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
我書房的窗戶朝西,雨后天晴,能望見五十公里外的青城山。
峨眉、青城,是蜀中兩座名山,一個大而秀,一個小而幽。大,是山體的巨大、嵯峨,也 是言其盛名遠播。但凡到四川的游客,有兩處必去,峨眉山、都江堰。青城山就距都江堰一步之遙,但知之者甚少。電視劇《笑傲江湖》播出后,大家因青城派而曉 得了青城山。然而,劇中的青城派,不能和少林、武當比,跟五岳劍派也差得遠,按今天的說法,小眾、非主流。
1998年秋,我去登了泰山,夜宿山下賓館,和一個同行的北方記者閑聊,他說他不喜歡泰山。我問為什么?他說,滿山都是石頭和政治,一點也不秀。我說你去登過峨眉山?jīng)]有?他說登過的,美極了……但更喜歡青城山。我小小驚訝,問他為什么?他說,因為小。
我頭一回聽省外朋友這么談到峨眉和青城。小,也換個今天的說法,或許是:高冷。
青城山在峨眉山的盛名遮蔽下,關注的目光少,就連陽光也少,四季潮氣氤氳,綠蔭蔭的,青而幽,幽而靜。青城的前山,是道教勝地,倘若與青城后山、外山等等連成一片,在條條蜿蜒的山道上,還能見到散落的尼姑庵、寺院、山民老屋、度假村落……即便是意料中的邂逅,也有小的驚喜,像一首小詩,甚至比五絕還要短小,譬如俳句。
日本作家中,我喜歡的幾位,都有俳句的高冷之?。汗谝恢慌说陌驼?,卻自有其豐腴的肉質(zhì)和復雜的紋理。就連被稱為國民大作家的夏目漱石,也寫下過這樣的俳句:
愿如紫地丁,
生為渺小人。
川端康成過世后,加藤周一寫過明褒實貶的《永別了,川端康成》一文,稱川端康成是偉大的小詩人:“因為他不觸及世界、國家大事,不問大自然與社會的構造,經(jīng)常從以歷史為主體的事情中逃避,一味想把世界局限在眼前的這塊地方,用眼睛看,用手指撫摸女人的肌體,冷的溫的,干的濕的,使人迷惑在稀落的混合色彩里?!?/p>
然而,他所謂的川端康成之“小”,卻正好是我喜歡川端康成的理由。
諾貝爾文學獎的受獎演說中,大江健三郎談到了政治和道德,川端康成談到了風花雪月、禪。前者正義、硬朗,讓我敬佩;后者細柔、纖弱,讓我著迷。
青城山是青藏高原伸入成都平原的余脈,也即是說,雖小,卻是世界屋脊的一部分。33年前的嚴冬,我曾和幾位同學在青城山中住過一夜。后半夜,我被一片沙沙之聲驚醒了,仿佛千軍萬馬正在銜枚疾走。我摸黑披衣出門,啥也看不見,但覺沙沙聲彌漫天地,更密、更切了,試著走到院中,才發(fā)現(xiàn)正在飄雪花,那是雪花落地的聲音。
我是在南方城市中長大的,雪花的聲音,就像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上校第一次觸摸到冰塊。
今天,青城山也不那么清靜了。大勢如此,清靜在一步步退縮,退入人的記憶。
我試寫了一首俳句,那是記憶中的、也是想象中的情景:
天寒一尺雪,
暮叩山門風吹月。
小寺閑作客。
(選自中國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