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p>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
論蒲松齡的“美俗”思想
王海燕
(青島大學文學院,山東青島266071)
摘 要:《荀子·儒效》云:“儒者在本朝而美政,在下位而美俗。”美政和美俗是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最高治世理想。蒲松齡作為終老鄉(xiāng)間的知識分子和偉大作家,畢生致力于濟世化俗、敦厚人倫,其《聊齋志異》和詩文俚曲等都充分反映出對于當時倫理現(xiàn)狀的關注以及對風衰俗怨的批判,他還提出了士君子修身為核心、以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念為基礎、帶有近代人文主義色彩的美俗思想和倫理設計。
關鍵詞:美俗;美政;蒲松齡; 《聊齋志異》;倫理
美俗,意思是使風俗淳美。蒲松齡畢生生活于鄉(xiāng)間,認同當?shù)貍髡f、時歲節(jié)日、風習,并以小說、俚曲、實用文字等通俗文藝為主要手段,進行美俗實踐。從其詩文詞賦和《聊齋志異》、俚曲以及實用文字等創(chuàng)作中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蒲松齡十分關注風俗現(xiàn)狀,他對道德淪喪、風俗澆漓的社會現(xiàn)實進行了豐富和尖銳的揭示和批判,并提出了以傳統(tǒng)倫理道德觀念為基礎、帶有近代人文主義色彩的美俗思想及倫理設計。
風俗,從廣義上說,是一定區(qū)域積久成習的文化現(xiàn)象,包括人生儀禮風俗、歲時節(jié)令風俗、信仰風俗、社會風俗、生活風俗、經(jīng)濟風俗、游藝風俗等。有“千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的說法,風俗又有美俗、惡俗之別,所謂“無國而不有美俗,無國而不有惡俗”[1](P143)。但是明末清初由于宗法制的廢弛,傳統(tǒng)倫理道德不復能約束人心,山東風俗之整體惡化,實在有目共睹。顧炎武在《萊州任氏族譜序》借為任氏族譜寫序,抨擊倫理衰敗的現(xiàn)實,維持風化、倫常,云:“余往來山東者十余年,則見夫巨室之日以微,而世族之日以散;貨賄之日以乏,科名之日以衰,而人心之日以澆且偽;盜誣其主人而奴訐其長,日趨于禍敗而莫知其所終?!嘈刑煜?,見好逋者必貧,好訟者必負,少陵長,小加大,則不旋踵而禍隨之,故推任君之意,以告山東之人,使有警焉,或可以止橫流而息燎原也?!盵2](P30)風俗敗壞往往體現(xiàn)為日常生活中的風俗敗壞與人心淪喪。古云“百善孝為先”,但當時情況是:“人子之能養(yǎng)父母者,什百中無一二焉,有之,則為鄉(xiāng)曲之細民,欲于富貴家求之,殆千不得一矣?!盵3](P1719)蒲松齡在其文集中多次揭示和批判了當時風俗澆薄現(xiàn)狀。如《頌張邑侯德政序》記淄川鄉(xiāng)村不習禮儀、風俗澆?。骸袄罴翌?,邑西鄙村也。疃去邑遠,禮義之教,目不得見,耳亦罕所得聞,以故人多習為桀驁?;蚣沂帐湥阋仔聦挷?,以意氣加鄉(xiāng)人,更不信青山外仍有爾許天也。漸染既深,至有蒱博游蕩,置翁媼凍餓而不之恤者,兄勉焉,則奮臂起矣?;蜓阅厦嬲吣荑滂羧?,若以為老翁之欺我也者。地又接壤于章,黠者輒相習為詐;其樸懦者,章之蠹吏豪強,皆得過而蹂躪之。由此里益壞,為擇鄰者所不居,習俗至此,亦不知閱幾官宰矣,人亦狃于固然,而卒未之稍改?!盵4](P1073)寫此地村民愚昧、頑固、浮薄、孝悌道喪,乃至恃強凌弱,民風桀驁頑劣。《族譜引》則載蒲氏本書香望族,宗支敦睦,家風良好,后逐漸凌夷衰微,乃至族人之間也不相扶助,反相凌虐:“卑者可挾其貴以凌尊,小者可恃其富以加大,能虐族人,自命為豪雄。甚至喜相妒,災相慶,鬩墻有之,御侮則未也。其初起于寡廉鮮恥之人,而后遂流為習氣,祖宗之遺意,蕩然無復存者,可不大哀乎!”[4](P1086)將傳統(tǒng)的尊卑長有秩序都顛倒了。甚至閨閣亦染此不良世風,如《賀宋文學德佩彩堂孝婦序》載:“吾見世之為婦者矣:姑婦悖謑,習不為怪也;甚則厭其老丑,擯不與共食,食已,始以惡草具雜擲之;訶譴詬誶,不以齒人數(shù)焉。每里婦三五雜坐時,各訴若翁,詛若姑,詡其能牴牾,津津自豪,因為嘩笑,有贊羨者。狎于不順而莫知其非,人頭而畜鳴者,比比皆是矣!”[4](P1086)婦女輩忤逆、厭棄翁姑,竟蔚成風氣,當事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簡直是人形畜類。因事關桑梓,蒲松齡對此深竊悼惋,言之痛心。
正是基于對風衰俗怨的社會狀況的了解和憂慮,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也寫了許多倫理道德題材小說,真實地反映出當時的倫理現(xiàn)狀。以夫妻、妻妾、兄弟、朋友、親族、鄰居等各種社會關系而言,原有的倫常關系都岌岌可危。例如孝為百善之首,夫妻關系是五倫的基礎,而《《江城》《馬介甫》等寫婦女悍妒,為家庭附骨之疽,轄制丈夫,虐待公公,尊卑陰陽倒置,造成家反宅亂、災禍相繼的惡果;《杜小雷》《單父宰》《堪輿》等則揭示了對父母生不能養(yǎng),死不能葬的普遍事實;《邵氏》《林氏》《段氏》《恒娘》寫盡了妻妾爭寵、嫡妻虐妾的家庭活劇。再如,兄友弟恭是封建教義,《二商》寫兄弟貧富懸殊,太重錢財,而手足之情淡薄,不能互助;兄弟反目,又有惡鄰相嫉害,“鄰人共嫉之”,加上盜寇兇殘迫害,家破人亡,教訓痛切。朋友本為“五倫”之一,有通財之義,然而《宮夢弼》中柳芳華生前揮霍好義,死后家財散盡,曾受過其資助的酒肉朋友一哄而散,除了宮夢弼以外,并無一人肯幫助其伶仃幼子,寫盡了“宴笑友朋多,患難知交寡”的炎涼世態(tài)?!冻鸫竽铩分谐鹬僖患依Ь持校驉亨徬嗪Χ┥霞铀?,這樣的惡鄰完全違背了睦鄰傳統(tǒng),慶其災而樂其禍,表現(xiàn)出丑惡的人性。至于《段氏》《小梅》《喬女》等無不涉及家主死后族人侵奪家產(chǎn)的情景,《胡四相公》《紉針》批判了骨肉不恤的涼薄世態(tài),在財產(chǎn)面前原有的建立在血緣關系上溫情脈脈的面紗業(yè)已被無情剝?nèi)?。蒲松齡在小說中進行倫理道德批判,批判的基本依據(jù)是傳統(tǒng)的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據(jù)《聊齋志異》,當時這些方面大都弄得顛倒混亂起來。例如,《韋公子》諷刺韋公子貪淫獸行,《餓鬼》批判懶惰,《瞳人語》批判輕薄,《種梨》《嶗山道士》對貪吝的諷刺,《三朝元老》對貳臣的諷刺,以及不少作品對淫賭、淫祀的批判,后者莫過于《金和尚》。小說中這些關于倫理現(xiàn)狀的描寫,反映了蒲松齡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其中多數(shù)具有實錄性質(zhì)。這深刻揭示出,在《聊齋志異》神鬼仙妖等浪漫傳奇想象飛動、光怪陸離的表象之下,是普通人艱澀粗糙的現(xiàn)實生存層面,對風俗現(xiàn)狀的關切,是《聊齋志異》寫實主義偉大成就之一。
偉大的文人作家往往不但能夠從時代中提煉出社會問題,還積極提出改進現(xiàn)實的方案。面對傳統(tǒng)倫理道德淪喪的現(xiàn)狀,如何改變?正能量從哪里來?蒲松齡以為,儒者應擔當經(jīng)世化俗的作用,“建致澤之業(yè),端在儒生,發(fā)詩書之祥,非徒文具”[4](P1083)。這里包括官吏和生員。前述《頌張邑侯德政序》寫張岷(字石年)蒞任后,淄川風俗得到很大改觀,“奸人改行,而良懦安其生,蕩子歸農(nóng),而父老得其養(yǎng),竟居然仁里矣”[4](P1086)?!豆畔銜荽娌菪颉酚衷疲瑥堘菏俏膶W良吏,到淄川縣后“不逾月而好風善政,流傳井里,……又數(shù)月而百廢俱興,逆兒傲弟,始知有父兄,博場無賴者,削樗蒲為耒耜矣”[4](P1043)。他對于文學良吏縣令張岷的贊揚,說明文人良吏的教化作用是關鍵和巨大的。他承認施行教化的官員的道德文章對于吏治水平和質(zhì)量的決定作用,這“弦歌”之化其實是儒家政治理想。
儒家改善風俗的手段是禮樂制度,《禮記》云:“移風易俗,莫善于樂?!焙喎Q為“弦歌之化”?!帮L俗”一詞,按照《漢書》的解釋:“上之所化為風,下之所化為俗?!庇衷罟讹L俗通義題解》說:“上行下效謂之風,眾心安定謂之俗?!眱烧叨紡娬{(diào)自上而下地推廣教化,使之象風一樣遍布四面八方,人人傳習成俗?!跋腋柚闭l來執(zhí)行?按《荀子·儒效》的說法:“儒者在本朝而美政,在下位而美俗?!盵1](P76)東漢應劭《風俗通義序》也說:“為政之要,辨風正俗最其上也。”[5](P3)這里有兩個要點:首先,吏治的基本價值在于“美政”和“美俗”。其次“美俗”是美政的基礎,也是儒者的畢生使命。儒者做官要為社會制定各種行為規(guī)范、政策措施,以穩(wěn)定社會秩序;不在位時,仍要修身齊家,引領社會風俗。因此,歷代先賢們多將敦風化俗作為本務。
正是基于這樣的觀念認識,蒲松齡將美俗的職責特別寄望于文人出身的官員。他多次提出過“實心為政”[4](P840)“實心作牧”[4](P1081)的政治主張,也曾說過:“自古文人,多為良吏,可以知弦歌之化,非文學者不能致也?!盵4](P1043)可見其政治理想不外是儒家“德治”政治觀。他在《聊齋志異》還寫了一些頌揚清官的作品,如愛才惜才、護法理平的施潤章,敢于反抗不良官場風氣的濟南吳同知,以及一批擅長斷獄的清官等,都能夠懲惡揚善、弘揚正氣。
但蒲松齡深知現(xiàn)實中一官清而百官濁。像吳同知那樣的“強項令”,不過是“一員官”而已。因此《聊齋志異》中更多篇章揭露官僚政治黑暗,刺貪刺虐,不遺余力?!锻醮蟆菲爱愂肥稀痹唬骸笆朗轮黄剑杂蔀楣僬叱C枉之過正也?!庇行┻M士出身的官員執(zhí)政,比起他途者更為糊涂荒唐??梢哉f,蒲松齡對現(xiàn)實中官員能否實行“弦歌之化”基本是否定的。相反,他將世風的衰敗的源頭歸咎于官員不能秉公為政,正己正人,反而或逞其貪暴,或對法律任意解釋,或害怕被指責為人作役而惰政。官僚階層中還有一類人物是鄉(xiāng)紳,維持風教,“表率鄉(xiāng)閭”,在當時社會生活中發(fā)揮重要作用。但是,由于官僚階層的整體墮落,出現(xiàn)不少惡紳橫行鄉(xiāng)里,乃至把持官府,武斷鄉(xiāng)曲,《聊齋志異》中就描寫了不少惡紳。就連生員,由于持八股文做科考敲門磚,日益熏心利祿,也整體墮落了。這一點,我們只消看一看顧炎武《生員論》就可知大略了。顧炎武《生員論》指出當時生員的風氣敗壞:“今天下之出入公門以撓官府之政者,生員也;倚勢以武斷于鄉(xiāng)里者,生員也;與胥史為緣,甚有身自為胥史者,生員也;官府一拂其意,則群起而哄者,生員也;把持官府之陰事,而與之為市者,生員也。前者噪,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隨;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欲鋤之而不可鋤也。”“生員”與“鄉(xiāng)宦”“吏胥”為“天下之病民者三”,于是他憤而發(fā)出“廢天下之生員”的呼吁。[2](P23)然而蒲松齡或許本身為生員的緣故,他在洞悉官僚政治黑暗的同時,還是將改善風俗的重任,寄托于儒者。他自己在生活中也是美俗主張的踐行者。
就蒲松齡來說,遵行儒家“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人生道路,美政和美俗是他畢生的理想。但是由于蒲松齡一生沉淪下層,不曾入仕,未能在“美政”實踐上一試身手,他的美俗實踐卻成果良多。蒲松齡在生活中就是一個急公好義,“天性伉直,引嫌不避怨,不阿權貴”[4](P3438)的人物,在鄉(xiāng)民中息爭解紛,受人推重。朋友孫蕙在康熙十五年(1676)任戶科給事中,其子孫橫行鄉(xiāng)里,百姓敢怒而不敢言,蒲松齡致書孫蕙歷數(shù)其家族不公不法情狀,要求其懲戒家人[4](P1121)。好友王鹿瞻懼內(nèi),任由悍妻虐待老父,致使其客店病危,蒲松齡寫信給王鹿瞻稱他的行為乃千夫所指,勸他星夜扶櫬來歸[4](P1127)。漕糧之弊為淄川大患,在蒲松齡晚年,康利貞任漕糧經(jīng)承,肆意抬高糧價,蒲松齡拍案而起,上書王士禎等,與這個蠹吏進行了不屈不撓斗爭。此外,其文章樹立典型,懲惡勸善,如《賀宋文學德佩彩堂孝婦序》表彰孝婦以倡導良好的社會風氣[4](P1086)。蒲松齡意圖進取,他不僅在制藝和文學方面磨煉自己,而且踐行儒家倫理人生。蒲松齡提倡官員“實心為政”的政治觀,其“美俗”思想也有著很強的實踐性,或許是由于受到清代“實學思潮”的影響所致,可另文研討。
此外,在對現(xiàn)實失望之余,蒲松齡試圖在《聊齋》藝術世界中建立其理想的人間法則,為此他還塑造了一批具有志行高潔的寒士形象,以及眾多具有情、義、才、智的女性形象(包括異類女性),以他們的重情尚義、知恩圖報、率性天真寄托人倫理想,來引領風俗。從這個角度看,蒲松齡美俗思想還具有很強的理想化色彩,下節(jié)詳述。
儒家以修齊治平為理想,是一個以修身為根本,齊家為基礎,層遞式地施加社會影響力的過程。蒲松齡既有“美俗”之志、美俗之舉,還形成其美俗思想,有完善鄉(xiāng)村社會倫理道德的系統(tǒng)設計。這個倫理設計的內(nèi)涵,就是以儒家倫理為基礎,涵蓋了社會、家庭、個人三個層面的美俗思想。蒲松齡渴望學而優(yōu)則仕,向往仁風善政,頌揚清官良吏,提倡官吏“實心為政”,但他對于“長民者”終歸失望,于是《聊齋志異》創(chuàng)作主題就化為刺貪刺虐,不遺余力。此外,他在家庭倫理,個人修養(yǎng)方面以士君子人格為中心提出了具有濃厚理想色彩的倫理設計。
(一)《聊齋志異》中的家庭倫理學。家庭是社會的細胞,齊家是修齊治平的人生觀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封建倫理,又叫倫常,具體有“五倫”:夫婦、父子、君臣,兄弟、朋友,其中有三個涉及家庭關系。但在蒲松齡的時代,是夫妻、妻妾、嫡庶、兄弟之間矛盾重重,蒲松齡以封建倫常為基礎,褒美懲惡,善化風俗。例如為改良家庭關系,他樹立了曾友于、二商、張誠兄弟等友愛兄弟、敦睦宗族的道德楷模,也塑造了一些賢妻(如《方鴻漸》《林氏》)、賢妾(如《邵女》)、賢媳(如《珊瑚》)、賢女(如《仇大娘》)的典型?!读凝S志異》中大量家庭倫理題材小說反映了蒲松齡維護封建宗法制的觀念和致力。例如張訥、張誠,則天性誠樸友愛,能為兄弟自我犧牲,最后兄弟同歸,家業(yè)因而興旺,從張誠兄弟的身上,我們仿佛看到了從《二十四孝》中走出來的一對好兄弟。
(二)關于修身,蒲松齡也寫了大量的故事來勸善化俗。《菜根譚》云:“一念過差,足喪平生之善?!逼阉升g主張士人戒貪戒淫戒儇薄,寫了很多引以為戒的例子,如《韋公子》 《仙人島》《辛十四娘》《云翠仙》等可為代表。這些小說塑造了一些反面典型,作為教訓:馮生性輕脫好縱酒,醉態(tài)失言惹來殺身之禍。郭生師狐,謙能受益別太狂,滿會招損切忌躁。穆生貪財物而與丑狐進行性交易,斯文道喪,又患得患失,終遭惡報。王生遇鬼畫美人皮,貪戀美色,昧心欺天,卻誤落陷阱,妻子蒙羞。黎氏自欺欺人,引狼入室,禍及兒女。姬生被狐祟,是由于自身不正所招致。所以修身十分必要,正所謂:引邪入正反為惑,正人須先正己身。
蒲松齡對于士人修身十分重視,《聊齋》中塑造了大量志行高潔的士人形象,特別是其中的寒士懷才不遇,境遇落魄,人格道義卻不同流俗,有著蒲松齡自畫像成分。例如《連城》中的寒士喬生,是當時社會中罕見的古道熱腸、重情重義的人物。他才名冠一時,原本家境小康,卻因為幫助兩個早逝的好友而甘心破產(chǎn),以至于久不能畢姻。他對于連城,也是真心傾情,為酬知己不惜割胸肉。喬生這樣德才兼?zhèn)涞那嗄辏渌魉鶠閷Ξ敃r人情淡薄的世俗人們的確有醒目醒心之效,最終贏得了連城的知己之愛,這是作者對他的褒獎。
《聶小倩》中的寧采臣是一個清正士子,人格楷模,以其獨特的人格魅力感動了女鬼,使其由鬼變成了人。小說開頭介紹他“平生無二色”,對妻子絕對忠誠,在那個男尊女卑、一夫多妻制的社會是難能可貴的。女鬼聶小倩受惡鬼挾持,以美色和金錢相誘惑,遭到寧采臣義正辭嚴拒絕,真不愧是個廉隅自重的鐵石漢子?!堵櫺≠弧穼懙溃?/p>
女云:“夜無知者?!睂幱诌椭?。女逡巡若復有詞。寧叱:“速去!不然,當呼南舍生知?!迸畱?,乃退。至戶外復返,以黃金一鋌置褥上。寧掇擲庭墀,曰:“非義之物,污吾囊橐!”女慚,出,拾金自言曰:“此漢當是鐵石?!庇谑牵?,女子復至,謂寧曰:“妾閱人多矣,未有剛腸如君者。君誠圣賢,妾不敢欺?!?/p>
接著,實言相告:投金和性誘,目的是取人性命,——金錢和美色都是投時俗所好,此言直指人心,足以振聾發(fā)聵。受到寧采臣凜然正氣的感召,聶小倩敬重他、追隨他,并徹底完成了由鬼到人的人性升華。這樣的故事是富于感染力的,以至于后世文藝中一再得到演繹。
儒生以外,蒲松齡還把美好女性作為人格楷模?!读凝S》中不論人間女子還是神鬼妖異,都具有更多的德行人品和擔當精神,甚至勝過須眉,超邁流俗。蕓娘,家雖空匱不賣婚,穩(wěn)重謹慎,寧死不作妾;胡四娘心如止水,貴者自貴,失意不低三下四,得勢不趾高氣揚,在危難和考驗面前都表現(xiàn)出難能可貴的人格操守。還有些優(yōu)秀女性,并非一味恪守傳統(tǒng)道德的典范,卻做出了超常之舉,甚至令須眉含愧。如《喬女》中喬女容貌奇丑,與穆生非親非友,卻視同知己,在穆生死后仗義撫孤,家雖貧而一毫無所取,雖為弱女子,其偉岸人格卻壁立千仞。狐女小翠多次對王家報恩,不啻再造,卻承受著公婆無數(shù)的誤解和責罵,最后鞠躬盡瘁,從容離去,結尾作者評道:“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者也!”《花姑子》中花姑子父女為報恩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巨大代價,作者說這樣的異類足以讓忘恩負義的人類愧怍死!在這些人物身上均寄托了勸善化俗的主旨。
應該特別指出的是,在個人修養(yǎng)上,蒲松齡推崇的是正直自律、重情俠義乃至狂放天真的人物,一句話,是脫離了當時衰敗世風和士風污染的人物,他們都是作者托言寄意的理想人格。俠義如崔猛,一見不平,苦不可忍,行俠仗義,排憂解難,仿佛不諳世事的赤子化身,蒲松齡稱贊他“志意慷慨,蓋鮮儷矣”。天真爛漫的嬰寧,溫婉靈秀的香玉,都是不受塵俗污染的好女兒。另外如孔生與嬌娜的異性友情,朱爾旦與陸判、許姓漁夫與王六郎的人鬼交誼,都是那樣矯矯不群,乃至驚世駭俗。這些人物身上,已不單是傳統(tǒng)倫理道德所能涵蓋,而是閃爍著近代人文主義理想的光芒??紤]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4](P312)的社會現(xiàn)實,蒲松齡塑造這類理想人格也有其悲劇底蘊。
從社會、家庭、修身三個層面看,蒲松齡的美俗思想和倫理設計是集中于士君子的人格修養(yǎng)和社會影響上,這與其“德治”政治觀是一致的。由于受到明清之際啟蒙思潮的影響,蒲松齡的理想人格帶有近代人文主義的個性色彩。
美俗和美政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人生價值觀和政治理想。語出《荀子·儒效》:“儒者在本朝而美政,在下位而美俗?!盵10](P76)意思是儒者在朝做官應使政治美善,生活在民間社會當使風俗淳美。“美政”最早的杰出代表是屈原,其《離騷》結尾說:“國無人莫我知兮,有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盵6](P5)屈原美政理想的主要內(nèi)容是明君賢臣共興楚國,是其精心設計,并畢生上下求索、雖九死而未悔的理想中的完美政治,對后世文人產(chǎn)生深遠影響。美俗觀念也有著深厚的文化淵源。中國自古就有重視風俗的傳統(tǒng)?!坝^風俗,知得失”是歷代君主恪守的祖訓。周王室曾有“天子巡守”,“以觀民風”,設置采風之官等制度,以了解民情民風,考察政治得失,這種制度為后來封建統(tǒng)治者繼承?!稘h書》也說:“風行俗成,萬世之基也?!庇纱丝梢妼︼L俗文化的重視程度。不管是官員還是學者,“入境,必問其俗”,將觀察風俗作為考察政治的門徑。東漢后期下層文化占據(jù)了當時的主流,美俗思想漸受文人作者重視,出現(xiàn)了漢末應劭的《風俗通義》、晉人常璩的《華陽國志》、北魏楊玄之的《洛陽伽藍記》、南朝宗懔的《荊楚歲時記》等風俗專著。以應劭《風俗通義》的寫作為例,其所處的時代,正是政治昏暗的靈、獻時期,“王室大壞,九州幅裂,亂靡有定,生民無幾”。其寫作目的是是通過辨證物類名號,解釋時俗嫌疑,達到緩和社會矛盾,穩(wěn)定統(tǒng)治秩序的目標。唐代杜甫一生“奉儒守官”,其政治理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2](P646),不外乎美政與美俗兩個方面。美政和美俗也成為此后很長歷史時期里中國知識分子治世理想的最高實現(xiàn)形態(tài)。關于美俗,宋人蘇軾曾提出“國之長短在風俗”的重要論點:“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歷數(shù)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不在乎富與貧。”“人之壽夭在元氣,國之長短在風俗?!币虼?,要“愛惜風俗,如護元氣。”[8](P10801)誠為卓見。這時期風俗著作以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吳自牧《夢粱錄》等為代表。
明清之際,顧炎武以“易姓改號”為“亡國”,以“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為“亡天下”。他認為,風俗敗壞、人心頹喪是社會真正的危局,其破壞力甚至遠勝于國之不國。他也認為,良風美俗的塑造上,士大夫理應發(fā)揮典范作用。他在《日知錄》卷十三“廉恥”轉引宋代大儒羅仲素語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務;廉恥者,士人之美節(jié);風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則士人有廉恥;士人有廉恥,則天下有風俗?!憋L俗易毀而難成,“目擊世趨,方知治亂之關必在人心風俗,而所以轉移人心,整頓風俗,則教化綱紀為不可闕矣。百年必世養(yǎng)之而不足,一朝一夕敗之而有余?!盵2](P48)并痛斥“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曾國藩也非常重視仁人君子的導向作用,其《原才》指出:“風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賢且智者,則眾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眾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眾人所趨,勢之所歸,雖有大力,莫之敢逆。”[9](P256)
蒲松齡生活在清初風衰俗敗的社會背景下,其《聊齋志異》等創(chuàng)作力圖弘揚傳統(tǒng)道德以美化風俗,其美俗理想尤其寄望于士君子人格修養(yǎng)?!读凝S志異》雖然是小說,其于“警發(fā)薄俗而扶樹道教”[4](P3435)功就甚著,體現(xiàn)了作者高度的社會責任感、濟世婆心,以至于被人稱為“布道之書”而不辭。
因為《聊齋志異》是文言小說,不易傳布于眾口里耳,他為了更好地勸善風俗,就改編或創(chuàng)作戲曲、俚曲,使用方言教化百姓,如《婦姑曲》改編自《聊齋·珊瑚》講婆媳關系,《禳妒咒》改編自《聊齋·江城》,懲戒妒婦,《墻頭記》則宣揚孝親。除了文藝作品外,蒲松齡還著有一些關注百姓生活的實用著作,《歷日文》 《日用俗字》 《省身語錄》《婚嫁全書》《懷刑錄》《農(nóng)桑經(jīng)》《藥祟書》《家政外編》《家政內(nèi)編》等,體現(xiàn)出自覺的美俗意識。
以上探討可見,蒲松齡對鄉(xiāng)村社會風俗的了解和關注,絲毫不遜于歷史上其他文人作者,他在美俗實踐和理想探索方面所做的不懈努力,在文人作家中也是超卓的。就其美俗思想的實踐性來說,體現(xiàn)了儒者高度的社會承擔意識,僅此一點蒲松齡足以稱得上“圣賢”。就《聊齋志異》對當時鄉(xiāng)村社會風俗狀況的反映,它對現(xiàn)實生存層面的描摹是杰出的;至于它對于合理社會倫理法則的建構,塑造的致力于美化風俗的士君子人格,體現(xiàn)出作家深厚的人文關懷,給讀者帶來希冀,也為現(xiàn)代和諧社會和人的建設提供有益啟示。
參考文獻:
[1]王先謙著.荀子集解[A].諸子集成[C].上海:上海書店,1986.
[2]華忱之校.顧亭林詩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69.
[3]徐珂輯.清稗類鈔[M].北京:中華書局,1984.
[4]盛偉編.蒲松齡全集[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5]應劭.風俗通義[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
[6]金開成校注.屈原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6.
[7]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A].全唐詩[C].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3.
[8]脫脫.蘇軾傳[A].宋史[C].北京:中華書局,1977.
[9]曾國藩.曾文正公全集. 北京:中國書店,2011.
責任編輯:潘文竹
On Pu Songling's Thoughts on "Improving Customs"
WANG Hai-yan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China)
Abstract:Teachings of the Confucians of Xunzi says, "Confucians should purse better governance when in power and improve or purify social customs when in lower power." These two pursuits are the loftiest ideals of feudal intellectuals. Staying life-long in the countryside as a scholar and writer, Pu Songling devoted all his life to improving social customs and ethics. All the poems and folk songs in his famous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refl ect people's concern about ethics and criticism of social customs of his time. He also envisioned superior men's cultivation of the mind as the core and traditional ethics as the foundation.
Key words:improve social customs; purify politics; Pu Songling; 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 ethics
作者簡介:王海燕(1967-),女,河南新鄉(xiāng)人,文學博士,青島大學文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宋元明清文學。
收稿日期:2015-08-21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7110(2015)06-00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