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少華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200234)
“模仿”與“個體性”之辯
——論波利齊亞諾的創(chuàng)作風格
于少華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與傳播學院,上海200234)
安潔羅·波利齊亞諾是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美第奇圈子中的重要成員,如果拿現(xiàn)在的標準看,他可以說是集詩人、文學家、歷史學家和哲學家于一身,他的希臘語、拉丁語、俗語(也就是現(xiàn)在的意大利語)作品到現(xiàn)在都廣為傳誦。正是因為他在意大利文壇上的地位,對于他創(chuàng)作風格的分析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當時的學術圈子中,有“模仿”和“個體性”之間的辯論,波利齊亞諾不可避免地參與其中。通過分析他的作品,或許能夠幫助我們直觀地去透視波利齊亞諾對于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
波利齊亞諾;模仿;個體性;西塞羅主義;風格
“在布克哈特看來,個人主義是人文主義世界觀的基礎,而且文藝復興的各方面都是個人主義的表現(xiàn)。他指出,在中世紀時期,人們的視野,無論在觀察客觀世界,或在認識自己時,都被一層紗幕遮住了。這層紗幕是由宗教信仰、毫無根據(jù)的幻想,和先入為主的成見織成的。意大利人最早把這層障眼的紗幕撕去了,因而認識了客觀世界,并且認識了自己。這就給他們無窮的力量,使他們能在各方面創(chuàng)造奇跡。”[1]然后布克哈特特地舉出達芬奇作為例證,認為他把自己的個性發(fā)展到了最高程度,加上一個堅強的性格和當時現(xiàn)實生活的需要,使得他變成了一個在許多方面都有成就的天才人物,這都是他強烈的個人主義帶來的結果。如果我們把個人主義這個詞更具體化一些與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個體性相比較,在一定程度上是具有相似性的。如果把這兩個詞用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風格上,其實是可以相互替換的,也就是說創(chuàng)作風格上的個人主義,就是作者本人個體性的表現(xiàn)。
文藝復興時期,波利齊亞諾作為一個文學學者所取得的成就和從美第奇所取得的贊助使得他在當時的佛羅倫薩學術圈子中處于中心位置,他是一個認識所有人和所有人都想認識的文化名流。波利齊亞諾是一個特別強調(diào)個體性創(chuàng)作風格之人,對此他還與當時著名學者保羅·科特西之間發(fā)生了一場關于西塞羅主義的爭論。但是,波利齊亞諾的作品里也充斥了許多模仿古人的東西,所以我們不能簡單地認為波利齊亞諾是一位完全贊同個體性創(chuàng)作之人。他的態(tài)度是有特定范圍的,其創(chuàng)作風格具有一定復雜性。
西方世界對于波利齊亞諾的研究由來已久,根據(jù)本文的需要,我主要分析兩個方面的研究:
一是對于波利齊亞諾生平的研究。首先介紹波利齊亞諾的是伊西都洛·德·倫勾的《佛羅倫薩:十五世紀的人物和事件》①參考:Isidoro Dellungo,F(xiàn)lorentia:Uomini e cose del quattrocento,F(xiàn)lorence:G.Barbèra,1897.,其中有關波利齊亞諾的篇幅被認為是其最早的現(xiàn)代性傳記作品;伊達·邁爾為波利齊亞諾所作的一份傳記性作品為《波利齊亞諾:一位人文主義詩人的形成(1469 -1480)》②參考:Ida M a?er,Ange Politien:La form ation d'un poète H u m aniste(1469-1480),Geneva:Librarìe Droz,1966.,這是學術界所公認的權威著作,后來的大量論文及著作都引用其年代記錄及觀點。
二是對波利齊亞諾作品風格的分析。有關波利齊亞諾作品中人文主義風格的研究,意大利語的著作首選維多萊·布蘭卡的《波利齊亞諾及其話語中的人文主義思想》①參考:Vittore Branca,Poliziano el'u manesimo della palora,Turin:Einaudi,1983.,里面對波利齊亞諾的分析不乏精彩之處。波利齊亞諾作為一名有很高古典學造詣的人,他模仿維吉爾、昆體良等人的風格,作品中有著很深的古典希臘、羅馬元素,這也引來了后繼學者對其作品中所涉及到的這些情節(jié)的研究,如考特萊的博士論文《卡利俄鉑和克利俄:歷史背景對安潔羅·波利齊亞諾古典學術的影響》②參考:Charles A.Cottrell,Calliope and Clio:Theinfluence of historical context on Angelo Poliziano's classical scholarship,The U niversity of Texas at A ustin,1995.。其他還有一些論文著重分析其作品風格,這些文章有:多納托的《波利齊亞諾〈比武篇〉中的死亡與歷史》③參考:Eugenio Donato,“Death and History in Poliziano′s Stanze”,M L N,V ol.80,N o.1,1965.、魯賓斯坦的《波利齊亞諾翻譯的〈伊利亞特〉中的模仿及其風格》④Alice L.Rubinstein,“Imitation and Style in A ngelo Poliziano′s Iliad Translation”,Renaissance Quarterly,Vol.36,No.1,1983、威利弗的《波利齊亞諾〈比武篇〉的主題和目的》⑤Warman Welliver,“Subject and Purpose of Poliziano′s Stanze”,Italica,Vol.48,No.1,1971.以及莫壽威茲的《波利齊亞諾對于模仿的運用:〈比武篇〉中的一個片段》⑥H.H.M owshowitz,“Politian′s Use of Imitation:A Frag ment fro m the Stanze”,Italica,V ol.48,No.3,1971.。
國內(nèi)對于波利齊亞諾的研究還處于一個相對較弱階段,并沒有專門著作和論文出現(xiàn),而且國內(nèi)也沒有關于波利齊亞諾相關研究論文,對他的研究只是零星出現(xiàn)在一些通識性著作中,而且都比較偏重于文學方面,如張世華所著的《意大利文學史》⑦張世華《意大利文學史》(第三版),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王軍和徐秀云編著的《意大利文學史——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⑧王軍、徐秀云《意大利文學史——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年版。以及崔莉著的《歐洲文藝復興史》(文學卷)⑨崔莉《歐洲文藝復興史》(文學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但這些只是簡單介紹一些波利齊亞諾的文學作品。關于波利齊亞諾創(chuàng)作風格的研究,本文在國內(nèi)尚屬首例。下面就讓我們透過波利齊亞諾的生平和作品,來分析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
波利齊亞諾(1454-1494年)⑩本文對于波利齊亞諾生平的描述,主要參考了兩部作品:一是大英百科中的內(nèi)容:http://academic.eb.co m/E Bchecked/topic/467564/Politian;一是伊達·邁爾的波利齊亞諾傳記性質(zhì)的作品:Ida M a?er,Ange Politien:La form ation d'un poète H u m aniste(1469-1480),Genève:Librairie Droz,1966.,這個佛羅倫薩文藝復興時期最為著名的人文主義者出生于托斯卡納共和國地區(qū)的蒙特波恰諾城(M ontepulciano),其本名為安潔羅·安布羅基尼(A ngelo A m brogini)。從他出生的地名 M ons Politianus那里,他得到了作為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的一個綽號——他被人所知道的英文名字是波利提安(Politian)。他的童年由于暴力和貧困遭受了創(chuàng)傷。在1464年,他的父親在一次當?shù)氐氖莱饒髲椭兴廊?關于波利齊亞諾父親死亡的原因,保羅·斯特拉森這樣說:“他(波利齊亞諾)的父親是位有才干的律師,并且是當?shù)氐摹⒚赖谄婕易宓闹覍崜碜o者,在鄉(xiāng)村他很有名望,這種從屬關系導致1466年,在皮特領導反對患痛風的皮埃羅起義期間,他被暗殺?!保ūA_·斯特拉森:《美第奇家族:文藝復興的教父們》,馬永波、聶文靜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149頁)就波利齊亞諾與洛倫佐之后所發(fā)展的親密關系來看,我認為他的這種解釋是比較合理的,也就是波利齊亞諾的父親是美第奇家族的堅定擁護者,洛倫佐不可能隨便接受一個不相干的孩子進入美第奇宮。。10歲的波利齊亞諾來到佛羅倫薩,孤苦貧困,沉醉于拉丁文學習中。1469年,他在佛羅倫薩學院開始學習希臘語課程,接下來的一年他把《伊利亞特》第二卷翻譯成了拉丁文的十六行詩。這對于一個16歲的早熟學者來說并不是一項小任務。他的這份翻譯和接下來對《伊利亞特》第三卷的翻譯,都獻給了洛倫佐這位年輕的美第奇家族銀行的首腦和佛羅倫薩的實際統(tǒng)治者。1473年,這位年輕詩人就進入到美第奇家族陣營,作為洛倫佐的隨從和朋友而服務。兩年之后,他成為洛倫佐兒子們的導師。但是克拉麗斯·奧爾西尼(洛倫佐的妻子)想要她的孩子們得到一個宗教式而不是古典主義式教育。長時間的意見不合,導致1479年波利齊亞諾遭到解雇。在這一年的后段,他與洛倫佐也產(chǎn)生不和。波利齊亞諾被迫離開佛羅倫薩六個月,由于洛倫佐的慷慨優(yōu)雅,他又回到佛羅倫薩并且擔任了佛羅倫薩學院的講師之職,在那里他對古典著作作了許多注釋和翻譯工作。
1478年,帕齊家族的叛亂發(fā)生。為了政治宣傳需要,波利齊亞諾仿照撒路斯提烏斯的《喀提林陰謀》創(chuàng)作了《帕齊家族的陰謀》。1480年之后,他在佛羅倫薩學院作了四次就職演說,收集在《詩草集》中被人所知:《曼陀》,1482年,是有關維吉爾詩歌的;《鄉(xiāng)下人》,1483年,是有關赫西俄德和維吉爾的田園詩作的;《琥珀》,1485年,有關荷馬詩作的;《養(yǎng)母》,1486年,有關不同種類的希臘和拉丁文學。1488年,他去教皇英諾森八世那里出使;1491年,他到博羅納、費拉拉、帕多瓦和威尼斯旅行,為美第奇家族的圖書館尋找書稿。除此之外,他的余生都在佛羅倫薩度過。他最后寫的作品包括翻譯的埃皮克提圖的《手冊》(1479年)、收集整理的《智慧語句》(1477年到1479年用俗語整理創(chuàng)作的)、希臘文挽歌、許多俗語舞曲和問候語(這些表明了他對大眾流行詩歌的嘗試)、許多有關體裁和文學問題的拉丁信件。他在古典語文學研究上的最大貢獻是兩部《雜文集》(1489年),每一部都包括了大約100條關于古典文獻的注釋,是一部具有淵博學識和語文學研究方法的杰作,對現(xiàn)代編輯學實踐留下許多必不可少的原則,為后來的學者開展古典語文學研究打下了一個良好基礎。由于波利齊亞諾杰出古典學學者的名聲,他獲得了廣泛贊譽,他的拉丁文詩歌在亞歷山大教皇時代依然被研究古代文學的學者所贊揚和誦讀。波利齊亞諾對自己給洛倫佐和他的繼任者皮埃羅的信作了整理,包括對基督教會有俸圣職的請愿書。他把自己獻身于學術和詩歌工作之中。
可能是費奇諾第一次把波利齊亞諾介紹給了洛倫佐[2]。洛倫佐接受一些年輕學者進入他的家族,為提升他的名氣做貢獻。波利齊亞諾30歲前就在佛羅倫薩學院教希臘和拉丁文學。他是第一個把意大利語與拉丁語結合并對希臘語有著正確理解同時在本國文學上極具天賦的人?!傲_馬文學的精神在波利齊亞諾時又重生了。他寫作拉丁文,把它當成是一種有生命的語言,他不從西塞羅的作品中挑選句子,也不從李維時代的作品中復制抄襲。他只相信自己的本能和耳朵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意識力量?!保?]182-83現(xiàn)在必須承認,波利齊亞諾沒有注意到清除那些已經(jīng)過時的詞語以及牽強附會的句子,或者是在他的每一部創(chuàng)作里都運用同一時代的句子。他對于語言的熟練掌握讓他陷入冗詞贅語之中,他的手稿往往是繁瑣的而不是宏大的。在對詞句的精確掌握上,他是沒法與現(xiàn)代一些學者相比的。他的優(yōu)點是對古代到現(xiàn)代的解釋是豐富的,而且很少盲從照搬別人的東西。
作為一個教授,沒有任何人文學科的學者取得的成就比他更大的了。他的學生都可以說是歐洲的頂尖學者,他們把自己在佛羅倫薩所學到的文化帶回自己的國家。在佛羅倫薩學院教學期間,波利齊亞諾的學生(比較著名的)有來自法國的吉約姆·比代(G uillau me Budè),比代在法國所取得的成就已經(jīng)足夠顯示波利齊亞諾所留下的文化遺產(chǎn)了,他被稱為法國的波利齊亞諾[4]77-78;有來自德國的約翰·羅伊希林(JohannReuchlin),羅伊希林是當時德國著名的人文主義者[3]183;有來自英國的威廉·格羅沁(Willia m Grocin)和托馬斯·林納克(Thomas Linacre,一名醫(yī)師),前者是在15世紀結束之前用希臘語在牛津大學做演講的第一人[5]90,波利齊亞諾的教室和費奇諾的學園直到15世紀的最后幾年依然對英國人文主義有著深遠影響[4]80,他們兩位是其中最為杰出的代表,而且他們二人后來成為托馬斯·莫爾的老師,教授莫爾希臘語,這也間接顯示了波利齊亞諾對英國人文主義者的持續(xù)影響[6];還有來自葡萄牙的泰西拉斯(Tesiras)[3]183,波利齊亞諾的學生中有很多是來自于葡萄牙的;意大利當?shù)氐膶W生更多,就不用過多敘述了。波利齊亞諾第一次出現(xiàn)在演講課堂并沒有打算贏得贊賞。他的眼睛有點斜視,鼻子與臉的比例并不相稱,他更適合做一名孤獨的學者而不是像古典文學當中俄耳浦斯那樣的講師。當他開始用精美多變的語調(diào)和優(yōu)美的嗓音講話時,那些前來聽講的人就緊緊被固定在自己的位子上。老師難看的容貌被他們所遺忘,他們沉醉于老師的優(yōu)雅之中,他們的耳朵和大腦被老師所吸引。他們都為老師所闡述的精神和意圖鼓掌,深深著迷于老師所傳播的知識。
“有一個特殊的問題對于文藝復興時期的理論家和作家來說是很重要的,就如同對于古典晚期的理論家和作家一樣,那就是古代范本的模仿問題。人文主義者們一致認為某種程度的模仿是必要的,但是在西塞羅派(即將西塞羅視為散文風格和詞匯的唯一范本的人)與他們的對手(即倡導兼收并蓄和更原始風格的人)之間存在著生動活潑的討論,西塞羅派的人包括有巴爾齊札、保羅·科特西和本博,他們的對立面有洛倫佐·瓦拉、波利齊亞諾、伽尼弗朗切斯科·皮科、伊拉斯謨和利普修斯,他們之間的爭辯已經(jīng)成為一些學術討論的主題?!保?]克里斯特勒教授作為研究文藝復興的權威學者,對于此問題有著極大的興趣。這個問題是值得我們重視的?,F(xiàn)在我們把波利齊亞諾與科特西的爭論,也就是他們之間所寫的兩封信拿出來做一個個案研究,對于理解他們所爭論的內(nèi)容會有更清楚的了解。
首先,在波利齊亞諾向保羅·科特西(Paolo Cortese)所寫的信中,波利齊亞諾猛烈抨擊那種粗淺的古典風格,把那些只把古典風格語句散落在自己作品中做表面研究的作者比作類人猿和鸚鵡:“對于我來說,面對著一頭公?;蛞恢华{子都比面對著一只類人猿要更有敬意,而且這些類人猿就如同那些模仿西塞羅的人……在我看來,一個借助于模仿來創(chuàng)造的人就像一只鸚鵡或喜鵲,好像在說一些他們自己都不理解的話?!保?]3他堅持認為,每一位作者都應該有自己的風格,反對把自己夾在嚴格遵守西塞羅和維吉爾所處拉丁語黃金時代的用詞風格困境之中:“有人對我說,‘你在寫作的時候并不像你是西塞羅一樣’,這說的是什么?我并不是西塞羅,我只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表達?!保?]3這種說明不應該被誤解:實際上這是一種保守的反對科特斯的西塞羅主義說法,證實了對古典作品大范圍模仿是早期人文主義教育中所采用的主要方法。文藝復興時期的學生從他們所讀的文獻中匯編出一種私人選集,或者是筆記,其中有一些他們摘抄的短文、格言、明喻以及隱喻段落,以此來形成他們自己說話和寫作的風格。用這種方法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就像蜜蜂的蜜是聚集了許多不同的花蜜一樣。真正有學問的人,會去探索一種更深更廣的學問,能夠發(fā)現(xiàn)很多適合于各種場合的古典隱喻模板。在這封信的最后,波利齊亞諾還說道:“那些被自己關于這些可笑之事的沉思所震驚的人(執(zhí)著于模仿西塞羅的人),相信我,他們的作品是不會令人滿意的;一定意義上來說,他們自己減緩了自己自然天性發(fā)展的勢頭,與現(xiàn)在的潮流作斗爭,如果我可以用一個普勞圖斯的詞來說的話,那就是改變了他們自己。就像你竭盡全力追尋別人的步伐你自己肯定跑不好那樣,除非你敢于背離那些之前就規(guī)定好的原則,你才能寫作得更好?!保?]5
或許我們應該閱讀一下科特西的回信,這樣我們才能夠對他們所爭論的事情有更深刻了解??铺匚髟谛胖羞@樣說:“親愛的波利齊亞諾,我希望我能夠像西塞羅,并不是像一個類人猿那樣去模仿他,而是像一個父親的兒子那樣。對于類人猿這種可笑的模仿者,它們的模仿只是為了一種相像的目的,是在身體上的畸形且錯誤的相像。然而,兒子復制了父親的外表、走路、姿勢、情感、聲音,最后是身體的形狀,但是在這些相像之中始終存在著一些自然且不同的東西。所以當比較的時候,他們看起來還是會不同的。”[8]9這樣看來,科特西所說的模仿并不是照抄西塞羅的段落和句子——形似的模仿是一種最為劣質(zhì)的模仿,然后他又強調(diào)說:“我認為模仿是必要的,不僅是在口才方面而且在其他的藝術上面也應該如此。因為所有的教育都是從先前的知識得來的,除了那些在意識中已經(jīng)預先形成的東西,是沒有什么存在于我們腦海之中的。這樣我們就能夠理解所有的藝術都是模仿自然,但是自然的這種不相同是從相同的屬性中產(chǎn)生出來的?!保?]11科特西強調(diào)了藝術就是模仿的理論——在最高的表達上是模仿自然;因為西塞羅的風格被看作是最好的一種個人風格的模式,在某些活動上來說幾乎就是人類天性的化身,我們應該自然地去對待他。科特西繼續(xù)帶著一種人文主義者單純、學術的思維(比看起來的要多),在修辭的層面上運用西塞羅使用的方法,在推理的層面上使用亞里士多德的方法。這個例子獲得了支持是因為它絕對的完美,讓它產(chǎn)生了在所有可能進程之外一種無歷史的對象化表達??铺匚鲗τ谀7碌馁澩灿兴灾袚?jù)的地方:“當一個人的才能正在形成和培育的時候,他應該跟隨一個可以信賴的權威的腳步。他們把種子撒在他的靈魂之中,然后生根發(fā)芽。當一個人向人們展示他沒有模仿任何人和與別人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而想受到贊賞時,相信我,這說明在他的文章里是沒有力量的,而那些說自己是依靠著自己天賦支持的力量的人只是從別人的作品中摘錄自己需要的東西,然后充實自己的作品而已。”[8]13科特西的意思是說,一個成功的學者是在模仿偉人基礎上發(fā)展出自己的個體性。波利齊亞諾沒有因為科特西這封信再進行爭辯,這在一定意義上說波利齊亞諾同意了科特西的觀點,雖然他沒有明確說明這一點。
文藝復興運動的實質(zhì)就是擺脫中世紀神學家的那一套教條,復興古典拉丁文風格,從古典文化中去探尋人生意義,所以模仿是在所難免的,關鍵在于正確處理模仿方式與個體性發(fā)展的關系。波利齊亞諾對那種機械地模仿持絕對反對態(tài)度,堅持要在模仿基礎上發(fā)揮個性,復興拉丁文風格并不意味著消滅個性,認為這種模仿才是最高層次的模仿。他的這種態(tài)度在他所寫的兩部著作中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下面就讓我們來看一下波利齊亞諾模仿古人所寫的這兩部作品。
波利齊亞諾對于古人模仿的兩部作品,一是《帕齊家族的陰謀》,二是《比武篇》。寫作《帕齊家族的陰謀》這部作品的目的,是為了表明美第奇家族是邪惡之人所威脅的無辜受害者,主要起政治宣傳作用。為了達到這種效果,波利齊亞諾不僅采用古人的風格寫作,而且引用他手頭所掌握的許多知識作為論據(jù)。最主要的材料來源是撒魯斯特(Sallust,其拉丁文名字也被翻譯成撒路斯提烏斯),撒魯斯特和李維以及塔西佗(Tacitus)是當時為人文主義者所最尊重的羅馬歷史學家。美第奇家族的情況與撒魯斯特的《喀提林戰(zhàn)爭》(W ar with Catiline)情況相似,當時的羅馬頂住了陰謀威脅,現(xiàn)在的佛羅倫薩也能夠如此。此外,喀提林對于佛羅倫薩有特別意義。但丁依據(jù)傳統(tǒng)說法認為,喀提林人逃到了菲埃索萊,導致這座城市反對羅馬統(tǒng)治。羅馬人是真正的佛羅倫薩貴族的祖先,而喀提林的子孫“這些忘恩負義和有惡性的人”是“貪婪、嫉妒和驕傲的”。當波利齊亞諾引用兩處撒魯斯特《喀提林戰(zhàn)爭》的開端時,對陰謀者的評價也就很明顯了。
在這里我想舉四處例子來說明《帕齊家族的陰謀》對《喀提林陰謀》的模仿:一為《喀提林陰謀》中所寫“我決心撰述羅馬人民的歷史,把我認為值得后人追憶的那些事情挑選出來,筆之于書”[9]110,而在《帕齊家族的陰謀》中寫為“我決心去撰述帕齊家族的陰謀,這是發(fā)生于我自己的這個時期最值得記錄的犯罪行為,因為它確實幾乎推翻了整個佛羅倫薩共和國原本擁有的東西”[10]305;二為《喀提林陰謀》中所寫“他覬覦別人的財產(chǎn),揮霍自己的財產(chǎn)”[9]111,波利齊亞諾寫道“他極其貪婪,但他卻很樂意去花費他自己的財產(chǎn)”[10]306;三為《喀提林陰謀》中所寫“開頭希望改換統(tǒng)治者從而急于想看到戰(zhàn)爭爆發(fā)的民眾”[9]153,波利齊亞諾則寫道“他是一個急于想改換統(tǒng)治者的人”[10]308;四為《喀提林陰謀》中所寫“他為人……無論什么都裝得出、瞞得住”[9]111,波利齊亞諾則說“他是一個極其會掩飾的人,無論什么都瞞得住”[10]310。
我們再來看一下《比武篇》這部著作。對于文藝復興時期宮廷詩人來說,把當時所發(fā)生的歷史事件用古典著作方式去描述并贊揚他們的贊助人為古典神話中的英雄是慣用手法。波利齊亞諾不斷用文學典故來維持他虛構的文學作品。就像卡爾杜齊(Carducci)和薩佩尼奧(Sapegno)評論中所證實的那樣,在《比武篇》中,幾乎沒有任何一段韻文沒有模仿之前的作品。對于西蒙奈達的描述是波利齊亞諾這種處理方法的一個很好例證:“她的眼睛里閃爍著讓人著迷的光芒,就像朱比特把火把丟入了其中一樣;不管在什么地方,當她睜開這雙迷人的眼睛時,她周圍的空氣都平靜下來了。她的面龐,就像水蠟樹和玫瑰所描繪的那樣,充滿了圣潔的微笑;每一縷風都在她開始講話之前停了下來,每一只小鳥也都在跟著她歡唱?!保?1]23西蒙奈達甜美閃亮的眼睛至少與四篇古典文章有關:“賀拉斯的文章〈H orace C.II,12,15〉,普洛佩提烏斯的文章〈Propertius IV,8,55〉,奧維德的《愛的藝術》〈Ars A m atoria II,721〉,克勞狄安的《?;樵姟贰碋 pithala miu m,41〉,也如彼特拉克《歌本》(Canzoniere)中的第258節(jié)詩句開場的那樣;她能平和空氣的效果模仿了彼特拉克十四行詩的第192節(jié);他臉上充滿的微笑與但丁在《天堂篇》第23節(jié)23行(Paradiso X X III,23)的描述形成了回應;她那如水蠟樹和玫瑰所描繪的面部是從克勞狄安《普羅塞爾平娜被劫記》第二卷130節(jié)(Claudian,De Raptu Proserpinae,II,130)得來的。最后一行關于唱歌的小鳥,幾乎是全部引用桂多·卡瓦爾坎蒂·西蒙奈達(G uido Cavalcanti Sim onetta)的詩歌語句,就像這首詩歌本身一樣,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詩歌隱喻的集合體?!保?1]xi i它的歷史本性則被歸入小說特征之中,因此在創(chuàng)作時它超出了一系列之前所存在的作品形式。
這種“書生氣”創(chuàng)作方法或許解釋了《比武篇》的傲慢態(tài)度(它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詩作的典型),它處于現(xiàn)代意大利文學批評的中心位置。后來也有文學批評,他從不放棄人文主義者的拉丁化本質(zhì)——對于本國俗語的一種背叛,盡管他欣賞從古典風格中模仿得來的關于詩文和意象的虛構的美。關于人文主義文學中這種影射的神韻,可以被理解為他們首先想要一個最初形式而不是一個基本主題,人文主義作品中的思想和主題似乎并不那么重要。弗蘭切斯科·德·??颂崴梗‵rancesco de Sanctis,1817-1883)是19世紀意大利文學批評的集大成者,他寫道:“波利齊亞諾對形式有著強烈的感覺,而對于內(nèi)容則是完全不同的。廟宇中都是空的:阿波羅進入了里面,頓時里面充滿了意象與和諧?!保?2]德·??颂崴拐f的這種規(guī)則很容易被貝奈德托·克羅齊(Benedetto Croce,1866-1952)的藝術理論所吸收,因為他要在知識概念和歷史思想以及所有的藝術經(jīng)驗層面消除“內(nèi)容”[13]。當代意大利批評者們?nèi)耘f與克羅齊留下的形式主義遺產(chǎn)作斗爭。
借助于模仿,人文主義者在文學的歷史中占據(jù)著獨特位置。波利齊亞諾用《雜文集》的歷史主義批評(這本文集是關于古典文獻的一些注釋,包括引用它們的來源、形式以及與古代文學中相似的文章)來建構他詩歌的創(chuàng)作方法[14]。對于波利齊亞諾來說,古典的模仿是沒有限制的,但最好發(fā)展出一種個人表達方式。
當波利齊亞諾找到一個詩歌中的意象特征時,就像上文提到的對于西蒙奈達“閃爍的眼睛”的細節(jié)描寫,并不是從單一的材料出發(fā)而是混合了各種不同文學材料。他對歷史上這些意象作了概括:普洛佩提烏斯模仿了賀拉斯,奧維德模仿了普洛佩提烏斯和賀拉斯,克勞狄安模仿了奧維德、普洛佩提烏斯和賀拉斯,彼特拉克模仿了意大利的古典詩人,最后波利齊亞諾模仿了他們和彼特拉克?!侗任淦返囊饬x在于,它是“模仿”歷史的一部作品,依據(jù)了持續(xù)不斷的文學傳統(tǒng)。那些了解到這些最初來源的文學史家,理解這些詩歌就像人類手工藝品一樣,它的意義取決于在歷史循環(huán)中的作者。這種幾個世紀以來的對于詩歌意義的模仿以及重復,可能導致人類歷史的永恒和自主氛圍。在《養(yǎng)母》這篇波利齊亞諾最長的拉丁文詩作中,波利齊亞諾借用了柏拉圖《伊翁篇》中的一個意象去描述一種文學歷史中不尋常且神圣的說法:在每一行沒有被損壞的詩中,每一位世人都受到前者的啟發(fā),就像從天然磁石上面剝離下來的鐵屑組成了一個鏈條一樣,荷馬的啟發(fā)則是神圣的[15]。這種神圣的啟迪,可以被看作人們對《雜文集》研究中模仿的一種隱喻,但是這種再次創(chuàng)作的詩歌包括了非歷史權威在里面,而這是《雜文集》所不具備的。波利齊亞諾或許不會相信《養(yǎng)母》中有神話的靈感,但他人格的另一面可能會去相信它,想要在詩歌中發(fā)現(xiàn)永恒不變的意義在不斷變化的歷史中是不存在的[16]。為了讓《養(yǎng)母》加入到所受啟迪的鏈條之中,也就意味著要超越波利齊亞諾在給科特西信中所說的文學個性:受到啟發(fā)的詩人僅僅是傳達永恒不變意義的一個容器。另一方面,一位喜歡模仿的詩人在他所處歷史環(huán)境的文學傳統(tǒng)中想要凸顯自己的個性,就必須理解其論述中時間的不穩(wěn)定性。神話與歷史的斗爭在波利齊亞諾那里并沒有得到解決。這在他具有進取心的《比武篇》這部把歷史事件轉換成神話的作品中顯現(xiàn)出來。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波利齊亞諾對于創(chuàng)作風格有著自己的理解,與當時的人文主義者一樣,在遵循前輩范文基礎上發(fā)揮自己的獨特性。“模仿”不是照搬照抄。對于波利齊亞諾來說,人文學科傾向于每一個個體應擁有全部的獨創(chuàng)個性,個體在不斷與古人交談中逐漸變得成熟,而且要面對別人最精確而且最高貴的個性。通過這種方式,所有的過去使得現(xiàn)在變得新穎且有原創(chuàng)性。就像我們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一樣,作為一個領域的入門者,對于前人作品的借鑒和模仿是在所難免的,關鍵要看你在這些模仿基礎上有沒有形成自己的風格,如果只知道一味模仿,最終則會導致照本宣科、喪失自我。這是我們做學問的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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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喻世華)
Argument Between“Imitation”and“Individuality”——On Poliziano's Writing Style
YU Shaohua
(H u manities and Com munications,Shanghai N ormal U 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
A ngelo Poliziano is an im portant mem ber of M edici circle in the Renaissance.In view of today′s standards,he is a poet,writer,historian and philosopher.U p to now,his w orksin Greek,Latin and folk adage(w hich now is Italian)have widely spread.Because of his position on the Italian literary world,we m ust pay attention to the analysis of his creative style.,T here was an argu ment between“imitation”and“individuality”in the academic circles at that time and Poliziano was inevitably involved.The analysis of his w orks may help us understand Poliziano′s attitude towards creation.
Poliziano;imitation;individuality;Cicero doctrine;style
I106.6/K504
A
1673-0453(2015)04-0032-07
2015-10-10
于少華(1990—),男,安徽阜陽人,上海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西方思想史和文藝復興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