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昕孺
一
回雁峰是南岳衡山第一峰,衡山自此向北逶迤連綿七十二峰,直至長沙的岳麓山收尾。
在長沙,我跟在岳麓書院工作的衡陽籍詩人江堤打得火熱,故,喜歡去岳麓書院,江堤則用他的衡陽普通話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解說。江堤兄猝然離世后,再來了外地朋友,陪同他們?nèi)ピ缆磿海陀晌襾怼懊俺洹苯虨樗麄兘庹f了。
江堤生前經(jīng)常跟我講起石鼓書院,讓我很是神往。
二
“衡州石鼓山據(jù)蒸湘之會,江流環(huán)帶,最為一郡佳處?!?/p>
南宋理學(xué)大師朱熹撰寫《石鼓書院記》,如是開篇。我曾請教衡陽文友甘建華,朱熹是否到過衡陽?他說,紹興二十八年(公元1158年)十二月,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五月,朱熹曾兩度差監(jiān)潭州南岳廟,但不知是否來過衡州府城。乾道三年(公元1167年)秋,朱熹偕學(xué)生林用中、范念德從福建崇安往長沙岳麓書院,與張栻會講三月,之后同游南岳,并有“朱張霽雪”的美好傳說。他從岳市(今南岳鎮(zhèn))取道櫧州(今株洲)東歸,這次他的確沒有來過衡州。紹熙五年(公元1194年),朱熹任湖南安撫使,知潭州(今長沙),曾南下衡州動員地方官吏重修石鼓書院。嗣后應(yīng)衡州太守宋若水之邀,撰寫名垂千秋的《石鼓書院記》,使“石鼓有聲于天下”,并親書“一郡佳處”匾額懸于書院嘉會堂。建華兄治學(xué)嚴(yán)謹(jǐn),我認(rèn)同他的上述考據(jù)。
“朱張會講”開書院不同學(xué)派交流的先河,讓岳麓書院迎來了第一次劇烈的心跳。湖湘學(xué)子奔走相告,趨之若鶩,據(jù)說書院旁邊的飲馬池都被喝干了。在中國哲學(xué)史,在湖湘文化的發(fā)展史上,再無此高峰。
20世紀(jì)末,詩人江堤毅然與同仁一起,在岳麓書院講堂重開杏壇,請來黃永玉、余光中、余秋雨、杜維民等海內(nèi)名流,試圖一振學(xué)術(shù)萎靡之頹風(fēng)。當(dāng)時輿論雖然火爆,無奈中國學(xué)術(shù)早已式微,狂瀾既倒,杯水何存!更可怕的是,江堤兄竟因此次活動而糾纏于紛繁人事,一介書生,拖著才高病重之軀,四處解釋,卻四面楚歌。直至2003年病逝,他也沒有從那片陰影中掙脫出來。
現(xiàn)在,還是讓我們把時間推回到八百多年前,看看另一位大儒張栻與石鼓書院的結(jié)緣。張栻是中興名相魏國公張浚之子,9歲隨父遷居衡陽,后赴長沙力學(xué)。29歲遵從父命,往衡山拜五峰先生胡宏為師,后成為湖湘學(xué)派一代宗師,與朱熹、呂祖謙并稱“東南三賢”。孝宗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受湖南安撫使劉珙之聘,張栻主教岳麓書院,因老師胡宏希望出任岳麓書院山長未能遂愿,故一直不以山長相稱。他曾多次游歷石鼓書院,登壇講學(xué),為之撰寫《武侯祠記》《風(fēng)雩亭賦》《漢丞相諸葛忠武侯畫像贊》,并親書唐代韓愈《題合江亭寄刺史鄒君》一詩,刻碑嵌于合江亭壁。明代萬歷十七年(公元1589年),張栻與朱熹及李寬、韓愈、李士真、周敦頤、黃幹同祀石鼓書院七賢祠,世稱“石鼓七賢”。
朱熹再赴湖南之任,張栻業(yè)已下世14年。其時,沒有誰比朱熹更適合來寫《石鼓書院記》,也不可能有誰比朱熹寫得更好了,起筆就是大家風(fēng)范:“抑今郡縣之學(xué)官,置博士弟子員,皆未嘗考德行道義之素。其所授受,又皆世俗之書,進取之業(yè),使人見利而不見義,士之有志為己者,蓋羞言之。”朱熹不吐不快??!他說的這種情況,當(dāng)時應(yīng)當(dāng)很嚴(yán)重了。
而現(xiàn)今呢?八百余年過去,至今尤烈,甚至遠(yuǎn)遠(yuǎn)過之。不知道還有多少書生政要,會不時重溫這篇字字珠璣的《石鼓書院記》。
三
我在合江亭,除了登臨覽勝,重點拜讀了韓愈的《題合江亭寄刺史鄒君》(簡稱《合江亭》),全詩如下:
“紅亭枕湘江,蒸水會其左。瞰臨渺空闊,綠凈不可唾。惟昔經(jīng)營初,邦君實王佐。翦林建神祠,買地費家貨。梁棟宏可愛,結(jié)構(gòu)麗匪過。伊人去軒騰,茲宇遂頹挫。老郎來何暮,高唱久乃和。樹蘭盈九畹,栽竹逾萬個。長綆汲滄浪,幽蹊下坎坷。波濤夜俯聽,云樹朝對臥。初如遺宦情,終乃最郡課。人生誠無幾,事往悲豈那。蕭條綿歲時,契闊繼庸懦。勝事誰復(fù)論,丑聲日已播。中丞黜兇邪,天子憫窮餓。君侯至之初,閭里自相賀。淹滯樂閑曠,勤苦勸慵惰。為余掃塵階,命樂醉眾座。窮秋感平分,新月憐半破。愿書巖上石,勿使泥塵涴?!?/p>
毫無疑問,這是古往今來寫石鼓山最好的詩歌了,與朱熹的《石鼓書院記》,一詩一文,堪稱絕配。我個人認(rèn)為,《合江亭》也是《韓昌黎全集》里最好的作品。永貞元年(公元805年)秋,韓愈由連州陽山(今廣東陽山)縣令改調(diào)江陵府(今湖北江陵縣)法曹參軍。赴任途中,路過衡陽。有趣的是,同在這一年,柳宗元因“八司馬事件”發(fā)配永州。唐代古文運動的主帥與副帥,此時齊聚湘南,他們以不同的方式,為湖湘文化的發(fā)端暗暗蓄力。南岳獨秀之地,不唯山水清麗,文化亦即將有如旭日初升。
衡州刺史鄒儒立聽說韓愈來了,自然不會放過這難得的機會。他在衡陽城美不勝收的石鼓山合江亭,設(shè)宴迎賓。像韓愈這樣的當(dāng)世文豪,到哪里都會有宴飲,這不奇怪,想來韓愈亦有心理準(zhǔn)備。但他可能沒想到的是,此處一山響如石鼓,一亭靜若處子,俯瞰空闊,綠凈無瑕,登臨巖上,滄浪有聲……他頓時風(fēng)塵抖落,渣滓滌盡,事務(wù)之身霍然解脫,宦途之念倏忽淹滅,才情隨江月而冉冉,詩思共波濤而鏗鳴。臨風(fēng)把盞,遙襟甫暢;面水憑欄,逸興遄飛。韓愈的吟詠在時間的冊頁里留下了永恒的回音。
《合江亭》一詩,韓愈可以說是“痛改前非”,他完全沒有以前詩歌中那種硬語盤空、佶屈聱牙的習(xí)氣,而是浮華盡去,真性舒展,和一群意氣相投的文朋詩友傾訴衷腸:“初如遺宦情,終乃最郡課。人生誠無幾,事往悲豈那?!薄覀冞@些人呵,每次想拋棄做官的欲念,一旦想起自己肩上的責(zé)任,最終又都在各自崗位上做出了最好的成績。然而,這些有什么用呢?一言犯上,動輒被貶、被撻,甚至連腦袋都保不住。人生苦短吶,眼前有賢主嘉賓、良辰美景,還為過去那些事情悲傷干什么,徒添無奈而已!
“勝事誰復(fù)論,丑聲日已播?!薄把蜏烽e曠,勤苦勸慵惰?!蹦阕龅臉I(yè)績?nèi)藗兡苡涀《嗌倌兀靠梢怯辛瞬缓玫拿?,一天就能傳播千里。所以呵,還是應(yīng)該向你鄒刺史學(xué)習(xí),逗留在衡陽這樣的清麗閑曠之地,用自己的勤勉與辛勞,帶領(lǐng)黎民百姓,祛除他們的惰性與陋習(xí),才真是功德無量??!
“窮秋感平分,新月憐半破。愿書巖上石,勿使泥塵涴?!闭f到這里,韓愈不禁有些傷感。秋天即將完結(jié)。屈原的學(xué)生宋玉有句名言:“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四季平分,因其更替;新月半破,憐其圓缺。美好的事物皆脆弱易逝,唯有這大好河山,永不變色。所以,韓愈希望自己的詩歌,能像巖上刻的字一樣,泥塵不能污染,時間亦不能磨滅。
韓愈寫《合江亭》時,不過37歲,這是他人生最輝煌也是最困頓的時候。輝煌緣于文學(xué),困頓在于仕途。此后,韓愈文名日盛,也權(quán)重一時,雖然因諫迎佛骨被貶潮州,不過沒多久又回到了京城。韓愈57歲病逝,即便在那個時代,活得也不算長,但蘇東坡說,這個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雖有夸飾,卻也大抵相當(dāng)。
四
衡陽西南的永州,我去過瀟水與湘水的會合地———萍島。萍島在永州城北上十里處,須坐渡船方能到達。島上有一所學(xué)校的遺址,此外全是高木深草,一片茂盛的荒涼。往北三百余里,湘江的另一條重要支流蒸水又與其會合,這次會合到了衡陽城內(nèi),又占據(jù)石鼓山勝景,地方真是選得好??!
難怪,萍島上的學(xué)校始終是一座遺址,而石鼓書院能屢廢屢建,規(guī)模越來越大,傳承著韓愈、柳宗元、朱熹、張栻、王夫之、彭玉麟締造的一方文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