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升遠
在日本的中國學界,雖曾有“西之吉川,東之奧野”一說,但二人的學術(shù)理路與旨趣實有不同。如果說吉川幸次郎繼承了京都學派嚴謹、縝密的考據(jù)功力;相對而言,奧野信太郎(1899-1968)則對壓抑感性與欲望的實證主義敬而遠之,追求生活情趣,似乎更近于“享樂主義的感覺派詩人”。當然,從陸軍中將之子、子爵外孫的身世和“山手良家子”(山手為東京富人區(qū))的生活環(huán)境而言,奧野隨性、瀟灑的個人享樂本也順理成章,無可厚非;但作為學者,若將煙酒、購物和搓麻將等也視作評價他人的標準,恐怕就獨具異彩了。在早慶(早稻田與慶應)中國學會第一屆會議上,奧野信太郎在向與會學者介紹愛徒村松暎(村松梢風之子)時就說了句令四座無不咋舌的話:“此人搓麻將,就是通宵徹夜也在所不辭?!?/p>
世事無常,奧野的不幸在其二十一歲進入慶應文學部后接踵而至。入學當年及翌年,雙親先后謝世;三十六歲時妻子坂東智慧子病逝。而就在同年(1936),奧野得到了國費留學北京的機會,身份:外務省在華特別研究員。
認為奧野文學成就了北京多少有些夸大其辭,但說北京成就了奧野文學似乎并不夸張。佐藤一郎曾將奧野文學的主題歸結(jié)為表現(xiàn)文雅、幽艷的都城精神,事實上,這里的“都城”主要指向了其故鄉(xiāng)東京和北京。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北京作為“大東亞建設的基地”而受到了日人的廣泛關(guān)注,北京淪陷區(qū)統(tǒng)制也為日人來京提供了可能與便利,種種以北京為背景寫作的游記、觀察、評論、報告文學和小說等向內(nèi)地邦人描繪著“東亞古都”的諸種面影與動向。而奧野的魅力則在于,他向日人展示了一個漫步者看到的北京胡同之聲色及其中氤氳著的都城精神。在奧野看來,北京的情趣并不存在于一般旅人所出入的金殿玉樓之中,而是平凡而又難以捉摸的一種情韻。
一九二三年東京大地震的災后重建雖為日人帶來了收音機、電視、自行車和飛機等近代設施,但傳統(tǒng)東京的灰飛煙滅卻使“老東京”們失卻了精神家園。其后的東京在喧鬧、污染與變動中,在工業(yè)化的道路上狂飆突進。這一體驗使奧野初入北京時產(chǎn)生了別樣的感受:“最初,在我就如同被吸進那巨大的城墻中一般走進去時,自己首先發(fā)現(xiàn)的是,一種像進入了極為寂靜的樹洞中一樣、與一切噪音突然隔絕的感覺。”而這種感受與橫光利一的所謂“嫣然而笑的尸體般”之感截然不同,奧野在靜謐中找到了回歸童稚、找尋老東京的時光隧道,北京也因此成為追溯其個人成長軌跡的最佳參照—“北京再次作為鮮活的現(xiàn)實,讓我生動地觸摸到了東京急劇的變化而使我自幼忘卻了的精神。耽于追憶或許有時會明顯阻礙人類的進步,我在北京觸摸到的絕不是追憶的精神之美,不過是作為現(xiàn)實,北京巧妙地使我在時間意義上后退了一下。從后退之處老老實實地逐漸注視著自己的成長。”奧野又認為自己始終是作為異邦人觀察著中國,而通過注視著獨自混跡于中國人中的自己,則可以比較容易地看取重返童稚精神的自己再次在成長中出發(fā)的過程。而我所關(guān)注的是,到底是哪些要素成就了北京作為奧野“精神故鄉(xiāng)”的“考古”意義。
與其他“中國通”一樣,奧野行文也有引經(jīng)據(jù)典成癖的傾向,“撫今”之前先作一番“追昔”遙想,并試圖以此姿態(tài)表現(xiàn)北京傳統(tǒng)文化中貫通古今的“不變”。在奧野的北京書寫中,有個使用頻率較高的詞—“そのまま”(原封不動),若將這一詞匯置于具體時空論述之中,則近乎于“亙古不變”。在薰夫人(奧野的第二任夫人)看來,奧野“一旦外出,就似斷了線的風箏,去向不明”,我想,若在東京,大致放浪形骸于酒館、妓館;在北京,你大可在舊書肆、小吃攤、戲院、湖畔池邊和胡同等處尋到他的蹤跡,因為這些是觀察北京之“不變”的最佳去處,因為在這些地方可以找尋到東京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風致?;蛟S,這就是將風箏吹斷線的那陣清風。
為論證中國人的食欲旺盛和注重飲食生活是自古以來的傳統(tǒng),作者援引了某杜甫研究家的議論—杜子美的詩魂發(fā)于“饑”又歸于“饑”;胃袋空虛直接成為寂寞詩魂的哀嘆,食味滿足又是其精神的愉悅、將人間描繪為理想國的要因。而北京成為飲食風味的中心“歷史地看”也是理所當然的,反之,正因北京乃“古老之都城”,方成為中國飲食之淵藪(《燕京食譜》)。奧野認為,飲食中最能代表都市風韻、涵養(yǎng)都市人情致的當屬小吃。在東京,自幼常吃的許多小吃急劇衰亡,遂使北京小吃成為作者想象古都風情輪廓的現(xiàn)實標本,而聯(lián)結(jié)其間的是“季節(jié)感”或一朝夕的生活斷片:酸梅湯會使人聯(lián)想起北京的炎炎夏日,商販叫賣蘿卜的聲音會讓人想到冬夜里幽暗的胡同。關(guān)于北京小吃能否永遠存續(xù),奧野聲稱自己不敢斷言,但同時也指出由于當?shù)厝说谋J兀舴墙杷酥謱⒉粫惺裁葱碌淖鳛?。這就使“保守”這一中國人的國民性成為“不變”的注腳之一(《小吃之記》)。在東京,與傳統(tǒng)小吃一起消逝的還有種種街巷聲音?!氨M管場所與事物有所不同,但今日北京與往日東京的街巷聲音,其中充溢的情趣卻如出一轍?!北本┖闪寺曇魝鞑サ墓艿?,也為傾聽這些聲音提供了絕佳的條件。送水獨輪推車的吱嘎之聲、金屬棒輕捋剃頭鑷子的慵懶之響、賣油翁或打更人敲梆子的感傷之音,或哀傷、或孤寂的余韻讓人沉醉。(《街巷的聲音》)這些聲音觸發(fā)的感動在小田岳夫的長篇小說《北京飄飄》中也有極為相似的表述。想來,或許講求“物哀”與“幽玄”的日本傳統(tǒng)美學修養(yǎng)使日本文人與種種低徊悠婉的街巷聲音產(chǎn)生共鳴,為之流連難舍并非偶然。
當然,都市生活永遠是“變”與“不變”的交錯。五四運動激進的反傳統(tǒng)姿態(tài)以及中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使北京城市生活的某些側(cè)面不得不由“不變”而開始“不得不變”。令奧野終生難忘的變動無疑是一千四五百名日本人長達半個月的“北京籠城”(日語中“籠城”乃堅守城池、閉門不出之意)。作者在《北京籠城回想記》和《籠城前后》中詳細地講述了在京日本居留民從收到籠城指示起三小時內(nèi)的集結(jié),籠城期間的憂郁、憤恨的情感體驗,以及其間居留民之間相互禮讓、秩序井然等令人感動的一幕幕。以上這些為今人理解那一時期敵人內(nèi)部情狀提供了頗為生動的歷史記錄,值得一讀。
不過我想強調(diào)的是另一“變”,即奧野對北京社會變動中的女性所給予的特別關(guān)注。對于這一視角的擇取,你可以理解為其作為放浪文人的“秉性難移”,也可理解為其作為學者的“匠心獨運”。懷戀傳統(tǒng)使奧野對五四運動的激烈批判不難理解—在他看來,“五四”對傳統(tǒng)的破壞性遠遠超過了其建設性的一面,理性的缺失使狂熱的民族主義情緒在當局的煽動下轉(zhuǎn)變?yōu)闊肓业姆慈铡⑴湃盏囊庾R。而“五四”兩位著名女作家石評梅與廬隱的悲劇人生及其創(chuàng)作則不幸成為了奧野的論據(jù)。后者指出,廬隱的作品中沒有任何值得贊嘆之處,只是“五四”青年無軌道的混亂生活之記錄。在《女人剪影錄》文末,論者頗意味深長地評論道:“諷刺的是,古都燕京是閑雅靜謐之都,充溢著與年輕女性挺身而出、狂熱亂舞并不相稱的氛圍。我總感覺那凸字形城墻的一角,作扭曲之相,在那些犧牲者們之上諷刺地嗤笑他們。”此外,在《燕京品花錄》中,奧野又引經(jīng)據(jù)典,介紹了北京妓館的層次及其歷史流變,并歷數(shù)京都香艷之絕藝,對諸名妓京劇唱腔之高下一一點評?;蛟S,信太郎所追求的是一種類似于中國古代“才子佳人”式的“文人情趣”,即如東坡之于琴操,如柳七之于青樓群妓。但值得關(guān)注的是,中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使北京妓界產(chǎn)生了巨大的震動,并加速了其興衰更替。試舉兩例:在往昔清吟小班中,妓女(與跟媽對話時)頗具“異國風情”的楚州話逐漸被只言片語的日語所取代;東洋妝盛行開來。來北京尋求“古都情趣”、“文人情趣”的日人奧野對此變動述而不論,其中奧妙唯讀者諸君斷之。
有多少個作家,就有多少個北京形象。旅行指南與游記的北京介紹難免千篇一律或浮光掠影,虛構(gòu)作品中的北京形象又似乎真假難辨,奧野以漫步者的悠閑步調(diào)和“中國通”的學識描繪、講述了北京的聲、色、顰、笑,并在后來出版的《北京留學》中將這段生活視作“一生中不會再有的幸福日子”。盡管由于戰(zhàn)爭悲劇的發(fā)生,來京尋找“精神故鄉(xiāng)”面影的奧野似乎又有些不幸,但種種幸與不幸的交雜無疑豐富了其北京體驗與表達。至于生動與否,非邀諸君一讀而未敢妄言,但因了斯人是作,北京城又至少多出了一位不同尋常的游客—阿部知二。阿部氏在為《隨筆北京》寫的寄語中及自家小說《北京》的跋中對奧野表達了謝意。他說,奧野氏是數(shù)年前使他對中國產(chǎn)生興趣的人。沒有與奧野氏的交往,便不會有自己的拙陋小說《北京》的問世。說起來,在關(guān)于中國的方面,奧野是他的老師,他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