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合顯
摘要:有關稻作文化起源的研究,日本學者確實做出了難能可貴的貢獻。但日本學者將“野生稻”從根莖繁殖轉為靠種子繁殖歸因于純自然因素作用的結果,完全忽視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在這一歷史過程中的關鍵作用,顛倒了內外因主次關系的理解。因此,有必要對日本學者關于“野生稻”轉性的研究進行梳理并加于解讀,澄清其利弊得失,從而推動稻作文化起源研究的深入。
關鍵詞:稻作文化;野生稻;栽培稻;轉性
中圖分類號:S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5)01-0038-07
稻分“野生稻”和“栽培稻”,“野生稻”是“栽培稻”的祖先。關于“野生稻”轉性的原因,顯然是研究稻作文化起源的關鍵。但對于這一轉性的具體歷史過程,至今依然是學者們爭議的焦點。原因在于,當代找到的“野生稻”雖然遍及全球的溫暖淡水水域,但這些“野生稻”在通常情況下并不結籽,而是靠地下根依靠無性繁殖而傳宗接代,往往需要幾年才結籽一次,所結的稻谷不僅數(shù)量小、顆粒小,而且產(chǎn)量極不穩(wěn)定。如果在古代也是如此,那么人們?yōu)楹芜€要選定水稻做主糧去栽培呢?古代的人們又是如何使“野生稻”轉性,使他們正常結籽昵?要回答這兩個問題,現(xiàn)代當然可以通過一系列的生物實驗去加于求證。比如,日本學者佐藤洋一郎將“野生稻”移植到實驗室栽培,結果都能正常開花結實。這似乎可以表明通過人工的刺激,使“野生稻”處在不利的生活環(huán)境下,或者很不相同的環(huán)境下可以誘使它們正常結實。而這樣的操作,遠古時代的人們是可以做到的。這似乎可以作為“栽培稻”起源環(huán)節(jié)的一種有希望獲得證明的假設。遺憾的是,時至今日,歷史文獻的記載、民族學的田野資料對此都無法提供可信的證據(jù)。因此,本文就日本學者對“野生稻”轉性的研究進行梳理與解讀,分析其利弊得失,進而有力推動這一課題研究的深入。
一、日本學者對“野生稻”轉性的研究
針對學界對稻作文化起源的諸多爭議,日本照葉樹林文化理論家佐佐木高明特意邀請環(huán)境考古學家及稻作文化研究家安田喜憲、稻作遺傳學家佐藤洋一郎和植物學家堀田滿,圍繞“野生稻”如何向“栽培稻”轉性等一系列難題進行了一次學術辨析,并對這些前沿性課題進行了深八的探討。
堀田滿指出,伴隨著冰川期的結束,氣溫逐漸上升,海平面也逐漸升高,中國東海平原也在一瞬間因快速的海侵而消失。于是,依托這片土地生存的遠古人們便被迫遷徙到了現(xiàn)在的長江下游。當然,當時“野生稻”還沒有擴展到長江下游,但被迫遷徙到長江下游的人們已經(jīng)有了利用稻屬植物和莎草科植物的知識和種植技術。過了不久,由于氣候溫暖化,“野生稻”的分布區(qū)域不斷北上,擴展到了長江下游。他進而推測,從那時起人們就開始食用“野生稻”了。從長江下游到中國東海平原,在稻作開始以前,人類就已經(jīng)開發(fā)出了對稻屬和莎草科植物種子進行“雜谷式利用”的技術。而這就是以后長江流域稻作產(chǎn)生的基礎。堀田滿進而提出,“野生稻”的分布向北方擴張后,而新的分布區(qū)域夏熱冬寒,要想度過低溫期,改靠種子繁殖是比較符合生物傳宗借代的本能。
佐藤認為,條件好的時候作為多年生草本植物不斷靠根莖繁殖,但同一個體或群落中的某個個體受到環(huán)境的壓力,如寒冷或干燥一下子就會變?yōu)榭糠N子繁殖,這種情況是常有的。他在越南的湄公河三角洲實地考察發(fā)現(xiàn)了當?shù)厝苏f幾年都不怎么開花的多年生“野生稻”群落。這種“野生稻”雖然也可以用種子繁殖,但其本質卻仍然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典型的“野生稻”,從越南的湄公河三角洲到蘇門答臘島和加里曼丹到處都可以找到。每到秋天,在一大片群落中也只有零星的幾株稻穗探出頭來,而且多數(shù)稻穗不結籽,僅有的幾個稻穗里也沒有種子。越南當?shù)鼐用駥⑵浞Q為“幽靈稻”。之所以叫“幽靈”,是因為雖有稻穗的外殼,里面卻沒有稻米。
佐藤將這種“野生稻”采集回來,并特意運到曼谷進行盆栽,給它一定的環(huán)境壓力。這樣一來,第二年發(fā)現(xiàn)其中居然有一些開花了。這就證明在多年生“野生稻”中有一些“野生稻”是有這種習性的。不能說所有植株都有這種習性(指開花結籽),但多數(shù)植株確實是有的。也許正是具有這種特性的“野生稻”在成為一個群落時適應了來自環(huán)境方面的壓力,于是就產(chǎn)生了一種不是靠根莖繁殖,而是靠種子繁殖的稻群。佐藤認為,正是因為人類利用了這個稻群,所以靠種子繁殖的稻群就一下子擴展開來了。佐藤總覺得,在最初階段,首先有一種環(huán)境的惡化、如冬天的低溫或干燥什么的,然后靠根莖繁殖的稻屬植物才會成為靠種子繁殖的植物,并為人類所了解。
安田補充說,因為在氣候寒冷期植物也想盡可能的留下子嗣,所以它們才會結很多種子。干燥或寒冷的時候,靠根莖繁殖的植物也許確實有可能轉變?yōu)榭糠N子繁殖的植物。但在邊緣地帶多年生“野生稻”就必須努力繁殖,最后它們適應了環(huán)境變成了靠種子繁殖。因氣候寒冷化,野生的多年生“野生稻”想留下更多的子嗣,所以通過種子繁殖來結許多籽。安田進而認為,由“栽培稻”支撐的稻作文化就是在多年生“野生稻”的分布區(qū)域的邊緣產(chǎn)生的,這一邊緣地帶就是他所關注的森林與草原的交錯地帶。
佐佐木強調,稻是多年生的植物本來是不開花的,但如果給它低溫、干燥等環(huán)境壓力的話,它就會變成能開花結籽的植物。由此多年生靠根莖繁殖的“野生稻”就會變成靠種子繁殖的“栽培稻”,在這里就可以找到稻的栽培化的契機。也就是說,受到環(huán)境壓力后“野生稻”就由根莖繁殖變成了種子繁殖。然而,佐佐木在附和其他學者提出的純環(huán)境因素導致“野生稻”轉性的同時,也提出了可能還有別的什么壓力促使“栽培稻”產(chǎn)生的疑問。
二、日本學者對“野生稻”轉性研究的利弊得失
從上述觀點可見,日本學者對稻作文化的起源的研究都頗有建樹,但由于他們都過于迷戀自然科學的手段和實驗,而忽視了人類主觀能動性的關鍵作用,使其研究存在著許多的不足與弊端。
筆者認為,堀田滿的“野生稻”轉性分析可取之處有二:一方面,他注意到稻作文化不會從天而降,它需要眾多的知識和技術積累,這一理解完全正確。今天我們使用水稻都是用來煮飯使用的,但不應當排除遠古的人類可以借用稻穗、蕨根或葛根提取淀粉使用的技術,也可以用來加工稻穗。這樣的理解完全符合農(nóng)業(yè)技術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此外,還不能排除將稻穗直接放在火上烘烤成米花也可以食用,類似的技術也可以從加工塊根植物借用而來。另一方面,他注意到環(huán)境的變化會引發(fā)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改組從而推動原有技術的創(chuàng)新。這應當是一種驅動水稻文化出現(xiàn)的一項有價值的社會動力,這對于認識稻作文化的起源可以起到借鑒作用。
堀田滿的失誤源于他對地球環(huán)境變化的時空場域做出了想當然的推斷。首先,他將長江下游的海陸變遷和氣候變暖、冰雪消融理解為“一瞬間”的過程,這就違反了地質演化的基本常識。不錯,在地質史上,“滄海桑田”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歷史現(xiàn)象,但地質史的海陸變遷進程及其緩慢,往往要以百年、千年,甚至萬年計。而涉及的范圍將會遠遠超過任何一種植物的適應范圍。在這樣的廣度和時間跨度上,人的一生就會顯得極為短暫和渺小。這將意味著生活在當時的古代人們,即使過完一輩子也很難發(fā)現(xiàn)海陸在發(fā)生變遷。要知道,冰河期的過去與火山爆發(fā)、地層斷裂不可同日而已。如此緩慢的變化速度既不會導致植物變異,人類的文化也不需要做出新的適應。人類只要稍微移動一下棲息地,就可以按原樣照常生活,根本不會形成刺激文化躍遷的環(huán)境需要和文化需要。
其次,海平面的抬升并不會引發(fā)冰海三角洲的徹底消失,隨著海平面的上升,新的三角洲只會緩慢的向上游擴大,被海侵擴大的部分正好大致與消失的部分持平。生活在當時的人們根本不可能感知冰海三角洲正在發(fā)生巨變。其間的原理在于,三角洲的形成是取決于海水和淡水PH度的反差。海水上升到任何一個位置,都會引發(fā)河流所攜帶的物質實現(xiàn)就地沉淀,從而加速三角洲在這一新位置的快速擴大。加上海水對河流的頂托作用,其沉降速度只會加快進行,而不會降低。這種情況即使在今天也可以看到,甚至還可以通過實驗加于證明。因而這樣的變化也不會刺激稻作文化的誕生。
其三,更重要的還在于冰海地帶的濕地植物群落的分布必然具有其延續(xù)性,低海拔區(qū)段被海水吞沒,地勢稍高地帶的濕地生態(tài)群落反而會長的更好,其群落規(guī)模也會向同海拔區(qū)段快速擴大,以致于那些古代的人們在這樣的地質變化面前幾乎覺察不到環(huán)境在變,當然也不會驅動他們去另起爐灶,嘗試種植水稻。
從上述三個失誤出發(fā),堀田滿還進而推測“野生稻”會很自然的從遙遠的南方慢慢擴大其分布區(qū),送到長江下游的人們手中,這更是一種想當然的推測。堀田滿先生似乎忘記了“野生稻”是不結實的,是靠無性繁殖的,而且還絕對不會“走路”,長江下游即令氣候變暖,“野生稻”也絕不會“走”到長江下游來“安家”。要知道,長江是自西往東流而不是從南向北流,流水絕不可能將“野生稻”的稻秩沖到長江三角洲去;食草的哺乳動物和鳥類也不可能將整株“野生稻”連裉帶到長江下游。這一卻都說明“野生稻”不會自然擴展到長江下游來,反倒是人類如果需要的話倒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野生稻”弄到長江下游去插秩。因而,我們倒樂于相信遠古的人們在認識了水稻的價值后,會心甘情愿的不惜工本將“野生稻”搬遷到長江下游“落戶”。但這樣的努力顯然與推測稻作文化的起源不起任何作用。事實上,即令氣候轉暖,“野生稻”要向北擴張其分布范圍需要經(jīng)歷的時間絕不可能是8年、10年的事情,往往需要數(shù)百年,上千年才可以做到。對于這一點,堀田滿顯然錯用了時空概念。
堀田滿其實提出了另一套研究稻作文化起源的途徑。他認為是人們在環(huán)境變化面前被迫遷徙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更有利用價值的水稻,才萌生了稻作文化。在這里,堀田滿混亂時空差異的偏頗表現(xiàn)得更為直接和明晰。然而,海平面上升的速度、人類遷徙的速度、“野生稻”北遷的速度以及“野生稻”受到外界刺激而結實的演化速度,各自的計量單位會各不相同。海平面抬升要以千年、萬年計;人類搬遷的速度則需要用日月計;水稻要向北蔓延及分布面,不僅是時間進程要以千百年計,而且還要憑借特定的機遇才行。從“野生稻”變成可以結實的“栽培稻”需要的時間雖然不多,8年、10年就夠了,但問題在于要把它作為一個穩(wěn)定的種植對象首先得確保它年年都會結實,還要確保人類有能力確保它結實,這也得靠機遇發(fā)揮作用。在此基礎上,建構起相應的知識積累,四種變化要碰在一起,而且人類可以在其中發(fā)揮操縱作用,才足已支撐稻作文化的起源。其成功的幾率事實上也是微乎其微。堀田滿只是簡單地例舉各種變遷過程,距離水稻起源的認證,事實上還有千里之遙。
堀田滿把環(huán)境壓力作為“野生稻”轉性的“催生婆”,這種看法與生物學的本能相符臺,但是人類單憑這樣的好運氣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在人類生計的經(jīng)營中根本無法承受風險性的打擊,只需要一次的徹底性失敗,相關的人群就只有死路一條,那么下一輪的努力就得從頭來過。因而,被動的等待環(huán)境的變化,不要說是遙遠的古代,即令是科學昌明的今天人類也沒辦法承受徹底的失敗。糧食生產(chǎn)只需要減產(chǎn)30%,就必然要鬧饑荒。在這個問題上,靠天吃飯所必然承擔的風險是遠古人類不會干的。
筆者認為,佐藤先生提供的越南“幽靈稻”的觀察記錄非常重要。其結論理所當然會讓佐藤自己也不敢相信,這樣的不結實“野生稻”竟然會是我們天天食用的稻米的“原生性”。他的這一結論會很自然的提出一個關鍵性的命題。如果人類不能掌控“野生稻”穗定結實,那么有關稻作文化的起源將無從談起,因為不僅是古代的人們還是今天的人們,誰也不會傻到去種一種不結實的雜草。這樣的雜草最多只能喂牛,人是絕對無法食用的。人類即使想到要為牛種草(“野生稻”),那肯定有其種植的特殊原因。這樣的原因如果找不到,也就無法說清人們?yōu)楹我シN植“野生稻”。堀田滿和佐佐木在假設稻作文化起源時,顯然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然而,佐藤的這一資料提示恰好推動了稻作起源的研究,使研究者有充分的理由證實水稻生物屬性的特點。關于這個問題,研究者對水稻種植普遍使用插秩操作理應引起研究者的高度關注。要知道,所有禾本科糧食植物原則上都不需要移載。而水稻卻是例外。研究稻作文化起源,忽略這一特點肯定會犯嚴重的錯誤。古代的人們絕不會傻到無事找事做,偏偏要對水稻實施插秧。不能解釋其間的理由,稻作文化起源的真相也就將無從談起。
必須承認佐藤的調查和實驗結果對稻的“轉性”的研究至關重要,但他的認識和理解卻得失參半。所得在于,他注意到了“野生稻”和“栽培稻”之問的本質性差異,而且斷言是人類有目的地利用其中的可結實植株長出的種子,實現(xiàn)了從“野生稻”到“栽培稻”的飛躍。其所失則在于,他是從一個自然科學家的眼光過分地關注了環(huán)境的貢獻和自然壓力的作用,卻大大低估了人類的主觀能動性價值。
然而,稻作文化的起源本身就是一項社會性的系統(tǒng)工程飛躍。人在其間注定要發(fā)揮關鍵性的推動作用,這是“內因”,而環(huán)境的壓力只是“外因”。二者的主次關系不應當顛倒去理解。事情很清楚,既然“野生稻”和“栽培稻”的DNA排列一樣,就說明它們本來就是同一個物種。同一物種出現(xiàn)不同的外形變化,本來是生物學的常規(guī)現(xiàn)象,認識這種變異的關鍵正在于,是什么樣的環(huán)境因素在其間發(fā)揮了作用。研究者更需要深究人類在其間到底能不能扮演一個關鍵角色。如果能夠做到,那么要推動稻作文化的誕生也就落到了實處;如果不能,稻作文化起源的研究就得果斷的另辟蹊徑。
有幸之處在于,佐藤先生在曼谷所做的實驗恰好證明了人類的干預可以改變“野生稻”的外在屬性,使之有利于人類的利用。這才是解釋稻作文化起源的關鍵之舉。佐藤先生可以用盆栽推動“野生稻”結實,我們?yōu)槭裁床贿M而推測,古代人類為何不讓“野生稻”反復移載,使之為人類結實呢?要知道,這樣去想問題恰好與水稻一直需要插秧操作也就獲得了合理的解釋。而實施插秩,之所以也會持續(xù)到今天,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去解釋“野生稻”的“返祖”現(xiàn)象。不反復插秩“野生稻”就會退化,變成不結實的“野生稻”。因而,水稻通常都要實施插秩操作,其間肯定凝結了人類在漫長的歲月中積累的知識和技術創(chuàng)新。目的都是為了防范水稻“返祖”,以確保人類能夠高效地利用這種植物。
通過反復插秧避免“野生稻”產(chǎn)生“返祖”現(xiàn)象,筆者在廣西的調查也得到了新的證據(jù),很多實施破冬操作的稻田,水稻收割后稻兜和殘株還能夠再生。而這樣的“再生稻”恰好不能結實,這本來是生物中極為稀見的“返祖”現(xiàn)象。時,在對湘西苗族生計的調查中,筆者得知稻種在育苗田里撒播后長出的稻秧(雜交稻種除外),日后如不拔出來并進行插秩,而讓它們在秩田里繼續(xù)生長,那么它們就只會長稻穗而不結籽。更值得關注的是,湘西苗族鄉(xiāng)民把稻秧從育苗田里拔出來之后,進行插秧之前通常也先要把稻秧丟到田埂上或田里一兩天,然后再進行插秩。鄉(xiāng)民們說之所以這樣做,目的就是要讓稻秧在日后長得好,并能順利開花結籽。湖南省永順縣土家族鄉(xiāng)民在插秩時也是把成捆的稻秧扔在田里面,一兩天后再插秧。還有貴州省黎平縣黃岡侗族鄉(xiāng)民,在插秧時,要把超過8寸長的糯稻稻秧切成幾段,只將帶根的部分實施插秧。插秩前也是要放上一兩天,才從容不迫的去插秩。此外,湖南省新晃縣和貴州玉屏縣侗族鄉(xiāng)民在種植糯稻時,也多采取這種方式,以確保糯稻的長穗結籽。對于上述例證,中國南方的各民族鄉(xiāng)民都能證實這一點,可惜的是專家們卻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更沒有歸納總結鄉(xiāng)民技術操作類似性的原因,這就自己關閉了探索稻作文化起源的大門。
安田認為,由于氣候寒冷,“野生稻”為了留下子嗣轉為靠種子繁殖。這個觀點確實切中了生物繁殖的規(guī)律性的本能。要知道任何物種的生存法則都是要保持物種的延續(xù)。這樣一來,如果生存環(huán)境過于優(yōu)裕,植物就會走向無性繁殖,這更利于種群和群落的擴大。而到了不利的生存環(huán)境下,有性繁殖結出更多的種子。這就會成為生物特征的顯性方面。這一本能對稻作文化而言,就是為人類提供了一個人力可以操控的生物屬性被激活手段。人類只需要實施有意識的干預,就可以讓通常不結籽的植物大量結實,將繁殖能力低下的動物快速繁殖。因而,安田的這一發(fā)現(xiàn),同樣是破解稻作文化起源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但問題在于,他用這樣的事實去解讀麥作農(nóng)業(yè)的起源,恐怕未必如此。因為我們至今還沒有找到不結實的“原生麥”。現(xiàn)在找到的“原生麥”也會結籽,但稻穗容易斷裂。從“野生麥”到“栽培麥”,要突破的難點不是讓它結實,而是讓它不掉粒,這將意味著麥作農(nóng)業(yè)的起源與稻作文化的起源理當走不通的“轉性”道路,而不大會雷同其“轉性”歷程,人類實施干預的技術規(guī)范也應當各不相同。
另一個值得關注的要點在于,安田和佐藤一樣都太過分看重自然環(huán)境的變數(shù),而不注意人的主觀能動作用,這顯然是日本學者的普遍性。對此,我們認為環(huán)境的變數(shù)的影響面很寬,持續(xù)的時間還會很長,而人類發(fā)明一種新的生計模式,從規(guī)劃到兌現(xiàn)所經(jīng)歷的時間不允許超過一年,超出了這個極限,人類將無以為生,需要控制的范圍也只需要幾畝地就夠了。由于時空場域的反差很大,自然因素不可能扮演稻作文化起源的主角,只需提供一個可能成功的背景就夠了,其它的工作得靠人的主觀能動性和支撐技術的積累去求生存。在稻作文化起源階段,是不允許人類靠天吃飯的。
對于安田與佐藤的觀點,需要糾正的是關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的“躍遷式創(chuàng)新”為何總是發(fā)生在特定作物原種分布區(qū)的邊緣地帶,這是來自于民族學研究的一項已得到公認的假說,被稱為“潛勢法則”。其基本概念是說文化上的重大突破性的進步,不可能發(fā)生在該種文化的中心地帶,因為在那樣的地區(qū)文化已高度特化,因而必然缺乏大幅度調整的空間和動力。但在邊緣地帶,由于文化處于非穩(wěn)定狀態(tài),獲得發(fā)展的動力比較容易,文化的調控幅度也容易擴大。安田和佐藤等人則是利用了這一觀點去推測稻作文化的起源。按照這樣的推測,長江中下游正屬于這樣的邊緣地帶。不過,安田認為長江中下游平原必然屬于森林和草地的過渡帶,最容易孕育稻作文化,這是一種誤判。一方面,在長江中下游的洪泛帶,不可能有連片森林的分布,更不會成為森林和草原的交錨帶。因為在這樣的地區(qū)森林必然分布在丘陵上,甚至是廢棄的古河道上,這樣的森林肯定是穩(wěn)定的。另一方面,他們假定森林中可以種稻,因而與稻作的起源有關,這也是一種誤判。水稻的生物屬性本身就屬于濕生植物,其最佳生存環(huán)境終身都需要水浸泡。使水稻能夠生存于森林中,同樣需要改變其生物屬性,其難度將會變得與迫使“野生稻”結實一樣困難。要在森林中孕育稻作文化,將意味著要克服雙重困難,其難度更大。同樣的道理,穩(wěn)定的草地也無法孕育稻作文化。因為在這樣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種植水稻,除草將成為頭等難題,而水稻種植的萌芽期顯然不具備這樣的技術裝備和手段,所以孕育稻作文化也不可能。最后是森林與草地的交錯帶,人工清理耕地將會比純粹的森林和草地還要麻煩,也不可能成為理想的水稻種植起源地。總之,日本學者將水稻的起源地確立在長江中下游,有其充分的合理性,但真正能夠孕育稻作文化的起源地,顯然不是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或者草地生態(tài)系統(tǒng)。假定為草地和森林的交錯帶,顯然也沒有充足的理由。
有關“野生稻”所受的外來刺激,日本學者大多取向于從純粹的自然因素去需求答案。這顯然是不夠的。其中如果不加八人類的因素,而且這樣的因素能做到對“野生稻”結實的掌控,將“野生稻”培養(yǎng)為“栽培稻”,仍然是不可能的。因而,佐佐木提出是否另有因素對“野生稻”構成刺激,這一發(fā)問至關重要。如果把它理解為人的有目的的作用,那就對了。與此同時,佐佐木還提到這一敏感問題。這樣的問題確實切中了大多數(shù)日本學人的疏漏。自然因素的影響必然是極其緩慢的,往往要千年、萬年計。這樣大的時間跨度,人類是無法加于直接利用的,因為人類的生命周期通常不會超出60年,經(jīng)驗積累也就只能這個時段內。在科學研究沒有制度保障其傳承的遠古時代,超出了個人經(jīng)驗,積累的時間跨度相關的自然現(xiàn)象和生物屬性就不可能被人類認知和利用。水稻起源需要排除的關鍵障礙必須在這個時段內落到實處,才可望建構起稻作文化來。因而,純自然因素的變動不足于保證稻作文化的誕生。只有人類有目的干預和刺激,并受到了成效,才能奠定稻作文化的確立。遺憾的是,其它的日本學者對這一點沒有做出積極的回應。
通觀安田的觀點,不難看出他依然是在純自然的因素中需求答案。然而,誠如安田所說,冰期與亞冰期之問的回暖與降溫持續(xù)的時間超過千年以上。即使“野生稻”受到了低溫刺激,也不會穩(wěn)定地全部開花結實。而即使其中一部分會偶然結實,在這樣的背景下,遠古的人類當然不會拒絕采食“野生稻”的種子。按照堀田滿提供的利用方式去消費“野生稻”種子,但這不會成為他們要去種“野生稻”的驅動力。沒有這樣的驅動力,稻作文化肯定不會形成。至于說降到什么樣的低溫,“野生稻”才會必然結籽,要通過實驗去加于驗證,這并不是一件難事。但問題在于,即使實驗證明“野生稻”在低溫下全部結實,我們依然沒有找到遠古的人們?yōu)楹卧耘唷耙吧尽钡膭右?,問題依然沒有解決。更困難之處還在于,植物是一個活的組織生命體,對環(huán)境的響應必然具有復雜性,而不僅僅是孤立的溫度下降這一項。舉例說,溫度雖然不算太低,但如果遭逢干旱會不會結實,也同樣需要實驗證明。再如,如果溫度不算太低,也沒有遭逢干旱,但卻遭受了海水倒灌的浸泡,“野生稻”會不會因此而結實,這同樣需要做實驗。更麻煩之處還在于,即使在全局范圍內沒有出現(xiàn)全部降溫,但不排除有些地段也會出現(xiàn)低溫氣候。遠古的人類在這樣的小區(qū)域著手水稻栽培,也是一件可做到的事情。這可是今天的實驗無法對付的難題。
安田先生指出了亞冰期時代氣候變化在大西洋是十分明顯的,在太平洋則不明顯。這是一個很有價值的提示,但更有價值的提示還在于,小氣候的變化對稻作文化的起源更其關鍵。因為在遠古時代,根本不需要在數(shù)萬平方公里內一次性的實施稻作種植。對于一個氏族,或小部落而言,只需要最多一百畝的土地,能穩(wěn)定種植結籽的水稻,而且每年都有收成。他們的這種發(fā)明就已經(jīng)足夠確立稻作文化的起源了,其后只要有機會,其它部落也會仿效的。就這個意義上說,探討太平洋沿岸在亞冰期降溫幅度有多大,不僅困難重重,而且價值并不明顯,不如把研究思路轉向人類社會合力的干預。在多大情況下,在其有限的范圍內,能夠緩解降溫,或者加大降溫,從而誘發(fā)“野生稻”的穩(wěn)定結實,對稻作文化起源研究就更有價值。
總之,要想通過一兩項簡單的實驗就輕率下結論,是一件很危險的誤判。日本學者取向于靠自然科學的手段與實驗去下結論。這樣的研究思路,看來值得認真調整,并需要改變一下研究取向和思路。在這個問題上,中國學人也許早已超前于日本學者。
三、結語
有關日本學者對“野生稻”轉性研究的利弊得失,筆者已經(jīng)做了評述。但需要補充之處就在于,按照日本學者的觀點,稻作文化的起源需要四大要素的機遇性碰撞:(1)“野生稻”分布到了長江中下游;(2)“野生稻”“定居”后遇到了到寒期;(3)遠古的人們發(fā)現(xiàn)了變異后的結實水稻;(4)遠古的人們在利用的同時,在采集的同時,嘗試栽培這種結籽的水稻。如果拋開時空場域的差異,四個要素碰在一起確實不難。但如果考慮到時空場域的制約作用,那么這四個要素偶然碰在一起的機會就微乎其微了。但即令如此,更大的障礙還在于遠古人們種植結籽水稻的動因到底是什么。日本學者事實上是回避了這個問題。事情很清楚,即令前三個機遇都得到滿足,遠古的人們最多是把稻種像其它野生植物采集下來,做“雜谷式”的食用而已。他們的生活說得上是安定康樂了,為何要心血來潮單單去種植會結籽的水稻呢?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行為同樣是遵循理性法則?;肆馊シN稻,總得希望有一個好收成,能夠置換掉其它形式的采集活動。這一點如果不落到實處,稻作文化的起源依然還會停留在空對空層面上徘徊。
[責任編輯:麻勇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