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福林
內(nèi)容提要商王武丁得賢臣傅說事,為其卓著而獨特的圣跡之一。《史記·殷本紀》曾詳述此事。關(guān)于此事的文獻記載始見于古文《尚書·說命》。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釋“夐”字曾引用《商書》關(guān)于此事的相關(guān)記載。今《十三經(jīng)注疏》本所載與許慎《說文》所引《商書》有文字上的差異。大、小徐本《說文解字》的相關(guān)記載亦有差異。這些差異間的是非很難判斷。今得清華簡《說命》所提供的材料,對此可以做進一步的分析推斷,說明大徐本作“夐求”近是,而小徐本作“營求”則近非。另外,《說文》所引《商書》的材料還啟發(fā)我們考慮,既然古文《尚書》超出今文的諸篇無序,那么《說文》所引者應當是古文《尚書·說命》篇中之語。若此,則可以說,古文《尚書·說命》篇(或其佚文)在許慎的時代有可能是存在的。這對于古文《尚書》的研究應當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
關(guān)鍵詞清華簡《尚書·說命》古文《尚書》《說文解字》
〔中圖分類號〕K877.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2-0086-05
一、《尚書》學史的一樁公案
今十三經(jīng)注疏本《尚書正義·說命》篇的《書序》謂:
“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巖”。[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尚書正義》卷10,中華書局,1980年,第174頁。
東漢許慎撰《說文解字》引《商書》也有相關(guān)記載,使我們可以見到《說命》書序在漢代的一些情況。這應當是我們探討《尚書·說命》書序的珍貴材料。《說文解字》在五代和宋初年間有兩個不同的傳本,分別為徐鉉、徐鍇兄弟所撰,稱為大徐本和小徐本。成書于南唐末年的小徐本《說文解字》釋“夐”字時謂:
夐,營求也。……《商書》:“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得之傅巖?!盵南唐]徐鍇:《說文解字系傳》卷7,中華書局,1987年,第63頁。
小徐本所引《商書》述商王派員尋找傅說事謂“營求”,大徐本《說文解字》所載與小徐本不同。謂:
夐,營求也。……《商書》曰:“高宗夢得說,使百工夐求得之傅巖?!盵漢]許慎:《說文解字》第4上,中華書局,1963年,第70頁。
大徐本與小徐本顯著的不同之處是所引《商書》“百工”之后的兩個字。清儒大家段玉裁力斥大徐本這個改動之失,謂:“鉉本改‘營求為‘夐求,誤甚?!盵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4篇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29頁。但是,段玉裁并沒有說明何以斷定大徐本“誤甚”。
徐鉉為徐鍇之兄,年長六歲。雖然同時研習《說文》,可是徐鍇《說文解字系傳》先出,在南唐末年即已面世,而徐鉉校定并印行《說文解字》卻是北宋太平天國年間的事,系后出。大徐本校定時曾經(jīng)參閱過小徐本。大徐本《說文》在釋“夐”字時,曾經(jīng)有按語,謂“徐鍇曰”云云。是為確證。所以段玉裁說“鉉本”改動了小徐本,應當是可以的。 此外,我們現(xiàn)在可以指出的一點是,小徐本引《商書》所稱的“營求”,并非無據(jù)。今所見唐代所傳《尚書》,如兩個敦煌寫本和《唐石經(jīng)》本皆如是作,兩個敦寫本的編號為“伯2643號”和“伯2516號”。見顧頡剛、顧廷龍輯:《尚書文字合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051、1055、1089頁。其他幾種日本傳本(如巖崎本、內(nèi)野本、足利本等),亦復如是??梢酝茰y,唐代流傳的《尚書》諸本作“營求”者,較為廣泛,小徐本所引《商書》不為無據(jù)。揣度段玉裁斷言大徐本作“夐求”為非,而小徐本所“營求”為是,這應當是一個重要理由。
然而,段玉裁進而斷言大徐本《說文解字》此處所引《商書》以“夐”為“營”的改動為“誤甚”,并且復改為“營求”。這個判斷與改動卻有可疑之處。唐代寫本《尚書》的情況可以說明小徐本所引《尚書》有據(jù),但卻不能由此斷定大徐本所引《尚書》為非。揆諸其意,段玉裁作出判斷的原因,蓋營以為尋求傳說之事,說是“營求”方符合《商書》本義。段玉裁說:“‘營求者,圍帀而求之也。帀而求之,則不遐遺矣?!盵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4篇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29頁。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在搜尋的地方劃片(“圍帀”)作地毯式的查找。這樣可以不遺漏應該搜尋的區(qū)域。段玉裁篤信其說,認為:“營求者,規(guī)畫而求之也?!瓬\者不知此,改營為夐,未能讀許者也?!盵清]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書序》,《清經(jīng)解》第4冊,上海書店,1988年,第119頁。
段玉裁此說不能說無據(jù),但于“營求”的解釋上還有疑問存在。徐鍇在解釋《說文》所引此段《商書》時認為,“營,經(jīng)營也。”[南唐]徐鍇:《說文解字系傳》卷7,中華書局,1987年,第63頁。其所言“經(jīng)營”不是今所謂的經(jīng)手管理,而當若司馬相如《子虛賦》所謂“紆余委蛇,經(jīng)營乎其內(nèi)”[漢]司馬相如:《子虛賦》,《史記》卷101,中華書局,1959年,第3017頁。按,唐敦煌寫本(編號伯2516)《尚書·說命》上篇書序偽孔傳云:“經(jīng)營求之於外野,得之于傅巖之谿也”。(顧頡剛、顧廷龍輯:《尚書文字合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051頁。)另一敦煌寫本作“經(jīng)求之於外野”,與今十三經(jīng)注疏本略同。的“經(jīng)營”,指周旋往來。所以《說文》所引《商書》的“營求”意猶即往來尋求。徐鍇的這個比段說為優(yōu)的解釋,沒有被段玉裁采用,而以“圍帀”為釋,似有未達一間之嫌。清代研究《說文》的大家往往取段玉裁此說不同的看法。與段玉裁同時代的桂馥所撰《說文解字義證》從大徐本,而比段玉裁時代較晚的王筠撰《說文釋例》則只指出兩者為轉(zhuǎn)注之例,而未置可否。分別見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卷4,中華書局,1987年,第273頁;王筠:《說文釋例》卷4,中華書局,1985年,第100頁。由于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的崇高聲譽和權(quán)威性質(zhì),所以他的這個說法還是影響較大的。
徐弦于北宋初年校定《說文解字》,其態(tài)度十分認真。北宋太平天國四年,徐弦與著作郎張洎、句中正、葛湍、王惟恭等開始校定《說文》,后又模版印行,得到了宋太宗的嘉賞?!端问贰氛f徐鉉“性簡淡寡欲,質(zhì)直無矯飾,……精小學,好李斯小篆,臻其妙,隸書亦工”。他曾自謂其校定工作,“有許慎注義、序例中所載而諸部不見者,審知漏落,悉從補錄;復有經(jīng)典相承傳寫及時俗要用而《說文》不載者,皆附益之,以廣篆籀之路。亦皆形聲相從、不違六書之義者。其間《說文》具有正體而時俗偽變者,則具于注中。其有義理乖舛、違戾六書者,并列序于后,俾夫?qū)W者無或致疑。大抵此書務援古以正今,不徇今而違古。”《宋史》卷441《徐鉉傳》,《宋史》第37冊,中華書局,1977年,第13047頁。我們從其“諸部不見者,審知漏落,悉從補錄”的自述,可見其廣泛搜求資料的認真與辛勤努力。徐鉉?!墩f文》“夐”字時曾經(jīng)參閱過小徐本,他不從小徐本作“營求”而改定作“夐求”,必當有其根據(jù),而不大可能向壁虛擬??梢哉f他的態(tài)度是慎重的。相比之下,段玉裁斷定徐鉉校定《說文》時引《商書》作“夐求”而不作“營求”為“誤甚”,則似失之武斷。
總之,《尚書·說命》篇書序所言商王尋求傳說事,在《說文》引用的《商書》里有“營求”和“夐求”兩個不同的記載,段玉裁斷定大徐本為誤,證據(jù)不足。此一問題,我們現(xiàn)在得清華簡《說命》的材料,可以看到解決的一些希望。
二、清華簡《說命》提供的新材料
清華簡《說命》上篇講商王武丁派員尋找傅說之事,其首簡簡文謂:
王命氒(厥)百攻(工)向(鄉(xiāng))以貨旬(徇)求說于邑人。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叁)》,中西書局,2012年,第121~124頁。
上引簡文意思是說,商王命令其百官拿著財物作為懸賞的獎品,奔走于邑人之間尋找傅說。這條簡文所載史事牽涉到古文《尚書》的相關(guān)記載,值得仔細探討。
這條材料與傳世材料明顯不同的文字是傳世文獻所說的“營求”、“夐求”,清華簡作“徇求”。從文本發(fā)生的次第看,應當說“徇求”在先,后世傳抄時方演變?yōu)椤皦榍蟆被颉盃I求”。
徇、夐、營三個字古音相近,應當是可以通假的。如營與旬、營與眴就有通假的例證,高亨:《古字通假會典》青部,齊魯書社,1989年,第47頁。夐與洵相通假亦有顯例?!对姟ぺL·擊鼓》“于嗟洵兮”釋文謂:“洵,韓詩作夐?!盵唐]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毛詩意義》上,中華書局,1983年,第58頁??梢酝茰y,《尚書·說命》“徇求”,后來傳抄過程中出現(xiàn)了兩種不同的寫法,或作“夐”,或作“營”。這于音訓上都沒有問題。然而,從訓詁的角度看,傳抄為“夐”卻遠優(yōu)于“營”。營,《說文》訓其意謂“帀居也”,段玉裁曾以之為據(jù)解釋搜尋傅說之事為“營求”,迂曲難通??墒?,用“夐”字說明搜尋卻是比較恰當?shù)摹?/p>
清儒徐灝曾經(jīng)注意到了大徐本、小徐本《說文解字》引《商書》的這個區(qū)別,并指出大徐本作“夐”為是而小徐本作“營”為非。理由在于:
《谷梁》文十四年傳“夐入千乘之可何”,注:“夐,猶遠也?!薄段倪x·幽通賦》“夐冥默而不周”,曹大家曰:“夐,遠邈也?!睍鴤鞑o“營求”之訓。許蓋以字從人在穴上,因謂高宗營求傅說,得之巖穴,而為是說耳。[清]徐灝:《說文解字注箋》卷4上,《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2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74頁。
徐灝指出“夐”字古訓為“遠”,洵為卓識。但是,他和其他學者一樣都沒有說明“夐”何以訓為遠的原因。這是我們現(xiàn)在可以補充說明的地方。
《說文》解釋“夐”字的字形,謂其為“從人在穴上”,是正確的。但是此穴并非窖穴或洞穴之“穴”,而當是上古時代人們的穴居之穴。考古發(fā)掘表明,新石器時代北方干燥地區(qū)人們多建造半地穴式房屋。如著名的半坡新石器時代遺址所發(fā)現(xiàn)的房屋,大多數(shù)為圓形。建造時,先從地表向下挖出一個方形或圓形的穴坑,在穴坑中埋設(shè)立柱,然后沿坑壁用樹枝捆綁成圍墻,內(nèi)外抹上草泥,最后架設(shè)屋頂。屋內(nèi),地面修整的十分平實,中間有一個坑,用來燒煮食物、取暖和照明,睡覺的地方高于地面。甲骨文“”、“”、“”等,為人的穴居之形,徐中舒先生說:“象穴居由兩個洞口出入之形。以后發(fā)展為郞、廊,即走廊之廊?!毙熘惺妫骸对鯓友芯恐袊糯淖帧?,《古文字研究》第15輯,中華書局,1986年,第4頁。這是很有根據(jù)的說法?!皦椤弊中∽鳌啊?,從人從穴,許慎訓為“人在穴上”,指人站在穴居的房屋之上(而非在穴坑里),所以能夠登高望遠?!皦椤弊炙鶑牡摹啊?,《說文》訓為“舉目使人也”,[漢]許慎:《說文解字》第4上,中華書局,1963年,第70頁。良是?!皦椤弊炙鶑牡钠浴啊北井斣谡驹谘ň臃课莸娜酥希瑸榱藭鴮懙姆奖忝烙^,所以放在了“穴”形之下,盡管如此,其所表達的意思則還是明白的。
要之,“夐”字的形體表示站在穴居房屋之上的人,舉目遠望,有搜尋之狀。今十三經(jīng)注疏本《尚書·說命》序謂“求諸野”,敦煌寫本皆作“求之于外野”意謂到殷都較遠的地方尋求,“外野”之載可以與“夐求(意即遠求)”相印證。搜尋傅說事用“夐求”(意即遠求),比用“營求”(劃片搜求),應當是恰當?shù)?。侚字通巡,清華簡的“徇求”,意即巡求,此與“夐求”之意很接近。清華簡《說命》上篇提供了關(guān)于尋求傅說事為“旬(徇)求”的材料,有利于說明大徐本《說文解字》的傳抄為“夐求”近是,而小徐本的傳抄則不若大徐本為優(yōu)。
三、一條被忽略的證據(jù)
清儒王鳴盛曾經(jīng)注意到大、小徐本《說文》引《商書》的這個區(qū)別,但僅謂此事是“晉人以訓詁代經(jīng)文”,王鳴盛:《尚書后案》卷30《商書序》,《清經(jīng)解》第3冊卷433,上海書店,1988年,第205頁。認為是制作偽古文《尚書》的晉人竄改真古文的結(jié)果。此說將文字的差異歸之于東晉梅賾之流的作偽,原是不錯的。然而,此說雖然有理,但卻難以查證實據(jù)。王鳴盛沒有指出小徐本引《商書》此語作“營求”不合《說文》引《書》之例的問題。關(guān)于大、小徐本引《商書》文字異同的優(yōu)劣及其本來的面貌,有一個重要的線索,似乎被忽略了。這就是《說文》釋字時引《書》的一個通例,即所釋之字必定在引《書》的文句里面,而不會在所引文句之外。現(xiàn)將《說文》引用《商書》諸篇的情況列表如下,以便參閱。
《說文解字》引《商書》表
序號《說文》所引字字在《說文解字注》[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的篇目及頁數(shù)字在今《尚書》中的篇名引《商書》情況備注
1返二篇下辵部第72頁《西伯戡黎》《商書》曰:“祖伊返。”
2躋二篇下足部第82頁《微子》《商書》曰:“予顛躋?!?/p>
3譒三篇上言部第94頁《盤庚》上篇《商書》曰:“王譒告之?!薄白L”,今本作“播”。
4每卜三篇下攴部第126頁《洪範》《商書》曰:“曰貞曰每卜?!苯癖尽逗楣牎穼佟吨軙?。
5夐四篇上部第129頁《說命》《商書》曰:商宗夢得書,使百工營(大徐本作夐)求。得之傅巖。”見偽古文《尚書·說命》序。
6殬四篇下歺部第163頁《洪範》《商書》曰:“彝倫攸殬。”今本《洪範》屬《周書》?!皻槨?,今本作“斁”。
7六篇上木部第269頁《盤庚》上篇《商書》曰:“若顛木之有。”“”,今本作“由蘗”
8蕪六篇上木部第271頁《洪範》《商書》曰:“庶草緐蕪?!薄熬u蕪”,今本作“蕃廡”。
9圛六篇下囗部第277頁《洪範》《商書》曰:“曰圛。”“圛”,今本作“驛”,為古文《尚書》。今文《尚書》作“弟”。詳見《詩·齊風·載驅(qū)》鄭箋和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六篇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7頁。
10六篇下邑部第288頁《西伯戡黎》《商書》:“西伯戡?!薄啊保癖咀鳌袄琛?。
11七篇上部第316頁《盤庚》上篇《商書》曰:“若顛木之有?!薄啊保癖咀鳌坝商Y”,許慎《說文解字》木部作“”。
12籲九篇上頁部第422頁《盤庚》上篇《商書》曰:“率籲眾戚?!薄捌荨?,今本作“慼”。
13懱十篇上心部第509頁《商書》曰:“以相陵懱?!辈灰娪诮癖尽渡袝?/p>
14懖十篇下心部第510頁《盤庚》上篇《商書》曰:“今女懖懖。”今本作“今汝聒聒”。
15丑女十二篇下女部第613頁《洪範》《商書》曰:“無有作丑女?!薄俺笈苯癖咀鳌昂谩薄?/p>
16今戈十二篇下戈部第《西伯戡黎》《商書》曰:“西伯即今戈黎。”“今戈”,今本作“戡”。
17紊十三篇上系部第646頁《盤庚》上篇《商書》曰:“有條而不紊?!?/p>
18十三篇下土部第691頁《洪範》《商書》曰:“鯀洪水?!薄啊苯癖咀鳌瓣敗?。
上表的情況可以作如下總結(jié),即《說文解字》引《商書》凡十八次,除一次(“懱”字)所引為佚書,不見于今本以外,其余十七次,皆見于今本。雖然所引《商書》文字或有古今字的區(qū)別以外,但其所引《商書》文字皆與《說文解字》所釋之字相同,無一得所引為《商書》以外文字者。換句話說,那就是《說文》所釋之字必當在所引《書》的文字之中?!墩f文》是解釋“”部“夐”字時引用《商書》的,所以“夐”字必當在其所引《商書》的文句之中。解釋“夐”字所引《商書》應當是“夐求”而不是“營求”。小徐本作“營求”,顯然違背了許慎《說文》引《書》的常規(guī)文例。就此而言,若斷定徐鉉本為是而小徐本為非,當無大誤。
四、余論:《說文》釋“夐”字所引《商書》疑非書序
《尚書》序的寫成與流傳是個甚為復雜的問題,我們關(guān)于《說文》所引《商書》的文字的這個討論,不足以解決此一難題,但是卻可以從中看出一點端倪,啟發(fā)我們的思考。
從本文前面所列“《說文解字》引《商書》表”,可以看出,《說文》所引《商書》十八篇除釋“夐”、“懱”兩字者外,其余十六處引文皆見于《尚書》某篇的文句,而不見于書序。準此為例,則可以推測釋這兩個字所引的《商書》在《尚書》某篇的文句中而不在書序之中的可能性應當是比較大的。
西漢末歷新莽至東漢初年,是古文《尚書》興盛的時期。曾經(jīng)向孔安國問學的司馬遷在《史記·殷本紀》中詳述商王武丁得傅說事,此事不見于今文《尚書》以及《詩經(jīng)》等文獻,司馬遷所據(jù)者最有可能的是古文《尚書》的《說命》篇。《史記·殷本紀》述傅說此事作“營求”。我們可以推測漢代真古文的不同傳抄本已經(jīng)有了文字上的區(qū)別。古文《尚書》從孔安國算起,世有所傳,皆有史載。賈逵是東漢初年傳授古文《尚書》的大儒,他的弟子中,許慎是很重要的一位。許慎子許沖進書于朝廷時,其《上書表》謂“慎本從逵受古學”(《說文解字》卷15下,中華書局,1963年,第320頁),所云“古學”即包括古文《尚書》之學。古文《尚書》從孔安國七傳而至賈逵,是時“逵為之作訓,馬融作傳,康成注解,古文之說大備?!墩f文解字》所引書,正東漢時盛行之古文,而非今古文可比。”([清]惠棟:《古文尚書考》,《清經(jīng)解》第2冊,上海書店,1988年,第705~706頁。)許慎著《說文解字》一遵孔安國以來所傳的古文《尚書》,他指出“壁中書者,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世人大共非訾,以為好奇者也。故詭更正文,鄉(xiāng)壁虛造不可知之書,變亂常行,以燿于世?!舸苏呱醣姡圆缓峡资瞎盼摹?。他所依據(jù)的《尚書》文本,就是孔安國所傳的古文《尚書》,所以說:“《書》,孔氏,……皆古文也。其于所不知,蓋闕如也。”[漢]許慎:《說文解字·敘目》,中華書局,1963年,第315~316頁。許慎撰《五經(jīng)異義》絕大多數(shù)據(jù)“古《尚書》”為說,只偶見有從今文《尚書》者。詳見[清]陳壽祺:《五經(jīng)異義疏證》,見《清經(jīng)解》第7冊,上海書店,1988年,第148~165頁。
特別應當強調(diào)的是,漢代的古文《尚書》是沒有書序的。東漢大儒馬融曾為古文《尚書》作注,但只是與今文《尚書》二十九篇相同者,其余的十余篇則無注,孔穎達《尚書正義》載:“馬融《書序》云:……“逸十六篇,絕無師說”。[唐]孔穎達:《尚書正義》卷2,[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118頁。按,《隋書·經(jīng)籍志》亦謂賈逵、馬融、鄭玄等為古文《尚書》作訓、傳、注,“唯二十九篇”。所謂“無師說”,即無序、無傳注。這與《隋書·經(jīng)籍志》所云隋代所存古文《尚書》僅有“經(jīng)文”而無傳注的情況是符合的。
孔穎達《尚書正義》曾經(jīng)提到過《盤庚》篇的一個記載,比較了《尚書》今、古文的不同。他指出的是:
汲冢古文云:“盤庚自奄遷于殷。”殷在鄴南三十里。束晳云:“《尚書序》‘盤庚五遷,將治亳殷”,舊說以為居亳,亳殷在河南。孔子壁中《尚書》云“將始宅殷”,是與古文不同也。[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尚書正義》卷9,中華書局,1980年,第168頁。
汲冢書《盤庚》是沒有書序的,所引的這句只述事而已。束晳是整理汲冢書的學者,他引用證實汲冢書之說所引的《尚書序》當即流傳至晉代的今文《尚書》的書序??追f達引用“將始宅殷”只謂“孔子壁中《尚書》”,而引用束晳說則明謂“《尚書序》”,是可見孔穎達所見的孔子壁中書是沒有序的。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以下的認識。其一,從古文《尚書》盛行于東漢前期和許慎傳習《尚書》的情況看,許慎的《尚書》學為古文學。其二,許慎撰《說文解字》引《書》據(jù)古文《尚書》。其三,古文《尚書》的與今文有別的十六篇在東漢時期無序。許慎撰《說文》引《書》時不可能引用書序。段玉裁說“此引《書》序釋之”,[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4篇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29頁。似為智者千慮之偶失。其四,《說文解字》釋“夐”字所引《商書》內(nèi)容應當是東漢前期尚存的《說命》篇。古文《尚書》超出今文二十九篇的逸書十六篇的篇目及存佚情況,清儒多有辨析,認為今傳本《說命》篇是梅頤所獻偽書,這固然是可信的。但是,真古文《尚書》的《說命》篇至少在東漢初年尚在。古文《尚書》超出今文二十九篇的逸書十六篇的篇目及存佚情況極其復雜,清儒惠棟曾經(jīng)比較《詩》、《書》散佚情況,他稱引閻若璩之說謂:“《左氏春秋內(nèi)傳》引《詩》者一百五十六,引逸《詩》者十,引《書》者二十一,引逸《書》者三十三,《外傳》引《詩》者二十三,引逸《詩》者一,引《書》者四,引逸《書》者十。蓋三百篇見存,故《詩》之逸者少,古《書》放闕既多,而《書》之逸自倍于前也?!保╗清]惠棟:《古文尚書考》,《清經(jīng)解》第2冊,上海書店,1988年,第705頁。)清儒多有辨析,認為今傳本《說命》篇是梅頤所獻偽書,這固然是可信的。但是,真古文《尚書》的《說命》篇(或其佚文)至少在東漢初年尚在。許慎因此才能夠引其文于《說文解字》。此點涉及問題很多,不是本篇小文所可解決者。以上的論析,只能是有助于進行相關(guān)的思考而已。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