiàn)詩人與外在世界的對峙。讓我們來看看在馬莉眼中,世界給詩人安排了怎樣的命運吧!“一個詩人坐在月光下”,這是第一句,好像跟常見的浪漫抒情沒什么兩樣,“詩人”的意象被安排在一個充滿神性的場景中,如同神龕里的雕像般有模有樣。下一行是“想念月光里的聲音和面孔”,這里隱約透出一點可疑的味道來了:為什么詩人不直接面對世界進行鏗鏘有力的言說,而非要去進行一場虛無縹緲的“想念”呢?破綻一旦露出,下面幾行也就排山倒海而來了:“世界用迷亂吮吸詩人的身體/詩人夏天的黑色肌膚,傷痕累累/詩人的眼睛被烈日曬干,眼珠跌落/陳舊的面孔打著舊式的領結站在遺址里?!痹瓉?,在現(xiàn)實的邏輯中,詩人始終是被剝奪、被傷害、被丟棄在遺址之中的,于是那些“瘋狂的頭腦”紛紛“被大地覆蓋”(活埋?),而“倒長”則成為生命的基本存在方式。在這首詩后面的部分,世界(以及時代)被定義為“毫無靈感”“矯情”“惡性膨脹”,它給予詩人的是“咬傷”這樣的動作。而與詩人相關的,卻是這樣的一系列詞語:“黑暗”“沉默”“窒息”“堵塞”……如果說,在馬莉的經(jīng)驗世界中,現(xiàn)實給予詩人的就是這般逼仄的命運,那么馬莉在其詩歌世界中流露出來的不安與焦慮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得不說,此種“亂碼”和“錯位”,出現(xiàn)在馬莉以“自給自足,無限柔韌,而且如此多嬌”著稱、甚至“恢復了中國古代女性詞人的典雅傳統(tǒng)”③的詩歌中,的確是一種異質(zhì)性的存在。然而,恰恰是這種偶一為之的“異質(zhì)性”,反而滋生出一種神秘的、驚心動魄的審美興奮感。這種美的特殊誘惑有些類似于蘇珊桑塔格所表述的:“一個人的性吸引力的最精致的形式(以及性快感的最精致的形式)在于與他的性別相反的東西?!雹苊滋m·昆德拉也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里借薩賓娜之口描述過相似的體驗:一副逼真的現(xiàn)實主義油畫上偶然出現(xiàn)了一條裂縫,這時,從這個顛覆幻覺的裂縫中突然迸發(fā)出了無比的誘惑力。

更重要的是,在偶然流露的不安、騷動之中,我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詩人心靈世界的真實在場;馬莉在詩歌中精心營構的遠離塵囂、烏托邦般的精神空間,也因此而接上了地氣、具有了溫度,不至于因虛空高蹈而顯得冷漠虛飾。進一步講,馬莉在文本中悉心構建的整個內(nèi)在宇宙,都因錯位而更具層次、因脆弱而不再虛幻、因?qū)椭C幻象的顛覆而擁有了一種更具張力的特殊和諧之感。在這種反和諧的和諧之中,我們所感受到的已不再是“物的盛宴”了——在這里,詩人心靈的喜悲焦灼、靈魂深處的呼吸起落,都已融入大地的脈搏。

在中國的創(chuàng)世神話中,女媧造人是首先摶土成形,拿捏準確之后,朝泥人的鼻孔中吹一口氣,泥人便活了過來。馬莉詩歌中的小小“創(chuàng)世記”也有相近的意味:對物的耐心呈現(xiàn),以及對詩歌節(jié)奏模式的精心守護(緩長的句子、有節(jié)奏的跳轉、“十四行”的長度、包括結構上有一定規(guī)律的起承轉合等),都是在共同營造一個完美無缺(然而又缺少生命感)的幻象空間。突然,猶如一道閃電撕破了天空——馬莉來了!正是這種主體情緒的瞬間介入,給整個泥塑的世界吹入了生命氣息,使得本為玩物的假山盆景真正變成了花草昆蟲的樂園。于是,馬莉最終以更具真實觸感的方式,在文本上空織起了一道“心靈天幕”。它誠實,完整,柔韌而具有溫度,覆蓋并包容萬物。正是在這一天幕下,繽紛的語詞出現(xiàn)、降臨,各自進行著自己獨特的生長,并且在修辭之中獲取了各種不同的屬性和動作。

就馬莉而言,她的詩歌往往呈現(xiàn)出流星雨般的架勢:不可勝數(shù)的物象帶著語詞的火尾巴呼嘯而至,迅捷、耀目,借助自身的摩擦與消耗,照亮了馬莉“內(nèi)在空間”的一角天空。有意思的是,雖然馬莉如此頻繁地使用密集意象群,但是患有密集恐懼癥的人并不會產(chǎn)生不適的反應。原因在于:多數(shù)情況下,密集恐懼癥所排斥的“密集”是與限制空間內(nèi)的“單調(diào)重復”相關,又與一種潛在的“動”的趨勢相關。而馬莉詩歌中的密集意象,恰恰是處在“單調(diào)重復”與“動”的反面。

關于前者,我們看到,馬莉詩歌所表現(xiàn)的對象大多是非重復性的。我想這大概來自于詩人身上那種母性的包容,以及長期詩歌寫作中養(yǎng)成的不斷發(fā)現(xiàn)事物的強大本能。馬莉在詩歌中擁有眾多鐘愛的意象(如光芒、黑暗、流水、時間等),但在獨立的文本中,這些意象(也即語詞)總是在不斷切換的。借助語言的巨大動能——如悖謬性的邏輯關系、詞語組合的變形、陌生化的美學意識等——馬莉賦予詞語以巨大的推力,使得意象能夠完成一次次的“接力跳”,有時甚至能夠跳得出乎意料的遠。

而“非動態(tài)”的特征,當與馬莉的畫家身份有關。馬莉詩歌,很少有尋常意義上的“動作”,而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以靜物形態(tài)出現(xiàn)的特殊動感:每一句似乎都具有鮮活動態(tài),但這種動態(tài)并不被作者有意地連續(xù)下去,即不被完成。馬莉的詩句往往完成在將動未動之時,下一句卻又切換到另一個動態(tài)去。這是馬莉詩歌的獨特節(jié)奏:她把每一個句子、每一個場景都塑造得栩栩如生,但不會讓內(nèi)藏的動態(tài)完成于文本之內(nèi)。她的詩是畫作、是雕塑,而不是相關畫面連續(xù)播放而成的活動影像。在馬莉而言,這或許是一門多年修煉得來的絕藝:她能把一個行動定格在速寫,把一次敘事轉化為呈現(xiàn)。馬莉的這種處理方式有一個明顯的好處,就是永遠蓄積著動能而不泄掉。通過這種方式,文本能夠像充電電池一樣,積攢下那些動作的趨勢與動作完成的可能性,這使得看似平靜內(nèi)斂的文本一下子彎曲了起來,并在緊張的弧度之中為情感張力所充盈。馬莉的詩句之所以常常給人以悠長的回味,我想與此種彎曲、張力很有關系。

劃痕與結石:馬莉詩歌的幾個母題

在前述中,我把馬莉詩歌的密集意象比作“流星雨”。多數(shù)時候,這些物象與現(xiàn)實中的流星類似,短暫、耀眼,在觀者視網(wǎng)膜上留下深刻劃痕;但在某些未知時刻,它們之中也會出現(xiàn)較為堅硬的個體,在穿越漫長敘述的情緒之旅中仍未燒盡,重重地砸入地面,揚起塵埃、散布火焰,激起讀者內(nèi)心的劇烈震顫。這是馬莉詩中的異質(zhì)性元素,它們經(jīng)過情緒和思維的反復跳躍、在修辭的淘洗中不斷被搓揉打磨,依然有棱有角,未能被文本的整體幻象所收編。這在馬莉詩歌中的具體表現(xiàn)就是:不斷地絆倒語言,使文本的言說像倒帶一樣不斷地回到這一意象進行處理,猶如一頭負重的老牛,把意象在修辭之胃中來回反芻。即使這樣,還未必能消化得徹底,最終它們?nèi)匀幻獠涣嗽谖谋镜淖詈舐冻霎悩拥谋砬閬?。舉例來說,“黑色”對于馬莉就是這樣一個意象。作者在《黑色不過濾光芒》詩中,使出渾身解數(shù)試圖消化掉這個詞語,為此不惜把手上的十八般武藝統(tǒng)統(tǒng)使出來——首先是發(fā)問:“黑色是不是最純潔的顏色/是不是比我們的血液更加純潔/它有沒有重量?是不是最輕的重量?!闭斘覀儞鸟R莉會不會像屈原那樣一口氣問上三百多個問題時,我們發(fā)現(xiàn)馬莉已開始悄悄改變戰(zhàn)術,雖然仍是問句形式,但表達的似乎已經(jīng)是肯定的意思:“歷經(jīng)浩劫,黑色是不是最難以把握的顏色/黑色的聲音是不是黑暗的聲音/是不是疲憊的腳走向遠方的停頓?!眴柧渲g要恰到好處地來一點抒情:“結束生命的顏色,已經(jīng)安息的黑夜呵!”然后把抒情的力量拉回到我們自己身上:“我曾經(jīng)瘋狂地愛它?!笨墒菃螁巍皭鬯笔遣粔虻?,現(xiàn)在該要有一點深化與升華了:我愛黑色,“因為黑色不過濾光芒”。這是一個很有玄學美感的漂亮句子,可是且慢,形而上的玄思一不小心又會把詞語送入無盡虛空,因此還是得回歸到身體經(jīng)驗上來:“它用疼痛抓緊回憶然后拆解/然后貼近我的臉龐?!辈涣显诜磸偷牟蹲蕉ㄎ恢?,“黑色”的含義也在隨之增殖,當詩接近尾聲:“它是光芒中的光芒”,“黑色是最深刻的顏色”,突然,詩在結束前卻哧溜一聲滑到了自身反面:“但它不是我的顏色!”

這樣的詞之所以堅硬無比,是因為它們關涉到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渴望與恐懼;當詩人試圖通過詩歌來捕捉、闡釋它們的時候,它們也反身還擊,一路沿詩行上溯洄游,直接進入詩人靈魂以汲取養(yǎng)分壯大自己,以至于詩人始終沒有辦法將其完全消融。于是在各種收編的嘗試失敗之后,詩人就只能以整體性的“我”去碰撞它、同化它(或者被它同化),使之成為主體之中一顆頑固不化的結石。

然而,也正是這些“結石”,構成了馬莉詩歌的核心意象。它們無法消融、棱角分明,混合著內(nèi)在的沖突甚至血淚,與詩人的靈魂世界不斷擦碰出火星,因而具有別樣的深刻和激情。被用作書名的《時針偏離了午夜》一首,以“天冷了,時間蜷縮在時鐘里”這樣一個奇妙的想象性動作為中心,水紋般地把時間深處的衰敗之感一圈一圈擴散開去,從自然萬物到人事往來,最終指向“有一天我們老了”的預感,以及結尾處神秘又悲傷的死亡想象(“有一天我們出發(fā)尋找河流大海/船劃著我們,用它的槳”)。詩人面對“光明”時的矛盾心情,僅從幾首詩名也可窺見一斑:《另一種光》《站在光明之外》《光明遮蔽了光明》《我不再注視那樣的光明》(事實上,這幾首詩中“光”的內(nèi)涵及與其相關的事物,也的確極為復雜)。而《鳥怎樣死去》一首,則是把希望、死亡、愛情等眾多母題,共同植入了“時間”寬闊又神秘的維度,通過一個小小的“預感”,把存在的秘密壓縮到一只鳥的形象之中。

在馬莉詩歌中,這些結石時而親自、明確地出現(xiàn),時而更近似一種基石般的存在:并不現(xiàn)身,卻在無形中決定著地面建筑的生長姿態(tài)。例如《很久以后》一詩,文本全是在耐心地表現(xiàn)生活中大量微小的細節(jié),但正如其題目所暗示的,所有這些精妙的細節(jié)背后,其實時時提醒著一個“回憶”的主題。又如《我們行走》一首,詩中兼有具實可感的生活意象(桃花槐花、流水壇子、樹木云朵)與大開大合的玄學視野(從太陽下數(shù)不清的逝者到野狗的憂郁眼神),最終二者是在“愛情”這一隱秘的力心上被擰合在一起。

通讀馬莉詩歌,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結石”般的母題一次次以直接或隱秘的方式從語詞之間浮現(xiàn)。馬莉詩歌,以“物”的排列呈現(xiàn)為基本構成,再以自身的情感對萬物加以籠罩、包容,進而通過詞語的變形、反轉,使得“物”與“自我”兩相渾融、互為映射,最終生長為一個復雜而敏銳的秘密宇宙。在這樣一個心靈宇宙中,那些“詞語的結石”所扮演的正是黑洞般的角色,神秘、致密、使萬物圍攏。在這個意義上,它們恰恰是馬莉詩歌的“詩核”。它們難以被攤平,于是成為畫布上一滴化不開的油彩;它們過于堅硬,因而不僅在讀者的視網(wǎng)膜上而且在馬莉那個內(nèi)在宇宙的天幕上留下了深刻的劃痕。然而,突兀的油彩賦予了畫作別樣的立體效果,慘烈的劃痕傳遞出作者內(nèi)心的真切體驗。須知很多時候,恰恰是那些無法被消化和吸納的部分,成就了藝術品的神秘魅力:它們打破了一個自足世界的似真幻覺,驚醒了昏昏欲睡的欣賞者,使他們從充滿倦意的虛偽和諧中迅速抽離出來。完美藝術品上的小小異物是性感的,它揭示出藝術品的脆弱與真誠,從而使之回歸于自身、回歸為一個珍貴的審美符號,如同斷臂的維納斯,因一種天啟般的殘缺而光芒萬丈。

【注釋】

①[奧地利]里爾克:《布里格隨筆》,見《里爾克讀本》,馮至、綠原等譯,189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

②[英]彼德·瓊斯編:《意象派詩選》,裘小龍譯,16頁,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

③梁小斌:《在一定的尺寸上燃燒》,見馬莉:《時針偏離了午夜》,1頁,花城出版社2013年版。

④[美]蘇珊·桑塔格:《關于“坎普”的札記》,見《沉默的美學》,黃梅等譯,17頁,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版。

(張檸,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李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2級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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