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再遇到他，是一個黃昏。

她下了72路公交車，走向街心廣場。廣場上響著喜洋洋的音樂。一群半老的女人，穿著艷麗的練功服，喜氣洋洋地扭動，扭得豪氣干云。杜雨潔頭腦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詞，“中國大媽”。據(jù)說這個詞，就要被收入“牛津英語詞典”了。和去年四月的舊聞相關(guān)，“高盛退出做空黃金，中國大媽完勝華爾街大鱷”。雖然情勢急轉(zhuǎn)直下，但是大媽們?nèi)允鞘繗飧甙旱哪樱拜斿X不輸陣”，令全球瞠目。

在《最炫民族風(fēng)》豪邁的節(jié)奏中，杜雨潔看見了自己的母親。母親的步伐顯然還有些跟不上趟，又擔(dān)心周遭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笨拙，神情未免有些烯惶。她的衣服是新的，也鮮亮一些。腰上的飄帶過于長了，襯得她的身形更為瘦弱。當(dāng)她揚(yáng)起臉的瞬間，杜雨潔將頭低了下去。她不想讓母親看見自己。她并沒有停下步伐，卻不小心撞到了一個人。撞得猛了，一副眼鏡掉在了地上。她嘴里忙不迭地說“對不起”，蹲下去撿那眼鏡。男人用身體支住未停好的自行車，從她手里接過眼鏡，摸索著戴上。

杜雨潔卻愣住了，說，聶老師。男人看了看她，也有些意外杜，杜小姐。真巧。杜雨潔想一想說，真巧。您怎么在這兒？

男人用中指將眼鏡在鼻梁上頂了頂，說，我，我找找靈感。

在這兒找靈感？杜雨潔脫口而出。

說出來兩個人都有些尷尬。男人終于使勁握了握自行車的把手，說，我先走了。

他垂下了臉。杜雨潔看到他微禿的頭上，一塊淺紅色的頭皮，有一些細(xì)幼的頭發(fā)覆蓋著。男人的肩膀挺了一下，讓自己的姿勢不那么僵硬，慢慢地走遠(yuǎn)了。杜雨潔想，他應(yīng)該是意識到自己在看他了。

杜雨潔回了家。母親已經(jīng)回來了，手里拎著一籃菜。自從退休后，她堅決地將小阿姨辭掉了。理由是，以后要由她來掌管里的起居用度，說不想就此成為一個無用的人。

跟外面又磨蹭了好一會兒，還是撞上了母親在廚房里勞作的情景。在母親的強(qiáng)迫下，她只能選擇袖手旁觀。這在杜雨潔看來，簡直是種罪惡。但是，母親說，君子遠(yuǎn)皰廚。有工作的人，無分男女，都是君子。她要將自己迅速嵌合進(jìn)一個家庭主婦的角色。

幾十年大學(xué)的教學(xué)生涯，讓母親覺出了人生塵埃落定的意味。她略帶興奮地投入了另一種開始。杜雨潔看著她戴著老花鏡，將一顆香 菇放到鼻子邊上，聞一聞。然后有些笨拙地辦幵了剛剛洗好的西芹，放在了案板上。杜雨潔幾乎起了身，她想母親還未準(zhǔn)備好，如何處理這么龐大的蔬菜。但是，她終于忍住了。她知道，或許母親更需要的，是鼓勵。

這時候，她不由自主地望了一 眼父親的遺像。父親燒得一手好菜，寵壞了母親，卻教會了她。她知道，父親是欣賞她身上某種來自于遺傳的粗糲勁兒。母親的存在，只與詩詞與歌劇相關(guān)。父親對母親的影響，也是如此的形而上。她第一次陪著母親去買菜，在退休后那個秋天的午后。母親在一個攤檔上，精心地挑選了西紅柿、西蘭花和茄子。然后很客氣地對檔主說，麻煩你將這些菜的價錢∑—下。這個中年男人茫然地望著她。他抬抬手，望著這個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微笑的大媽，猶豫地說，那你，買是不買？母親鎮(zhèn)定地說，買，我挑了這么久，請你∑—下。她在旁邊，終于搶過話頭，這些菜，一總多少錢？說完這些，她迅速地付了錢，拉著母親離開了。這一路上，母親沒有再說話。她看到母親微紅著臉，眼睛里是難以形容的黯然。她想起，∑是做數(shù)學(xué)教授的父親最喜歡用的一個詞?！奥犝f香港一個奧運(yùn)冠軍，說培養(yǎng)一個小孩長大，用掉的錢∑有四百萬”;“擴(kuò)招得也太離譜了，今年的名額X起來，是去年的兩倍都不止”。這個詞被父親用得自如而入世，怎么換到了母親身上，就笨拙了。

母親終于做好了兩個菜，一個湯。給杜雨潔盛了一碗飯。還好，米沒有夾生。母親在菜里翻了一下，搛起一塊香菇，放在女兒的碗里。杜雨潔笑了笑，嚼一口，就聽到嘴里發(fā)出碎裂的聲音。是個小石子胳了牙。香菇里的泥沙沒淘洗干凈。她本能地想吐出來，可看到母親那期待的眼神，便一狠心，咽了下去。她對母親報以一個微笑，說，真好吃。母親臉上便露出松心的笑容，說，你還別說，我把這菜譜研究了老半天，就是琢磨不透這“少許”究竟是多少，下個胡椒粉心里都抖活。杜雨潔說，媽，這就是個經(jīng)驗。您說您教課教了這么久，"一片孤城萬仞山""白發(fā)三千丈"，不都是個虛指嗎，差不離就行了。

母親說，真是除了教課，我啥都不會。今天去跳那廣場舞，就數(shù)我笨了。混在一群老太太中間，怎么都跟不上，我也真不喜歡那曲子，吵得腦仁都疼。杜雨潔將一塊炒老的咕嚕肉，使勁地咬下一塊。說，上回給您報個書法班，您不是嫌那老師寫得還沒您好不是？您腰椎不好，多活動活動有好處。誰也不認(rèn)識誰，就搭個伴鍛煉身體。母親就放下碗低了頭。半晌，聲音突然有些哽咽，說，我就想和你父親搭個伴，他不是一走了之，不要我了嗎？

杜雨潔一邊安慰母親，一邊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想不說錯也難，千兜萬轉(zhuǎn)，母親總是能兜到這一塊來。說到廣場舞，一忽悠兒地，她竟又想起傍晚撞見的那個人，不免有些分神。母親這說了老半天，竟全都沒聽進(jìn)去。直到問她，怎么了。她才笑一笑，寬慰老人家，說自己好得很。

杜雨潔和聶傳慶認(rèn)識，實(shí)在是個偶然。那天她拜訪一個熟人，去了臨近的小區(qū)。出來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幾個保安在推搡一個人。她本不是個多事的，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就走過去。和保安發(fā)生爭執(zhí)的，是個中年的男人。樣貌原是本分的，但因為臉色此時通紅，有些扭曲。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襯衫，在拉扯間，領(lǐng)口的扣子已經(jīng)崩掉了。一個保安揪著他的領(lǐng)子，他用力要掙脫，肩膀便暴露出來，白慘慘的。他看見了杜雨潔，似乎突然覺得難堪，停止了動作，只是不間斷地問，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好像動作激烈的啞劇。杜雨潔拿掉耳機(jī)，問保安，怎么回事。因為是這個小區(qū)的老住戶，保安們都認(rèn)識她，也就很客氣地說，杜小姐，這個人，在我們小區(qū)貼小單張，貼得滿墻都是。上次就被人投訴，抓到一次，說了又不聽，又來貼。我們不抓他，住戶們就又要罵我們，說我們收了管理費(fèi)不干事。我們冤不冤。endprint

杜雨潔檢起地上的一張單張。印刷質(zhì)量不太好，字卻還看得清。寫著：聶老師，鋼琴演奏級，7-14歲，上門教學(xué)，風(fēng)雨無阻。在單張的下方，是個很夸張的爆炸樣的圖框，里面是墨黑的美術(shù)字：為您打造未來之星，超越郎朗，傲視云迪。然后是一串手機(jī)號碼。

杜雨潔撥了這個號碼。有聲音從男人的腰間傳來，是德彪西的《月光曲》，循著聲音，杜雨潔看見男人的西褲上，有一塊油漬。她掛了線，對保安隊長說，我認(rèn)識這個人，讓他走吧。

隊長迷惑地看她一眼，說，杜小姐，他可不是第一次了，下次又來，跟個狗皮膏藥似的。杜雨潔打斷他，說，我認(rèn)識他。誰也有個沒辦法的時候，我勸勸他。如果再犯，你們就找我。

保安走了。男人弓下腰，將地上的單張撿起來。一陣小風(fēng)吹過來，有一張被吹到綠化帶的冬青樹上。杜雨潔從樹枝上取下來，遞給他。男人沒抬頭，接過來，塞到口袋里。

他走了兩步，扶起一輛漆色斑駁的自行車，將車龍頭正了正。

“聶老師?！倍庞隄崋舅４蟾攀潜灸艿姆磻?yīng)，男人“嗯”了一下，轉(zhuǎn)過頭。她看見他青白的臉上恍惚了一下。然后，他說，你真的認(rèn)識我？聲音是很厚實(shí)的男中音。

杜雨潔揚(yáng)了一下手里的單張，你不謝謝我？

男人明白過來，嘆了一口氣，說，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杜雨潔這才注意到他的自行車是女式的。在靠近龍頭的位置上，綴著一個Hellokitty的絨毛玩具，也已經(jīng)很骯臟了。杜雨潔說，你為什么老到這個小區(qū)來？

他想一想回答她，他們說，在這個小區(qū)住的人，平均素質(zhì)比較高。

他們？他們是誰？

他沒有再說話，對她點(diǎn)點(diǎn)頭，慢慢地推著車子，走了。身形有些佝僂。在臨近大門口的時候，才上了車，蹬了幾蹬遠(yuǎn)遠(yuǎn)地不見了。

晚上的時候，杜雨潔聽到手機(jī)響了一下，看到一條短信：萍水相逢，謝謝你。

她笑一笑。母親問她，笑什么，誰的？

她搖搖頭，將手邊的美劇看完。然后將電話撥回去。對方的聲音有些緊張。她說，我有個朋友，在給孩子找鋼琴老師。小學(xué)三年級，有二級的基礎(chǔ)了。你給她打個電話吧，號碼我發(fā)到你手機(jī)上去。

對面沉默了很久。在她準(zhǔn)備掛斷時，聲音傳過來，你為什么幫我？

杜雨潔說，喜歡音樂的，不會是太壞的人。

這話是父親說的。想到這里，杜雨潔起身，幫母親收拾了碗筷。

待收拾好了，陪母親坐下。母親正襟危坐在酸枝椅子上。她不喜歡坐沙發(fā)，因為腰椎間盤突出，要坐硬的。

杜雨潔說，我去給你泡杯龍井。新出的雨前茶，陳叔叔送來的。

母親沒吱聲，只喃喃地說，又有人丟了，這是什么世道，老是有人丟了。

她回過頭，看電視上有張照片一閃，是張年輕的面龐。很快便切換了畫面。某個城郊的豆腐渣工程曝光，工程負(fù)責(zé)人一臉的惡形惡狀。

杜雨潔接受圖書館的這份工作，算是兩代人意愿的折衷。那年高考落敗，她就沒打算再復(fù)讀。畢竟她從來沒將心思放在讀書上。依她年輕時的性格，很想與更多的人打交道。自己去應(yīng)聘了一家涉外酒店的前臺，錄取了，父母終究不讓她去。

最終還是父親托了個老熟人，讓她做了市立圖書館的管理員。畢竟是兩個教授的女兒，不能“腹有詩書氣自華”，天天能有油墨味道熏一熏也是好的。剛?cè)サ臅r候，真是覺得悶。那個時候，館藏還沒有計算機(jī)聯(lián)網(wǎng)。一天里，倒有半天整理圖書卡片。要不，就一頭埋在“過刊部”的故紙堆里去。有一日，眼看著一只書魚從本民國的舊雜志《紫羅蘭》里鉆了出來。她一個激 靈，一抬手將它拍死在雜志上。青綠色的污跡印在發(fā)黃的紙頁上。她心里泛起一陣惡心，左右望一望，用張紙巾擦掉了。

“戶樞不蠹”的道理她是懂的。她似乎從這本雜志看到了自己前程的慘淡。心一橫，決定改變，就主動要求調(diào)到柜臺“借還處”。長期以來，借還處都是給職員輪班，或者磨煉新人的部門。放棄了份輕松的工作，到了這么個偷不得懶的地方，在旁人看來，有些不智，但杜雨潔樂在其中。看來來往往的，都是素不相識的人，真真假假地聊上幾句，也可以打發(fā)大半的時光。漸漸的，也有了常客。一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男生，總是借各種推理小說，從橫溝正史，到鐵伊，勞倫斯，布洛克。他并不怎么說話，只是將書輕輕放在柜臺上。辦好了手 續(xù)，會說一句謝謝。自己的臉先紅起來，臉頰上的青春痘也成了赤紅的顏色。還有一個女孩子，則很健談。人少的時候，她就會說上許久。她是附近一家餐廳的紅案配菜員。話題總是離不開廚師之間的齟齬，餐飲界互挖墻腳導(dǎo)致的異動。這些事情，在她的口中并不像是杯水風(fēng)波，總是有些人生蒼涼的意味?！暗筋^來還不是……”這是她的口頭禪。她愛借的書，是瓊瑤和張小嫻的小說。后來竟是全套的張愛玲。有一次，還來的一本《十八春》封面上有了油斑，另一個管理員小張就要她賠償，小姑娘這才沒有了往日的神氣。杜雨潔就將 同事敷衍了過去，這事就算了。女孩因此與她有了更好的交情。還有一個，是個退休的工程師，一口的煙臺腔。他借的書也奇怪，多是些小縣城的“地方志”或者是偏門極了的明清筆記。像是《白下瑣言》《客座贅語》什么的。經(jīng)常為了給他找書，要費(fèi)去許多周章。書還回來的時候，往往會包著玻璃紙的書封。問起來，他便說，書是好書，別可惜了。說完這句，他看杜雨潔一眼，說，閨女，你是個好人。

這天老人走了，旁邊的同事小張就說，老頭的眼神，不大規(guī)矩。杜雨潔就說，你這孩子，他年紀(jì)就夠做你爺爺了。

小張是個九零后，本科讀的是 信息管理專業(yè)。大學(xué)擴(kuò)招了幾輪，畢業(yè)以后工作越發(fā)不好找，家里就 想辦法給她安插到了這里。不要動什么腦子，也好一邊準(zhǔn)備考研。這姑娘是有些生冷的性格，這來了一 年，才和杜雨潔算熟識了些。雖然整天埋著頭，卻也并沒有看什么考 試的數(shù)據(jù)，只是盯著手機(jī)和IPAD。 電話一響，就跑到后面房間里去， 打上一個小時才出來。好在杜雨潔 厚道，從來不說她?？偹闩斯媚锏男?，能說上些體己的話。endprint

這孩子，最近也有了煩心的 事。和男朋友好好地談著戀愛，原 本是有長遠(yuǎn)的打算，一次不留神，竟懷了孕。原本九零后們并不當(dāng)一回事，說是要拿掉。臨到醫(yī)院，小張突然改變了主意，決定生下來。就從家里偷了戶口本，跟男孩兒領(lǐng)了 結(jié)婚證。兩個人就要住到一起去，說是要“裸婚”。男孩兒家里只有個姐姐，人在國外，倒沒什么所謂，電匯了二十萬的禮金來。可姑娘家里知道了，鬧翻了天，說都找不到地方擱臉。

杜雨潔就說，張兒，你也得體諒下家里頭。家里就你一個，養(yǎng)了女兒這么大，不就盼著風(fēng)光這么一回？

小張就很不屑地說，杜姐，你以為我想“裸婚”，還不是一幫老頭 老太太難伺候。你都不知道，現(xiàn)在的九零后有多難。個個月光族，這婚誰結(jié)得起?？傻剿麄兡莾?，裸了不花他們一個子兒，說我們不孝 順;不裸又說我們啃老。進(jìn)退兩難。我媽那點(diǎn)兒小九九，誰又不曉得。那么多年隨出去的份子錢，她不要收回來嗎？我就是她的人生成本，可她不懂這是個機(jī)會成本。人生只 贏不輸，投資無風(fēng)險，哪有這么好的事。

杜雨潔想一想說，辦婚禮說是個形式，可你想，也是對結(jié)婚雙方的考驗。要走一輩子的事，能多考驗一次都是好的。

小張就說，所以我這輩子，算是捐進(jìn)去了。杜姐，還是你好。自己一輩子，就該要自己掌握。

聽她說得老氣橫秋，杜雨潔忽然有些后悔那次和她短暫的交心。也是在那次交心之后，她知道自己正屬于網(wǎng)絡(luò)上常說的“剩女”這類人。十年前失敗的戀愛，她的自尊心變得十分堅硬，現(xiàn)在可以坦然地接受自己被剩下來。

這時，有人捧著一摞書走向杜雨潔。她們停止了談話。小張又低下頭看她的手機(jī)。突然“啊”了一聲。

待人走了。杜雨潔問她，怎么了。

小張看她一眼，說，副市長的女兒，鞋找到了，在衛(wèi)西的城墻根兒底下。

副市長的女兒？

是啊。都失蹤了九天了。小張把手機(jī)放在她眼前。微信新聞里頭有張圖片，是張年輕女子的照片。不漂亮，但是面相安靜。她不知為什么，覺得似曾相識。想了一會兒，記起來，母親看電視說丟了的，正是這么個人。

聶傳慶來找杜雨潔的那天，天氣晴好。

因為是中午，并沒有什么人來。館里未免有些冷清。杜雨潔立在柜臺前，看一束陽光打在窗口的勒杜鵑上。光柱里有細(xì)細(xì)的塵土飛舞，起伏。微風(fēng)吹過，灰塵便更動了方向，忽疾忽緩地旋轉(zhuǎn)，看得她有些入神。一條洋辣子扭動著身體，拖著絲從槐樹上落了下來。杜雨潔皺了一下眉頭。

這時候，有一只手伸過來，小心翼翼地。遞過來兩本書，一本是《中國交響樂團(tuán)史》，一本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曲集》，都是沒什么人看的書。杜雨潔接過來，頭也沒抬，用探頭掃了一下，說，過期三天，請交罰款六元。那只手便遞過來十塊錢，杜雨潔找了四塊。四枚硬幣擺在臺面上，脆生生地響。

是我。

杜雨潔聽見很黏滯的男人聲音，好像從喉管深處發(fā)出來。她抬起頭，看見聶傳慶半低著頭。稀薄的頭發(fā)，因為汗水，有一兩綹正搭在了額頭上。

聶老師？杜雨潔方才漠然的表情，還沒有調(diào)整好。

聶傳慶倒是先開了口：那天匆忙，沒顧上打招呼。早就該說，要謝謝你的。那孩子，果然是很靈。過了夏就能考五級了。

杜雨潔愣一愣神，說，小事兒，不客氣。

男人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太多的話。他的嘴唇動了一動，臉上露出羞慚的神色。他對杜雨潔點(diǎn)一點(diǎn)頭，轉(zhuǎn)過身，慢慢地走了。

杜雨潔看著他的背影，有些佝僂。走出門外，忽然被猛烈的陽光模糊了輪廓，成了瘦而細(xì)長的人形。不知為什么，她嘆了一口氣?！妒骄汕飞嫌≈秃盏男は?，飽滿的假發(fā)底下，是一張同樣飽滿的臉。然而眼睛，卻不知給誰用藍(lán)黑的墨水涂了瞳仁，陰森森地從眼眶中浮凸出來。

回到家里，看著母親抱著紫砂壺在看京戲。電視里頭，是一出《鎖麟囊》。母親和父親生前一向喜好不同。母親偏愛程派，喜歡清冷。在杜雨潔聽來，總是有一股說不上來的涼意，凄慘慘的。

聽到她的聲音，母親昂了一下頭，眼睛又回到屏幕上，說，這個張火丁，唱得好是好，可總覺得還欠點(diǎn)什么。說完，將花鏡取下來，說要給她熱飯。杜雨潔說，媽你坐著，我自己來。

母親便又坐定，說，陽臺上有一煲綠豆湯，正涼著，先喝了再吃飯。這天熱得人都不想動。

杜雨潔就盛了一碗綠豆湯。喝了一口，停一停，又喝上一口。這段時間，母親的廚藝是飛速地進(jìn)步。早已過了煮茶葉蛋，殼都沒敲開就下鍋的階段?？墒牵@煲綠豆湯，未免太好喝了。杜雨潔舀起一勺，看豆糜糯糯地流淌下來，竟然還有一粒粒的桂花，落到了碗里頭。

你陳叔叔來過了。煲了綠豆湯，還給你斬了一碗海帶絲，在冰箱里，你自己淋點(diǎn)麻油和醋。母親安靜地說，并沒有回頭。

舞臺上的薛湘靈，正唱道：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不是我無故尋煩惱，如意珠兒手未操，啊，手未操。

杜雨潔想，陳叔叔最近是來得勤了些。他每來一次，這家里就有些不一樣。盡管這不一樣都是很微小的。她也知道，因為微小，母親才會一點(diǎn)點(diǎn)地接受。

父親是重慶人，家里的菜，總好放上一把辣椒，點(diǎn)上一點(diǎn)辣油。父親走后，辣椒與辣油吃完了，她與母親都沒有再買。母女倆似乎達(dá)成了某種共識，要留著這個味覺的缺口。在她是怕母親睹物思人，母親卻恰恰用這缺口提醒自己，折磨自己。這樣持續(xù)了兩年。

陳叔叔是無錫人，他每來一次，就在菜里悄悄放上小半勺糖，下次便又放多了一些。不會很多，是食療原則允許的范疇。就如同綠豆湯里的甜桂花，不多，但甜得恰到好處。

陳叔叔與父親是不一樣的人。從大學(xué)一個系讀書，從同學(xué)到同事，不一樣了幾十年。父親退休前，已經(jīng)不在院長的位置上，但依然是威風(fēng)八面，到處給人作講座。陳叔叔退休前，卻早早地做下了安排，連歡送會都沒有參加，一個人跑去了西藏云游。再回來，是一張醬紫色的臉。他說把老伴兒的骨灰，一半撒在了大昭寺，一半撒在了阿里。endprint

父親去世的前一個月，自己心里清楚如明鏡。同事來看他，他談笑風(fēng)生。周圍的人，都有些不落忍，說，老院長，我們走了，您多休息。父親說，往后的幾十年，有的是時間休息。這時陳叔叔走進(jìn)來，坐在父親床跟前。父親的臉色卻肅穆下來，悄悄捉住他的手，說，你要多照顧著些。

杜雨潔吃完了飯，電視里播地方新聞。正是“領(lǐng)導(dǎo)很忙”的段落。杜雨潔看到了那個最年輕的副市長，形容憔悴。母親說，你看，這差事可是我們老百姓能做的？丟了個閨女，還要在電視強(qiáng)打精神，表演給眾人看。

杜雨潔說，有兩個星期了吧。

母親說，何止，半個多月了。

杜雨潔便說，也不知還找不找得到了。

母親說，報上說，都找到安徽去了。我看是找不到了。

杜雨潔沉默了一下，說，也難說。美國有個人，丟了十二年，還找到了呢。

母親愣一愣，口氣硬了些：我看找不到。這么久，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你說還找得到嗎？

七月初，小張終于還是向家里妥協(xié)，辦了婚禮。杜雨潔去了?？吹贸觯@婚禮是往好里辦的。小張父母看上去，都是很老實(shí)的人。臉上寫著些小市民的隨遇而安和逢迎，都是在這城市里大半輩子練就的。新郎看上去有些木，卻也是好孩子，只懂笑著說“歡迎”之類的話。 男家沒有人來，寥落的幾個親戚，他就顯得有些勢單力薄。小張便放下新娘子的矜持，緊緊地依著他，怕他被人忽略了似的。小張放棄了旗袍，因為擔(dān)心顯了身形。但其實(shí)她是有些豐腴的姑娘，這個顧慮是多余了。穿了身新娘套裝，倒實(shí)在地顯出了老來，像個強(qiáng)干的婦人的樣子。

到了婚禮中間，該鬧的鬧了，該哭的也哭了，新娘便扶著新郎挨桌敬酒。到了杜雨潔這一桌，小張一把拉住她，說，杜姐，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不等杜雨潔回應(yīng)，她便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參加杜姐你的婚禮。

杜雨潔的笑，在臉上僵住了。一桌都是同事，眾目睽睽。她終于好脾氣地說，張兒，你只管等，猴年馬月的事了。

小張捉住她的手：我看未必，那個叔叔，一個星期來四趟。

杜雨潔心里動一下，看著女孩的眼睛，將手里的酒，一飲而盡。

聶傳慶一個星期，跑圖書館四趟。借書，還書，再借書，再還書。借的都是很老的曲譜，肖邦的《夜曲集》封底，卡著圖書館革委會通紅的印章。還書，書擱在柜臺上，卻什么話也不說。呆呆地一聲“謝謝”，便走了。

有一次，來了，卻說一本書丟了。杜雨潔說，那要賠償了。就査原價，算折舊，算出版年限。弄了老半天，一來一去，倒說了不少的話。終于算出來，原本幾角錢的書，賠出了幾百倍的價格。聶傳慶賠了錢，人卻沒有走。杜雨潔便說，以后小心一些，不要再丟了。倒也不完全是錢的問題，“文革”以后，這館里的老版書少了許多。丟一本，少一本了。

聶傳慶點(diǎn)一點(diǎn)頭，將已經(jīng)卷上去的襯衫袖子又放下來?？酆眯渥由系目圩樱@才走了。

直到有天，本來一切如常。人走了。聶傳慶卻回過頭，看她一眼，不甘心似的。小張就老謀深算地說，姐，叔叔今天有情況。

杜雨潔看他走出去，沒過幾分鐘，手機(jī)響了。他發(fā)來的短信：想請你吃個飯，謝謝你。

杜雨潔遲疑了，回了他一條：謝什么！

手機(jī)又響了一下，發(fā)來了三個字：要謝的。

杜雨潔就笑了。她幾乎可以想象，聶傳慶打出這三個字時臉上的神情。

晚上，杜雨潔洗了澡出來，聽到手機(jī)響。她一邊擦著頭發(fā)，打開手機(jī)，手卻停住了，任一滴水沿著發(fā)梢濕漉漉地滴下來。聶傳慶發(fā)過來的地址，是這城市最有歷史的一間西餐廳。

她寫了一條，鋳躇間，刪掉了。想一想，發(fā)了一條過去。語氣有些直截了當(dāng)：換個地方。你是用錢的時候。

她迅速收到了回復(fù)：就這間！

她的眼睛愣愣地盯著這個驚嘆號，心里動一動。外面遠(yuǎn)遠(yuǎn)傳來一 些胡琴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進(jìn)她的耳朵里。仿佛來自初學(xué)的人。先是有些膽怯的，拉了幾個音，絮語一般，仍然劃破了這夏夜的寧靜。漸漸勇敢了些，拉成調(diào)了。不好聽，但仍然有些期艾的味道在其中。這時，不知哪一家廚房里，發(fā)出“哧啦”一聲，是熱油下鍋，一陣翻炒。熱鬧之后，胡琴的聲音，完全聽不見了。

杜雨潔突然站起來，打開衣櫥，卻也瞥見鏡子里的自己。齊膝的睡 衣，領(lǐng)口上的一道線，曲曲折折地耷拉下來，有些喪氣似的。她將衣櫥里的衣服都翻找出來，攤在床上，翻來看去，又一件件地往身上比。終于一疊一堆地擱在一旁去，難免沒有惆悵。倒不是因為挑不出，而是，稍入眼些的，背后都有一段回憶。這些回憶是她自己攢下的。就像手里一件重磅真絲的襯衫，里面還鑲著寬大的墊肩，是很陳舊了，也已不合時宜，但質(zhì)地卻是好的。她便留下來，舍不得丟掉。

她看一看，想一想，終于還是在心里放棄。站起來，去衛(wèi)生間刷牙。再回來，卻看見母親幽靈似的，從自己房間走出來，面無表情。

她就看見床上擱著一件孔雀藍(lán)的旗袍。她認(rèn)識，是母親預(yù)備和父 親結(jié)婚周年紀(jì)念時穿的。榮泰祥做的，慢工出細(xì)活。訂下了，父親卻病了，走得急。竟恰是在喪禮后的那個星期給送來了。

她將旗袍撿起來，捧在手里，撫摸一下。織錦緞如同皮膚一般滑膩，一撒手，便如同在手指間流淌。她一只只地打開琵琶扣，很慢，如同儀式。然后慢慢地穿上。待整理好了，再看鏡子里的自己，有些吃驚。她與母親的身材相仿，倒是她更豐腴些。這旗袍出自名家之手，是懂得揚(yáng)長避短的，便為她遮蔽去了許多歲月的痕跡，有了玲瑰之感，看得她竟有些恍惚。她將手放在自己胸前，禁不住托了一下。有些心悸，額頭上竟出了一層薄汗。她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剎那便站起來，怕旗袍起了褶皺。她知道自己，不是將它當(dāng)衣服來看待。無知覺間，這已然是她的畫皮。

第二日周末的黃昏，她穿了這旗袍出門。母親將花鏡取下來，瞥她一眼，摘掉了一朵韭菜花，很安靜地說，你是長久沒有對自己認(rèn)真過了。endprint

杜雨潔走進(jìn)“錦添”西餐廳，遠(yuǎn)遠(yuǎn)地已看見聶傳慶。她看這男人稀薄的頭發(fā)，用發(fā)錯碼得整齊，散發(fā)著淺淺的光澤。聶傳慶起身，給她拉開座椅。原來他竟穿了一件燕尾服。

這隆重的裝束并不合身，袖子有些長。衣領(lǐng)上有清晰的紋路，是未熨燙好的折痕。點(diǎn)了菜，又叫了一支紅酒。他合上了菜單，看她盯著自己，便略有些不自在地說，衣服是我父親的，他的身量比我大。

杜雨潔連忙收斂了目光，問道，老人家高壽？

聶傳慶說，九年前去世了。他以前是市西樂團(tuán)的指揮。這件衣服還是他在德國留學(xué)的光景買的。

杜雨潔便笑說，這么說來，是一件文物了。

男人未有領(lǐng)會她的幽默，反而正色看她，說，你的衣服很好看。

她本想自嘲，這件旗袍也出自家傳。但終究沒有開口，反而有些矜持地讓自己坐得更端正些。

起初，兩個人無非聊些日常的話題，天氣時事之類。終于聊起他的工作，他便連忙舉起酒杯，向她道謝。

他說，因為她介紹的那個學(xué)生，為他帶來了口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三個孩子跟他學(xué)琴。有一個初中的學(xué)生，最近還在省里舉辦的比賽上，拿了銀獎。

杜雨潔便恭喜他，一邊問，教這么多學(xué)生，沒有什么困難吧？

聶傳慶愣一愣，臉突然一點(diǎn)點(diǎn)地紅了，口中囁嚅道，我怎么會有困難，我教得很好的。

她知道他誤會了，以為質(zhì)疑他的能力，便說，這畢竟是個副業(yè)。

聶傳慶沉默，然后將杯中的紅酒底子喝掉了。他輕輕說，我就快轉(zhuǎn)正了，在一個中學(xué)。

杜雨潔覺出了一點(diǎn)尷尬，好像自己在刺探什么。她的目光就有些游離，看見鄰桌的一對老夫婦，正襟危坐，小聲議論今天的頭盤，似乎味道牽強(qiáng)。一個單身的年輕男人，正在看菜單，與女侍者的談話間，眼神流露曖昧。

我離婚了。聶傳慶說。

這句話對她而言，十分突兀。她幾乎不安。雖則彼此進(jìn)入了微醺的狀態(tài)，但她還是警惕了一下。杜雨潔想，她需要擺出一個得體的姿態(tài)，這或許是傾聽的開始。

他沒有在意她的反應(yīng)，繼續(xù)說，所以，我需要錢，我要把我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從我前妻那里爭回來。

他說這些時，并沒有一絲情緒起伏。神態(tài)十分松弛，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

但是，一些空白還在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大約因為中國人所篤信的禮尚往來，杜雨潔評估著他的期待。她迅速地整理這近四十年的人生，看有沒有一些無傷大雅的內(nèi)容可以分享。

這時候，聶傳慶對侍者招了下手，然后輕輕對他耳語。

一個小提琴手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淺淺地對她鞠一躬，然后開始了演奏。音樂響起來，是《勃蘭登堡協(xié)奏曲一號》。她想，他果然很喜歡巴赫，一如她的父親。這聲音，讓許多人靜止了手中的事情。老夫婦，年輕的男子。這首曲子不是很適合在西餐廳中出現(xiàn)，如此的明亮，先聲奪人地喧嘩，將眾人的耳朵叫醒了。

她笑了，心下一片輕快。她在音樂中全身而退，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他們開始約會。

大約因年紀(jì)的緣故，他們的約會，并沒有十分的理直氣壯。這一點(diǎn)，彼此之間有些難堪的共識。往往，他們選擇的場合，也不具備顯然的戀愛質(zhì)地。甚至，他們?yōu)榱撕喕谶@過程中交流的必要，不自覺地走向形而上的道路。

因此，有時兩人約定了去看音樂會。聶傳慶先坐定了。直到開場前，杜雨潔才姍姍地來到。一直到中場休息，未有任何對話?；蛟S第一句話是，那個吹單簧管的，簡直沒有吃飽。又比如，拉赫曼尼諾夫，哪里是人人彈得。有時，去看畫展。兩個人都不太懂畫。往往在一幅作品面前駐足很久，心里都露著怯，但就是誰也不說話。有一次，逢著一個香港畫家的個展開幕。他們站在熙攘交際的人們中間，手足無措。他額頭冒著汗，一杯接一杯地喝免費(fèi)的雪莉酒，突然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帶著她從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走到了外面去。兩個人站在大街上，舒了一口氣。面面相覷，她突然大笑起來，同時問道，我們在干什么？

他們兩個，走在盛夏夜晚的大街上，感受著燥熱的空氣在一點(diǎn)點(diǎn)冷卻。在一處巷弄，他們看到一個賣餛飩的小攤。攤主是個小姑娘，低頭擺弄手機(jī)，樣子并不十分殷勤。但是，她似乎有點(diǎn)興奮。她坐下來，對他說，她小時候，父親經(jīng)常帶她出來吃餛飩。他們叫了兩碗餛飩，幾串麻辣燙。她開始對他說她兒時的事情，說得十分具體。她突然發(fā)現(xiàn)，童年是個有關(guān)分享的安全地帶，簡直巨細(xì)靡遺。他聽著，并不說話，在需要的時候笑一下。笑得很放松，帶有了寬容的意味。就這樣，過去了好久。小姑娘突然說，叔叔阿姨，我要收攤了。

這時他們同時間沉默了，是遭受打擊后的沉默。簡單的稱呼，將他們迅速地拉回了現(xiàn)實(shí)。不算友好，無可指摘的現(xiàn)實(shí)。

他說，我送你回去吧。

杜雨潔拒絕過很多次，這次卻順從了。在停車棚里，他打幵鏈鎖，推出那輛女式的自行車。

他讓她坐在車后座上，慢慢地騎，但還是帶起了一陣風(fēng)。條件反射般的，她扯住了他的襯衫。

抓緊。聶傳慶輕輕地說，語氣卻很篤定。于是，她摟住了他的腰。他加速，她便又摟緊了一些?？諝饫锸侵参镄菝叩臍庀ⅲ约?，淡淡的男人體味。她想，他們終于向前走了一步。

在一處不平整的路面上，自行車顛簸著。杜雨潔覺得自己也幾乎被顛得散了架。她終于說，這輛車對你來說，太小了。

男人說，這是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杜雨潔聽到這句話，心里冰凍了一下。手無知覺地松開。但這時，自行車卻又顛簸了。下意識間，她再次摟實(shí)了男人的腰。

―如既往，他會來圖書館，借書還書。在某種默契中，還是有種親密在建立起來。

杜雨潔感覺到自己的年紀(jì)，好像泡在醋中的蛋殼，一點(diǎn)點(diǎn)地軟化、破碎。一些新鮮的、柔嫩的東西，忽然間暴露在了空氣中，出奇地敏感。這讓她有些膽怯。于是，自然地，她覺得她與這個男人間，形成了某種同盟的格局。這同盟的性質(zhì)，是連她自己都尚未清晰的。但是，她的確是有了期待。endprint

聶傳慶在少年宮租借了一間練琴房，每個星期五用來上課。一天，在他上課的時候，杜雨潔坐在一邊，看他用跨了十二度的大手，彈奏《革命》。這手有著過于寬大的骨節(jié)與奇長的手指，與他消瘦的身形相比，幾乎不成比例。在這鍵鏘的音樂聲中，手似乎又被更為放大了一些。他彈得有些忘我，有些忽略了關(guān)于教學(xué)的精神。他的學(xué)生敬畏地看著這個男人。蒼白的敗頂?shù)闹心耆?，剛才還在以恭謹(jǐn)?shù)目谖墙讨麄冎阜ǎ欢@時，臉上卻有了君王的表情。不可一世，獨(dú)斷專行。她也看到了他目光中的狠，是如此陌生，但卻吸引了她。她的頭上流淌著薄薄的汗，心跳在最后一個音符上戛然而止，然后再屏息中慢慢復(fù)蘇。他回過頭，微笑地看了她一眼，那種并不自信的、討好的微笑。她鼓起掌，和他的學(xué)生一起。他是她的英雄。

下課后，他們在少年宮附近的大排檔吃了火鍋。她叫了一扎啤酒。他說他不喝啤酒，她堅持叫了。她說，你教出的學(xué)生得了獎，應(yīng)該慶賀。

在這喧囂的，熱鬧而粗糲的氣氛中，他們受到了一種鼓舞，喝了許多酒。杜雨潔看著眼前的男人，臉頰上泛起了胭脂一樣的紅，像是粉墨登場的戲子。她不禁哈哈大笑，笑得聲震寰宇。他大著舌頭，夾了一片牛百葉，想要放到她的碗里，卻碰翻了她面前的啤酒杯。酒水翻倒出來，恰潑在她的身上。他慌了，迅速地撕扯著桌上的卷紙，一下子全蓋了上去。使的勁很大，一只大手，踏踏實(shí)實(shí)地捂在了她的胸前。她的腦也是木的，這時酒卻醒了一半。聶傳慶也愣住，手卻沒有移開。半晌，才驚覺似的彈起，口中連連說著“對不起”。

杜雨潔震顫了一下，感到一些酒水，沿著領(lǐng)口流下去，滲入了肌膚，一陣涼。而卻有另一種灼熱的東西，沿著心口一點(diǎn)點(diǎn)地升騰上來。

他們吃完飯，夜安靜了許多。他們在大街上走著，誰都沒有說話。食肆與攤檔都打烊了，聽得見鐵柵門接連拉下。聶傳慶口中突然響起一串音符。她好奇地看他。他笑一笑，說這是店鋪里的燈次第熄滅的聲音。

她也笑了。城市的另一邊，還是一片通明。鱗次櫛比間，是繁盛的霓虹，將這座城如海市蜃樓一般勾勒出來。這么近，又這么遠(yuǎn)。

兩個人站定，遙遙地望過去。她終于依偎著他?？匆惶帢琼?shù)囊箍倳?，幕墻上閃動著若干抽象的男女人形。舞蹈狂歡，不眠不休。

一些柔軟而郁燥的風(fēng)，吹過來，穿過衣服，收斂了毛孔。汗水黏膩在身上，無法暢快地流下來。

太熱了，真想洗個澡。當(dāng)她說完這句話，兩個人都靜止了，有些不安地偷眼看了一下對方。身體悄悄地分離。

在街道的拐角處，他們看見了一個小旅館，招牌上寫著“如歸”。似乎剛剛裝修過，門面是潔凈而整齊的。大堂并不寬敞，卻有一盞碩大的枝形吊燈，散發(fā)著黃色的溫?zé)岬墓狻?/p>

他們終于還是猶豫了。她感到聶傳慶的手，在她手中緊了一下。她默默捉緊了這只手，走進(jìn)了旅館。柜臺上是個樣貌本分的中年婦人，問他們要身份證。聶傳慶愣一下，將自己的身份證遞過去。婦人接過來，用很抱歉的口氣說，最近査得緊。杜雨潔終于抑制不住地將頭深深地埋下去。婦人將鑰匙遞過來，卻又從抽屜里拿出了兩個錫紙包，悄悄放在杜雨潔手里。是兩只安全套。她看著杜雨潔，用讓人寬慰的聲音說，都是同齡人，理解萬歲。

他們坐在略略有些霉味的房間里。沒有開燈。路燈的光線，透過窗戶，淺淺地投射進(jìn)來，籠在他們身上。他們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他終于伸出手去，但似乎又很躊躇。她看見那手的剪影，落在墻上，像一只翅膀。她慢慢將這只手，放在自己的臉上。他們終于擁抱在一起，聞得到對方身上傳出的油煙與火鍋湯料的味道，隱隱的辛辣。他們迅速意會到了這氣味對于情欲的隱喻。不潔凈，但如此入人心脾。

他們赤裸裸地面對，撫摸，在陌生的身體上尋找熟悉的印記。然而一瞬間，觸到了彼此身體的松馳，都不自主地躲閃了一下。掛鐘發(fā)出均勻而急促的聲響，將他們推入了正題。糾纏中，她有些意外。這時候，他并不如同看起來那般木訥。甚至在某些段落，他的表現(xiàn)像是個久經(jīng)情場的老手，熟稔地攻城略地。在他進(jìn)入她的時候，帶了這么一點(diǎn)狠。她叫了一聲，感覺自己的打開，原來是如此的輕而易舉。

第二天她醒來，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在身邊。桌上擱著—個塑料袋，里面裝著豆?jié){與小籠包。旁邊有一張字條：你睡得熟，沒叫醒你。早課，先走了。早點(diǎn)用微波爐加熱了再吃。

她洗漱過，將頭發(fā)松松綰了一個髻，坐在床上，一口口地啜著豆?jié){，同時打開了電視。這個小旅館，居然收得到國家地理頻道。大地春醒，南極短暫的陽光。上百萬只雄企鵝，浩浩蕩蕩地筑巢，只爭朝夕，為繁衍做足準(zhǔn)備。其中一個鏡頭用了航拍，在赤白色的巖灘上，無數(shù)的黑點(diǎn)，移動忙碌。這些密集的黑點(diǎn)令杜雨潔皮膚上一陣酥麻，在不適中換了臺。地方臺在播早新聞，在西郊的各莊柳溪下游，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與數(shù)月前失蹤的少女體貌相似。有待DNA鑒定結(jié)果進(jìn)一步確認(rèn)。

外面?zhèn)鱽碇说慕新?，聒噪急促。杜雨潔將窗簾打開，一片大亮。

晚上回家，母親照常給她留了飯，沒有說其他。

菜是可口的，只是比以往的甜又增加了幾分。因為近日少在家里吃飯，這甜沒有了循序漸進(jìn)作為基礎(chǔ)，忽然間具有了侵犯性，對她的味蕾造成了些微擊打。

杜雨潔收拾好碗筷，想要坐下來，和母親鄭重地談一談。

但是，她聽到客廳里哀艾的青衣吟唱突然停止了。她走出去，看著空蕩蕩的椅子。母親已經(jīng)回去了房間。

她倚靠著沙發(fā)，一個人坐在黑暗里頭。不知為什么，覺得這個家倏然間有些陌生。

她見到這個男孩，是在半個月后。

對于他的安靜，她并不意外。一如很多離異家庭出身的孩子，她想他會對生人有天然的警惕。

聶傳慶選擇了必勝客作為首次見面的地方。這樣很好，沒有太隆重。因為輕松與日常，且略帶喧囂，可以掩飾冷場的片段。

男孩默默咀嚼一塊松露甜蝦批，旁若無人，但是并未令人反感。她意外的是這孩子長相的甜美。他并不很像聶傳慶。他的眉宇很開闊，盡管年幼，面對周遭并無任何不自然，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模樣。并且，她在他的一些小動作中，看到了某些生活優(yōu)越的暗示。她禁不住從他臉上的細(xì)節(jié)，揣度來自于母方的基因。endprint

男孩的臉頰上，沾上了一點(diǎn)干酪醬。她下意識地拿起紙巾，想為他擦掉。但男孩頭偏了一下，躲過了她的手。他自己擦干凈，并對她報以一個微笑。笑得禮貌而得體，沒有一絲唐突。

當(dāng)他們置身于夏日的游樂場，已經(jīng)是正午時分。三個人都有些狼狽地流汗。在過山車的入口處，聶傳慶對男孩說，爸爸怕頭暈，讓阿姨帶你去玩。同時間，將孩子的手放在杜雨潔的手中。孩子回頭看了父親一眼，默默地牽著杜雨潔的手走進(jìn)去。

到底是個孩子。過山車旋轉(zhuǎn)騰挪，在極大的恐懼與快樂的剌激下，他和杜雨潔一同吶喊歡叫，也在彼此的興奮中親近了許多。

他們出來的時候，聶傳慶手上舉著兩只冰激凌，說，你們再不下來，就化掉了。在樹蔭底下，男孩恢復(fù)了先前的安靜樣子。聶傳慶問他，好不好玩？男孩想一想，很認(rèn)真地回答他，阿姨很勇敢，比媽媽強(qiáng)多了。

這個答案似乎是一種額外的褒賞，聶傳慶眼神中閃出一些光。他會心地看杜雨潔，笑一笑。

黃昏的時候，他們將孩子送上一輛黑色的奧迪車。她沒有看清車?yán)锏娜?，或許是她刻意不想自己看到。

聶傳慶看奧迪遠(yuǎn)遠(yuǎn)地開走，消失。他的目光還停留在車水馬龍里，喃喃地說，他喜歡你。

什么？當(dāng)杜雨潔明白過來，不禁自嘲，我，我是老婦聊發(fā)少年狂。

聶傳慶回過頭，看著她的眼睛，輕輕地問，你呢，愿意和這孩子一起過嗎？

杜雨潔需要安排聶傳慶與母親見面。這個見面不能突兀，需要足夠的鋪墊。每每她想與母親開口，卻因為不知從何說起而放棄。這樣，竟又過去了許多時日。

周末，母親拿著一張廣告單，對她說，市中心開了一個很大的超市。日本空運(yùn)來的藍(lán)莓，價格只是附近水果店的一半。她說，好，我們?nèi)ス涔洹?/p>

超市人滿為患，母女兩個幾乎迷失在了人群中。母親開始抱怨， 后悔自己來湊這份熱鬧。她說，來了也好，趕上開張，沾沾喜氣。母親要買的藍(lán)莓，早已被一搶而空。母女兩個隨著人流，到了水產(chǎn)部。在賣鰱魚的水箱前，母親呆呆地看，說，你爸走以后，家里好久沒吃過剁椒魚頭了。除了糖醋，就是糖醋。買一只吧，我做給你吃。母親便戴起花鏡，仔細(xì)地挑揀。

杜雨潔一時間覺出百無聊賴。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 影，是聶傳慶。聶傳慶拎著一只購物籃，正在人群中奮力地移動著。杜雨潔張了張口，終于沒有出聲。她看到聶傳慶走到了水產(chǎn)部對面的女性用品專柜，顧盼了一下，然后從架上抽下一包衛(wèi)生巾，放進(jìn)了購物籃里。

母親終于挑好了一條魚，師傅手起刀落。那魚的身體還在抒動掙扎，血淋淋的魚頭，嘴巴翕動，眼睛卻已經(jīng)慢慢地浮現(xiàn)出死灰的顏色，望著她。

母親用胳膊肘碰了一下還在愣神的杜雨潔，欣喜地說，你看，這魚多新鮮啊。

杜雨潔進(jìn)入聶傳慶所住的小區(qū)，是在一個星期后了。事實(shí)上，她極不適合于跟蹤這件事。她對于地形的記憶與判斷能力欠奉，身手也不夠敏捷。更重要的是，在她的潛意識里，這并不是一件很磊落的事情。這影響了她對整件計劃的合理安排。然而，她決定做下去。因為她無法想象，木訥的聶傳慶，如何能夠?qū)⒆约好稍诠睦?，且如此的理直氣壯?/p>

她很清楚這個男人的清貧。但是，當(dāng)真正確定了他的住處，還是有些吃驚。事實(shí)上，她從未涉足這里。在城市里還有這樣一種地方，她聽說過，叫做“城中村”。這座移民城市的原住民，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建起私房，漸成聚落。他們將這些房子租給外來的打工者，或者經(jīng)濟(jì)不寬裕的大學(xué)生。叫“村”的地方，并非在荒郊，而是在這城市心臟的位置，自成一統(tǒng)。他們以一種天然的文化頑固，與這城市新興和現(xiàn)代構(gòu)成了壁壘分明的局面。彼此相安無事，卻并非世外桃源。因為來往人員的魚龍混雜，個中的藏污納垢，不足為外人道。

杜雨潔行走在這村落中，有些猶豫地穿行于樓與樓的間隙。為了最大化地利用土地，這些樓的間距很小，彼此之間形成了僅容一人的巷道。她聞見了某種不潔凈的氣味。而有人在頭頂上搭了竹竿，晾曬了床單，正滴滴答答地淋著水。有一滴恰落在她的頸子里，一陣徹心的涼。她逃似的快走了幾步，卻一腳踩進(jìn)了一攤污水里。

這時卻聽見人朗聲大笑。在巷道的盡頭，一個衣著暴露的女人，正倚著門，以挑畔而戲謔的目光看著她。女人穿著極短的皮裙，上身是一件緊身的背心。領(lǐng)子很低，露出了深長的乳溝。盡管妝畫得很濃，似乎并未遮住不小的年紀(jì)。女人的身后是粉色的燈光。一個旋轉(zhuǎn)的招牌，上面寫著“欣雅發(fā)廊”。杜雨潔沒有勇氣和她對視，而是咬緊了牙關(guān)，更快地走過去。她在心里狠狠地說，聶傳慶，這些都是你帶來的。

她遠(yuǎn)遠(yuǎn)注視著聶傳慶的住處。這個出租屋似乎比周圍的更為破落，或許是租金便宜。墻上的混凝土剝落，露出了內(nèi)里斑駁的磚色。有好事的人，便沿著磚石的輪廓，畫了一些猥褻的圖案。旁邊有許多的文字，是他人對他想象力的褒賞。她很確定，聶傳慶是住在一層最右手的房間。因為每當(dāng)他走進(jìn)門洞，這個房間的燈便亮了。但是，窗戶上總是蒙著很厚的窗簾，幾乎只能看到人的剪影。她有時會看到一個男人，靠著窗子很近，過一會兒，便走開了。這是第五天了，她對這剪影已十分熟悉。并未有第二個人出現(xiàn)。

房間里的燈，終于滅了。杜雨潔沒有轉(zhuǎn)身離開，她覺得有些虛脫。這—周，每當(dāng)她與聶傳慶分手，便悄悄叫上一輛出租車，跟在他身后。當(dāng)進(jìn)入城中村，聶傳慶騎著車如魚得水，她便跟丟了。兩天后，她終于成功地跟到了這里。她像一個并不精明的獵手，以兢競業(yè)業(yè)的方式，想要成就自己的事業(yè)。她知道，自己需要的是耐心。

她看到房間的燈滅了，月光便浮現(xiàn)得清楚。聶傳慶的女式自行車倚著墻，鎖在一只消防栓上，泛著好看的藍(lán)色。她忽然覺得，這輛車與自己有著某種隱秘的聯(lián)絡(luò)。想到這里，她的鼻子猛然一陣發(fā)酸。

回到家時，客廳里暗著燈。電視卻熱鬧著，《狀元媒》里的一段二黃原板。雍容華貴的柴郡主，此時是一派小女兒態(tài)。“自那日與六郎姻緣相見，行不安坐不寧情態(tài)纏綿?！备改附詯垩喥?，是因她得張君秋的真?zhèn)鳌Ｄ昙o(jì)雖大了，骨子里的嬌媚，卻分毫未減。行腔之圓潤，舞表之迭轉(zhuǎn)，一氣呵成，生生將一眾新生的青衣與花衫比了下去。杜雨潔呆呆地看，忘記了換鞋，就這么木杵杵地站在了原地。endprint

沙發(fā)卻發(fā)出皮革摩擦的響動。她聽見母親的聲音：你陳叔叔給你做了醬肘子，不用熱了，涼的吃得筋道。

杜雨潔的眼睛適應(yīng)了光線，才看到沙發(fā)上多了一顆花白的男人的頭，緊緊挨著母親。挨得如此之近，理直氣壯。

她張了張嘴，感到唇齒間磕碰一下，終于將話吞咽了下去。

高跟鞋落到了地上，“啪嗒”一聲響。薛亞萍一個亮相，眼神中的凜冽，劃破了黑暗，在杜雨潔的心尖上輕輕一挑。

當(dāng)雨大起來的時候，杜雨潔還保持著無動于衷的姿態(tài)。

這個周五聶傳慶照常在少年宮上課。但杜雨潔沒有去。她說她要和同事們?nèi)タ磮D書館系統(tǒng)的老干部合唱匯演。事實(shí)上，在演出進(jìn)行到大半，她溜了出來。這時離聶傳慶的課程結(jié)束，還有四十分鐘。

她確信自己可以在這男人回家之前，等在那里，令他毫無戒備。

當(dāng)她站得腳感到腫脹的時候，她看見聶傳慶走進(jìn)了出租屋，孤身一人。

雨大起來。在這個月朗星稀的夏夜，突然下起了雨。密集的雨點(diǎn)一些落在了杜雨潔頭頂殘破的石棉瓦上，鏗鏘作響。一些卻打在了她身上。她走出去，站在雨里?？諝庵醒杆俚匕l(fā)出了塵埃落定的土腥氣。腳下的積水，在她的視線里漫溢出來，混合著腐臭的、不知名的毛發(fā)，悄然涌動。她站在雨里，看著那扇蒙著厚厚的窗簾的窗戶。冰冷的臉上，不知為什么，有滾熱的東西流淌下來，如此不合時宜地順著她的鼻梁、面頰、下巴，流淌下來。杜雨潔看到，那扇已經(jīng)滅了燈的窗戶，重新亮了起來。

她看見聶傳慶出現(xiàn)在門口，撐起一把傘。他快步向她走過來，擁住她，推著她走進(jìn)了出租屋。

他們沉默地站著，聶傳慶給她遞過來一塊毛巾。這男人只穿了一條短褲，露著清瘦赤白的身體。魚白色的四角褲上有一塊焦黃的污跡，在靠近襠部的位置。她埋下頭，墻角里的一只拖鞋提醒了她。她的眼神游蕩了一下，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頭。

為什么這么做？她聽見男人說。

樓上突然發(fā)出巨響，似乎是不懂事的孩子無來由的蹦跳。頭頂?shù)臒襞荻秳右幌?，昏黃的光暈，在她對面墻上起伏。她將自己的聲音壓得很低：所以，你早就知道。

男人點(diǎn)點(diǎn)頭，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她手上。打開抽屜，抽出一支煙，點(diǎn)上。她并不知道他原來抽煙。他的嘴里從來沒有一絲煙味。食指與中指間，沒有異樣的痕跡。原來他抽煙。她看見一縷藍(lán)色的煙霧緩緩地升起，慢慢消散。

她開始嗚咽。他走過來，輕輕攬住她，把她的頭靠在自己身上。她的耳廓印在他的胸膛上，那里生著淺淺的細(xì)毛。一陣癢。

聶傳慶拿起毛巾，擦她淋濕的頭發(fā)，然后低下頭，吻了一下。她聽見男人的呼吸變得急促。他突然抱緊了她，幾乎令她透不過氣來。他簇?fù)碇?，將她使勁推倒在身后的床上。她看著方才面目平和的他，眼睛發(fā)出猩紅的顏色。他開始剝她的衣服，一邊在嘴里罵著臟話。在她還未有氣力表達(dá)驚異的時候，他已經(jīng)以粗魯?shù)姆绞竭M(jìn)入。

她在心里長嘆了一聲，接受了眼前的突如其來。在他兇狠的撞擊中，她看著左右搖晃的燈泡，似乎漸被催眠。她合了一下眼睛，再睜開。光暈中出現(xiàn)了一個黑洞，無限止地擴(kuò)張，漸漸接近她。觸碰了她一下，卻忽然間消失，了無痕跡。男人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在享受她的包裹，同時間有懼色。他的呻吟變得粗重，如同遭受了鞭打。冷戰(zhàn)般抽搐，戛然而止。

一切結(jié)束，房間里的景象才在她眼前漸漸清晰。她首先看到了床邊的鋼琴，在這逼仄的空間里，不合情理的大與堂皇。琴凳上有幾件臟衣服。她掙扎了一下，坐起來。她看到鋼琴上擺著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女人和孩子，神情親密。這男孩她見過。女人生著潔凈的額頭，和孩子一樣長相甜美，似曾相識。她怔怔地看，目光蒼白。男人伸出長大的手，將照片放倒，用空洞的聲音說，她不配和我兒子在一起。

他將燈熄了。兩個人躺在黑暗里，她不禁向靠墻的一側(cè)挪動了一下。她揣測著身邊人的輪廓，陌生而可疑。他坐起來，摸黑又點(diǎn)上一支煙。煙的光色在夜畫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如同螢火。

杜雨潔被一種異常的聲音驚 醒。她揉揉眼睛。這時是凌晨，她仿佛從窗簾縫隙中看到了一點(diǎn)光。她打開燈，看了看手表，發(fā)現(xiàn)聶傳慶不在房間里。

聲音又出現(xiàn)了。她屏息辨認(rèn)，這聲音斷續(xù)而有規(guī)律，好像從墻角的方向發(fā)出來。開始有些怯生生的，漸而清晰，是一種持續(xù)敲擊金屬的聲音。而杜雨潔很清楚，這是這一層的最后一個房間。聲音應(yīng)該不是來自鄰居。

這樣想著，她心里有些發(fā)毛。然而，這敲擊聲對她構(gòu)成了吸引。她下了床，在空氣中聆聽，接近聲音的方向。是的，是墻角。那里有一個簡易的衣櫥。宜家里賣的那種，鐵絲架上罩著厚尼龍布，上面印著喜氣洋洋的米老鼠。她走過去，試著將衣櫥移動了一下。衣櫥比她想象得要重一些。她使了一把力，終于搬開一角。人卻靜止在那里。

衣櫥后，是一個半人高的洞。

非常規(guī)整的四方形，上面有一 道鐵柵門。這門上有新鮮的水泥的斑點(diǎn)，裝上去應(yīng)該不久。靠近門的右下方，伸出了白鐵皮的煙囪管道。門閂上掛著一把密碼鎖。

杜雨潔輸入了這個房間的門牌號，沒有反應(yīng)。她并沒有太多有關(guān)這個男人的數(shù)字。她猶豫了一下，準(zhǔn)備放棄。敲擊聲在繼續(xù)。

杜雨潔閉上眼，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終于重新輸入了一組數(shù)字。鎖開了。這是她與那個男孩相見的日子。聶傳慶說，這一天是他兒子的生日。她慢慢打開了門。

響聲停止了，四方形的洞里，隱隱地透著光。她將頭探進(jìn)去，有些畏縮。但幾秒鐘后，她將腳也伸了進(jìn)去。試探間，她的腳觸到了一架梯子。她沿著梯子攀援而下，小心翼翼。她拿不準(zhǔn)這梯子的長度，如同深井。在她這樣想時，腳卻已經(jīng)踩實(shí)，落在了地面上。

她看到另一扇門，那是稀微的光源。她輕輕推開。一股強(qiáng)烈的濕霉味混著不知名的腥氣，擊打了她的鼻腔。她同時間看見了那個女孩。

―只用于野外遠(yuǎn)足的節(jié)能燈，泛著幽幽的藍(lán)。盡管嘴巴被堵住，杜雨潔還是一眼認(rèn)出，這正是近日里失蹤的姑娘。她抬起頭，看著闖入的女人，眼里有微弱而驚恐的光芒。女孩被捆縛著，戴著沉重的腳鐐與手銬。腳鐐的一端被鎖在墻上，如果可以稱之為墻的話。這是一堵被混凝土澆筑得凹凸不平的立面。女孩以很別扭的姿勢，抬起胳膊，敲一敲頭頂?shù)陌阻F煙囪。杜雨潔知道了聲音的來源，同時意識到，煙囪，是這里與上面連接的通風(fēng)口。

女孩將細(xì)弱的胳膊，重新縮進(jìn)了骯臟的男人汗衫里。汗衫的下擺上有污穢的血跡，已經(jīng)發(fā)了黑。她的下身赤裸著，一雙腿異乎尋常的蒼白。

這個洞穴只容一個成人半曲身體進(jìn)入。杜雨潔貓下腰，走進(jìn)去，腳底卻滑膩地響了一下。她低下頭，發(fā)現(xiàn)是一只避孕套。

她收回目光，心里一陣疼。她走過去，將女孩嘴里的布取了出來。女孩虛弱地看她一眼。杜雨潔說，為什么？

女孩眼睛死灰復(fù)燃一般，閃了一下。她輕輕地說，謝謝你，我只是不想這樣死。

杜雨潔使勁地拉扯女孩的腳鐐，十分結(jié)實(shí)。她說，你等著，我上去拿手機(jī)，我們報警。

在這時她聽到了隱隱的鋼琴曲聲，《水邊的阿狄麗娜》。那是她的手機(jī)鈴聲。某次在聶傳慶教課時，她錄下的。

她慢慢回過頭，看見男人面無表情的臉。杜雨潔仔細(xì)看著這張臉，似乎在辨別和確認(rèn)，她問，為什么？

為什么？我也想問為什么。男人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你說為什么，她老子好好地要搶別人的女人，還有別人的兒子。

杜雨潔的嘴唇抖動了一下。她突然想起，為何照片上的女人如此眼熟。她想起來了，前年的績效改革會議，市領(lǐng)導(dǎo)視察圖書館，年輕有為的副市長一一與員工握手，他旁邊站著一個含笑的女人，笑容異常甜美。

聶傳慶環(huán)顧四周，輕描淡寫地說，這個洞我挖了整整一年，卻只用了兩個月，太可惜了。他伸出長大的手，在墻壁上摳了一下。一些泥土落下來，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女孩退縮，一點(diǎn)點(diǎn)地挨近了杜雨潔，輕輕地喚一聲，阿姨……恍惚中，杜雨潔伸出手臂，想要摟住她。只一剎那，女孩迅速將胳膊環(huán)住了她的頸子，手銬的鐵鏈，深而狠地勒進(jìn)了她的皮膚。

她動彈不得。男人爬過來，用一只注射器，扎進(jìn)了她的靜脈。

迷離中，她聽見男人以十分溫存的口吻，對女孩說，這下你滿意了？

是的，她再次看到了那個黑洞，在光暈中浮現(xiàn)出來，擴(kuò)張，漸漸靠近。黑洞觸碰了她一下，這回沒有再躲開，而是無窮盡地，將她深深包裹進(jìn)去了。

（選自《作家》2015年第2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