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
一
像一片枯黃的草葉飄落在大地上,無聲無息。
草生叔是在這個盛夏的午后,走在趕集回來的路上,搖搖晃晃,像一片草葉一樣墜地,仰面躺在魚香子的毛馬路上。午后的陽光很亮,白晃晃的,灼熱無度,無邊無際的鋪在大地上,一切尊貴的生命都躲了起來。
通往毛馬路的兩端都沒有行人出現(xiàn),也無一點飛禽走獸出沒的跡象,只有幾只螞蟻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不辭辛勞地在滾燙的大地上一點一點兒地緩緩爬行。沒有人在意,它在見證一片飄落的黃葉,聽到葉子訇然倒地的巨響,看見光亮中深不見底的黑洞。
午后兩點鐘左右,是最炎熱的時刻。沒有誰知道,草生叔是什么時候躺下去的?沒有誰知道,草生叔像一片草葉墜地時是什么感覺?沒有誰知道,躺在地上的草生叔在想些什么?……
當我火急火燎地趕到老家的時候,草生叔已壽衣壽鞋壽帽穿戴停當,靜靜地躺在我老家堂屋中央的門板上。草生叔嘴角還有微微的噏動,努力地呼出絲絲的氣息,盡管異常艱難和無助。我湊近他身邊,感覺到草生叔的生命還是那樣堅韌和鮮活。我說,草生叔命硬,不要緊。好好的一個人,無病無災的,不會一下就沒了,還有生。母親見我這樣說,就有點怪罪起來幾個嫂嫂和嬸娘,說還是這個樣子,你們怎么把壽衣穿得這么早?我返過身來,看著一身穿戴一新的草生叔,很陌生。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草生叔置辦起這套行囊?他在生好像什么也不在乎,走時卻還是要干干凈凈、體體面面地走。
干凈,就是要干干凈凈做人;體面,就是要體體面面活著,這是大多不識字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所看重的。由此,他們對天理人欲、是非善惡、義利榮恥都有自己的準繩和詮釋。他們一個個,不管再苦再難,再落魄再無助,他們都要干干凈凈做人,體體面面地活下去,活得像個人樣。他們說:面,是人的皮;體,是人的本。
二
夏夜的蚊蟲到處亂撞,一個個找不到黑暗的出口,沒頭沒腦,見人就咬。
我在還有一絲氣息的草生叔頭兩側(cè)、腳兩邊和全身四周燒了幾圈蚊香,地上凹凸不平,難以擺放平穩(wěn)。后虎嫂立馬給我拿了幾個用過的鋼絲球,正如她所說,果然放在上面又好又便捷,也不會怕引燃其他物品。我蹲下來,看著草生叔,用打火機一一點燃每一處蚊香。每點燃一回,我總以為在幫草生叔又照見了一回光亮。
我記得,草生叔常常是在黑暗中去尋見他自己的光亮。他喜歡向很深很深黑的夜中走去,一個人游蕩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他總是睡得很晚,他也從不點燈,摸摸索索中,上床就睡。草生叔睡了的時候,整個村莊都睡了。也許,黑暗能消融他的孤獨和害怕。也許,黑暗中的世界,是他一個人的世界,是他最自由的世界,是他最幸福的世界。
那么近距離接觸草生叔,我清楚地聽得見他喉腔里的絲絲氣息,真切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溫度和他身上的氣味。
來看草生叔的人很多,四周都圍了人,都說草生叔人好,身體也好,又命硬,不會有事的。
草生叔一生無兒無女,無欲無求,無不良嗜好,沒有缺點,沒有愛好,也沒有脾氣,他不看電視,不打牌,不喝酒,不和婦女黏黏糊糊。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好點個煙,高興時哼一兩句誰也聽不懂的戲文。他沒有仇人,他對生活也不怨不憎,不恨不怒,不爭不斗,隨圓就方。
我不知道,這一切,于草生叔來說,是好是壞,是對是錯?我只知道,草生叔一個人有他一個人的過法。這么多年,草生叔就是這樣過來的。我想,一個人存在有一個人的道理,一棵小草滋生,自然也有他的土壤。
草生叔是個五保戶,他的父母就他一個兒子,他又沒生下一兒半女。
據(jù)說,草生叔也是讀過一點書的。他就那么隨便在院子里一站,抬頭看天,就說哪天要晴哪天下雨哪天飛雪,無一不準。鄉(xiāng)野村夫個個看天討吃,土里扒生活,栽東種西時大家都愛問草生叔。草生叔掐指一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臉上放光,眉角舒展,立馬說有了,哪家的牛走失在哪個方位,哪家的東西落在哪個角落,一一應驗。早年間,草生叔還去過很遠的地方修鐵路修水庫修機場,他也領(lǐng)過獎狀作過報告風光過一陣。但草生叔從來不說,從我們記事起,草生叔一輩子就窩在善塘院子里,一日兩餐粗茶淡飯。
大家都記得,沒有孩子的草生叔,卻最喜歡孩子,孩子也最喜歡他。他帶過我們這一班后字輩,也帶過我們下一班樂字輩,還帶過我們下下一班英字輩。我不知道,草生叔是用了什么花招,能讓我們幾輩人在童年時喜歡他,長大后也還記得他。
我只記得,他沒有糖果,但他兜里常常有曬干的紅薯片子;他沒有玩具,卻能制作以假亂真的木手槍;他不會說大道理,卻能講好多奇奇怪怪的故事……奶奶還在時,時常替草生叔嘆氣,說:一個有孩子緣的人卻沒的一兒半女,真是作孽呢!草生叔卻常樂呵呵地說:這班細把戲個個都是他的孩子呢!
草生叔早年也是娶過一房老婆的,老婆脖子上長個“葫蘆”(患甲狀腺腫),我們一班細把戲覺得稀罕,好玩。久了,就取笑她,嫌她,用眼光瞪她,用口水吐她,用土疙瘩摔她,用刻薄的言語奚落她,用惡毒的言語攻擊她。不久后,那個長個“葫蘆”的女人郁郁地走了。
長大后,我總覺得,草生叔晚年一個人孤孤單單,我們那班細把戲是有一定責任的。那時,我們太想和草生叔在一起了,我們怕那個脖子上長“葫蘆”的女人把草生叔硬生生地搶走了。我們長大成人后,一個個就離開了草生叔,離開了他的視線……
今夜,三歲的明寶還拿著一個粗大的雞腿要他草生爺爺吃吃呢。三歲的明寶當然不明白,他的草生爺爺再也不能吃了,再也不能說話了。
大家都郁郁地沒有說什么,100瓦的白熾燈下一片死靜。玉彩嬸娘一把把孫兒明寶抱走了,留下一長串清脆的哭聲,刺破了鄉(xiāng)村的夜空,傳得好遠好遠。
三
草生叔擺在老屋的堂屋里,靈堂也設在那里。老屋還在,又老又矮,瓜果葉蔓掩映中早已褪去昔日高大雄偉的氣勢。
草生叔在凌晨五點鐘左右的時候還是走了。母親和幾個嬸娘見了我,就說你草生叔去了,去了也好。我走近草生叔,他真的走了,平平靜靜地走了,嘴角還露出一絲的笑容。我久久地站在草生叔面前,一個人怔怔地出神,無由地生出些許的感嘆:一個人的生命倒下去,就像一片草葉輕輕地落下,沒有半點重量,如草一樣,草生草長,草灰草白。endprint
大家圍攏來,七嘴八舌地商量著草生叔的喪事。在農(nóng)村,當大事,絕對馬虎不得。
父親提出一切從簡,火化了事,沒有一個人贊成他。其實,我知道,父親認為草生叔是五保戶,火化了,政府買單,也不要花費人力物力和錢財。
大家都認為草生叔一生過得草草了事,最后一程還是要體體面面走。大家知道,草生叔不然也不會前不久一個人去棺材鋪里訂了一副“千年屋”(棺材)。后歸哥說,那老板還是善塘鋪里的親戚,優(yōu)惠價也是3680元。
后歸哥是我堂兄,是草生叔堂侄,也是村里的村長,在家做著小生意,是村子里少數(shù)幾個沒有外出打工的青壯年。村里的書記是風娥姐,這些年一直在忙里忙外,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帶兒帶孫,也帶著一村人奔小康,很不容易的。他們兩個一合計,說80歲的老人了,還是不能草率了事,也要像模像樣的辦一下。我說沒有意見,該咋辦就咋辦。父親有些干著急,我知道他急的是錢。
錢確實是個大問題。在農(nóng)村辦個喪事,最簡單的,也要花個兩三萬。
后歸哥盡管是村里的村長,但終究跟我一樣是晚一輩的,在村里做紅白喜事時說話擲地有聲的還是村里的長輩。我們村里的一應紅白喜事,都是德生叔坐鎮(zhèn)的。不用說,后歸哥請德生叔出來坐庫(管賬),由他發(fā)話。德生叔一到,就說得先說錢的事,沒有錢兒,開不了臺。
后歸哥就一五一十地說,說草生叔的五保金還有3800元,估計剛好夠那副“千年屋”,還有一個低??ù嬗?000元,能燒一座像樣的紙屋吧。他說,草生叔在生時住不好睡不好,到那邊還是要有個大房子,還是要睡個好的“千年屋”。大家都說,當?shù)?,當?shù)谩?/p>
后歸哥說,不搞火化,鎮(zhèn)里一分錢都報銷不了的。他說,他就是和風娥姐去鎮(zhèn)上好說歹說,估計最多能搞個千把元,村里做個人情,也就是500元左右,這樣錢還差一大截,如何是好?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還是德生叔發(fā)話了,說:他沒有崽女,還有這么多堂侄兒子,大家一個出一點,湊攏來也要把大事辦了。德生叔說完,第一個看著我,我迎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點了下頭。掃視四周,在家的侄兒輩只有后龍哥、后湘哥、后歸哥和趕回來的我。后歸哥說,那就每人500元,集攏來看看有多少?德生叔皺了皺眉頭,說:只怕是少了點。
說到關(guān)鍵處,大家伙全散了。不久,就聽說后湘哥不肯出,說是草生叔也沒幫他家做過什么,更沒幫忙帶過小孩。我就有些氣憤,怎都這么計較?不過,我還是看見后湘哥和后爭哥幾個去對門鳳形山里下大力氣幫草生叔挖金腳(墳坑)去了。
父親要我等等,不要太急,看大家拿多少錢,說都是一樣的親,你不要先冒頭。我說反正要拿的,早拿遲拿都要拿,還是先拿吧。母親說要拿,你也不能多拿,你一個人的工資,老婆又下崗,兒子又要讀大學了。我說,盡量還是多拿一點吧,怕是不夠花,怕是送不出草生叔呢。不曉得,我去晚叔家解手的一會兒,母親竟替我交了錢,帶頭交的是1000元。
這時,傳來好消息,說后湘哥也肯交了,每人500元,大家都肯交了。風娥姐還說,剛剛跟廣州打工的幾個通了電話,后彪哥答應出1000元,后升哥答應出2000元。他們說不能回來送草生叔,要風娥姐告訴賬號,立馬打錢過來。
(選自《青年文學》2015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