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啟元
《柳如是別傳》是陳寅恪先生醞釀最久、寫作時間最長、篇幅最大、體例最完備的一部著作,也是明末清初研究的集大成者,這已是世所共知。
其中,書里提到一點值得注意,錢謙益身邊親近之士,對其晚年娶柳如是有兩派意見:一派是極盡所能詆毀河東君,比如錢氏族中諸如錢遵王等;另一派則能體會錢柳之間的默契與感情。其中錢謙益的幾位士大夫弟子,是頗能認可柳夫人的,比如作《河東君小傳》的蘇州狀元顧苓。還有一位牧翁重要的同情者,就是他同邑弟子瞿式耜。
晚明重臣瞿式耜(1590-1650),字起田,號稼軒、耘野,又號伯略,常熟人,萬歷四十四年(1616)進士。南都陷落后追隨桂王朱由榔,官至文淵閣大學士,桂林城破就義。瞿家為常熟大族,詩禮簪纓之家。式耜之祖景淳,官至禮部左侍郎;大伯瞿汝稷官至萬歷朝太仆少卿,為親紫柏、憨山一脈之禪宗居士,而其二伯瞿汝夔則皈依天主教,叔伯間又有“通問之奸”,闔門之內(nèi)形同水火。錢瞿兩家為通家之好,錢謙益曾師事瞿汝稷、汝說,而瞿式耜又師事牧齋。崇禎朝時,錢、瞿師徒因共同在朝中為官,又皆是清流一黨的同事,共同進退,對抗內(nèi)閣權臣溫體仁。師徒倆相繼被罷官,并曾遭誣陷入獄,險些喪命。
錢、瞿關系緊密除了體現(xiàn)在政治取向方面外,式耜也最能懂乃師感情情愛之人。崇禎十一年放還家居的錢謙益,竟時來運轉,在近花甲之年、崇禎十三年庚辰冬,得河東君過訪而結為連理,成為晚明一代之佳話。
作為當時與錢謙益最密切的人,擅長作詩的瞿式耜,理當在唱和詩文里有所涉及河東君,這是極為自然之事。但瞿式耜著作后代散佚過多,今日所見道光年間所刻《瞿忠宣公集》已非全帙,其中文字已不能全面還原瞿式耜對老師新娶的態(tài)度;陳寅恪先生就曾疑心,何以瞿式耜與錢、柳關系密切,而瞿集無詩文言及河東君:
今日瞿氏作品遺佚頗多,殊不易決言,揆以稼軒與牧齋及河東君之關系,如第肆章論述絳云樓落成詩所引牧齋尺牘例之,稼軒似非如黃陶庵(淳耀,引者注)之不以河東君為然者,何故于錢柳因緣之韻事絕無一語道及?甚不可解。姑記此疑,以俟更考。(三聯(lián)版《柳如是別傳》第1055頁)
以陳先生之意,當日家居之瞿稼軒,不至于對其師續(xù)弦事諱莫如深,此為高論。今日重新檢視現(xiàn)存《瞿忠宣公集》,似尚存一線蛛絲馬跡,可證瞿氏為許可錢柳因緣之人。
今按,瞿集有《壬午除夕(1643)和牧齋師韻》兩首,其中第二首云:
廿載江鄉(xiāng)夢玉除,久拼生計付耕漁。
憂時秪益心頭熱,報國其如鬢腳疏。
邊徼數(shù)傳烽火急,井閭剛是調(diào)征初。
團圞婦子更深坐,徙倚平安一紙書。
瞿式耜所和錢謙益原詩為《壬午除夕》:“蓬蓽依然又歲除,如聞幽仄問樵漁。耗磨時序心仍在,管領山林計未疏。爆竹聲中傳火急,椒花頌里解嚴初。閑房病婦能憂國,卻對辛盤嘆羽書?!?/p>
注釋錢詩的錢尊王,注此詩尾聯(lián)“辛盤”引《風土記》為五種調(diào)料,當指廚房中之賢內(nèi)助,則“閑房病婦能憂國”之“病婦”,顯然是新婚的柳夫人。則瞿詩所和之尾聯(lián)“團圞婦子”里,當然也包括河東君。此為證據(jù)之一。牧齋喜聚其所愛之人一同守歲,可見十數(shù)年后,錢謙益與河東君、孫輩桂哥、兒媳等居紅豆莊守歲,陳寅恪先生說過,錢牧齋喜歡“聚集其所最愛之人于一處”,則壬午年除夕夜的“婦子團圞”行為,可視為牧齋一貫之習慣。
又,隔日,瞿式耜作《癸未元旦》兩首,其中第二首云:
中興云物候元正,上日風光即漸生。
岸柳溪梅尋舊約,籃輿小艇試新成。
晝長魚鳥過從狎,夜淺笙歌侍立清。
料得東君與嘉惠,春郊先頌海波平。
此詩也是和錢謙益詩而作。錢詩名為《癸未元日》,首聯(lián)有“宮柳春條淑氣生”句,而瞿和有“岸柳溪梅尋舊約”,與錢詩同為隱河東君之姓。而錢詩尾聯(lián)作“社叟醵錢期詛虜,擬儲昔酒賀升平”。牧齋在此處自稱“社叟”,詩中“醵錢”,為湊錢而資游宴之意。湊份子用以驅除北虜,雖為慷慨之文學修辭,但對照牧翁晚節(jié),此句未嘗不是一種嘲諷。
再看瞿詩尾聯(lián)的“料得東君與嘉惠”之句,則顯然為呼應乃師尾聯(lián)而作,“東君”對應的就是“社叟”?!皷|君”雖為淺顯之楚辭典故,為司太陽之神,但用于此,恐亦為點出柳如是“河東君”之名號。瞿詩此處,意在用柳夫人對錢牧翁,而言柳夫人能為“詛虜”內(nèi)助,有如神話傳說中的“東君”,用意之工,可見一斑。此為證據(jù)之二。
瞿詩尚有《西園牡丹次林若撫韻》第一首:
絮后鶯前獨自開,沖風怯雨送香來。
含情只合藏金屋,體撰還須占玉臺。
暫借胭脂留色相,得依林壑露真才。
何人解釋東君意,殘馥猶堪覆紫苔。
此詩與上引瞿詩排列相鄰,當為不久前后所作;其中“何人解釋東君意”句中的“東君”,所喻則與前引同為一理。觀此處詠牡丹花開,與之前正月元日,相隔不過月余之差,兩組詩當為一時之作。林云鳳字若撫,為牧齋、稼軒摯友,稼軒陣亡后,林曾和瞿詩《浩氣吟》以挽之。林若撫原詩似不見,然當為深知河東君者。瞿詩“含情只合藏金屋”、“暫借胭脂留色相”等句,雖寫牡丹,但亦合描寫河東君之辭。壬午、癸未年時,錢柳已完婚;則牧齋老友、弟子詩中,遙論友妻、師母,當為極平常之事。此為證據(jù)之三。
今查瞿式耜詩中而及河東君,未知可補陳先生之說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