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會榮
詩歌《荒原》借助古老的傳說來闡述現(xiàn)代人的精神世界。同樣,我們也可以借助《荒原》來理解《千只鶴》中人物的精神世界。兩部文學(xué)作品在對人性的表現(xiàn)上具有相似性。通過對兩部作品中人物信仰、情感以及人際關(guān)系的對照與比較,《千只鶴》中的人性荒原會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
信仰的失落是文學(xué)意象“荒原”的一個重要特征。西方傳統(tǒng)文學(xué)中,有一個關(guān)于荒原的傳說。主管繁殖力的神漁王因病失去繁殖能力,自己的領(lǐng)土也因此而失去生命力,成為了五谷不生、牲畜不育的荒原。因此,在西方文學(xué)史上,荒原一直以生命力枯萎、缺乏信仰、道德淪喪、人欲泛濫為主要特點。
詩歌《荒原》中,艾略特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信仰淡薄、精神貧困的狀態(tài)。他把現(xiàn)實社會描繪成庸俗、骯臟、充滿罪惡的荒原,把荒原中的人描寫成沒有靈魂的軀殼?!拔椰F(xiàn)在該做一些什么?我該做一些什么?/我就照現(xiàn)在這樣跑出去,走在街上/披散著頭發(fā),就這樣。我們明天該作些什么/我們究竟該作些什么?”[1]在上等的旅館里與情人約會的貴婦人,面對情人的呆滯和冷漠顯得焦躁不安,無所適從。下等旅館里兩個婦女商量著打胎和如何博得丈夫歡欣等瑣碎之事。無聊的女打字員與小職員之間有欲無情,他們的偷情仿佛是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guān)的事情。荒原世界里的人沒有信仰,精神上沒有依托,不明白人生的意義和價值。由此,他們的行為變得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情感愈發(fā)冷漠,思想空虛無聊,性情焦躁不安。
川端康成在《千只鶴》中也同樣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精神荒蕪的生存狀態(tài)。小說中的人物沒有信仰,不理解人生的意義、價值,不明白個人的社會角色和應(yīng)擔(dān)當?shù)呢?zé)任。他們的行為不受傳統(tǒng)道德觀念的引導(dǎo),是混亂無序的。在社會道德的譴責(zé)下,他們會覺察自身行為的不妥,卻又找不到救贖的方向,反而在掙扎中墜入更深的罪惡中。
這一點在小說重要人物太田夫人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太田夫人是以日本溫順寬容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在她的身上,我們可以感受到日本傳統(tǒng)女子的安寧、清靜與純凈,但這種安寧中又隱藏著一絲懦弱與混亂。丈夫死后,她成為了丈夫生前好友三谷先生的情人,在與后者的兒子菊治偶遇之后又陷入情欲的泥潭中無法自拔。在得知菊治正與美麗純潔的雪子姑娘談婚論嫁后,太田夫人帶著羞愧與悔恨,走上了自盡的道路。
太田夫人的命運帶給讀者“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感慨。她的命運是可悲的、可憐的。但在悲嘆之余,她的墮落與懦弱更讓人可恨。太田夫人沒有人生信仰,沒有行為操守,也沒有勇氣和力量來拯救自己。她懦弱、墮落,隨波逐流,任人擺布。丈夫死后,她不自覺地滑向了三谷先生的懷抱。在他人的非議和辱罵之下,太田夫人只知道下跪和哀求,卻絲毫沒有想過問題應(yīng)該如何解決、自己的行為是否合乎情理,也沒有想過自己的行為會給周圍的人帶來怎樣的傷害。因她而產(chǎn)生的這種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也直接影響了女兒文子的成長。很小的時候,文子就和母親一起跪在地上以眼淚來哀求他人,接受由于母親的錯誤而受到的懲罰。作為母親,太田夫人并沒有考慮過這些事情對年幼的女兒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遇見三谷先生的兒子菊治后,太田夫人在情欲的誘惑下,又滑入了亂倫的深淵。她如同隨風(fēng)舞動的弱柳一般,沒有信仰,沒有理性,沒有生活的方向和目標。與三谷先生交往、與菊治約會,乃至后來的自殺,她都是不自覺而為之,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樣做。在情欲誘導(dǎo)下她走向亂倫的深淵,在外界的冷嘲熱諷中她又走向滅亡。在太田夫人的生命里,沒有反抗,沒有斗爭,沒有思考,也沒有反省,而這一切都源于她沒有堅定的精神信仰。
小說另一重要人物菊治也是這樣。川端康成在菊治的身上投射了自己的影子,“川端沒見過母親,所以川端的作品中大量地流露出戀母情結(jié)。”[2]在菊治這一角色身上,寄托了作者潛意識里對母親的依戀。父親去世后,菊治再次遇見了父親的情人太田夫人。在戀母情結(jié)的誘導(dǎo)下,菊治與太田夫人發(fā)展為了情人關(guān)系。在太田夫人因愧疚自殺后,菊治又在太田夫人的女兒文子的身上看到了太田夫人的身影。隨著時間的推移,菊治對文子產(chǎn)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他自己也常疑惑甚至恐懼于這種不時隱于心間的情感。雖然疑惑和恐懼,但最終他還是和文子成為了情人,不自知地滑入了亂倫的罪孽中。
太田夫人和菊治沒有堅定的信仰,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容易受到情欲的誘惑。這正如《荒原》中無法控制自己行為的人們一樣,他們對生活沒有希望,沒有生命力,也沒有清醒的頭腦和堅定的意志去確定自己的價值取向和行為方向。
情感的冷漠和扭曲是《荒原》的一個重要主題?!秾摹愤@一章中,上流社會的貴婦人與情人約會。男青年不說話、停止思考、呆若木雞,顯得麻木而呆滯。貴婦人因為情人的麻木而變得焦躁不安。原本應(yīng)該是甜蜜而令人激動的情人約會在這里則演繹為一出沒有動作的啞劇?!痘鸾洹愤@一章中的女打字員與小職員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麻木而冷漠的,偷情在他們看來只是一件無聊的事情。美好的愛情是他們生活中的童話和奢侈品,就連親吻也形同施舍?;脑械娜藗兪チ藧鄣哪芰Γ槿酥g不是因為感情而在一起,更多的是因為無聊和原始的情欲。世界也因為沒有愛,沒有溫情,而變得陰冷、潮濕?!翱墒窃谖疑砗蟮睦滹L(fēng)里我聽見/白骨碰白骨的聲音,慝笑從耳旁傳開去。/一頭老鼠輕輕穿過草地/在岸上拖著它那粘濕的肚皮/而我卻在某個冬夜,在一家煤氣廠背后/在死水里垂釣”[3]。“冷風(fēng)”、“白骨”、“慝笑”、“粘濕的肚皮”、“冬夜”、“死水”等陰濕的意象所組成的畫面展現(xiàn)了一幅冰冷、虛假、沒有情感的荒原圖景。沒有溫情的滋潤,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因此變得畸形而復(fù)雜。人與人之間如同“白骨碰白骨”,冰冷而沒有溫情,真誠和熱情不是荒原人能夠體會得到的。“情人”在荒原中變成“陌生人”,相互之間只有赤裸裸的性關(guān)系。人變得自私而冷漠,每個人耽于情欲而無法解脫。
真情的缺乏和扭曲也是《千只鶴》中人物的一個重要特征。初次遇見文子時,我們會驚訝于她的文靜與理性。文子有著恭順溫婉的外表,對于他人的譏諷能夠隱忍退步。她能誠心誠意地對待母親和三谷先生的私情,竭力阻止母親跨入亂倫的深淵,維持他人和自己家庭的聲譽。在母親死后,她盡力幫助菊治消除心中的罪孽感。就其外在行為來看,文子是一個溫柔、美麗的女子。但是,透過她的行為,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她的情感是扭曲的、不正常的。她溫順、寧靜的外表下暗含著激烈的斗爭與仇恨。
文子的這一特點體現(xiàn)在她對待母親太田夫人的態(tài)度上。從小失去父親的她,很滿足于三谷先生帶給她的虛幻的父愛。母親與三谷先生交往,文子不僅沒有怨言,反而盡心地照顧他們。她一方面在享受“父愛”,心安理得地將母親置于不道德的立場,讓她任由外人凌辱。另一方面,文子是在嫉恨母親得到三谷先生的溫柔和愛,她要用這種沉默的方式堵塞母親贖罪的渠道,使母親永遠生活在負罪當中。在太田夫人與三谷先生發(fā)展情感后,幼小的文子經(jīng)常和母親一起受到外人的指責(zé)與嘲諷,為此太田夫人對文子懷有深深的愧疚。如果文子對她加以痛斥,或是嚴厲阻止她的不倫戀情,太田夫人的愧疚和痛苦也許會減輕一些。而她這種毫無怨言、心甘情愿的態(tài)度反而讓太田夫人的內(nèi)心更增了一些壓抑和不安。之后,文子對菊治的愛因為母親的又一次捷足先登而變得瘋狂起來。為了得到菊治,她與母親進行了持久的斗爭。在道德的幌子下,她哀求菊治不要與母親來往,并阻攔母親去約會?!澳呛⒆涌偠⒅也环?,就是在半夜,只要我有什么動靜她就立刻醒來。由于我的緣故,那孩子也變得有些古怪了。有時她會問,媽為什么只生我一個?甚至說出這種可怕的話:哪怕是三谷先生的孩子,也很好啊!”[4]文子說出這樣的話其實是在提醒母親,菊治是三谷先生的孩子,于情于理她都不應(yīng)該和他有任何不軌行為。通過對軟弱的母親進行精神折磨,文子終于達到了她的目的——母親以自殺退出了角逐舞臺。
除了文子外,小說中其他人物也出現(xiàn)了情感的扭曲和變形。近子對三谷先生一往情深,后來卻見棄于他。她對三谷先生的感情轉(zhuǎn)向了對太田夫人的嫉恨,多次到太田夫人的家中對她大加斥責(zé)。在對太田夫人進行道德審判的過程中,近子得到了一種虛幻的滿足感——她自己才是三谷先生的合法伴侶。因此,她反復(fù)地跑到太田夫人的家中去擔(dān)當這樣的道德審判者角色,以彌補現(xiàn)實中的不足。之后,她借給菊治介紹雪子,而趁機接近他。并在此過程中又編造各種謊言來離間太田夫人母女與菊治。
情感的冷漠和自私在菊治的身上體現(xiàn)得十分明顯。菊治為人沒有原則、追求欲望的滿足,對周圍的女性抱有非分之想。同時,他又十分冷漠和自私。事發(fā)后,他總是選擇明哲保身,不分擔(dān)責(zé)任,不承擔(dān)后果,也不思反省。在太田夫人最痛苦的時候,作為當事人的菊治不僅沒有給予她任何幫助,反而在她死后,漸漸移戀于她的女兒。他的種種行為,與《荒原》中的人們耽于情欲而缺乏情感具有極大的相似性。
冷漠與扭曲的情感帶來了混亂的人際關(guān)系,這是小說中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在《千只鶴》中由于情感的畸變,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也變得混亂而復(fù)雜。由于自己沉重而陰濕的性心理,在對待與異性的關(guān)系上,菊治也變得時而懦弱、時而輕率。他希望能夠通過遇見一位純潔的女子將他從罪孽的生活中解脫出來。遇見雪子小姐后,他雖然十分向往,卻又沒有勇氣去追求。因為在純潔的雪子面前,菊治自慚形穢,認為自己的身上總是籠罩著一層黑暗。遇見太田夫人后,他追求解脫的渴望又顯得過于急促,反而使雙方陷入一種紊亂的痛苦當中。在太田夫人因為亂倫的罪孽而痛不欲生時,菊治卻又明哲保身,沒有勇氣去分擔(dān)她的痛苦,缺乏男性應(yīng)有的責(zé)任感。在經(jīng)歷了太田夫人的死亡之后,菊治雖有愧疚,卻沒有引以為戒,反而與文子有了情感糾葛。他不自知地陷入了一個更深的旋渦:他不僅與父親的情人發(fā)生關(guān)系,更與父親情人的女兒發(fā)生關(guān)系。他陷入了雙重的亂倫。與太田夫人的關(guān)系,使得他無法面對父親;與文子的關(guān)系,則又使得他無法面對太田夫人。
三谷先生以父親的形象出現(xiàn)在文子的生活中,從小缺乏父愛的文子渴望得到他的愛。而這種渴望因過分強烈導(dǎo)致了感情的變質(zhì),文子不僅將他作為一個父親,同時也作為一個情人來看待。通過她手中那枚三谷先生送給她的戒指以及她對母親的排擠,我們可以得知她對三谷先生的感情并非僅僅是女兒對父親的愛。正因為她對母親周圍的男性的渴望,導(dǎo)致她與母親的關(guān)系也變得異于正常的母女。在她的潛意識里,母親阻礙了她得到三谷先生和菊治兩個男人的愛。由此,在追求愛的途中,文子采取各種潛在的手段對母親施加壓力,使得原本毫無自主性、懦弱的太田夫人在她的壓力下以自殺結(jié)束生命。在這里女兒不像一個女兒,而是母親的仇人和情敵。當然,從另外的角度來看,太田夫人也不像一個母親。為了情欲的滿足,她不顧外界的非議,不顧幼小的女兒文子的感受,自甘成為三谷先生的情人,之后又與情人的兒子、已與她人有婚約的菊治發(fā)生關(guān)系。在小說中,母親與女兒的這一層血緣關(guān)系在各自情感追求的帷幕下顯得蒼白無力。
川端康成在小說中寫出了三谷先生、太田夫人、菊治和文子四個人之間混亂而又復(fù)雜的關(guān)系,以及這種復(fù)雜關(guān)系給他們帶來了的極大痛苦和罪孽感。這與川端康成一貫以來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大相徑庭?!肮爬系娜毡緜鹘y(tǒng)在我心中涌流 。我流出了必然活下去的感動的淚。……我覺得我要為日本的傳統(tǒng)的美活下去?!保?]川端康成擅長在作品中對日本的傳統(tǒng)美進行精細刻畫,他認為文學(xué)創(chuàng)作只有立足于本國傳統(tǒng)才能成為經(jīng)典,具有長久生命力?!捌桨渤娘L(fēng)雅、物哀成為日本美的傳統(tǒng)。經(jīng)歷了鐮倉的蒼勁,室町的深沉,桃山、元祿 (1688-1704)的華麗,迎來了百年來引進西方文化的今天。”[6]二戰(zhàn)之后,作為戰(zhàn)敗國的日本,傳統(tǒng)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沖擊,主體性地位日益喪失。川端康成在《千只鶴》中用平淡、冷靜的語氣,營造了凄切、悲涼的氛圍,繼承了凄婉哀美的日本傳統(tǒng)的“物哀”精神。但其中對人性“惡”的描寫,打破了日本純凈、風(fēng)雅的美的傳統(tǒng),這也正表現(xiàn)了川端康成對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失落而產(chǎn)生的失望和厭惡。
川端康成在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曾對《千只鶴》的主旨做了這樣的闡釋:“我的小說《千只鶴》,如果人們以為是描寫日本茶道的心靈與形式美,那就錯了,毋寧說這部作品是對當今社會低級趣味的茶道發(fā)出的懷疑和警惕,并予以否定?!保?]作為日本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象征,茶道在《千只鶴》中是菊治與多位女性牽扯不清的媒介,不再具有傳統(tǒng)的高雅地位。“木石茶道具像有生命的東西似的,對應(yīng)著出場的各種人物,冷冷地凝望著各自充滿著孤獨和悲哀的無奈人生?!保?]在川端康成看來,隨著二戰(zhàn)后日本人精神家園的失落,以茶道為代表的唯美、高雅的日本傳統(tǒng)文化摻入了瑕疵,不再具有純凈的美。《千只鶴》中的人性荒原正折射出了川端康成內(nèi)心難以掩飾的凄涼與悲哀。
[1]T.S.艾略特著,趙羅蕤譯.荒原.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詩選 [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6年,p112
[2]周閱.川端康成是怎樣讀書寫作的[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p93
[3]T.S.艾略特著,趙羅蕤譯.荒原.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詩選 [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6年,p115
[4]川端康成著,葉渭渠、唐月梅譯.雪國、古都、千只鶴[M].南京:譯林出版社,1996年,p291
[5]張國安.川端康成傳 [M].上海:世界圖書出版社,1994年,p140
[6]川端康成著,葉渭渠譯.美的存在與發(fā)現(xiàn)[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p203
[7]葉渭渠.東方美的現(xiàn)代探索者川端康成評傳[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9年,p162
[8]唐新艷、趙佳舒.美麗與悲哀——川端康成《千只鶴》中太田夫人形象解讀[J].名作欣賞,2008年第22期,p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