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小說理論》中,盧卡奇以其形式與歷史同構的理論,提出史詩與小說更替的內在本質,是“總體性”文化的失落。現(xiàn)時代的小說是重新找尋與建構本質與生活相統(tǒng)一的史詩性敘述形式,它不僅擔負著找尋總體性和為總體性賦形的重任,甚至還肩負著對混亂世界的整頓和塑形的使命。
關鍵詞:格奧爾格·盧卡奇 《小說理論》 總體性 現(xiàn)代小說
格奧爾格·盧卡奇在《小說理論·序言》中曾談到,《小說理論》的寫作動機來源于1914年一戰(zhàn)的爆發(fā)。在這樣一個“絕對罪孽的時代”(費希特語),盧卡奇看到的是生存環(huán)境的碎片化、原子化和總體性的失而不可復得,以至于產生一種懷鄉(xiāng)的感傷和憂郁,甚至絕望。鑒于生存世界的異化之現(xiàn)實,他開始了藝術世界的救贖旅程。正如貝爾所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一樣,盧卡奇試圖讓形式說話。他把形式作為考察社會的透鏡,透過形式變遷探討社會文化發(fā)展并發(fā)掘二者的聯(lián)系。
在《小說理論》中,他用歷史主義的方法考察小說承接史詩的形式演變的歷史基礎,將文學形式與人類社會歷史發(fā)展和生存狀況相聯(lián)系,認為史詩是本質與生活的統(tǒng)一,悲劇開始了本質與生活的對立,哲學則完全拋棄了生活,現(xiàn)時代的小說則是企圖重新找尋與建構本質與生活之統(tǒng)一的史詩性敘述形式,并因此而提出他的著名論題:“小說是一個被上帝遺棄的世界的史詩”。把小說視為史詩的一種,包含著盧卡奇的人生理想,正如馮憲光的評價:“《小說理論》對小說形式的探索,仍然試圖尋找返回史詩和諧審美境界的途徑,使藝術形式負載人生探索的倫理責任?!?/p>
一 史詩時代心靈的自明性
《小說理論》開篇就呈現(xiàn)出一幅美輪美奐的史詩時代之本然的“原型地圖”,流露出盧卡奇對古希臘文化的無限神往:
在那幸福的年代里,星空就是人們能走的和即將要走的路的地圖,在星光朗照之下,道路清晰可辨。那時的一切既令人感到新奇,又讓人覺得熟悉;既險象環(huán)生,卻又為他們所掌握。世界雖然廣闊無垠,卻是他們自己的家園,因為心靈(Seele)深處燃燒的火焰和頭上璀璨之星辰擁有共同的本性。
這是一個人與世界和諧統(tǒng)一的時代,與康德《實踐理性批判》的《結論》中那段著名的“位我上者燦爛星空”的表述和認知非常相似。
繼承了溫克爾曼、歌德、席勒以來崇尚古希臘文化的德意志傳統(tǒng),盧卡奇把古希臘文化看作“完整的文化”,并以此取代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他認為,現(xiàn)代社會一系列的二元對立,如人與自然、個人與社會、生活與意義、實然與應然、歷史與形式等,在古希臘那樣一個完滿的時代里都是和諧統(tǒng)一的。這個和諧的時代也構成了一個總體性的、非異化的精神文化世界。
在一切皆有答案的時代里,人們從不會迷失自我,當然也不需要尋找自我,他們生活在圓融無礙的總體性之中,他們的生活里從沒有對未來的恐懼,從沒有對前方的退縮,因為他們的本質和生活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任何事物都是具體的、有意義的,人們擁有精神原初的渾整性和文化的有機完整性。這個“發(fā)展得最完美”的“人類童年時代”,是一個具有“永不復返”的“永久的魅力”的世界。在這個一元的世界里,詩人就是自然(席勒),形式和歷史契合為一,史詩的敘事疆域與生活的自然領域是完全一致的,它描繪了生活的廣博的整體性(extensive totality of life)。
盧卡奇所推崇的《荷馬史詩》中,奧德修斯雖然人在歸鄉(xiāng)的途中,在茫茫大海上漂流了十年,歷經(jīng)各種艱難險阻,遭遇無數(shù)波折和冒險,但是他從來未動搖過信念,也從來沒有失去自我,更沒有對前途的恐懼與找尋自我的煩惱?!八麄冎恍枰o靜地存在和憑本性對事物進行處置”,荷馬的“終點已經(jīng)呈現(xiàn)于他前進的每一點上”。盧卡奇同樣關注史詩的無主體性,即史詩的主人公正如他們的容貌一樣,沒有變化和發(fā)展。奧爾巴赫(Auerbach)在其《模仿》中也認為希臘英雄們的性格“沒有發(fā)展,他們的生活——歷史已經(jīng)一勞永逸地預定好了……荷馬的英雄們……每天早上醒來時如同他們生命的第一天一樣:他們雖然充滿激情,但卻性情單純而即時表現(xiàn)”。
二 “無以復加的罪惡時代”與總體文化的失落
席勒在《審美教育書簡》的第六封信中,比較了現(xiàn)代社會文化與史詩時代的希臘文化。與史詩時代所存在的完整的人性相比,史詩后時代的文化是一種充滿了二元對立的、分離的碎片狀態(tài),但希臘文化那種不可思議的完美已經(jīng)不可挽回地逝去了。席勒認為希臘人的自身與其生活完全是圓融的、和諧的、完滿的、一體的。當歷史的日晷行至希臘悲劇時代,意義已經(jīng)不再內在于人的行動之中,而需要悲劇英雄去發(fā)掘、創(chuàng)造;而當哲學出現(xiàn)的時候,心靈與世界、行動與意義、實然與應然的對立與分裂日益加深,就需要主體去思考、反省、尋求心靈的歸宿與思想上的明朗。哲學的產生,代表了生活中意義的迷失與找尋。在這一過程中,實體已經(jīng)從荷馬時代的絕對的生活內在性,蛻變?yōu)榘乩瓐D式的絕對理念,然而是可感知和把握的超驗。史詩、悲劇和哲學代表了“世界文學中偉大而永恒的范式的三個階段”。
在盧卡奇看來,史詩植根于古希臘和諧的文化整體之中,因而它不需要設定人的主體意志之外的命運觀念(即拒絕悲劇),也不需要宗教去拯救有限的此岸迷途的靈魂,更不需要創(chuàng)造哲學以擺脫心靈的痛苦以及用哲學思維去認識世界和反觀自身。從根本上說,史詩不是從外部反映社會整體,這一形式本身就是該整體的一部分。相對于史詩文化,哲學以至現(xiàn)代小說,其實都只是一種追尋。
文藝復興以后的現(xiàn)代世界,是一個分裂與異化(“alienation”或譯為“疏離”)的時代。自笛卡爾提出“我思故我在”之后,近代哲學逐步走向強調主體的道路。無神的時代里,人成為形式和意義的賦予者。在遠離神的時代里,那種心靈自明的世界早已逝去,意義和生活之間已經(jīng)產生了巨大的鴻溝,在裂隙兩端永遠也不可能達到真正的合二為一,哲學家們苦苦追尋的正是在史詩時代以經(jīng)驗狀態(tài)自然存在的“是”。在總體文化失落的史詩后時代,人被分裂為兩端,即生活的我與心靈的我,因此哲學家才會不斷地追問“我是誰?”“我要去哪里?”“生活的意義到底是什么?”這種對彼岸的遙望與期盼,正是二元分裂的痛苦。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說:“我瞻望四方,我到處都只看到幽晦不明。大自然提供給我的,無往而不是懷疑與不安的題材?!谖夷壳八幍臓顟B(tài),我卻茫然于我是什么以及我應該做什么,所以我就既不認識我的狀況,也不認識我的責任?!?/p>
三 史詩的衰微與現(xiàn)代小說的發(fā)生
希臘哲學的出現(xiàn)標志著總體性的時代一去不返。在總體文化失落的現(xiàn)代,“生活的本質”更多地需要心靈去尋找、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以摹寫為特征的史詩當然不能擔任心靈的“形式”,被賦予了本質的內涵總體性(intensive totality of essence)的悲劇在古希臘史詩之后逐漸繁榮起來。而滲透于悲劇中的總體性只是一種概念體系,所以生活與意義一體的總體性再也無法復制,悲劇的主人公再也不是家園里的集體,而是孤獨的、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個人?!氨M管悲劇發(fā)生了變化,然而其本質卻在我們的時代依舊得到了拯救,而史詩則必須退場,讓位給一種嶄新的形式,即小說?!?/p>
盧卡奇認為,史詩的真正繼承者是小說,盡管它們誕生在完全不同的時代,具有完全不同的特性,而且它還擔負著偉大的使命:對當下異化世界的救贖。在他看來,小說所刻畫的仍然是生活的整體性,但這種整體性已不能直接獲得,而是被掩蓋起來了。因而小說的形式雖不是完全自由的,但它畢竟擔負起了史詩曾經(jīng)擔負過的使命。
相對于史詩時代心靈的自明性,總體性文化失落后的現(xiàn)代社會,小說的主人公對未來的認識是完全陌生的,沒有燈塔,沒有神諭,他們是前行途中的探索者,既沒有明確的等待他們的目標,也不知道前方的道路如何選擇和穿越。盧卡奇認為,小說的產生雖然具有一種歷史必然性和偉大的倫理價值,但是應該明確的是,與史詩不同,小說的整體性不是生活的整體性,而是對失去的整體性的一種幻想和建構,所以史詩和小說在內容上具有向度上的分野:史詩是對英雄及其周圍世界在熟悉的家園內毫無疑問的前行的描繪(或模仿),是對人與世界,行為與意義的一元的豐富的整體性自然而然的展現(xiàn);而小說則體現(xiàn)的是在一個整體性消失的時代人與世界的對立,是主人公內心世界的歷險。
盧卡奇模仿黑格爾說,史詩的主角是部落。部落是有組織的總體,而小說的主人公則是個人,并且要在現(xiàn)代人與外部世界的疏遠中形成。因此,盧卡奇把小說的主人公叫做“有問題的個人”(problematic individual)。小說是現(xiàn)代異化社會孤獨的產物,正如本雅明所論,小說誕生于孤獨的個人:“講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親歷或道聽途說的經(jīng)驗,然后把這種經(jīng)驗轉化為聽故事人的經(jīng)驗。小說家則閉門獨處,小說誕生于離群索居的個人?!?/p>
四 結語
在這個沒有上帝的指引、沒有航向的漩渦里,人類茫然無措,找不到回家的路,正如盧卡奇在“永久絕望”中發(fā)出的呼救聲:“誰將我們從西方文明的奴役中拯救出來?”從這樣的歷史境遇來理解,小說的出現(xiàn)絕非偶然。在一個破碎的世界里,人們對總體性的向往從未消失,這種信念就體現(xiàn)在小說世界的反諷結構中。小說在現(xiàn)代世界所肩負的歷史重任是艱巨的,它不僅擔負著找尋總體性和為總體性賦形的重任,甚至還肩負著對混亂世界的整頓和塑形的使命。
注:本文系南陽師范學院專項項目《西方資本主義文化背景下的小說社會學方法研究——以盧卡奇、瓦特、戈德曼為中心》(項目編號:ZX2012004)的階段性成果,并受2012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西部項目(12XZW042)的資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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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德]本雅明:《講故事的人》,[德]阿倫特編,張旭東、王斑譯:《啟迪:本雅明文選》,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
(陳麗英,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博士,南陽師范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