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婧
(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 210093)
徐公持先生在《曹植詩歌的寫作年代問題》一文,對曹植詩歌系年的研究現(xiàn)狀,進(jìn)行了比較明晰的梳理,同時也闡明了此類研究的意義。他說:
現(xiàn)存曹植詩歌,在寫作年代問題上比較清楚而無疑義的,為數(shù)甚少,總共說來才“三、四篇”……除此之外,曹植的詩作尚有八十多篇,便都沒有任何現(xiàn)成的資料,來表明它們的年代了。這一情況,對于深入研究曹植的創(chuàng)作道路、準(zhǔn)確解釋曹植的詩歌作品,無疑是一個極大的障礙。[1]
本文所要探討的曹植《贈王粲》詩,其寫作年代史無明文,學(xué)界亦眾說紛紜,尚無定論。這首《贈王粲》,是曹植為答贈王粲《雜詩·日暮游西園》而作的一首贈答詩。筆者希望通過考證其確切寫作年代,為深入研究曹植與王粲的創(chuàng)作道路、準(zhǔn)確解釋他們的詩歌作品,盡一份綿薄之力。
曹植《贈王粲》(以下簡稱“植詩”)在現(xiàn)存文獻(xiàn)中最早見錄于《文選》卷二十四。詩云:
端坐苦愁思,攬衣起西游。樹木發(fā)春華,清池激長流。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我愿執(zhí)此鳥,惜哉無輕舟。欲歸忘故道,顧望但懷愁。悲風(fēng)鳴我側(cè),羲和逝不留。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
王粲《雜詩·日暮游西園》(以下簡稱“粲詩”)在現(xiàn)存文獻(xiàn)中最早見錄于《文選》卷二十九。詩云:
日暮游西園,冀寫憂思情。曲池?fù)P素波,列樹敷丹榮。上有特棲鳥,懷春向我鳴。褰衽欲從之,路險不得征。徘徊不能去,佇立望爾形。風(fēng)飚揚(yáng)塵起,白日忽已冥?;厣砣肟辗?,托夢通精誠。人欲天不違,何懼不合并。
不少著名學(xué)者都認(rèn)同植詩為答贈粲詩所作[2],考證植詩與粲詩的寫作時間,也都以王粲的生平事跡為線索。梳理前賢諸說,發(fā)現(xiàn)主要有三種主流說法:“歸魏前夕”說、“歸魏初期”說,以及“拜侍中后”說。
“歸魏前夕”說,以元代劉履《選詩補(bǔ)注》為代表,推測植詩作于王粲歸魏前夕、尚在荊州時。
“歸魏初期”說,現(xiàn)為學(xué)界主流觀點。持此論者分為兩說,一說認(rèn)為植詩作于建安十六年建安七子與曹氏兄弟“并見友善”之際,此說見于俞紹初《王粲年譜》及《曹植選集》;另一說僅言植詩作于王粲未拜侍中時,推想當(dāng)時王粲初歸曹魏,未任顯職,想必情緒低落,故曹植贈詩相勸。此說以古直《曹子建詩箋》為代表,認(rèn)同者有趙幼文《曹植集校注》、王巍《曹植集校注》等流行注本。
“拜侍中后”說,首見于張可禮先生的《三曹年譜》。在《三曹年譜》中,張先生推斷植詩可能作于建安十九年春,也可能作于二十年春或二十一年春。
劉履《選詩補(bǔ)注》云:
仲宣因西京擾亂,乃之荊州依劉表,以其貌寢體弱通脫而不甚重。及表卒,勸其子琮歸太祖,則是仲宣固有思魏之心矣。是時子建寄贈此詩,托言西游,見池中有孤鴛鴦哀鳴而求侶者,我愿執(zhí)之而不可得,至于欲歸忘道、顧望懷愁,蓋深惜其無所依歸而思念之情切焉。悲風(fēng)鳴而羲和不留,亦以喻漢祚之速去。而重陰潤物,則以比太祖德澤之廣被,言此又以勸其歸魏,而勉使勿憂也?;蛑^太祖名為輔漢而實有傾漢之志,此言澤周萬物者,得不害于義乎?愚謂子建既無泰伯至德,能不從而逃,則惟恭父之命而已。或者之議,其亦充類至義之盡之意歟?[3]
劉氏認(rèn)為,植詩作于王粲歸魏前夕,是一首政治意味很濃的招賢詩。劉氏對詩歌的分析十分細(xì)致,但臆測過多,忽視了相應(yīng)的依據(jù),后人早有微詞。清代學(xué)者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中駁道:
舊注(筆者按:即指劉注)謂粲在荊州,子建以此詩寄之。今復(fù)細(xì)玩,乃粲已至鄴下。當(dāng)時魏武欲易儲,故子建有羅致群彥,以為羽翼之意。若是在荊州寄贈,定作山川阻修之語,乃云孤鴛在池,則近求非遠(yuǎn)求矣?!爸仃帯倍洌辞霸?筆者按:指曹植《贈丁儀》)“子其”云云之意。“欲歸”四句,自訴其憂危也。[4]
近代學(xué)者朱緒曾在《曹集考異》中也提出:
粲歸魏,與子建相善。此詩猶《寄吳質(zhì)書》所云別遠(yuǎn)會稀、不勝勞績之意,若謂子建寄詩荊州,招致王粲,使粲勸琮降,殊近鑿矣。[5]
吳氏在細(xì)玩植詩文本后發(fā)現(xiàn),若依劉氏“在荊州寄贈”之說,則此時粲、植二人相距甚遠(yuǎn),植詩中定當(dāng)出現(xiàn)“山川阻修”一類文字,方才符合作詩情境。而事實上原詩中設(shè)定的情境是:“我”攬衣西游時,見孤鴛在池、哀鳴求匹;“我”愿接近此鳥,卻苦于無“輕舟”助力。顯而易見,“我(喻曹植自己)”與“鳥(喻王粲)”當(dāng)相距不遠(yuǎn),只是難以接近,以致思念之情甚切。因此,吳氏斷言,植詩中所謂“哀鳴求匹儔”,指的其實是一種“近求”,而非“遠(yuǎn)求”。
相比之下,朱氏僅指出劉說附會政治、牽強(qiáng)穿鑿這方面的問題,對于詩歌文本中所暗示的作詩情境則未加詳察,因而猜測此詩所表達(dá)的是一種“別遠(yuǎn)會稀、不勝勞績之意”[6],即作詩時粲、植二人分隔兩地。
此外,吳、朱二家皆從文本分析的角度駁斥劉說,雖有一定說服力,但仍稍嫌不足。筆者還想從史料及情理的角度,補(bǔ)充幾點輔證以駁劉說。
首先,劉說不符史實。王粲《雜詩》中提到“日暮游西園”,據(jù)盧弼《三國志集解》卷二十一引趙一清曰:“《名勝志》:西園在鄴城西,魏曹丕同弟植賓從游幸之地也”[7]可知,王粲此詩定作于歸魏至鄴以后。這便不難理解吳淇為何說“今復(fù)細(xì)玩,乃粲已至鄴下”了。
其次,劉說也不合情理。揣摩《贈王粲》詩口吻聲氣可知,作詩時粲、植二人顯然已有一定的情誼。王粲于建安十三年曹操南征劉表途中歸依曹魏,十五年隨軍還鄴。而此次南征,曹植并未從行[8]。此時曹植不過十五、六歲,與王粲素未謀面,并無深交。若依劉說,那么詩中深情又從何而來?
古直《曹子建詩箋》云:
直案:玩“重陰潤萬物”等句,知此時王粲尚未顯用,詩作于王粲未拜侍中以前無疑。[9]
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亦云:
王粲初歸曹操,未任顯職,對當(dāng)時政治待遇抱著悒郁不滿之悲思,欲見曹植申訴而無機(jī)會,故寫詩(筆者按:即《雜詩·日暮游西園》)以傾訴自己的愿望。曹植答以“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而勸慰之。考《魏志·杜襲傳》:“魏國既建,為侍中,與王粲、和洽并用。粲強(qiáng)識博聞,故太祖游觀,出入多得驂乘,至其見敬不及洽、襲。襲嘗獨見,至于夜半。粲性躁競,起坐曰:不知公對杜襲道何等也?洽笑答曰:天下事豈有盡耶?卿晝侍可矣,悒悒如此,欲兼之乎!”據(jù)此史實考查,它反映了曹操對于王粲的政治態(tài)度,同樣也展示王粲之躁競性格。王粲已任侍中尚且如此,那么在此已前的思想狀況下,寫此詩篇,自然更容易理解了。[10]
古氏之論未免有些武斷,“重陰潤萬物”等句,邏輯上只能說明王粲主觀上認(rèn)為自己“未顯用”,并不足以證明王粲此時客觀上真的未任顯職。而趙先生所提出的,“王粲已任侍中”時尚且“悒悒不安”,“那么在此已前的思想狀況下”,自然更加郁郁不得志,也不過只是一種推測,缺乏有力的證據(jù)支撐。
事實上,在《曹子建詩箋》中,緊接《贈王粲》之后的便是《贈丁儀王粲》詩。古直先生在箋注中進(jìn)行了詳細(xì)的論證,證明《贈丁儀王粲》作于建安十六年從征馬超之際(這也得到了多數(shù)學(xué)者的認(rèn)同),而這首詩恰好可以作為趙、古之說的有力反證。詩中提到:“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聲。丁生怨在朝,王子歡自營?!憋@見這一時期,王粲雖客觀上未任顯職,身處“末位”,但主觀上卻樂觀積極,對前途充滿信心,并非趙先生所言“對當(dāng)時政治待遇抱著悒郁不滿之悲思”,更與《雜詩》中自怨自艾的形象難合。
查閱王粲作于“歸魏初期”的其他作品,也可看出他此時對仕途功名的熱情與信心。比如建安十六年從征馬超之際,他還曾創(chuàng)作《詠史詩》和《吊夷齊文》。在《詠史詩》中,王粲寫下了“生為百夫雄,死為壯士規(guī)”的豪言壯語,充分表現(xiàn)出他此時躊躇滿志的心態(tài)。在《吊夷齊文》中,王粲又批評了伯夷叔齊“潔己躬以騁志,愆圣哲之大倫”,繼而表明自己建功立業(yè)的志向:“雖不同于大道,合尼父之所譽(yù)。”再如建安十八年魏國建立前,王粲與荀攸等前后兩次進(jìn)箋,勸曹操進(jìn)魏公、加九錫,并為建社稷宗廟一事改編《俞兒歌舞》四首,并創(chuàng)作了《太廟頌》《安世詩》等一系列祭祀歌詞,這些都體現(xiàn)了王粲當(dāng)時積極從政的進(jìn)取精神。由此可見,古、趙之說不當(dāng)。[11]
辨罷古、趙二位先生的觀點,再看俞紹初先生的“建安十六年”說。俞紹初、王曉東先生《曹植選集》云:
王粲,字仲宣,七子之一,他與曹植意氣相投,關(guān)系密切。建安十六年(211)正月,曹植被封為平原侯,大概在其后不久,王粲寫有《雜詩》“日暮游西園”一首,其間隱約地流露出想與曹植朝夕相處的愿望,曹植此首便是擬王粲詩而作,詩中多用比興手法,委婉含蓄地抒寫對王粲的企慕之情,同時勸慰他要樹立信心,不愁達(dá)不到目的。此詩寫后不久,王粲被任命為軍謀祭酒,果與曹植一起跟從曹操西征馬超,終于實現(xiàn)了愿望。[12]
二位先生推測,王粲之所以在“建安十六年”時寫有《雜詩》,是出于想與曹植“朝夕相處”的愿望,于是曹植答詩對其進(jìn)行勸慰。直至該年七月,二人一同從征馬超時,王粲的愿望才得以實現(xiàn)。但俞先生《王粲年譜》中所引史料卻與此說矛盾:
《魏志》本傳:“始文帝為五官將,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學(xué)。粲與北海徐干字偉長、廣陵陳琳字孔璋、陳留阮瑀字元瑜、汝南應(yīng)玚字德璉、東平劉楨字公干,并見友善?!睋?jù)《魏志·武帝紀(jì)》建安十六年春正月,世子丕為五官中郎將,庚辰,植為平原侯,粲等六子與曹氏兄弟交游或始于此時?!段倪x》卷四十二曹丕《與吳質(zhì)書》云:“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可見鄴下文人行止相隨詩賦唱和之盛況。曹植《贈王粲詩》或作于是年。[13]
《王粲年譜》中俞先生既已提到建安十六年鄴下文人集團(tuán)“行止相隨詩賦唱和”的盛況,那么《曹植選集》中王粲想與曹植“朝夕相處”而無法實現(xiàn)的結(jié)論又如何得出?《曹選》中“大概在其后不久,王粲寫有《雜詩》”的說法,只能算是俞先生的一種猜想。
“拜侍中后”說由張可禮先生提出。在《三曹年譜》中,張可禮先生暫系“曹植作《贈王粲》詩”于“建安十九年”,并附小注如下:
詩見《文選》卷二四?!度龂尽肪矶段簳ざ乓u傳》:“魏國既建,為侍中,與王粲、和洽并用。粲強(qiáng)識博聞,故太祖游觀出入,多得驂乘,至其見敬,不及洽、襲。襲嘗獨見,至于夜半。粲性躁競,起坐曰:不知公對杜襲道何等也?洽笑答曰:天下事豈有盡耶?卿晝侍可矣,悒悒如此,欲兼之乎!”知粲雖為侍中,然亦悒悒不安。《贈王粲》詩曰:“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詩當(dāng)是時為勸慰王粲而作。詩又曰:“樹木發(fā)春華”。考《武帝紀(jì)》《文選》卷五六曹植《王仲宣誄》,粲于建安十八年十一月為侍中,二十二年正月卒。則詩當(dāng)作于是年春,或明后年春,暫系于此,備考。[14]
張可禮先生引述了一段趙幼文先生也同樣引過的史料——《魏書·杜襲傳》,但張先生據(jù)此推斷,《贈王粲》詩應(yīng)作于王粲拜侍中以后。從《杜襲傳》的記載來看,王粲嫉妒“襲嘗獨見”,兀自“悒悒不安”之事,確實發(fā)生在王粲拜侍中后,因此推斷植詩作于此時是合理的。遺憾張先生僅云“詩當(dāng)作于是年春,或明后年春”,并未確定哪一年。經(jīng)過考辨,筆者發(fā)現(xiàn)可以排除作于“明后年春”的可能性。接下來將從時地條件及情感狀態(tài)兩個方面,辨證《贈王粲》非作于“建安二十年春”或“建安二十一年春”。詳辨如下。
1.“建安二十年春”說辨誤
前面提到,吳淇在駁斥劉說時,提出了兩點可貴的見解:其一,“乃粲已至鄴下”;其二,“則近求非遠(yuǎn)求矣”。細(xì)味原詩,吳氏對植詩的解讀,不論是從原詩文本來推敲,還是從情理方面來體察,都全然符合詩中情境。而且,從這兩點見解中,我們不難推定,作此詩時,曹植和王粲應(yīng)同在鄴下。但“建安二十年春”說不符合“粲、植同在鄴下”這個前提條件,因為此時曹植雖留守鄴城,王粲卻已離鄴身在從征張魯途中。王粲曾經(jīng)跟隨曹操西征張魯,學(xué)界向無疑議?!度龂尽の簳の涞奂o(jì)》建安二十年:“十二月,公自南鄭還,留夏侯淵屯漢中。”裴注:“是行也,侍中王粲作五言詩以美其事曰”其后引王粲《從軍詩》其一。上述裴注與粲詩詩意皆可證明王粲確有從征張魯。
問題關(guān)鍵在于:曹操何時離鄴西征?
《武帝紀(jì)》建安二十年:“三月,公西征張魯,至陳倉”諸家皆據(jù)此系征張魯于二十年三月。唯有曹道衡、沈玉成兩位先生于《曹操出征多攜妻子》一文中指出“建安十九年十二月,征張魯,軍抵孟津,曹丕守孟津,曹植在鄴。”[15]筆者經(jīng)過如下考證,認(rèn)為曹、沈之說符合史實,而“建安二十年三月離鄴”的傳統(tǒng)說法并不可從。
考《魏書·王粲傳》裴注引《魏略》:“其后大將軍西征,太子南在孟津小城,與質(zhì)書曰”以及《魏書·鐘繇傳》裴注引《魏略》:“后太祖征漢中,太子在孟津,聞繇有玉玦,欲得之,而難公言。密使臨淄侯轉(zhuǎn)因人說之,繇即送之。”顯見,曹操征張魯時,確曾經(jīng)過孟津,還留下了曹丕駐守此地。
又考《武帝紀(jì)》建安十九年:“十二月,公至孟津。天子命公置旄頭,宮殿設(shè)鐘簴?!迸c前引史料聯(lián)系起來看,即可發(fā)現(xiàn)對于此處提及的“公至孟津”,只可能有兩種解釋:要么曹操十九年征吳返鄴時曾取道孟津,而后次年三月西征張魯時再次經(jīng)過此地而陳壽未錄;要么此處即曹操西征張魯途中所經(jīng)。若前者成立,那么“二十年三月離鄴”之說便無疑議;若后者成立,那么曹操的離鄴時間便不在二十年三月,而當(dāng)在十九年十二月或更早一些。
那么究竟是哪一種可能呢?我們詳考曹操往年行軍路線便可明確。查檢史料可知,曹操數(shù)次征吳走的都是“鄴——譙——渦水——淮水——合肥——濡須口”這條水路,然后原路返回,從未經(jīng)過孟津。曹道衡、沈玉成也于《吳質(zhì)為朝歌長、元城令》一文中提到:
孟津臨黃河,武王伐紂孟諸侯于此,乃河南、陜西往來要沖……征西之役,蓋亦由鄴而南,先至孟津,而后西上。《魏志·后妃傳》裴注引《魏書》云,建安十六年七月,太祖征關(guān)中,武宣皇后從,留孟津。此次西征,亦復(fù)如是。[16]
由此可見,孟津不可能是曹操征吳返鄴途經(jīng)之地,而必為其離鄴西征停駐之所。另外細(xì)想亦知,如果曹操二十年三月才離鄴西征的話,也不可能在一個月內(nèi)就到達(dá)萬里之外的陳倉。
由上推知,曹操應(yīng)當(dāng)是在建安十九年十二月左右即離鄴,至孟津并逗留數(shù)月,三月方從孟津離開前往陳倉(并留下曹丕守孟津),正式揮師西征,至二十一年春二月還鄴。那么建安十九年底至二十一年春這一年多的時間內(nèi),王粲既從軍西征,自然都不在鄴,是故粲、植贈答不可能發(fā)生于建安二十年春。
2.“建安二十一年春”說辨誤
據(jù)《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建安二十一年:“春,公還鄴?!敝藭r曹操西征大軍已得勝歸來,所以“二十一年春”說符合“粲、植同在鄴下”的條件。但王粲此時的作品文本中透出的情感狀態(tài)卻與其《雜詩》詩情大相徑庭。例如這首《從軍詩》其一:
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師。相公征關(guān)右,赫怒震天威。一舉滅獯虜,再舉服羌夷。西收邊地賊,忽若俯拾遺。陳賞越丘山,酒肉逾川坻。軍中多飫饒,人馬皆溢肥。徒行兼乘還,空出有余資。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飛。歌舞入鄴城,所愿獲無違。晝?nèi)仗幋蟪漳罕⊙詺w。外參時明政,內(nèi)不廢家私。禽獸憚為犧,良苗實已揮。竊慕負(fù)鼎翁,愿厲朽鈍姿。不能效沮溺,相隨把鋤犁。熟覽夫子詩,信知所言非。
《從軍詩》其一正作于二十一年春王粲隨曹操得勝還鄴時(詩中有“歌舞入鄴城”句,故應(yīng)作于還鄴以后而非二十年行軍途中),詩中通篇洋溢著得勝歸來的興奮以及對“神武之主”(即曹操)的崇拜。而《雜詩》中的王粲,卻神采全無,只是顧影自憐,反復(fù)嗟悼,與此詩中的作者形象判若兩人。因此,《從軍詩》其一與《雜詩》不大可能是同時之作,若系粲、植贈答于建安二十一年春,當(dāng)與詩情相悖。
上章提到,張可禮先生據(jù)《魏書·杜襲傳》推斷,《贈王粲》詩應(yīng)作于王粲拜侍中以后,但遺憾張先生未能提供充分論據(jù)以佐其說。筆者認(rèn)同張說,并愿為之舉證,以補(bǔ)此說依據(jù)不足之憾。
深入分析前引《杜襲傳》所載內(nèi)容后,不難發(fā)現(xiàn),這段內(nèi)容其實表達(dá)了兩層含義:一是王粲認(rèn)為自己不受寵或不夠受寵;二是和洽認(rèn)為王粲已很受寵,不應(yīng)再有過分要求。曹植在《王仲宣誄》中形容王粲任侍中時“戴蟬珥貂,朱衣皓帶。入侍帷幄,出擁華蓋?!边@說明曹植也認(rèn)為王粲任侍中時是相當(dāng)?shù)脤櫟?。由此可見,王粲拜侍中以后,在旁人眼里已是身膺高位,但王粲自己卻仍不滿足(至于仍不滿足的原因,可能是由于本性躁競、功利心太強(qiáng),也可能由于麻瘋病影響[17],還有可能由于在荊州十幾年不得志的遭遇而產(chǎn)生的心理陰影,等等),兀自憂愁煩悶,作《雜詩》以言志抒懷,故曹植勸他:“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詩中反問“何懼”,其言下之意即是“無須懼”。因為王粲此時已榮寵加身,無須憂懼前程。末二句“誰令君多念,自使懷百憂”也正符合這個情境,即在勸慰王粲的同時,暗責(zé)他該知足感恩,無須“多念”,自尋煩惱。
這時我們再回頭來對比建安十六年的《贈丁儀王粲》詩,便能明顯看出作此二詩時王粲的不同地位。《贈王粲》詩中勸的是“何懼澤不周”,責(zé)的是“誰令君多念”;《贈丁儀王粲》詩中則嘆道:“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聲。丁生怨在朝,王子歡自營。歡怨非貞則,中和誠可經(jīng)。”當(dāng)時丁儀官僅丞相掾,王粲亦不過軍謀祭酒而已,二子既誠然位卑,曹植也無妨直言為其惋惜。因此在《贈丁儀王粲》中,曹植一方面感嘆二子身在末位,不能施展抱負(fù),輔弼丞相,另一方面更忠告丁、王,無論是心懷怨恨還是過于積極,都可能不利于自身發(fā)展,唯有端正態(tài)度,凡事以平常心對待,才是長久之計。
所以,《贈王粲》應(yīng)當(dāng)作于建安十八年十一月王粲拜侍中以后。又誠如張先生所言,詩中“樹木發(fā)春華”句,表明了該詩作于春天無疑。從建安十八年十一月粲拜侍中到二十二年正月王粲病逝,經(jīng)歷了建安十九年春、二十年春、二十一年春這三個春天。上章第三節(jié)已排除“建安二十年春”與“建安二十一年春”的可能性,于是僅?!敖ò彩拍甏骸边@一種可能。
那么“建安十九年春”是否能滿足粲、植贈答的條件呢?我們?nèi)钥蓮臅r地條件與情感狀態(tài)這兩個角度來加以考查。
首先,曹操于建安十八年征吳還鄴,十九年七月才再次離鄴征吳,因此十九年春時并無戰(zhàn)事,“粲、植同在鄴下”的條件可以成立。但十九年春時粲、植二人的具體事跡,卻無現(xiàn)成史料和作品可查,所以我們只能從王粲同年的其他作品中窺測到他這一時期的心理狀況。
相較于作于建安二十一年春的《從軍詩》其一,王粲作于十九年征吳時期的《從軍詩》后四首(后四首系年從熊清元說[18]),詩風(fēng)則迥然不同。雖每首篇末亦有歌功頌德,但所占比例很小,其間反復(fù)言說的,主要還是征夫之悲與無用之恨。試觀以下數(shù)句:
“征夫懷親戚,誰能無戀情。拊衿倚舟檣,眷眷思鄴城。哀彼東山人,喟然感鶴鳴。日月不安處,人誰獲恒寧?!?其二)
“征夫心多懷,凄凄令吾悲。下船登高防,草露沾我衣?;厣砀按矊?,此愁當(dāng)告誰。身服干戈事,豈得念所私。”(其三)
“悠悠涉荒路,靡靡我心愁?!?其五)
“客子多悲傷,淚下不可收?!?其五)
“懼無一夫用,報我素餐誠。夙夜自恲性,思逝若抽縈。將秉先登羽,豈敢聽金聲?!?其二)
“籌策運帷幄。一由我圣君。恨我無時謀,譬諸具官臣。鞠躬中堅內(nèi),微畫無所陳。許歷為完士,一言猶敗秦。我有素餐責(zé),誠愧伐檀人。雖無鉛刀用,庶幾奮薄身?!?其四)
上引前幾句偏向征夫之悲,后幾句則側(cè)重?zé)o用之恨。
王粲一介文士,熟悉典籍、下筆琳瑯是其優(yōu)勢,倘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則非其所長。其實這也是當(dāng)時建安諸子的通病,吳質(zhì)即曾于《答魏太子箋》中明言:
陳、徐、劉、應(yīng),才學(xué)所著,惜其不遂,可為痛切。凡此數(shù)子,于雍容侍從,實其人也;若乃邊境有虞,群下鼎沸,軍書輻至,羽檄交馳,于彼諸賢,非其任也。
可見,諸文士雖以文采見寵,然對“尚軍功”的曹魏而言,卻顯非用兵之才,一旦置身沙場,便“百無一用”。因而盡管曹操每次出征都攜王粲隨行,卻始終不曾委以實任,這對于一向懷抱建功立業(yè)之志的王粲,顯然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徐干隨曹操西征時,曾懷著惴惴不安的情緒寫下《西征賦》,其中幾句極貼切地表達(dá)了這些“無用文士”們的共同心境:
伊吾儕之挺劣,獲載筆而從師。無嘉謀以云補(bǔ),徒荷祿而蒙私。非小人之所幸,雖身安而心危。[19]
建安十九年的王粲,所流露出的正是這樣一種“雖身安而心危”的心境。一方面,由于麻瘋病的折磨,本已躁競不安;另一方面,之前的幾次從征,已令不諳軍事的王粲嘗到了不受重視的滋味,其建功立業(yè)的抱負(fù)與熱情飽受打擊,及至官拜侍中,曹操獨見杜襲之事再一次刺激了他[20],令他倍感受挫,寢食難安。這年七月,在從征孫權(quán)途中,王粲更加深刻地認(rèn)清自身局限,這種無用之恨甚至加重了他的征夫之悲,所以在其《從軍詩》后四首中才會不斷流露出這樣的悲傷情緒。
綜上所考,系粲、植贈答于建安十九年,比較符合王粲當(dāng)時整體的情感基調(diào)——悒悒不安、自傷無用,也與《杜襲傳》中所載內(nèi)容相合。曹植《贈王粲》及相關(guān)的王粲《雜詩》當(dāng)作于建安十九年春。
注釋:
[1]徐公持:《曹植詩歌的寫作年代問題》,《文史》1979年第6輯。
[2]郁賢皓、張采民《建安七子詩箋注》評箋王粲《雜詩》時引用了許多前代學(xué)者的看法,其中劉履、陸時雍、吳淇、朱嘉徵、黃節(jié)等學(xué)者都認(rèn)為王粲《雜詩》與曹植《贈王粲》互為贈答。詳見郁賢皓、張采民箋注:《建安七子詩箋注》,成都:巴蜀書社,1990年,第110頁?,F(xiàn)代著名學(xué)者中也不乏認(rèn)同此說者,如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俞紹初、王曉東《曹植選集》、王巍《曹植集校注》等,本文皆有引述,茲不贅。
[3][元]劉履:《選詩補(bǔ)注》,《風(fēng)雅翼》(卷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bǔ)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4][清]吳 淇:《六朝選詩定論》,揚(yáng)州:廣陵書社,2009年。
[5][清]朱緒曾考異:《曹集考異》,影印1913年蔣氏慎修書屋鉛印金陵叢書本(丙集)。
[6]出自曹植《與吳季重書》(即朱氏提到的《寄吳質(zhì)書》),載《藝文類聚》卷二十六,原文為“雖燕飲彌日,其于別遠(yuǎn)會稀,猶不盡其勞績也?!?/p>
[7]盧弼集解:《三國志集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8]據(jù)陸侃如先生考證,曹植《求自試表》中的“南極赤岸”當(dāng)為建安十七年從曹操南征事而非建安十三年,陸說理據(jù)確鑿,今從。詳見陸侃如:《中古文學(xué)系年》,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5年,第389頁。
[9]古直箋注:《曹子建詩箋定本》,上海:中華書局鉛印本,1935年。
[10]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第30頁。
[11]王巍《曹植集校注》只說“大約作于建安十六年前”,原因是“(王粲)歸依曹操后亦曾一度悒悒不得志”,觀點與趙、古之說大致相同,但并未提出獨特的論據(jù),因此本文不再單獨引出加以分析。
[12]俞紹初、王曉東選注:《曹植選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7年,第13頁。
[13]俞紹初:《王粲年譜》,見王粲撰,俞紹初輯校:《王粲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03頁。
[14]張可禮:《三曹年譜》,濟(jì)南:齊魯書社,1983年,第138頁。
[15][16]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xué)史料叢考》,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33-34,81-83頁。
[17]周勛初:《王粲患麻瘋病說》,《周勛初文集》(三),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65-269頁。
[18]熊清元:《王粲<從軍詩>五首后四首系年考辨》,《黃岡師專學(xué)報》1980年第2期。
[19][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五十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0]杜襲雖與王粲同拜侍中,其軍事之才卻遠(yuǎn)勝王粲。他早年被曹操封為西鄂長,守西鄂有功,后隨曹操討張魯時,拜駙馬都尉,“留督漢中軍事”,亦有作為。詳見《三國志·魏書·杜襲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