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雯
安徽財經大學法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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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經法界
死亡給付保險限制性規(guī)定之質疑
———評《保險法》第三十三條、第三十四條
唐 雯
安徽財經大學法學院
在對《保險法》第三十三條、第三十四條相關問題進行探討時,有不少學者以“死亡保險”一詞對這兩個法條的適用范圍進行概括,即將法條中的“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保險等同于死亡保險,這一表述值得商榷。
學界對于死亡保險的定義,通常是在對人壽保險進行分類時。人壽保險按保險事故可以分為死亡保險、生存保險和生死兩全保險。其中死亡保險是指以被保險人死亡為保險事故的人壽保險。即被保險人死亡時,保險人應當按照保險合同的約定給付保險金。死亡保險依期限又可分為終身保險和定期保險兩種。其中,以被保險人的終身為保險期限,不論被保險人何時死亡,保險人均應給付保險金的是終身保險,又稱為不定期的死亡保險;定期保險則是指約定一定的保險期間,保險人對發(fā)生在保險期間內的被保險人死亡事故給付保險金的保險。死亡保險在保險事故發(fā)生時由于被保險人已經死亡,故享有保險金請求權的往往是受益人或被保險人的繼承人。因此,死亡保險金給付的目的不同于其他人身保險是對被保險人的保障,而是出于對被保險人親屬等人員的保障,避免由于被保險人死亡而使其家屬或依賴其收入生活的人陷于困境。按險類歸屬,死亡保險屬于人壽保險的一種,而人壽保險則屬于人身保險的一種,與健康保險及意外傷害保險同為人身保險的幾個主要險種。在保險實務中,人身保險公司所推出的人壽保險產品作為單純死亡保險的極少。更為常見的是,為了更好地滿足人們對各種人身保障的需要,死亡保險往往與其他各類人身保險結合,形成相應的新險種。
死亡保險以被保險人死亡為給付保險金的條件,但并非所有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保險都是死亡保險。在健康保險及意外傷害保險合同中,通常也有被保險人因疾病或意外身亡給付保險金的約定。我國《保險法》第三十三條規(guī)定:“投保人不得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投保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人身保險,保險人也不得承保?!逼渲小耙运劳鰹榻o付保險金條件的人身保險”顯然不僅僅包括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人壽保險即死亡保險,還包括約定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其他人身保險,主要是健康保險及意外傷害保險。同樣,《保險法》第三十四條規(guī)定:“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合同,未經被保險人同意并認可保險金額的,合同無效?!痹摋l文約束的對象也未局限于死亡保險合同。因此,筆者認為,在研究《保險法》第三十三條、第三十四條相關問題時,應嚴格遵循法條中“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之表述,即便簡化,也應當稱之為“死亡給付保險”,而不應以“死亡保險”一語蔽之,否則將縮小法條適用范圍,并產生概念不清、研究對象混淆之嫌。
對于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保險合同,《保險法》通過第三十三條、第三十四條分別針對被保險人資格及被保險人同意權作出規(guī)定,這顯然要比其他人身保險合同嚴格得多。究其原因,防范道德風險恐怕是最主要的立法目的所在。
道德風險又被稱為道德危險,最初是西方經濟學家提出的一個經濟哲學范疇的概念,即“從事經濟活動的人在最大限度地增進自身效用的同時做出不利于他人的行動”,制度經濟學家和產權經濟學家常以“道德風險”概括“搭便車”動機以及機會主義行為。道德風險產生的根本原因是信息不對稱,而保險市場則是一個典型的信息不對稱市場,投保人對于風險的預防、發(fā)生及損失都要比保險人更為了解。再加上保險合同的射幸性、保險金與保險費的巨大差額等因素,都很容易誘發(fā)道德風險。特別是在人身保險當中,一方面,由于人身保險沒有保險金額及重復保險的限制,巨額保險金更容易誘發(fā)道德風險;另一方面,由于人身保險中利益主體具有不一致性,享有保險金請求權的人與作為保險標的的被保險人可以不是同一人,在個人利益最大化心態(tài)的驅使下,道德風險發(fā)生的幾率大大增加。
在保險市場中,道德風險被定義為被保險人或受益人為獲取保險金而故意制造事故,致使保險標的受到損害或在保險標的受到損失時不采取減輕損失的有效措施,故意擴大保險標的損失程度的危險。臺灣學者桂裕先生認為,“道德危險為一術語,不見于法律明文,其意義指因保險而引起之幸災樂禍的心理,即受有保險契約上利益者或被保險者在其內心深處所潛伏期望危險發(fā)生或擴大之私愿。此種心理醞釀已久,往往發(fā)生作用。故道德危險雖名為道德,其實必為不道德”。
因為道德風險的發(fā)生不僅對法律制度,而且對保險市場的秩序以及道德標準都是極大的破壞,所以現(xiàn)代保險法律制度旗幟鮮明地反對道德風險。包括保險利益等重要的保險法律制度的設計,都與道德風險的防范不無關系。在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保險中,為獲得保險金而犯險的代價是被保險人的生命,生命的喪失是不可逆轉的,也容易導致最為惡劣的犯罪行為的發(fā)生。這類保險中的道德風險的來源主要有兩方面,一是來自于被保險人自己。譬如被保險人自殺,對此我國《保險法》第四十四條作出規(guī)定,“以被保險人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合同,自合同成立或者合同效力恢復之日起二年內,被保險人自殺的,保險人不承擔給付保險金的責任,但被保險人自殺時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除外”,用以防范被保險人道德風險的發(fā)生。二是來自于被保險人以外的人。《保險法》第三十三條、第三十四條主要防范的是這類道德風險,特別是在完全不尊重被保險人生命權的情況下,以被保險人的生命作為騙取保險金的工具的行為。其中,第三十三條旨在保護缺乏辨認和控制能力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將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排除在該類保險的被保險人以外。第三十四條則是為了避免被保險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淪為他人騙取保險金的工具。
出于預防道德風險的考慮,《保險法》設置第三十三條、第三十四條不無道理,但是我國《保險法》是按照人身保險與財產保險的分類體系來制定的,并且將健康保險與意外傷害保險納入人身保險的范疇?!侗kU法》第三十三條及第三十四條都規(guī)定在第二章第二節(jié)人身保險合同項下,自然應適用于包括人壽保險、健康保險及意外傷害保險在內的所有人身保險合同。這樣一來,將會出現(xiàn)不符合保險之保障目的及保險實務之發(fā)展需求的局面,有因噎廢食之嫌。下面將分別論之:
(一)對《保險法》第三十三條合理性的質疑
世界上大部分國家和地區(qū)對以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為被保險人的死亡保險都采取了禁止的做法,主要是由于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意識能力不足,將使被保險人同意規(guī)則這一極為重要的死亡給付保險道德風險控制機制形同虛設。譬如法國《保險法》第L132-3條規(guī)定:“禁止任何人為12歲以下的未成年人、處于監(jiān)護之下的成年人或精神病人訂立死亡利益保險合同;違反本禁止規(guī)定的保險合同為無效合同?!薄栋拇罄麃喨藟郾kU法案(1995)》第199條對未成年人人壽保險的投保年齡明確規(guī)定,0~10周歲(不含10周歲)的未成年人不允許擁有任何保單;10~16周歲(不含16周歲)的未成年人可由其父母或監(jiān)護人為其投保,16~18周歲的未成年人與成年人擁有同樣的權利。我國《保險法》第三十三條第一款規(guī)定:“投保人不得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投保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人身保險,保險人也不得承保?!边@一禁止性規(guī)定從表面上看與法國的做法一致。但必須指出的是,其他國家的保險法典之人身保險類別,大都僅含生命保險,而將意外傷害保險與健康保險予以排除,如前述澳大利亞對未成年人保險單禁止的規(guī)定僅限于人壽保險。
《保險法》第三十三條充分考慮到了對未成年人死亡保險道德風險控制的需要,但卻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未成年人保險保障之需要。在保險實務中,非父母的投保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投保單純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保險的現(xiàn)象并不多見,但卻存在非父母的投保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投保既包含因疾病或者意外事故導致的醫(yī)療等費用支出的給付責任。包含死亡給付責任的人身保險合同。比如為在校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投保的醫(yī)療保險或意外傷害保險,根據教育部頒布的《學生傷害事故處理辦法》(教育部2002年第12號令)第31條的規(guī)定,學生意外傷害保險屬于自愿參保,但也有一些學校甚至是地方政府出于對在校學生安全保障的考慮,統(tǒng)一為學生投保。江蘇省從2007年開始,每年都由省政府安排上千萬經費,為全省中小學生統(tǒng)一購買意外傷害事故校方責任險。到2010年,江蘇全省近 1300 萬在校大中小學生和在園幼兒全部納入學生人身傷害事故責任保險范圍。但是,校方責任險僅對因校方責任導致的學生意外傷害進行賠付,其被保險人為校方,屬于“有責方賠”,賠付范圍過窄。試想,若不是受到《保險法》第三十三條的限制,政府或校方直接針對在校學生投保學生(幼兒)意外傷害保險,被保險人為學生或幼兒本人,屬于“有險即賠”,那么對于自理能力不夠、遭遇意外傷害可能性較大的無民事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就可以提供更為全面的保險保障。
目前,對于非父母的投保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的未成年人投保的既包含因疾病或者意外事故導致的醫(yī)療等費用支出的給付責任又包含死亡給付責任的人身保險合同的效力,我國還沒有出臺相關司法解釋,但中國保監(jiān)會曾經對該問題進行過批復:該類合同死亡給付部分無效,而疾病、傷殘以及醫(yī)療費用等給付部分有效。這一解釋恪守了《保險法》第三十三條禁止性規(guī)定的精神,卻造成了一個尷尬的法律邏輯,即如果未成年人意外傷害保險只賠傷殘而不賠死亡的話,則違反“舉輕以明重”的法律原則。
當然,基于親緣關系的考慮,我國《保險法》第三十三條第二款將父母為其未成年子女投保人身保險排除在第一款的禁止性規(guī)定之外,但同時以國務院保險監(jiān)督管理機構規(guī)定的保險金限額來防范此類保險的道德風險。根據中國保監(jiān)會發(fā)布的《關于父母為其未成年子女投保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人身保險有關問題的通知》,目前未成年人死亡給付保險金限額全國統(tǒng)一調整為10萬元。這種通過限制保險金額來遏制道德風險發(fā)生的立法體例并非我國獨有,美國紐約州保險法也是一個很好的范例,其以不同的年齡為標準規(guī)定了更為細致的保險金額最高限額。這一立法模式的出發(fā)點在于,較低的保險金額對于不道德人缺乏吸引力,不足以誘使其鋌而走險,的確能起到遏制道德風險的作用。實際上,這種考量同樣可以延伸到壽險之外的其他人身保險中。保險金的性質有定額給付及損失補償兩種,人壽保險的保險金屬于定額給付性質,其目的在于對受益人或其他保險金請求權人生活需要進行保障。健康保險和意外傷害保險的保險金則類同于財產保險金的補償性質,故大都以因疾病或意外傷害所受的經濟損失作為保險金的給付標準。而未成年人的喪葬費用保險與醫(yī)療費用、住院費用保險一樣,都屬于損失填補類的人身保險。如我國臺灣地區(qū)2002年恢復了對14 歲以下未成年人死亡給付保險的禁止性規(guī)定,但同時承認喪葬費用給付部分的效力。因此,只要恪守損失補償原則,就能杜絕投機主義者為獲得巨額保險金鋌而走險的念頭,從這個角度來說,健康保險和意外傷害保險中有關死亡給付的條款并無道德風險之虞。
(二)對《保險法》第三十四條合理性的質疑
《保險法》第三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了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合同中被保險人的同意權,并將其作為合同的生效要件,對被保險人給予了周全的保護,體現(xiàn)了對被保險人的充分尊重,這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投保人利用被保險人身體獲利之道德風險的發(fā)生。但是從保險保障的角度考慮,卻又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被保險人利益的獲得。在團體保險中,這一缺陷尤為明顯。實踐中就曾經出現(xiàn)過因被保險人未簽字而被保險公司拒賠的團體意外傷害保險。2007年4月,某工程有限公司建筑工人錢某在一項大橋施工工程中意外身亡,其生前所在單位向某保險公司投保了建筑工程施工人員團體意外傷害保險,每名被保險人的保險金額為20萬元。但當錢某家屬據此要求保險公司按保險合同的約定支付保險金時,保險公司卻以保險合同并未由被保險人錢某本人簽字為由拒絕理賠。盡管法院二審支持了錢某家屬要求支付保險金的訴訟請求,但該案例還是暴露出《保險法》第三十四條對團體保險實現(xiàn)保障的阻礙。
作為一種承保方式,團體保險并不改變各個險種的本質,通常是基于投保人與作為團體成員的被保險人之間合法的經濟利益關系而發(fā)生。團體保險中投保人的投保意愿通常是為了防止因保險事故的發(fā)生而給投保人自己造成某種經濟損失。特別是在勞動關系中,雇主為雇員投保團體保險往往是員工福利的一部分。并且,根據《保險法》第三十九條的規(guī)定,投保人為與其有勞動關系的勞動者投保人身保險,不得指定被保險人及其近親屬以外的人為受益人。這意味著作為投保人的雇主會因保險事故發(fā)生而承擔賠償責任,卻不會因保險事故的發(fā)生而獲得額外利益,因此,其投保的初衷只是為了保障自己的責任損失,可以看作一種自保行為,這就從根本上排除了道德危險出現(xiàn)的可能性。當然,有一個改變值得注意:我國2009年修訂前的《保險法》對被保險人同意權的規(guī)定強調“書面同意”,但在2009年修改《保險法》時將“書面”二字刪除,相信也是考慮到保險人以被保險人未“書面同意”為由而拒賠引致的不公。為了更好地保護被保險人、受益人的權利,本次修法更注重實質,刪除了“書面”二字,只要舉證被保險人實質上已經同意,保險人就不得拒賠。
但是,在一些交易關系中,出于安全保障義務的需要和特定情形下的法律強制性要求,交易服務的提供者往往有為服務接受者在接受服務的過程中可能遭受的人身意外傷害提供保險保障的需要。雖然這一需要也可以通過責任保險來滿足,但責任保險保障的主體是作為責任人的服務提供者,而非直接針對服務接受者,并且,責任保險的實現(xiàn)以承擔責任為前提,會給事故受害人增加索賠成本,甚至導致“訟累”。如果責任人依法不承擔事故責任,受害人的損失將無法獲得保險保障。譬如承運人為乘客、旅游景點為游客投保人身意外傷害保險往往直接附在車票或門票中,這比責任保險更有利于保障乘客或游客的利益。由于服務接受者的不特定,此類保險顯然難以在合同簽訂時即取得被保險人的同意。雖然實踐中有以推定被保險人同意為由判決保險人承擔賠付責任的案例,但不能每次都依靠個案判決去修正法條規(guī)定僵化所導致的不公。因此,為了便于上述險種的應用,被保險人同意規(guī)則在以意外傷害保險及健康保險為主的團體保險中應當排除。機械強調被保險人同意為保險合同生效要件而不考慮團體保險業(yè)務實務操作的特性,只會損害被保險人或者其遺產繼承人的合法利益。
日本《保險法》第67條對此問題就進行了分別規(guī)定:一方面以被保險人同意為一般原則,規(guī)定將簽訂傷害疾病定額保險合同當事人以外的第三人設定為被保險人的,未經該第三人同意,合同不發(fā)生效力;同時規(guī)定被保險人 (如果是有關被保險人死亡的保險給付,則為被保險人或者其繼承人)為保險金受益人時可不受此原則約束。不過,給付事由僅為基于傷害疾病之死亡的,不屬于例外情形。這樣規(guī)定的原因在于:在傷害疾病定額保險合同中,當被保險人為保險金受益人并且以傷害或疾病為保險事故時,死亡只是由保險事故引發(fā)的給付事由之一,且非主給付事由,很難誘發(fā)道德風險,所以不需要以被保險人的同意為前提。日本《保險法》之所以允許傷害疾病定額保險契約中存在被保險人同意的例外,其目的是為了給“以不特定第三人為被保險人”的意外傷害保險提供法律依據,因為以機動車搭乘者意外傷害保險、團體意外傷害保險等為代表的該險種業(yè)已成為國民日常生活中風險轉移防范的一個重要手段,而該類險種很難于締結時征得被保險人的同意。
總的來說,在以死亡為給付保險金條件的保險中,既要考慮到道德風險控制的必要性,同時也不能剝奪被保險人風險保障的需求,必須在這二者之間進行恰當?shù)娜∩岷涂剂?,在遏制道德風險消極作用的同時,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保險的保障功能,這是具體構建人身保險制度的理論基礎和價值導向。因此,有必要將未成年人的保險限制及被保險人同意權僅應用于死亡保險,而對于健康保險及意外傷害保險,基于這兩種保險產生道德風險的可能性很低,完全可以通過嚴格恪守保險的補償原則,以及規(guī)定保險金限額的方式來進行防范。鑒于此,有必要將《保險法》第三十三條、三十四條的適用排除在外,以便符合實踐中健康保險及意外傷害保險運作的需要,為被保險人提供更完善的風險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