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洪杰

[摘要]學界對陶杜儒學精神和生活趣味的聯(lián)系強調(diào)較多，但對詩歌上的美學表現(xiàn)，尤其在詩歌藝術的具體關系上，認識不夠。細讀文本，可知杜甫對陶淵明詩藝的接受不僅自覺，而且廣泛深入。在形成渾厚有力的詩風﹑開拓生活化的題材﹑抒寫富有理趣的悠閑之情﹑ 繼承比興藝術醞釀含蓄精深的詩意﹑發(fā)揮創(chuàng)作的自娛自遣功能﹑表現(xiàn)仁民愛物情懷以及句法﹑章法等具體的技巧諸多方面，杜甫對陶淵明都有繼承，并自成特點。

[關鍵詞]杜甫；陶淵明；詩學接受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2-0047-06

[收稿日期]2015-01-10

陶淵明和杜甫作為中古時代兩位大詩人，歷來研究較多。陶對杜的影響研究也是其中一個方面。通過深入了解二人的異同和影響，可以更清楚地認識他們的獨特之處。宋代以后的詩話中較多談及陶杜關系，如葛立方《韻語陽秋》、方東樹《昭昧詹言》等在這方面較突出，較有價值。但總體來說，詩話大部分相關論述多零散，又多雷同。現(xiàn)代學界對此亦有關注，但論述不全面，有欠深入。學界對陶杜二人儒學精神的聯(lián)系強調(diào)較多，但對其美學表現(xiàn)，尤其在詩歌藝術的具體關系方面，認識不夠。本文細加尋繹，試圖從陶與杜的同異中更全面深入地論述杜甫與陶淵明的詩學關系。

一

杜甫尊崇陶淵明。例如，他明確地并尊陶淵明與謝靈運，《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1]（p.563） ，是從詩歌表現(xiàn)力上說的；《石柜閣》：“優(yōu)游謝康樂，放浪陶彭澤” [1]（p.717），是從詩作風貌和詩人人格風采上說的，對于陶淵明文學地位的上升和影響的擴大應有助推作用。杜甫《遣興五首》：“陶潛避俗翁，未必能達道。觀其著詩集，頗亦恨枯槁。達生豈是足，默識蓋不早。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 [1]（p.570），似是諷刺陶淵明，但杜甫本意并非如此。仇兆鰲說：“蓋借陶集以翻其意，故為曠達以自遣耳，初非譏刺先賢也”[1]（p.563），這是非常正確的?！邦H亦恨枯槁”來源于陶潛《飲酒》，其前半部分曰：“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饑至于老。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盵2]（p.232）龔斌注解“枯槁”二句：“二句意同杜甫《丹青引》詩‘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盵2]（p.233）杜甫此詩只是一時之語，并非嚴肅表述。況且后來杜甫對兒子的教育問題也是多次形于詩中，關心兒子的“賢與愚”，與陶公并無不同。

陶淵明性情真摯，所以詩作樸厚；杜甫也是至性至情之人，詩作感慨有力，深沉動人。這在五古中最明顯。陶與農(nóng)父頗多交往，《飲酒》：“故人賞我趣，絜壺相與至。班荊坐松下，斟酌已復醉。父老雜亂言，觴酌失行次。不覺知有我，安知物為貴。悠悠迷所留，酒中有真味?！盵2]（p.238）杜甫和父老相親近的場景，與此相近?！对馓锔改囡嬅绹乐胸罚骸敖袐D開大瓶，盆中為吾取……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斗?！盵1]（p.892）陶杜與農(nóng)人關系都很密切。農(nóng)人雖無士大夫的文化修養(yǎng)，但質(zhì)樸淳厚，二人對此感覺天然親近。不同之處在于，陶淵明有時與父老談仕宦出處。可見，陶所交往的父老，可能有一些文化教養(yǎng)?！讹嬀啤罚骸扒宄柯勥甸T，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田父有好懷。壺漿遠見候，疑我與時乖。襤縷茅檐下，未足為高棲。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稟氣寡所諧。紆轡誠可學，違己詎非迷！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盵2]（p.228）詩中的老父與《楚辭·漁父》篇有些相近，陶淵明借此對自己的出處辯解一番。而杜甫筆下的農(nóng)父更多樸野氣息，筆觸也更質(zhì)樸酣暢。

杜甫《羌村》三首，除了摹繪景致外，其感情真摯沉厚處，與陶詩同致，有一些語句似是學習淵明。其二：“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賴知禾黍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1]（p.393）其三：“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qū)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1]（p.394）施補華的評價很有價值：“《羌村》三首，驚心動魄，真至極矣。陶公真摯，寓于平淡；少陵真至，結(jié)為沉痛。此境遇之分，亦性情之分”[3]（p.979）真摯深情，是杜甫古詩的普遍特征。盧世傕：“《留花門》，《塞盧子》，三吏三別，二嘆暨‘客從南冥來，‘白馬東北來，紆慮老謀，補偏救弊，其情酸味厚，歌短泣長，而一唱三嘆，蘊藉優(yōu)柔，《三百篇》《十九首》，蘇、李、曹植、陶潛，上下同流，先后一揆矣?！?[4]（p.9015）此言甚得。

二

陶淵明和杜甫的詩作都富有生活氣息，善寫瑣事。杜甫能成一代大家，即因為風格多樣，各種題材皆能入詩，表現(xiàn)力高超。這源于詩人對現(xiàn)實世界多方面關照的博大胸襟，也是對前人在題材表現(xiàn)方面的開拓加以繼承和發(fā)展的結(jié)果。陶淵明在田園和生活題材方面的開拓成就是杜甫繼承的重要文學遺產(chǎn)。陶淵明善寫生活瑣事，生活氣息濃厚，自己的貧病，田園的草木，雨中的短暫感觸，家人（主要是孩子）和朋友，一一形于筆端，使人感覺樸厚鮮活，親切真實，如在目前。杜甫亦善寫生活瑣事，也寫家人，不止寫孩子，后期還寫“老妻”；寫貧病的狀況，并且不限于古詩，如七律《江村》：“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多病所需惟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1]（p.746），又如七律《進艇》：“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1]（p.819）等，充滿生活氣息。杜甫還寫草堂前的四顆小松，以及其他生活細節(jié)。表現(xiàn)細致程度為陶淵明所不及，真正是生活化的詩。

過于生活化的題材并非盛唐詩的典型題材，因為王孟等人的興象玲瓏﹑精巧渾成的詩風依賴于詩境的創(chuàng)造，過于生活化的題材不受青睞。杜甫在盛唐詩里別開生面，學習漢魏，學習陶淵明在這方面的成就，于是詩材更為豐富了。

包括田園詩在內(nèi)，詩圣杜甫有很多閑適詩，在詩風和表達藝術上，都可見到陶淵明詩賦作品的影響。比如，《漫成二首》寫疏懶的生活，富有陶趣。其一后半：“只作披衣慣，常從漉酒生。眼邊無俗物，多病也身輕”[1]（p.797），來源于陶句“相思則披衣，言笑無厭時”[2]（p.117），和陶淵明漉酒的典故。其二后半：“讀書難字過，對酒滿壺頻。近識峨眉老，知余懶是真”[1]（p.798），借鑒陶淵明的“好讀書，不求甚解”[2]（p.420），表現(xiàn)自適的情態(tài)。而“知余懶是真”，說明自己疏懶的底蘊何在?！犊上А罚骸盎w有底急，老去愿春遲?？上g娛地，都非少壯時。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后汝期?！盵1]（p.803）年老逢春，前半自惜，后半自遣，借詩酒以遣興，此意惟有陶潛能解，而生之恨晚?！肚惨舛住罚骸皾u喜交游絕，幽居不用名”[1]（p.794），源自陶句：“請息交以絕游”[2]（p.391），而有隱居自處之樂?！肚锉M》：“籬邊老卻陶潛菊”[1]（p.936），寫思念草堂；《寒食》：“田父要皆去，鄰家問不違。地偏相識盡，雞犬亦忘歸”[1]（p.806），亦有陶詩風味。居成都期間的《西郊》《春水》《落日》《獨酌》等作都圍繞著草堂及周邊來寫，似可認為田園詩，如果考慮到那些取題隨意包括《漫成》《絕句漫興九首》等在內(nèi)的許多詩作都是寫及草堂和園圃的話，那么它們也可視為田園詩。夔州期間杜甫也置過田畝，寫了一些田園詩，他督促過農(nóng)工，寫過《秋行官張望督促東渚耗稻向畢清晨遣女奴阿稽豎子阿段往問》（第一段談農(nóng)業(yè)的重要性，可與陶淵明的《勸農(nóng)》詩相參）等詩作?？傮w來看，杜甫發(fā)展了由陶淵明開創(chuàng)的田園詩傳統(tǒng)。杜詩對田園的表現(xiàn)角度更為多樣，表現(xiàn)方式也更為豐富。

陶淵明善寫悠閑之情，并把這種悠閑之情寫得富有理趣，使人感覺天機自流。杜甫在這方面也不遜色。 陶詩說：“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2]（p.220），“真意”便是理與道。然又絕非抽象哲理，而是新鮮生動之意趣。蘇軾稱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談理之詩，知道之言（見葛立方《韻語陽秋》）。杜甫在勞頓奔波之余，也不乏對悠閑之情的描寫，所謂“幽居近物情”[1]（p.883）即是。《贈蜀僧閭丘師兄》：“景晏步修廊，而無車馬喧”[1]（p.767），來源于陶句“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2]（p.219）；“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1]（p.767），夜月清闃，有天機自得之趣。宋代陳善說：“陶淵明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際，無意于山，而景與意會，此淵明得意處也。老杜亦曰‘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予愛其意度閑雅，不減淵明，而語句雄健過之。每詠此二詩，便覺當時情景盡在目前。而二公寫之筆端，殆若天成，茲為可貴?！标惿疲骸稈惺略挕返凇叭拧薄岸旁娨舛乳e雅不減淵明”條，上海書店1990年據(jù)涵芬樓舊版影印。這說明了杜陶二人的詩句都有閑雅之趣。又《游修覺寺》：“徑石相縈帶，川云自去留。禪枝宿眾鳥，漂轉(zhuǎn)暮歸愁?！盵1]（p.786）前兩句悠游自得，后面“禪枝宿眾鳥”即是陶淵明“眾鳥皆有托”[2]（p.334）意。王夫之評陶《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曰：“通首好詩，氣和理勻，亦靖節(jié)之僅構也……‘良苗亦懷新，乃生入語。杜陵得此，遂以無私之德，橫被花鳥；不競之心，武斷流水。”[5]（p.203）王夫之的評價標準且不討論，但他所指出的“良苗亦懷新”與“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1]（p.787）、“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1]（p.800）構思的相似性，以及杜對陶的借鑒關系是很準確的。趙淓評價“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二句：“蓋與造化相流通矣”[1]（p.787），意即富有理趣和生機。《江亭》一詩很有代表性：“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1]（p.800），“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與陶淵明“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2]（p.391），意味相近；“欣欣物自私”有各得其所的意思。王嗣奭評價：“居然有道之言，公性稟高明，當閑適時，道機自露，故寫得通透如此。覺云淡風輕，無此深趣”[1]（p.801），意見類似。杜甫《西閣》：“百鳥各相命，孤云無自心”[1]（p.1473），《南楚》：“無名江上草，隨意嶺頭云”[1]（p.1248）等，皆富理趣。

陶淵明的人生哲學追求“真”，故詩中有超曠閑雅之情和近于天機的理趣。如“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2]（p.248），“養(yǎng)真衡茅下”[2]（p.171），“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2]（p.220）等等?！罢妗笔翘諟Y明的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詞，來自《莊子》，是陶的人生哲學的核心概念。陶淵明追求的就是“淳真”的自然的人性。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嗜酒見天真”[1]（p.220）；《漫成二首》：“近識峨眉老，知余懶是真”[1]（p.798）；《奉簡高三十五使君》：“天涯喜相見，披豁對吾真”[1]（p.763）；杜甫《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畏人嫌我真”[1]（p.1669）；《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由來意氣合，只取性情真”[1]（p.1126）等句可見，杜甫對陶淵明的“真”是認同的，并受到感染。

杜甫寫悠閑之情時，對陶的處世之道頗能認同，故能抒發(fā)自己的超曠之情，大歷年間《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不愛入州府，畏人嫌我真。及乎歸茅宇，旁舍未曾嗔。老病忌拘束，應接喪精神。江村意自放，林木心所欣?！盵1]（p.1670）不僅“真”與“欣”諸字取陶之妙，而且疏淡詩風能得陶詩真味?！肚镆拔迨住罚骸耙鬃R浮生理，難教一物違。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吾老甘貧病，榮華有是非。秋風吹幾杖，不厭此山薇。”[1]（p.1733）說理很是透徹，“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理趣不遜淵明。《復愁十二首》其十一：“每恨陶彭澤，無錢對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覺酒須賒”[1]（p.1745），與陶淵明同一境況。《過津口》云：“甕余不盡酒，膝有無聲琴。圣賢兩寂寞，眇眇獨開襟”[1]（p.1964），與陶淵明同一襟懷?！墩n小豎鋤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穢凈訖移床》其一：“病枕依茅棟，荒鋤凈果林。背堂資僻遠，在野興清深。山雉防求敵，江猿應獨吟。泄云高不去，隱幾亦無心?！盵1]（p.1736）其二后半：“薄俗防人面，全身學《馬蹄》。吟詩坐回首，隨意葛巾低?！盵1]（p.1736）或用陶典，或用陶句，意趣也很超然。

《柴門》后半段云：“我今遠游子，飄轉(zhuǎn)混泥沙。萬物附本性，約身不愿奢。茅棟蓋一床，清池有余花。濁醪與脫粟，在眼無咨嗟。山荒人民少，地僻日夕佳。貧病固其常，富貴任生涯。老于干戈際，宅幸蓬蓽遮。石亂上云氣，杉清延月華。賞妍又分外，理愜夫何夸。足了垂白年，敢居高士差。書此豁平昔，回首猶暮霞?！盵1]（pp.1644-1645）其中“地僻日夕佳”用陶句；“賞妍又分外，理愜夫何夸”一句，仇兆鰲認為：“直窺見孔顏樂處矣”[1]（p.1645）；而“足了垂白年，敢居高士差”，仇兆鰲認為：“幾于遁世無悶矣”[1]（p.1645）?？梢钥闯?，杜甫晚年識趣已經(jīng)甚為超卓，樂天知命，足己無求。

三

陶淵明工于言志和比興藝術。陶淵明的作品，都是他的主體精神的展現(xiàn)，極少無謂的筆墨。杜甫接受了陶淵明的言志藝術，將自己博大寬厚的心胸注入詩作之中。除了部分應酬詩應用性強，秦蜀山水詩以客觀賦寫為主外，其余作品都體現(xiàn)了杜甫的主體精神。

即使那些以客觀描寫為基本面貌的詠物詩，也或隱或顯地寄寓了他對自我身世的關照或?qū)φ蔚囊庖?，但又不可過于指實，有含蓄之妙。這種比興寄寓大多似有似無，意在言外，這是因為詩人的作品是其心胸志意的流露，而大詩人的心胸都是溫柔敦厚和沉郁渾厚的。陶詩的自寓性突出，杜甫的詠物詩里也有很強的自寓性。如《天河》：“常時任顯晦，秋至輒分明。縱被微云掩，終能永夜清。含星動雙闕，伴月照邊城。牛女年年渡，何曾風浪生?！盵1]（p.606）浦二田云：“只寫天河而戀闕之誠，遠游之感，與讒口中傷之不足相累，言外都隱隱見之，粘著則成鈍漢矣?！盵6]（p.256）分析精確。即就《杜詩詳注》卷六、七、八而言，有《瘦馬行》《佳人》《歸雁》（仇注：傷羈旅也[1]（p.610）﹑《苦竹》（楊倫注：此嘉君子之苦節(jié)者[6]（p.259）《除架》《廢畦》《病馬》等皆屬此類。其中《佳人》承自曹植《雜詩》等，自寓明顯，其余的自寓較為隱曲，有含蓄之妙。此外，如《江頭五詠》分詠丁香﹑麗春﹑梔子﹑鸂鶒﹑花鴨等，皆有寓意；而卷七《螢火》（楊倫注：“刺閹宦也”[6]（p.258））《天河》《初月》《蒹葭》（楊注：“此傷賢人之失志”[6]（p.258））諸作，則是隱約指涉現(xiàn)實，抒發(fā)感慨。

有時不是全詩，而是一些句子可體會出隱含的寓意，并與全詩相協(xié)調(diào)。如《遣懷》：“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天風隨斷柳，客淚墮清笳。水凈樓陰直，山昏塞日斜。夜來歸鳥盡，啼殺后棲鴉?！盵1]（p.1447）對于末句“夜來歸鳥盡，啼殺后棲鴉”，仇注引“顧注”云：“結(jié)聯(lián)即‘上林無限樹，不借一枝棲之意，蓋嘆卜居無地也?！盵1]（p.605）這也是不可強以指實的。類似的詩句在杜集里比比皆是。如《野望》前面描寫日落之景，末云“獨鶴歸何晚，昏鴉已晚林”[1]（p.619），似寄寓了“羈棲自況之意”[1]（p.620）。如《觀打魚歌》：“眾魚常才盡卻棄，赤鯉騰出如有神。潛龍無聲老蛟怒，回風颯颯吹沙塵”[1]（p.918），施補華認為是“賢才被困，憤懣無聊光景”[3]（p.987）；“君不見朝來割素鬐，咫尺波濤永相失”，是“告以愛惜賢才之意”[3]（p.987），等等。杜詩該特點可認為是造成詩意含蓄精深的直接原因。陶詩不好讀，多有涵詠不盡的意味，杜詩繼承此點。這得力于兩位大詩人都具有深沉渾厚的人格修養(yǎng)，都是詩言志傳統(tǒng)的實踐者，都對比興藝術有精妙的使用。

陶淵明除了言志傳統(tǒng)外，還發(fā)揮了詩文的自娛自遣的功能。杜甫加以繼承，并有創(chuàng)變。陶淵明對寫作有明確的觀念，《感士不遇賦》序：“夫?qū)н_意氣，其惟文乎”[2]（p.365），繼承的是發(fā)憤抒情的傳統(tǒng)；而《五柳先生傳》：“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2]（p.421），“頗示己志”并不特別，“自娛”則是特別的，說明他的寫作在嚴肅的言志的前提下有“自娛”“自遣”的性質(zhì)。這樣的詩文可使“幽居靡悶”，調(diào)節(jié)精神，使心靈得到慰藉；這樣的詩文就可能部分地帶有諧謔的筆墨。《答龐參軍》：“談諧無俗調(diào)”[2]（p.103），陶好詼諧的詩風可用這句詩作評語，好詼諧，但無俗調(diào)。杜甫的詩歌觀念在詩中多有反映，他的詩歌觀念是多方面的，但從“排悶強裁詩”[1]（p.800）“寬心應是酒，遣興莫若詩”[1]（p.604）等句至少可見，杜甫寫詩有解悶和遣興的作用，與陶淵明有共通之處。陶淵明表達風趣，令人解頤，充分體現(xiàn)出一個歷經(jīng)患難飽經(jīng)風霜長者的豁達的心態(tài)?！八幨袝r閑”[2]（p.90）說病情暫緩，“饑來趨我去，不知竟何之”[2]（p.93），說饑餓的情狀，對磨難進行調(diào)侃，對自己進行調(diào)侃，透露出人生智慧和超越世俗得失的達觀。對作者而言，這也是苦悶中的精神調(diào)劑方式?！镀蚴场罚骸梆噥碲呂胰ィ恢购沃?。行行至斯里，叩門拙言辭，主人解余意，遺贈副虛期。談諧終日夕，觴至則傾杯。情欣新知歡，言詠遂賦詩。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盵2]（p.93）該詩說在“主人”家獲得“遺贈”后就“談諧終日夕”，談諧是陶多么喜歡的一件事情，他真像一個痛苦一解除就忘掉了痛苦的孩子。他并不以備受煎熬的態(tài)度記錄自己的饑餓和行乞，而是把自己的生活客觀化，把自己作為戲劇中的一個角色來觀察描寫，以至于讓人懷疑他是否真在行乞。如黃廷鵠評注《詩冶》卷十一云：“‘談諧終日夕，‘情欣新知歡，非真乞食也。蓋借給園行徑，以寫其玩世不恭耳。”[2]（p.96）其實，這是不了解陶淵明的詩風所致的誤解。陶詩俳諧詩，如《止酒》，每句都有一“止”字，是文字游戲性質(zhì)，談止酒之難，和今日止酒的堅定決心，對止酒的良好效果的暢想，都是諧謔口吻?！敖袢照嬷挂印盵2]（p.252），可能因為窮困無酒資，迫使停酒了，可見淵明的富于情趣。《責子》雖是嘆責兒子們的不長進，但無奈中透著詼諧。黃庭堅《書淵明責子詩后》：“觀淵明之詩，想見其為人愷悌慈祥，戲謔可觀也。俗人便謂淵明諸子皆不肖，而淵明愁嘆見于詩，可謂癡人前不得說夢也。”《歷代名賢確論》卷六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史部）本。

杜甫繼承了陶淵明的詼諧詩風。以致有“《少陵全集》，托興莫如開府，遣懷專擬陶公”清初李天生之語，見于《續(xù)刻受祺堂文集》卷一《曹季子蘇亭詩序》，轉(zhuǎn)引自錢鐘書《談藝錄》，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18頁。的說法?！犊漳摇罚骸按浒乜嗒q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鹵莽，吾道屬艱難。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1]（p.620）與陶《乞食》詩相比，都寫苦況，同時苦中自解。杜甫已經(jīng)饑餓到想象著吃苦柏餐高霞的地步，可是還能詼諧地以“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來自解?！对缜锟酂岫寻赶嗳浴罚骸笆鴰Оl(fā)狂欲大叫，簿書何急來相仍。”[1]（p.487）似乎全無風雅之狀，夸張近諧?！讹w仙閣》敘述了老病而不能免于奔波的處境之后寫道：“嘆息問妻子，我何隨汝曹”[1]（p.712），也是苦中諧謔?！蹲蚤佒蓊I妻子卻赴蜀山行三首》前兩首寫“畏”寫“愧”，其三則寫道：“仆夫穿竹語，稚子入云呼。轉(zhuǎn)石驚魑魅，抨弓落狖鼯。真供一笑樂，似欲慰窮途。”[1]（p.1103）這是杜甫與陶淵明人生態(tài)度中可貴的地方，常于嚴肅的人生中帶有詼諧態(tài)度，不失風趣?！毒湃铡氛f蒼老是“苦遭白發(fā)不相放”[1]（p.1034），很有情致。美國漢學家斯蒂芬·歐文對杜甫自傳詩的善于嘲笑自己的特點提出一個分析視角，即杜甫在詩中塑造了一個訴說貧苦的角色，而真正的自我則游離出來，對這個角色又作嘲笑，所以，杜甫這類詩具有結(jié)構上的二重性。該觀點視角新穎，得到國內(nèi)學者的好評和肯定[7]（pp.43-46）。這不失為了解杜甫這類詩的復雜性的較好的觀察途徑。

以“戲”為題者多有?！堕斷l(xiāng)姜七少府設鲙戲贈長歌》《戲贈閿鄉(xiāng)秦少府短歌》《戲贈漢中王三首》等等。同時杜甫對諧謔文風的應用面更加多樣。除了對生活窘境進行自我解脫，還更多地用于交際應酬詩中，比如《戲贈漢中王三首》意在向漢中王索酒喝，諧謔口吻可以避免尷尬，《春日戲題惱郝使君兄》也是邀請朋友偕人來做客的，充分發(fā)揮了諧謔文風的交際功能。《路逢襄陽楊少府入城戲呈楊四員外綰》：“寄語楊員外，山寒少茯苓。歸來稍暄暖，當為斫青冥。翻動龍蛇窟，封題鳥獸形。兼將老藤杖，扶汝醉初醒?！盵1]（p.499）杜甫赴華州時，答應寄茯苓給楊綰，但山寒茯苓少，所以，捎信告訴他天氣稍暖時一定寄到，并額外送老藤杖一條。描寫找茯苓的情狀，語涉夸張，詩末亦帶詼諧，對朋友的親切之情可感。類似的作品尚有多篇，這是杜甫的開拓。

四

陶淵明為人溫厚，對萬物懷有一體之愛。杜甫深受儒家的仁民愛物思想的影響，情懷博大，對自然生靈，對人都富有同情之心。這在他們詩歌上有豐富的體現(xiàn)。對自然生命的溫情，人與物之間的無障礙溝通互寫，對下層人的關愛，是重要表現(xiàn)。

鳥﹑松樹等都與陶淵明的隱居生活關系非常密切，因而常常吟詠于筆端。對松樹，陶淵明或撫柯盤桓，或掛酒壺于枝上，或以養(yǎng)護稚子的心態(tài)栽培松樹《雜詩十二首》之十二（“裊裊松標崖”）有學者認為是寫期望后生的，有的認為是詠松樹，茲據(jù)王瑤先生觀點，采用后一種解釋。；對鳥，陶淵明在《讀山海經(jīng)》中說：“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2]（p.334），他是鳥的真正朋友。杜甫則在《寄題江外草堂》里關心“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纏。霜骨不堪長，永為鄰里憐”[1]（p.1015），回到草堂時所作《四松》很像陶淵明的詩風。其中，“我生無根蒂，配爾亦茫茫”[1]（p.1117）來自陶句“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2]（p.289），所作《題桃樹》：“小徑升堂舊不斜，五株桃樹亦從遮。高秋總喂貧人實，來歲還舒滿眼花。簾戶每宜通乳燕，兒童莫信打慈鴉”[1]（p.1119）黃生注：“此詩思深意遠，憂樂無方，寓民胞物與之懷于吟花看鳥之際，其材力雖不可強而能，其性情固可感而發(fā)?！币姵鹫做棥抖旁娫斪ⅰ?，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119頁。，感激桃樹提供果實，對燕育子和鴉哺雛，要加呵護?？梢愿惺艿蕉鸥﹃P愛生命的深厚情懷。

杜甫《暇日小園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末段：“飛來兩白鶴，暮啄泥中芹。雄者左翮垂，損傷已露筋。一步再流血，尚驚矰繳勤。三步六號叫，志屈悲哀頻。鸞鳳不相待，側(cè)頸訴高旻。杖藜俯沙渚，為汝鼻酸辛?！盵1]（p.1670）杜甫對受傷的白鶴感到傷心，寫得很慘痛。《秋野五首》其一：“棗熟從人打，葵荒欲自鋤。盤餐老夫食，分減及溪魚”[1]（p.1732），欲分食于魚?！哆^津口》：“白魚困密網(wǎng)，黃鳥喧嘉音。物微限通塞，惻隱仁者心?！盵1]（p.1963）仁心與理致都佳。

人與物之間無障礙溝通互寫，或者說擬人的妙用，也可見二公心胸。杜甫《燕子來舟中作》：“湖南為客動經(jīng)春，燕子銜泥兩度新。舊入故園嘗識主，如今社日遠看人。可憐處處巢君室，何異飄飄托此身。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貼水益沾巾?！盵1]（p.2063）這是潭州在舟中居住的時候所作，頷聯(lián)寫這只燕子在故園曾經(jīng)面識舊主，現(xiàn)在看到作者流落于湖舟之上，感到詫異。頸聯(lián)說燕子四處尋巢，和這江湖之上的漂泊之人有什么區(qū)別呢？這種人與物互寫，彼此相互關切的寫法未始沒有陶潛的藝術影響。陶淵明《擬古》其三：“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非石，君情定何如。”[2]（p.277）二詩除卻一律一古的不同之外，同樣寫燕子，把燕子視為門庭伴侶，同用擬人手法，人與燕子的互寫都很貼切，都體現(xiàn)了愛物之心；都活用了漢魏古詩人與物相互對話的原理。杜甫似乎從陶詩中得到了構思上的啟迪。杜甫又有五律《歸燕》，寫羈旅之思，其中的“故巢倘未毀，會傍主人飛”[1]（p.610）就是從陶詩“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一句脫化而來，鑄成新句。又有《雙燕》也是同一寫法，其中頷聯(lián)“應同避燥濕，且復過炎涼”[1]（p.987），就是同慨于燕子與詩人的共同境遇了。

對奴仆等底層人的關愛，是陶杜二公古道熱腸的表現(xiàn)，這一點古人多有指出。陶淵明派遣一奴幫助兒子料理家事，并寫一封書：“汝旦夕之費，自給為難。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勞。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盵8]（p.3068）杜甫在夔州有過幾個仆人，有幾首詩就是寫這些仆人，其中《信行遠修水筒》：“汝性不茹葷，清靜仆夫內(nèi)。秉心識本源，于事少滯礙。云端水筒坼，林表山石碎。觸熱藉子修，通流與廚會。往來四十里，荒險崖谷大。日曛驚未餐，貌赤愧相對。浮瓜供老病，裂餅嘗所愛。于斯答恭謹，足以殊殿最。詎要方士符，何假將軍蓋。行諸直如筆，用意崎嶇外?！盵1]（pp.1309-1310）申涵光以為：“‘日曛驚未餐，貌赤愧相對，體恤下情如是，真仁者之用心。陶公云：‘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兩賢一轍?！盵1]（p.1311） 杜甫另有《示獠奴阿段》《課伐木》等，他對仆從們的能干任勞深是感激。杜甫的這種感情是真誠的。

在具體的表達技巧方面，杜甫對陶淵明詩藝的接受也是廣泛而深入的?？蓮囊韵赂鞣矫嬉姵觥?/p>

用陶淵明的詩文及其事跡作典故。 《贈衛(wèi)八處士》：“問答未及已，驅(qū)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盵1]（p.513）陶淵明《桃花源詩序》：“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俱答之。便邀還家，設酒殺雞作食?！倍旁姶硕渭冇闷湟??！毒湃占尼瘏ⅰ罚骸熬S南有崇山，恐與川浸溜。是節(jié)東籬菊，紛披為誰秀。岑生多新詩，性亦嗜醇酎。采采黃金花，何由滿衣袖?！盵1]（p.209） 用的“采菊東籬下”之典?！毒湃辗罴膰来蠓颉罚骸斑b知簇鞍馬，回首白云間”[1]（p.934） ，《聞高常侍亡》：“苦友白云長”[1]（p.1216） ，《懷舊》：“歸來望白云”[1]（p.1190） ，《九日五首》其三：“歡娛兩冥漠，西北有孤云”[1]（p.1765） ，《暮歸》：“明日看云還杖藜”[1]（p.1915） ，都用了陶淵明《停云》思友之典?！额}郪原郭三十二明府茅齋壁》：“云散灌壇雨，青春彭澤田?！盵1]（p.981） 用彭澤借比縣令?！稇蝾}寄上漢中王》：“忍斷杯中物，只看座右銘”[1]（p.936）和《巴西驛亭觀江漲呈竇十五使君》：“賴有杯中物”[1]（p.1005），“杯中物”稱酒源于陶潛的“且進杯中物”[2]（p.262）一句?！稙徫骱罚骸八簞印盵1]（p.1562），“群動”一詞來自陶潛的“日入群動息”[2]（p.224）。

句法上，杜甫《送梓州李使君之任》：“君行射洪縣，為我一潸然”[1]（p.918），借鑒自《贈羊長史》：“路若經(jīng)商山， 為我稍躊躇”[2]（p.143）之句法。杜甫《發(fā)同谷縣》：“去住與愿違，仰慚林間翮”[1]（p.702），《獨坐》：“仰羨黃昏鳥，投林羽翮輕”[1]（p.1176），《寄司馬山人十二韻》：“望云悲坎坷，畢景羨沖融”[1]（p.1136），《破船》：“仰看西飛翼，下愧東逝流”[1]（p.1121），《獨坐》：“仰羨黃昏鳥，投林羽翮輕”[1]（p.1176）等句，都來自陶淵明《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2]（p.158）句法，等等。

章法上，杜詩意脈多變化，語意曲折，層次多，而這正是陶淵明詩的章法特點。蕭統(tǒng)說陶淵明的詩“抑揚爽朗”，可證?！豆锩畾q始春懷古田舍》《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等都有這個特點。黃文煥《陶詩析疑》評價《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無一可悅，俯首自嘆，時見遺烈，昂首自命。非所攀，又俯首自遜。茍不由，又昂首自尊。章法如層波疊浪”[2]（p.188）；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評價《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陶公詩多轉(zhuǎn)勢，或數(shù)句一轉(zhuǎn)，或一句一轉(zhuǎn)，所以為佳。余最愛‘田家豈不苦四句，逐句作轉(zhuǎn)，其它推類求之，靡篇不有”[2]（p.208）。

狀物得神，是陶詩之長。《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凄凄歲暮風，翳翳經(jīng)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2]（p.184）是詠雪名句，杜甫加以變化成《又雪》：“南雪不到地，青崖霑未消。微微向日薄，脈脈去人遙”[1]（p.1246），又成《舟中夜雪有懷廬十四侍御弟》：“暗度南樓月，寒深北渚云。燭斜初近見，舟重竟無聞”[1]（p.2031），都能得其神似。杜甫寫月，《初月》：“河漢不改色，關山空自寒”[1]（p.607），寫雨，《春夜喜雨》：“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明”[1]（p.799），都能因神似而成化工之筆。

杜甫借鑒陶淵明有獨特意味的表達方式。葛立方《韻語陽秋》：“少陵《客夜》詩：‘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又《泛江》：‘山豁何時斷，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佳。與淵明所云‘日月不肯遲，四時相逼迫同意?！盵9]（p.485） 其間承傳關系了然。

陶詩皆為古體詩，就杜甫的古體詩而言，他是接受了陶古一些重要優(yōu)點。第一，兩人古詩都有悠游自在之處。日本近藤元粹：“彭澤雖承漢魏骨法，至夫敘實情有從容深遠之妙，則前后無匹儔矣。后來獨有老杜學得焉，蓋陶杜情懷相似乎？”[2]（p.90）比如，杜甫《水檻》：“蒼江多風飆，云雨晝夜飛。茅軒駕巨浪，焉得不低垂。游子久在外，門戶無人持。高岸尚如谷，何傷浮柱欹。扶顛有勸誡，恐貽識者嗤。既殊大廈傾，可以一木支。臨川視萬里，何必闌檻為。人生感故物，慷慨有余悲?！盵1]（p.1120）詩風徘徊紆徐，最后把修復水檻的原因歸為不忘舊物之情，極有陶風。

第二，杜甫領會了陶淵明等人的古詩善言物理人情，詩風委曲沉至的特點。如《夏夜嘆》由夜涼之景，杜甫感到“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盵1]（p.542），由此又想到“荷戈士”的苦熱，即不自適的狀況。在自然之景和人事之間貫穿一個“自適”之理。正像施補華所說：“凡作清淡古詩，須有沉至之語，樸實之理，以為之骨，乃可不朽……讀陶公詩知之?！盵3]（p.977）杜甫的古詩算不上多么“清淡”，但“沉至之語，樸實之理”并不缺乏。例子很多，不煩舉。

綜上可知，杜甫對陶淵明詩藝的接受是自覺的，也是廣泛而深入的。在造成渾厚有力的詩風﹑開拓生活化的題材﹑寫富有理趣的悠閑之情﹑繼承言志和比興藝術造成詩意含蓄精深的特點﹑發(fā)揮創(chuàng)作的自娛自遣的功能、表現(xiàn)仁民愛物的情懷以及句法﹑章法等具體的表現(xiàn)技巧諸多方面，杜甫都對陶淵明加以繼承，并形成自己的特點。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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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北京大學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洪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