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雯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510275)
論中國當代文學批評中的“中國經(jīng)驗”
——以李敬澤文學批評為例
宋 雯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510275)
近些年來,中國文學批評界反復就“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化”“中國文論失語癥”“中國化詩學批評建設”等話題展開了一系列討論。充分挖掘和利用“中國經(jīng)驗”,注意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古代文論中汲取資源,乃是克服當代文藝學文化無根性危機的重要途徑之一。在當代文學批評界,有的批評家在批評實踐中充分運用了“中國經(jīng)驗”,李敬澤既是一例。李敬澤文學批評中的“中國經(jīng)驗”主要表現(xiàn)在批評理念、思維方式、詩性表達、理論資源四個方面。
李敬澤;文學批評;中國經(jīng)驗
中國當代文學批評所運用的理論多來自于西方,很多中國批評家經(jīng)過西方文學思想及理論浸染之后,似乎只有利用外來理論資源才能言語,可是“中國的文學作品又有著特定的民族文化背景和審美規(guī)范,這就帶來了西方理論對中國作品的闡釋的有效性問題”[1]。因為“當代人雖然在思想上、語言上與古代人有了差異,但我們的思維、行為仍然生長在民族精神與民族性格這棵常青的大樹上”[2]。
近些年來,中國文學批評界反復就“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化”“中國文論失語癥”“中國化詩學批評建設”等話題展開了一系列討論。立足本土,充分挖掘和利用“中國經(jīng)驗”,注意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古代文論中汲取資源,乃是克服當代文藝學文化無根性危機的重要途徑之一。雷達指出:“我們探討的當代文學中的中國經(jīng)驗問題,實際可以理解為,全球化下的本土化的經(jīng)驗表達和本土化寫作的復興與探索?!保?]就像鳥飛在空中魚游在水里,批評家在進行文學批評利用理論武器的時候,也應從本土真實的生活情境出發(fā)。
在當代文學批評界,有的批評家不僅意識到,更是在批評實踐中充分運用了“中國經(jīng)驗”,李敬澤既是一例。從他的諸多文學批評文章中,我們既可以看到對西方理論的嫻熟運用,又可以看到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充分借鑒。他的批評文字不乏敏銳、理性、邏輯和深度,又具有傳統(tǒng)批評的詩性和靈動。他的文學批評立足中國真實的生活情境和文學現(xiàn)實,展現(xiàn)出他對中國文學及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切關懷。
一個接受過西方文化思潮影響、讀過大量西方理論著作的批評家,還能在文學批評時充分利用中國古代文論資源,在于他對中國古典文化及文論有著清晰的認識和理解。青年時期的李敬澤并沒有被席卷中國學術界的一系列西方理論思潮沖昏頭腦,而是愈發(fā)意識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寶貴,于是他開始大量閱讀中國傳統(tǒng)典籍。他曾在一次訪談中說,閱讀的“后撤”是因為想為自己找一塊立足之地,找一個根基。從他的諸多散文及讀書隨筆中可以看出,《左傳》《春秋》《論語》《史記》《莊子》等文化經(jīng)典都成為他重要的精神資源。他自己最喜歡的一部隨筆集《小春秋》,即是對《春秋》《論語》《詩經(jīng)》《史記》等經(jīng)典的解讀。中國傳統(tǒng)典籍中蘊藏的古老智慧啟迪了李敬澤的思維,為他的批評寫作提供了豐富的文化營養(yǎng)。
總的來說,李敬澤文學批評中的“中國經(jīng)驗”主要表現(xiàn)在批評理念、思維方式、詩性表達、理論資源四個方面。
文藝理論家蔣述卓曾指出:“在注重人的精神道德取向,面向社會現(xiàn)實,提升人類靈魂方面,古代文論是相當有成就的??鬃?、孟子、莊子、劉勰、陳子昂、韓愈、白居易、李贄等人的文學思想,都是出于對社會、人類精神狀況的憂慮與關懷而提出來的,其針對性、批判性與建設性的意義都是不可低估的?!保?]
李敬澤傳承了古代學者身上強烈的現(xiàn)實責任感和社會責任感,對轉型社會中出現(xiàn)的種種變化有著深刻認識,在文學批評中繼承并發(fā)揚了“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他多次在文中強調作家要對正在生成激蕩的社會進行注視和講述,強調文學和人的具體生存困境的聯(lián)系,并認為這是小說的一項重要文化功能。李敬澤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一個小說家的筆應是這個時代的人們中最靈敏的感官,它能夠聽到并且說出一些我們未能察覺的聲音,只有這種聲音才能被稱為‘真實’。”[4]204他眼中的好小說,“是經(jīng)驗的馬戲團,也是意義的奇觀”。而當下的小說家“未能充分承擔的職責是,細致、深入地分析和表現(xiàn)這個時代的復雜經(jīng)驗”[5]38。因為懷著濃厚的人文關懷,李敬澤的文學批評與時代聯(lián)系非常緊密。在他的批評文字中,充滿了人類經(jīng)驗、人性、現(xiàn)實、歷史、可能性、豐富性、對話性等關鍵詞,他對當下文壇盛行的“虛無主義”持批判和否定態(tài)度,認為“廉價的虛無主義正以‘寫實’和‘深刻’之名貶損小說、貶損人”[6]113。因此他盛贊那些追求靈魂深度和精神高度的作品。他認為,程青小說的閃光點就在于她的“小說里始終有一種澄澈的光芒,她力圖照亮事物,看清事物,她本能地厭棄裝神弄鬼、暗影憧憧,厭棄形而上學”。而這正是“使她在同代作家中顯得卓爾不群”的原因[7]103。他對曾維浩花八年時間寫出的《弒父》給予高度評價,理由是:“它將精神和境遇的紛雜軌跡精心編織起來,以豐富的奇想使每一條軌跡生動茂盛,最終達到整體的寬闊、繁復、充實?!保?]175這樣的批評標準及批評話語,是對中國古代文論中強調藝術要有助于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凈化人的心靈、塑造健全人格等主張的繼承和發(fā)揚。
中國古代文論的智慧還體現(xiàn)在它的“文學生態(tài)還原精神”。因為中國古代學者往往具有作家和理論家的雙重身份,所以他們在闡發(fā)文學思想的時候,總是習慣將其同具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結合起來,而不是凌空蹈虛地做單純的理論分析:“這種親切的、從藝術創(chuàng)作中生長出來的活生生的審美體驗具有典型的生態(tài)還原的特質,對于糾正當代文藝理論中的專注于形而上思辨而缺少實際創(chuàng)作支撐的理論建構的偏頗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1]這種文學生態(tài)還原精神并結合具體創(chuàng)作的文學批評,也被李敬澤很好地繼承下來。因為李敬澤除了是個批評家,還是個散文家,他的散文集《小春秋》《看來看去或秘密交流》等都深受讀者歡迎。此外,他還長期擔任文學期刊編輯,經(jīng)常參加各類文學活動,所以對于他來說,文學批評都是和文學現(xiàn)場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李敬澤說:“在很多場合,我也本能地覺得和作家是‘咱們’,那些批評家都是‘他們’?!薄拔铱赡軐儆诒容^同情作家的批評家,比較傾向于站在作家的角度想事兒?!保?]254李洱曾這樣評論李敬澤:“他甚至知道作家的構思過程……這使得他的文學批評幾乎與文學實踐同步?!保?]李敬澤之所以能在文學批評被奚落為作家不看、讀者不看的“剃頭挑子一頭熱”的今天受到作家和普通讀者的廣泛好評,與他秉承的文學生態(tài)還原精神密不可分。
中國人歷來是注重直覺和感悟的,縱觀古代經(jīng)史子集以及傳統(tǒng)文學批評寫作,其思維方式都是直覺感悟式的。這種思維方式已成為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化積淀。直覺感悟式的文學批評“往往注重保全批評對象的神完氣足,同時又給接受者以美感享受。這一點與當今生態(tài)批評從整體論觀點出發(fā),抵制以犧牲文學藝術的感覺、情感和想象為代價的學術理性批評理念有著內在的相通之處??梢哉f,這種在判斷力與想象力、理智與情感、普遍知識與瞬間體驗結合中把握事物內在的關聯(lián)性、有機性、整體性的詩性智慧,對于重思辨重分析的現(xiàn)代文藝批評理論思維是一個必要的補充”[1]。李敬澤的批評正是通過對批評對象直觀感性的把握來切入的。他總是先投入到批評對象的藝術世界,避免“理念先行”先入為主觀念干擾,以直觀感性方法來獲取切身感受,比如在評價《女人與油田》這部小說時,他在開頭就指出:“小說的前半部分背景是荒寒的,但充盈著激情和詩意?!保?]107“荒寒”“激情”和“詩意”都是他的閱讀感受,是感性的,是以讀者的心態(tài)對作品的品味和鑒賞。李敬澤極其敏銳的藝術感受力和豐沛的直覺使他能夠準確地對批評對象做出總體性的把握,李洱就認為:“他對一個作家的總體性把握,尤見功底?!保?]
此外,李敬澤還繼承了傳統(tǒng)文學批評中“辯證”的思維方式?!肮糯恼撝械霓q證思想非常突出,它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哲學的思維方式與民族特點……這與現(xiàn)當代西方文論偏愛極端,喜執(zhí)片面形成強烈對比。”但是中國當代的一些文學批評家“把中國古代‘叩其兩端’、強調和諧的思想簡單地視為折中主義,而更喜歡過猶不及的肯定和否定”[2]。李敬澤曾指出當前中國批評界存在的困境:“要么是無原則的表揚、吹捧,要么是無原則的否定、謾罵,這樣既不利于健康的批評氣氛的形成,也不利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保?]所以李敬澤在進行文學批評的時候,不會像有的批評家那樣極端和偏激,而是能夠辯證地看待批評對象,正如他自己所說:“對于小說,我的態(tài)度最終不是贊揚或譴責……我看到了它(她)的好也看到了它(她)的壞,正因為它的好才有它的壞,正因為它的壞才有它的好?!保?]248如他評價叫好聲不斷的《白豆》,既指出其具體“好”在什么地方,又指出其客觀存在的不足:“《白豆》的不好其實緣于它的好,它太好看,它也太想好看了,就不免有點急煎煎?!保?0]207他指出陳繼明的優(yōu)點在于其文學視野的“寬闊”,“能看到城市的意識之外和鄉(xiāng)村的意識之外,看到這兩種意識中的世界圖景是如何不同”,但是缺乏一種“縱橫捭闔的強悍氣概”。他發(fā)現(xiàn)石舒清的特點是“專注”,但是“在極端的專注中就不免流于瑣碎、寒瘦”。而金甌“作品中的所有優(yōu)點幾乎同時也成為缺點”,它們“放浪而放肆,尖銳而刻薄、聰明而抖機靈”[7]164。
總之,李敬澤在發(fā)掘批評對象閃光點的同時不忘質疑和追問,從而使得他的批評具有了真誠、深刻的特點。
李敬澤有兩支筆,一支筆寫散文,一支筆寫評論。他的評論也都是散文隨筆式的,跟他的散文一樣言辭優(yōu)美、文采飛揚,和那些艱深晦澀、術語繁多的學院派評論有著顯著區(qū)別。李敬澤的文學批評之所以帶有美文氣質,主要緣于對中國傳統(tǒng)批評表達方式的借鑒,具體來說,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
第一,描述式的語言。李敬澤在批評實踐中,用了大量的形容詞和比喻來傳達批評對象的韻味,而這正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以詩解詩”的文學傳統(tǒng)。所謂“以詩解詩”,“就是批評主體以自己再創(chuàng)造的形象來解釋作品的形象,用形象思維去品評形象思維,而從不阻斷、破壞作品形象的整體性”[11],“它能使一個對象與另一個對象建立起超越原對象自身含義的關系,從而營造出一種意在言外、余味曲包、‘象外之象’、‘韻外之致’的審美意境。文學批評中大量運用比喻,解除了審美主體只可意會、不能言表的心靈壓抑,使審美主體發(fā)現(xiàn)了純理性無法得到的切入點”[12]。李敬澤在批評寫作中非常善于運用比喻和構造意象,并善于把自己的想法和觀點融入一系列生動形象的意象及畫面之中,營造了詩意的氛圍,激發(fā)了讀者的想象,讓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留給讀者妙不可言的領悟。他評價《窗邊的小豆豆》的語言天真、明亮,“像一枚小小的花炮在遠方的夜空中綻放”[13]。他把短篇小說比喻成一只“在極小的尺度內精密、完美而豐富地生活”[5]93的昆蟲。他把曾維浩的《弒父》比喻成“如楚辭般密集、豐饒,枝葉紛披、妖冶邪異”的“紙上熱帶雨林”[4]173。這樣的文學批評語言給人帶來了閱讀的快感和美感,從而消除了在學院派批評中常能感受到的枯燥和煩悶。讀者在這種語言的暗示和誘導之下,可以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并根據(jù)自己的人生體驗和閱讀體驗對文本做出獨到闡釋。
第二,聯(lián)想、比較的方法。李敬澤喜歡用聯(lián)想和比較的方法來描繪自己的閱讀印象。因為閱讀印象是一種感性的體驗,“如果用邏輯性分析性的語言去傳達,很可能言不盡意,而且會歪曲或損失閱讀的體驗”[14]。這種表達方式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批評中“點悟”或“禪悟”的特點,能將整體審美所獲得的體驗鮮明地“傳”給讀者。李敬澤曾說:“我一貫喜歡把事情弄得復雜,所謂‘復雜’,近似于禪家所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一件事擺在這兒,要想認識它,我們就需要參照,用句中年人都熟悉 的話,叫做‘有比較才能有鑒別’。”[10]215-216所以他常常通過比較來闡明批評對象的特征和區(qū)別,如:“奧斯汀是溫煦和藹令人愉悅的,她的嘲諷也讓胖紳士們自嘲地發(fā)笑,但何玉茹似乎斂盡了奧斯汀的煙火氣,在奧斯汀談笑風生的地方,她卻孤僻地、沉靜地注視和述說。”[4]206“鐵凝的短篇是荊柯刺秦,圖窮匕見,而魏微,她的小說是漫漶的一片?!保?5]他把莫言的《檀香刑》比作是“天塌地陷的愛情”,而李洱的《花腔》是“細水長流的婚姻”[5]32。雖然李敬澤在批評中善于利用比較的手法,但他從不深入過遠,而是點到為止,只是通過設立參照激發(fā)聯(lián)想,擴大思維空間。
第三,表達形式上的“散漫”。在李敬澤的批評類文章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并不是單刀直入正題展開評論,而是喜歡繞彎子。他不僅僅限于談論單部作品或者單個作家,而是往往會花大量篇幅去談一些其他內容,“如對于文學批評的理解,當代文壇存在的一些問題,現(xiàn)實生活中出現(xiàn)的一些新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社會現(xiàn)象,自己的見聞,看過的一則新聞等等”[16]。這種時而進入文本時而又走出文本的特點,使得李敬澤的批評風格呈現(xiàn)出自由散漫的特征。這個特征從他的批評文章的標題,如《關于畢飛宇的自由聯(lián)想》《過幾年你要是問起徐莊》《慢的、困難的思考和表達——讀刊雜感》等就能窺之一二。批評表達形式上的自由散漫實際上接通了中國古代文論“性靈說”“詩話”“詞話”以及“妙悟”的脈系,是中國傳統(tǒng)批評的一個突出特點。論者不是構建一個理論框架單純對批評對象做學理性分析,而是將自己對與之相關聯(lián)的幾個問題思考所得的心得也表述出來,表達方式較為自由散漫。這種自由散漫的感悟式隨筆批評,在學理性方面雖不及“學院式”批評深刻,卻在輕松美妙的氛圍下啟發(fā)了讀者的思維,使本來刻板枯燥的批評變得靈動活潑。這就是李敬澤的文學批評除了受到評論界和作家們高度評價之外還受到廣大普通讀者喜愛的原因。
第四,短小的篇幅。李敬澤的批評文字篇幅都較短,沒有那種鴻篇巨制式的論文式文章,這和中國傳統(tǒng)批評注重“凝煉”的傳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郜元寶指出:“傳統(tǒng)批評多以短小靈活見長,或獨立小篇,自成天地,或散見各家并非專門論文的著述,如水之含珠,石之蘊玉,總之都不取謹言浩大的著作形式?!保?7]李敬澤傳承了中國傳統(tǒng)批評短小靈活、“片言解頤”的特點,善于在批評對象中抓住一兩個重要特征或主要問題,簡潔凝練地將自己的閱讀印象和體驗集中傳達出來。他在文中提出的論題,如果由“學院派”批評家來寫,一定會將其展開為一篇邏輯嚴密、說理清晰、引證豐富的大文章,但他只用短小的篇幅,“一針見血”“一語中的”式的精辟語言,就將自己真實的閱讀感受以及整體審美所獲得的體驗傳導給了讀者。
“中華文化在幾千年的發(fā)展中,形成了穩(wěn)固的結構,近代在西方文化的猛烈進擊下出現(xiàn)了一些轉變,但民族的心理結構、倫理道德等傳統(tǒng)思想在社會各個方面仍延續(xù)著巨大的影響?!保?8]雖然當代作家普遍受到西方文學及理論思潮的深刻影響,但從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仍可以看出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和民族性的延續(xù),作為與文學創(chuàng)作同步的文學批評,只有好好利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寶貴資源,才能更好地與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良好對話。
從李敬澤的文學批評中,可以見出他諳熟西方文學以及西方理論思潮,但他也注意從中國深厚的傳統(tǒng)思想資源和文化資源中汲取營養(yǎng)。在進行文學批評的時候,李敬澤注重考察與批評對象相關的文化譜系,善于利用傳統(tǒng)文化及理論資源來叩響當代文學批評之門,并將其化入對批評對象的解讀和分析當中。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獨特的精神活動,它總是與文化相關,并深植于特定文化背景之中,因此李敬澤在進行批評的時候常常會以文化之眼對批評對象進行自覺的文化觀照,透析文本的文化特征。他淵博的學識和全局性眼光,使他能夠深刻解讀出存在于東、西文化以及東、西文人身上的文化差異。在評論孟暉的長篇小說《孟蘭變》時,李敬澤將之與唐傳奇《異夢錄》進行簡單比較,看出其結構與《異夢錄》相似,但更為精致復雜,他也預料到“有經(jīng)驗的讀者會由此想起博爾赫斯,甚至由‘金線’想起阿德里涅線團”。因為“博氏最愛掉弄諸如此類的玄思,而他的‘迷宮’已被中國作家走成熟門熟路”。但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根基還是使他最后斷定:“《孟蘭變》的怪念頭不是來自阿根廷,而是來自一個隱蔽的、被長期擱置的傳統(tǒng):從唐人傳奇到《紅樓夢》,中國古代小說家對世界、對前世今生有過許多絢麗邃密的奇想?!保?]129在評論王蒙的《尷尬風流》時,李敬澤比較了中國之“心”和西方之“靈魂”的區(qū)別,他認為,靈魂是“希伯來式的、基督徒式的”,所以更加貼合西方人的精神處境,而中國之“心”是“儒釋道并在”,“容納萬物而又澄明如空”[6]83,這是出自與基督徒完全不同的想象,因此更適合表達中國人的自我意識。這樣的批評話語,體現(xiàn)了李敬澤文學批評中擁抱本土與傳統(tǒng)文化精神風貌以及兼容西方文化的批評向度。
有了這樣全局性的眼光和對傳統(tǒng)文化精髓的汲取,李敬澤還能見出文學母題的恒久性、主題的演變性以及作家的文脈。從劉震云的《一腔廢話》中,他看出了《一腔廢話》和《紅樓夢》的淵源;從夏商的《休止符》中,他看出“中國言情傳統(tǒng)中的生命悲劇感”,“西方浪漫主義文學的愛情價值觀”以及“二三十年代中國市民文學的感傷幻想”[5]104;從劉長春的《墨海筆記》中,他看出劉長春起碼把《談藝錄》《管錐篇》翻了個半生不熟。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思想理論資源借李敬澤之筆游走于批評對象的內在生命之中,和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際情況結合起來,使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髓具有了現(xiàn)實意義和建設價值。
總的說來,李敬澤的文學批評體現(xiàn)了我國文學批評傳統(tǒng),這為當下文學批評者們重拾中國文學批評傳統(tǒng)精神、利用中國古代文論資源、擺脫西方文論與批評方式的禁錮以及當代文論與中國古代文論的融合提供了很好的參考模式,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和實踐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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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喻世華)
On“Chinese Experienc”of Contem porary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A Case Study of Li Jingze Literary Criticism
SONG Wen
(Department of Chinese,Sun Yat-Sen U niversity,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China)
In recent years,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has had a series of discussions about“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A ncient Literature Theory”,“A phasia of Chinese literary theory”and Chinese Construction of Poetry Criticism.To fully exploit the“Chinese experience”and extract resources fro mthe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A ncient Literature Review is one of the im portant ways to overco me cultural rootlessness crisis of contem porary literary theory.In contem 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so me critics criticized the practice of making full use of the“Chinese Experience”.A case in pointis Li Jingze.“Chinese Experience”in Li Jingze Literary Criticism includes mainly criticism concept,way of thinking,poetic expression and theoretical resources.
Li Jingze;literary criticism;“Chinese experience”
T206
A
1673-0453(2015)04-0015-05
2015-10-28
宋雯(1985—),女,湖北恩施人,中山大學博士后,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和文藝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