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遠 斌(青島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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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金瓶梅》的史家筆法
周遠斌
(青島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青島266071)
摘 要:“《金瓶梅》是一部春秋大傳”,《金瓶梅》深受史家敘事的影響。史家以史演義,直書實錄,《金瓶梅》亦直書實錄,以家庭史演義。史家敘事,以論贊點睛,《金瓶梅》敘事亦以論贊凸顯主旨,而且多以詩詞曲的形式進行論贊,以說教為主。遺憾的是,《金瓶梅》在性事上也直書實錄,性事的鋪排淹沒了穿插其間的論贊說教,“勸百諷一”,有誨淫之失。
關(guān)鍵詞:《金瓶梅》;敘事;史家筆法
“古文必推敘事,敘事實出史學(xué)。”(章學(xué)誠《章氏遺書·上朱大司馬論文》)古代小說乃“史之余”,其敘事源出史之?dāng)⑹拢皇分當(dāng)⑹?,又以《春秋》敘事為圭臬。所以,無論是從文言小說中,還是從白話小說中,均能看到《春秋》及其他史書對小說敘事的影響。有學(xué)者總結(jié)道,《春秋》敘事作為“蘊涵著巨大文化慣性和能量的敘述手法,始終受到古典小說作家的青睞,它也成為促成中國古典小說民族特征的一個重要因素,并從多方面給古典小說以巨大影響”。[1](P38)《金瓶梅》自然也不例外,其敘事深受《春秋》等的影響。美國學(xué)者浦安迪曾這樣評價《金瓶梅》:“我們可以把《金瓶梅》這部卷頁浩繁的小說理解成對新儒學(xué)的修身理想的一個翻案的倒影。事實上,它是一部意存模仿的戲謔作品。從這一觀念出發(fā),我們就能理解為什么西門慶的小天地里,有那么多的‘毛病’。正是儒家思想至關(guān)緊要的‘齊家’問題上——無論是在‘知’的方面,還是在‘行’的方面——西門慶都違反了《四書》的核心教導(dǎo)?!盵2](P174-175)浦安迪將《金瓶梅》理解成“修身理想的一個翻案”,理解成“一部意存模仿的戲謔作品”。雖然這較之誨淫說,是積極進步的理解,但仍沒有觸及小說之本真的一面。“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曹雪芹自評《紅樓夢》的這幾句詩,也可用來評價《金瓶梅》。張竹坡《金瓶梅讀法》五十三條云:“凡人謂《金瓶》是淫書者,想必伊止知看其淫處也。若我看此書,純是一部史公文字。”八十一條云:“《金瓶》必不可使不會做文的人讀。夫不會做文字的人讀,則真有如俗云‘讀了《金瓶梅》’也。會做文字的人讀《金瓶》,純是讀《史記》?!睆堉衿乱浴笆饭淖帧弊x之,可謂是“解其中味”者。邢慧玲認(rèn)為,“《金瓶梅》作者是徐渭,徐渭志在《春秋》,他所寫的《金瓶梅》是一部春秋大傳,是以春秋筆法塑造的藝術(shù)精品”。[3]盡管徐渭是不是《金瓶梅》的作者這一問題,尚難澄清,但她所言的“《金瓶梅》是一部春秋大傳”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孔子修訂《春秋》,以史演義,直書實錄;《金瓶梅》亦直書實錄,以家庭史演義?!督鹌棵贰匪鶖⒄f的是以西門慶一家為主的家庭瑣事,雖然只寫家庭瑣事,但卻能由家及國,寫盡天下事。張竹坡《金瓶梅讀法》八十四條云:“因西門慶一分人家,寫好幾分人家,如武大一家,花子虛一家,喬大戶一家,陳洪一家,吳大舅一家,張大戶一家,王招宣一家,周守備一家,何千戶一家,夏提刑一家,他如翟云峰在東京不算,伙計家以及女眷不往來者不算。凡這幾家,大約清河縣官員大戶屈指已遍,而因一人寫及全縣?!绷硗庥滞ㄟ^苗青害主、賄賂蔡京、結(jié)交蔡狀元、迎請宋巡按、朝見皇上等事件,反映全國的現(xiàn)狀。《金瓶梅》敘事不可謂不多,但多無亮色可言,①如趙興勤、趙韋華在《〈金瓶梅詞話〉與傳統(tǒng)倫理的錯軌》(詳見中國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金瓶梅研究》第八輯)一文中曾比較過《水滸傳》《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眾所周知,《金瓶梅詞話》從《水滸傳》武松打虎、潘金蓮殺夫諸故事情節(jié)中旁逸斜出,敷衍了一個游離于《水滸》本事而相對獨立的故事,最終又回結(jié)到《水滸》中去,完成了它的敘事流程?!瓋上鄬Ρ?,不難發(fā)現(xiàn),《水滸傳》中赤手空拳打死猛虎的英雄武松,在《金瓶梅詞話》中,成了匆匆來往的過客,僅作為潘金蓮的配角而存在。而原來是配角的潘金蓮,卻成了貫穿始終的主要人物。這一主、次位置的顛倒,輕、重戲分的錯置,則明顯預(yù)示著陽剛之氣的銳減與陰柔之氣的劇升。”其以直書實錄之筆法,再現(xiàn)作者當(dāng)代②如霍現(xiàn)俊認(rèn)為:“幾乎所有的中國文學(xué)史、中國小說史和《金瓶梅》研究者都一致認(rèn)為,《金瓶梅》是‘借宋寫明’的,而且都承認(rèn)作品廣泛和深入地反映了作者蘭陵笑笑生自己生活于其間的十六世紀(jì)的中國社會現(xiàn)實。就明代通俗小說創(chuàng)作而言,這是前所未有的偉大創(chuàng)舉。”詳見霍現(xiàn)俊2004年博士學(xué)位論文《〈金瓶梅〉藝術(shù)論要》第1頁。上上下下丑的東西、惡的東西,“上至朝廷,下及奴婢,雅如士林,俗若市井,無不使之眾相畢露;其社會政治之黑暗,經(jīng)濟之腐敗,人心之險惡,道德之淪喪,一一使人洞若觀火。”[4](P144)
小說寫了兩種類型的儒生,一類是由科舉途徑登上統(tǒng)治階層的上層官吏,一類是無法進入仕途而混跡于私塾或富豪之家的下層知識分子。前者如蔡狀元、安忱、宋御使,小說中表現(xiàn)的是他們的貪婪腐敗、寡廉鮮恥、投機鉆營。第三十六回寫蔡狀元回原籍省親,途經(jīng)清河縣,在西門慶家打秋風(fēng),其道貌岸然外表下的骯臟貪鄙靈魂暴露無遺。可以說,出現(xiàn)在作品里的位居要職的“士”階層,沒有一個合乎儒家的標(biāo)準(zhǔn)。即便是作者表示過贊賞的陳文昭,在奸臣蔡京的說情下,也不得不放棄清正為官的操守,為謀害武大的西門慶等人網(wǎng)開一面,而將武松充軍孟州牢城。小說揭露了官場的黑暗與官吏的貪欲自私,讓人們清楚地看到,登上仕途本應(yīng)以天下為己任的“士”階層是那樣地令人失望,儒家人生價值在黑暗自私的封建官場上是那樣地倍受冷落。
至于下層知識分子,典型的如水秀才、溫秀才之流,《金瓶梅》則把他們作為滑稽可笑、迂腐鄙劣的“酸儒”予以尖刻的嘲諷。水秀才不學(xué)無術(shù),卻又舞文弄墨;溫秀才搬弄是非,貪財好色。他們無行無恥的人格是可憐的,他們那大部分源于儒學(xué)經(jīng)典的學(xué)問,只配當(dāng)作受嘲弄的愚蠢的陳見。
《金瓶梅》所寫的佛教徒和道教徒,與儒生一樣,沒有一個是正面或理想的佛家③普靜除外,但他是作為西門慶故事的了結(jié)者出現(xiàn)的,更多的是用他來傳達因果輪回觀念,沒有活生生的人格精神,他的面目是模糊的。道家子弟。第八回寫和尚為死去的武大念經(jīng)燒靈,當(dāng)他們窺破西門慶與潘金蓮的奸情時,不由地丑態(tài)百出,暴露出他們掩藏于袈裟下的不純正的佛心。薛、王兩個尼姑更有她們的錯處,小說介紹薛姑子道:“這薛姑子……專一在些士夫人家往來,包攬經(jīng)懺,又有那些不長進要偷漢子的婦人,叫他牽引和尚進門,他就做個馬八六兒,多得錢鈔?!保ā督鹌棵贰返谖迨呋兀鼙疚摹爸睍鴮嶄洝辈糠趾汀靶灾睍c褒貶的悖謬”部分,引文均據(jù)“詞話本”,以下不再注明。小說中的道士,除了為世人打醮、看病、相面等濟人入世的幾位外,其他的盡是荒淫無恥之徒。
在《金瓶梅》中,儒生不像儒生,佛教徒不像佛教徒,道士不像道士,小說的主人公西門慶更不像個人。西門慶本是一個商人,但他由商而富,因富而成達官貴人,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戶,家里放官吏債,開四五處鋪面……巡撫、巡按多與他相交,知府知縣是不消說”。當(dāng)朝宰相蔡京是他義父,蔡狀元、宋御史、安郎中等官吏是他家座上客,以至“哄動了東平府,抬起了清河縣”。于是,他在官商勾結(jié)、權(quán)錢交易的世界里,肆無忌憚地淫人妻女,貪贓枉法,殺人害命,無惡不作,卻又能步步高升,稱霸一方。西門慶號“四泉”,即酒、色、財、氣四者占全了,小說中經(jīng)常罵他是“浪蕩貪淫”,“富而多詐奸邪輩,欺善壓良酒色徒” (《金瓶梅》第六十九回)。小說第五十七回,永福寺長老因殿宇傾頹,前來化緣,西門慶“新得官哥,心下十分歡喜,也要干些好事”,遂施舍五百兩紋銀。此時,吳月娘趁勢相勸,說道:“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兒,你又發(fā)起善念,廣結(jié)良緣,豈不是俺一家兒的福分?只是那善念頭怕也不多,那惡念頭怕也不盡。哥,你日后那沒來回沒正經(jīng)養(yǎng)婆兒,沒搭煞貪財好色事體,少干幾樁兒也好,攢下些陰功與那小的子也好?!蔽鏖T慶聞聽,卻說:“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茍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勐勀欠鹱嫖魈?,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由這一段對白,可見西門慶人性中的良知已喪失殆盡,而且惡欲比天高。
《金瓶梅》的作者以實錄的筆觸,直書人間的假、丑、惡時,也不時使用“或幽伏而含譏,或一時并寫兩面,使之相形”(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諷刺手法,更加深刻地暴露現(xiàn)實中羞入耳目的內(nèi)容。第三十三回寫韓道國剛當(dāng)西門慶的伙計,就在街上洋洋得意地吹大牛:“那韓道國坐在凳上,把臉兒揚著,手中搖著扇兒,說道:‘學(xué)生不才,仗賴諸位余光,在我恩主西門大官人做伙計。三七分錢,掌巨萬之財,督數(shù)處之鋪。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謝汝慌道:‘聞老兄在他門下做,只做線鋪生意?!n道國笑道:‘二兄不知,線鋪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買賣,出入資本,那些兒不是學(xué)生算賬!言聽計從,禍福共知。通沒我,一事兒也成不得。初,大官人每日衙門中來家擺飯,常請去陪侍,沒我便吃不下飯去?!薄皠傉f在鬧熱處,忽見一人慌慌張張走向前”,報告他老婆與人通奸被當(dāng)場抓住,拴到鋪里要解官了。這一在實錄中使之“兩面”現(xiàn)形的寫法,可以產(chǎn)生觸目驚心的鞭撻效果,與《春秋》的一字寓褒貶相比較,顯然是發(fā)展了《春秋》筆法。《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史記·太史公自序》),《金瓶梅》除了貶皇帝、討官僚,還對世間其余種種丑的惡的東西予以揭示和撻伐。所以,魯迅評價曰:“著此一家,即罵盡諸色。”(《中國小說史略》)張竹坡在《金瓶梅讀法》第三十四條中將其與《史記》做比較:“《金瓶梅》是一部史記。然而《史記》有獨傳,有合傳,卻是分開做的。《金瓶梅》卻是一百回共成一傳,而千百人總合一傳內(nèi),卻又?jǐn)鄶嗬m(xù)續(xù),各人自有一傳。固知作《金瓶梅》者,必能作《史記》也。何則?既已為其難,又何難為其易?!憋@然張竹坡是在以史家筆法贊《金瓶梅》,他對《金瓶梅》的直書實錄也甚是明了,故評之曰:“讀之似有一人,親曾執(zhí)筆,在清河縣前,西門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兒碗兒,一一記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謂操筆伸紙做出來的,吾故曰得天道也?!保◤堉衿隆督鹌棵纷x法》六十三條)
古代史書敘事,均有論贊,作者藉此發(fā)表對人物、事件的評論。《金瓶梅》模仿史家敘事,亦有論贊。孟子云:“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鬃討?,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保ā睹献印る墓隆罚洞呵铩酚芯S護倫理綱常、裨益風(fēng)化之旨,《金瓶梅》也有此意旨,這在論贊中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金瓶梅》多以詩詞曲的形式進行論贊,以說教為主。論贊在《金瓶梅》中出現(xiàn)的位置靈活,但多在入話①說話開始,一般在開場時先是一首或幾首詩(或詞,或曲),再加以解釋,然后引入正話,這叫作入話。入話在說話中有聚集聽眾、肅靜聽眾和啟發(fā)聽眾的作用。入話還是話本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與話本有著本然的聯(lián)系,并起穿針引線、開篇點題的作用。中。
《金瓶梅》“詞話本”“說散本”的每一回都有入話,皆用一詩、或一詞、或一曲入話(第一回除外)?!霸~話本”作為民間藝人的說唱底本,②潘開沛在《〈金瓶梅〉的產(chǎn)生和作者》(《光明日報》1954年8月29日版)一文中言:《金瓶梅》是一部平話,處處可見說書人的語調(diào);全書每一回都穿插詞曲、快板及說明等,可看出是說書人的創(chuàng)作。其后,趙景深、徐朔方、劉輝等人撰文,支持這一觀點。筆者持相同觀點。其文本是有說有唱、韻散雜糅的,其立意是以說教、有趣味、有吸引力為主的,總體風(fēng)格是俗中帶雅。“說散本”是較文人化的本子,其文本中韻語減少了,說教的東西減少了,總體風(fēng)格相對趨于雅化,其只有九回的入話與“詞話本”中的相同,等于“說散本”把入話又重新寫了一遍③學(xué)術(shù)界較一致地認(rèn)為,“詞話本”是“說散本”的母本,兩者之間是母子關(guān)系??蓞⒖疵鐟衙鳌?0世紀(jì)以詞話本為中心的〈金瓶梅〉研究綜述》(《中華文化論壇》2002年第1期)。。所以,談《金瓶梅》的論贊就要談到兩個版本的入話論贊。
“詞話本”中的入話論贊十之八九是說教的,“說散本”中的入話論贊是十之一二是說教的?!霸~話本”第一回入話:“如今只愛說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則德薄,女衍色則情放。若乃持盈慎滿,則為端士淑女,豈有殺身之禍。今古皆然,貴賤一般?!钡诙厝朐挘骸爸灰蛟孪滦乔耙?,惹起門旁簾外心?!薄澳侵笕帐拤Φ湥獮R屏幃滿地紅?!钡谌厝朐挘骸吧幻匀巳俗悦?,迷他端的受他虧。精神耗散容顏淺,骨髓焦枯氣力微。犯著奸情家易散,染成色病藥難醫(yī)。古來飽暖生閑事,禍到頭來總不知?!钡谑厝朐挘骸叭松m未有千全,處世規(guī)模要放寬。好是但看君子語,是非休聽小人言。徒將世俗能歡戲,也畏人心似隔山。寄語知音女娘道,莫將苦處語為甜?!薄霸~話本”中的入話論贊絕大多數(shù)是諸如此類的說教。諸多說教之語,雖不是至理名言,但確實有驚頑啟思之效用。
“說散本”第一回入話論贊,堪稱是《金瓶梅》中最有概括力、最有影響力的說教,其論說道:“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關(guān)頭,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于盡,著甚要緊。雖是如此說,只這酒色財氣四件中,惟有財色二者更為利害?!姷萌松谑?,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jié)果時,一件也用不著。隨著你舉鼎蕩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由著你銅山金谷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假饒你閉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過之。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機鋒,若遇著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凈,披上一領(lǐng)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guān),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個清閑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頭也。”①《紅樓夢》第一回中的《好了歌》及其“解”,當(dāng)與這番議論有些關(guān)系。讀了這一番議論,受了這一番的教誨,誰又能不看開一步,應(yīng)是:癡迷者醒,放肆者斂,得一清閑自在人生。
兩版本中入話論贊說教的范圍也是不同的,“說散本”是以酒色財氣為中心的,而“詞話本”沒有中心,大有說盡世間之理的說教氣概。對于“詞話本”入話的說教內(nèi)容,不妨就典型者一看:“酒色多能誤國邦,由來美色喪忠良。紂因妲己宗祀失,吳為西施社稷亡。自愛青青行處樂,豈知紅粉笑中殃。西門貪戀金蓮色,內(nèi)失家麋外趕獐”(第四回);“參透風(fēng)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癡心做處人人愛,令眼觀時個個嫌。野草閑花休來折,真姿勁質(zhì)自安然。山妻稚子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第五回);“朝看瑜伽經(jīng),暮誦消災(zāi)咒。種瓜須得瓜,種豆須得豆。經(jīng)咒本無心,冤結(jié)如何究。地獄與天堂,作者還自受”(第十回);“人生雖未有千全,處世規(guī)模要放寬。好是但看君子語,是非休聽小人言。徒將世俗能歡戲,也畏人心似隔山。寄語知音女娘道,莫將苦處語為甜”(第十三回);“巧厭多勞拙厭閑,善嫌懦弱惡嫌頑。富遭嫉妒貧遭辱,勤怕貪鄙儉怕慳。觸事不分皆笑拙,見機而作又疑奸。思量那件合人意,為人難做做人難”(第二十二回);“休將金玉作根基,但恐莫逃興廢”(第二十三回);“登先徑路機關(guān)惡,近后語言滋味長。爽口物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第二十六回);“得失榮枯總是閑,機關(guān)用盡也徒然。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第三十回);“好把炎炎思寂寂,豈容人力敵天時”(第三十二回);“善事須好做,無心近不得。你若做好事,別人分不得”(第四十回);“寬性寬懷過幾年,人死人生在眼前”(第四十九回);“來日陰晴未可商,常言極樂起憂惶。……人生多少悲歡事,幾度春風(fēng)幾度霜”(第五十四回);“行藏虛實自家知,禍福因由更問誰?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閑中檢點平生事,靜里思量日所為。常把一心行正道,自然天理不相虧”(第六十二回);“寺廢僧居少,橋塌客過稀。家貧奴婢懶,官滿吏民欺。水淺魚難住,林疏鳥不棲。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第八十回);“萬事從天莫強尋,天公報應(yīng)自分明。貪淫縱意奸人婦,背主侵財被不仁。莫道身亡人弄鬼,由來勢敗仆忘恩。堪嘆西門成甚業(yè),贏得奸徒富半生”(第八十一回);“上臨之以天鑒,下察之以地祗。明有王法相制,暗有鬼神相隨。忠直可存于心,喜怒戒之在氣。為不節(jié)而忘家,因不廉而失位。勸君自警平生,可笑可驚可畏”(第八十八回);“花開花落開又落,錦衣布衣更換著。豪家未必常富貴,貧人未必常寂寞。扶人未必上青天,推人未必填溝壑。勸君凡事莫怨天,天意與人無厚薄”(第九十回);“誰道人生運不通,吉兇禍福并肩行?!哉n官途無枉屈,豈知天道不昭明。早知成敗皆由命,信步而行暗黑中”(第九十三回);“有福莫享盡,福盡身貧窮。有勢莫倚盡,勢盡冤相逢。福宜常自惜,勢宜常自恭。人間勢與福,有始多無終”(第九十五回);“心安茅屋穩(wěn),性定菜根香。世味憐方好,人情淡最長。因人成事業(yè),避難遇豪強。今日崢嶸貴,他年身心殃”(第九十八回);“見機而耐性,妙悟生光明。……好個快活路,只是少人行”(第九十九回);“人生切莫將英雄,術(shù)業(yè)精粗自不同。猛虎尚然遭惡獸,毒蛇猶自怕蜈蚣”(第一百回)?!霸~話本”的這些入話說教不次于“三言”之說教,諸說教之理不但“適俗”,而且“導(dǎo)愚”,并“傳之可究”,另外也遠遠超出了“說散本”以酒色財氣為中心的說教范圍。
“說散本”第一回入話論贊的“酒色財氣”說教給小說定了說教的范圍,以后又只用十之一二的入話論贊來說教,這就使得“說散本”的說教色彩比“詞話本”的淡了好多。《金瓶梅》入話論贊的說教對小說全篇的統(tǒng)帥是不容忽視的。可以說,它之有無對《金瓶梅》有著實質(zhì)性的影響。刪去《金瓶梅》中的淫穢處,對小說本身并無傷筋動骨式的影響,但如果把入話刪去,那就是別樣的《金瓶梅》了。李漁在論戲曲創(chuàng)作時曾言,要“立主腦”。入話在說話中就有“立主腦”的作用,即使后面走偏、走歪一些,先入之見都會把偏歪處放正?!霸~話本”能給人“明人倫”的感覺,一定程度上應(yīng)歸功于其入話論贊的說教作用?!罢f散本”入話論贊說教色彩的淡卻、文雅涵蓄的增強,使得張竹坡可以忽略說教思想在《金瓶梅》中的中心地位,并用“寓意說”來解讀闡釋之①如張竹坡在《金瓶梅讀法》三十六條中所云:“作小說者既不留名,以其各有寓意或暗指某人而作。夫作者用隱惡揚善之筆,不存其人之姓名,并不露自己之姓名。乃后人必欲為之尋端竟委,說出姓名何哉?!薄?/p>
《金瓶梅》在正文中也不時通過詩(偶也用詞)的形式進行論贊說教。不妨看一下《金瓶梅》“詞話本”正文中的論贊語句:“潑賤心太不良,貪淫無恥壞綱?!保ā霸~話本”第一回)、“從來男女不同筵,賣俏迎奸最可憐”(第三回)、“色中餓鬼獸中狨,壞教貪淫玷祖風(fēng)”(第八回)等,正文中的類似語句舉不勝舉?!督鹌棵贰贰霸~話本”是按話本的體制結(jié)構(gòu)的,每一回也都有煞尾,煞尾也不時地做勸戒語,如:“宿盡閑花萬萬千,不如歸去伴妻眠。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第二十回);“ 得失榮枯命里該,皆因年月日時栽。胸中有志終須到,囊內(nèi)無財莫論才”(第四十八回);“求人須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一切萬般皆無奈,誰知恩德是良圖”(第六十回)。不難看出,《金瓶梅》“詞話本”時時不忘說教,說教成了《金瓶梅》“詞話本”的中心,這樣也就不難理解欣欣子贊其“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惡”了(欣欣子《〈金瓶格詞話〉序》)。張竹坡的“泄憤”“丑仇”說,不足為證。袁照的“指斥時事”說有些根據(jù),但絕不是《金瓶梅》的主體思想。
如此多的論贊說教,可見作者之積極用心。所以,《金瓶梅詞話》欣欣子序云:“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廿公在《金瓶梅詞話》跋中又進一步指明:“《金瓶梅傳》,為世廟時一巨公寓言,蓋有所刺也。然曲盡人間丑態(tài),其亦先師不刪鄭衛(wèi)之旨乎?中間處處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今后流行此書,功德無量矣。不知者竟目為淫書,不惟不知作者之旨,并亦冤卻流行者之心矣。特為白之?!痹甑馈杜c董思白書》云:“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司馬遷服膺孔子作《春秋》,將自己的《史記》竊比于《春秋》,深得《春秋》之法。張竹坡一再將《金瓶梅》比于《史記》,想必心中也有將《金瓶梅》比于《春秋》之意,只是不明說而已。②將作為小道的小說比攀于圣人之經(jīng),尤其是將有誨淫之嫌的《金瓶梅》比于《春秋》,自然會招人唾棄。從以上入話可以看出,《金瓶梅》確有《春秋》的綱紀(jì)人倫、匡正世風(fēng)、以“達王事”之旨。
“勸百諷一”出自《漢書·司馬相如傳贊》:“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漢大賦曲終奏雅,雖有諷諫之意,但奢靡之辭繁富,奏雅之辭微眇,這使得奢侈淫靡之心盛,而節(jié)儉寡欲之心微,故揚雄稱之為“勸百諷一”?!督鹌棵贰纷鳛殚L篇巨著,將《春秋》的直書實錄精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在性事上也不避諱,也是直書之,而且是大書特書。性事直書繁富,而貶抑之論贊微眇,因此出現(xiàn)了漢大賦“勸百諷一”式的悖謬。
先看《金瓶梅》性之直書。主張存天理滅人欲的宋明理學(xué)對性生活持近乎否定的態(tài)度,《金瓶梅》要在性描寫上盡情地鋪排夸飾,首先要為色情的正當(dāng)存在尋找根據(jù),盡管明代中晚期自上而下享樂成風(fēng),但《金瓶梅》還是要為自己主要敘寫的對象進行正名。只有名正,才能言順。所以,《金瓶梅》第一回開篇就為色情正名:“情色二字,乃一體一用,故色絢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視,亙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晉人云:‘情之所鐘,正在我輩?!绱攀F,隔礙潛通。無情之物尚爾,何況為人,終日在情色中做活計?” 而且在這一段論說前還引一詞為證:“丈夫只手把吳鉤,欲斬萬人頭。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君看項籍并劉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著虞姬、戚氏,豪杰都休?!北M管這兩段話是從《清平山堂話本》中的《刎頸鴛鴦會》中借來,但卻有正名之用,這使《金瓶梅》言順起來,因此有了這一百回的長篇巨著。還有正名之用的是《金瓶梅》第八十五回龐春梅勸慰潘金蓮的話:“人生在世,且風(fēng)流了一日是一日!”因見階下兩只狗戲在一起,又勸說道:“畜生尚有如此之樂,何況人兒反不如此乎?”這兩句話雖然是龐春梅為開解與陳經(jīng)濟亂倫的潘金蓮說的,但卻也流露了一種價值觀,而且也以畜生之樂為人之樂正了名。作者在小說中為色情正名,肯定人的感性生命,對宋明理學(xué)因提倡道德理性而扼殺感性生命的極端教化,給予了一定程度上的糾偏,但卻糾枉過正,將人的性愛生活作為人生價值的支點,而且與動物的交配相提并論,置性愛中的社會理性和情感需求而不顧,自然是走了性本主義的極端,《金瓶梅》成書并流傳開來后,自然會誤導(dǎo)讀者。
因色絢于目,才有情感于心,所以,《金瓶梅》為色情正名后,首先渲染的是絢目感心的性感之色?!督鹌棵贰返谝换貙懻T挑武松時的潘金蓮道:“那婦人將酥胸微露,云鬟半,臉上堆著笑容”。第二回寫西門慶眼里的潘金蓮道:“卻不想是個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鬂鬂賽鴉鸰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甚么東西。觀不盡這婦人容貌?!钡谑貙懪c西門慶偷情中的李瓶兒道:“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斗多時,帳構(gòu)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那正是:三次親唇情越厚,一酥麻體與人偷?!薄督鹌棵贰分蓄愃频拿鑼懜┦凹词?,而且都是觸目動心之描寫,所以,欣欣子在《金瓶梅詞話序》中言:“金屏繡褥,何美麗也!鬢云斜,春酥滿胸,何嬋娟也!”老子言,“不見可欲”,使人心不亂。《金瓶梅》如此繪色繪形的描寫,叫人不動心,難矣。
《金瓶梅》對絢目之色渲染的目的,在于動心,所以,《金瓶梅》對“動心”也做了大肆渲染。第二回是這樣寫西門慶初見潘金蓮的感覺的“:那人一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鉆入爪洼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钡谄呤嘶貙懥宋鏖T慶對何千戶娘子藍氏的沖動,在看其沖動前,先看小說對藍氏的描畫:“儀容嬌媚,體態(tài)輕盈,姿性兒百伶百俐,身段兒不短不長,細彎彎兩道蛾眉,直侵入鬢,滴溜溜一雙鳳眼,來往踅人,嬌聲兒似囀日流鶯,嫩腰兒似弄風(fēng)楊柳……輕移蓮步,有蓋珠仙子之風(fēng)流;嘆慼湘裙,似水月觀音之態(tài)度;真是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這一段描寫有搖蕩精神、感動血氣之效用,西門慶親睹其人,更不勝其感了“:這西門慶不見則已,一見魂飛天外,魄喪九宵,未曾體交,精魄先失”,“心搖目蕩,不能禁止”。荀子曾言,鄭衛(wèi)之音,使人心淫。《金瓶梅》諸如的描敘,其感染力絲毫不減鄭衛(wèi)之音,也有勸淫之不良影響。
《金瓶梅》最大力鋪陳渲染的是男女房中之事,從第四回開始寫男女性事,以后幾乎回回寫性事。對性事的敘寫,《金瓶梅》表現(xiàn)出了忘乎所以的態(tài)度,動輒幾十字幾百字,多輒上千字,并不時以詩以詞為證,而其中所反復(fù)鋪陳的主要是機械之動作,再就是一些變態(tài)的性行為,這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著意所寫,專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昂蒙灰保▌病峨x騷傳》),《金瓶梅》將此教化拋到了多少個九霄云外,其不但為好色正名,而且教人怎樣在色情中做活計,不但淫,而且淫得變本加厲,淫得忘禮悖情,淫得唯性是求,以至于命喪于斯。
無邪之“詩”的“興觀群怨”,是正面教化;而《金瓶梅》之淫邪的“興觀”,卻就是誨淫勸淫了。清人丁耀亢在《續(xù)金瓶梅》第一回中所言可以為證:“只因眾生妄想,結(jié)成世界,生下一點色身,就是蠅子見血,眾蟻逐膻,見了財色二字,拼命亡身,活佛也勸不回頭。依舊生于此門,死于此戶,無一個好漢跳得出閻羅之網(wǎng),倒把這西門慶像拜成師父一般??吹健浯滠帯咸鸭堋徽?,就要動火?!薄把垡姷倪@部書反做了導(dǎo)欲宣淫話本。少年文人,家家要買一部,還有傳之閨房,念到淫聲邪語,助起興來,只恨那胡僧藥不得到手,照樣做起?!?/p>
下面再看《金瓶梅》性之論贊說教。漢大賦曲終而奏雅,《金瓶梅》開篇就奏雅。“詞話體”開篇的《四貪詞·色》勸人戒色道:“休愛綠髩美朱顏,少貪紅粉翠花鈿。損身害命多嬌態(tài),傾國傾城色更鮮。莫戀此,養(yǎng)丹田,人能寡欲壽長年。從今罷卻閑風(fēng)月,紙帳梅花獨自眠?!痹撛~雖然算不上是振聾發(fā)聵之語,卻也是合情入理之說教,有心人自能省悟一二。《金瓶梅》還在入話、正文、結(jié)尾進行論贊,以戒色說教,如第一百回結(jié)尾詩曰:“閑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huán)。西門豪橫難存嗣,敬濟顛狂定被殲。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蓱z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①其他戒色說教之語,可參看本文第二部分??梢哉f,《金瓶梅》自始至終都在論贊,以教化諷戒,與漢大賦的曲終奏雅相較,更顯出《金瓶梅》的教化之用心。東吳弄珠客在《金瓶梅詞話》序中也說:“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據(jù)《金瓶梅》中的教化之語,可知東吳弄珠客所言,非空穴來風(fēng),一定程度上是言之有據(jù)的?!督鹌棵贰吩诹⒁馍?,確實有教化之用心,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金瓶梅》卻成了“導(dǎo)欲宣淫話本”,也就是說,《金瓶梅》文本的客觀效果與作者的立意發(fā)生了背離。
背離之原因應(yīng)歸咎于“勸百諷一”的敘寫。盡管論贊教化語在《金瓶梅》中不斷,但都是只言片語,這相對于連篇累牘的性之鋪陳,只是興不起風(fēng)浪的浪花而已,其勸戒作用也象浪花的轉(zhuǎn)瞬即逝。盡管東吳弄珠客堅持《金瓶梅》為世戒非為世勸,但他也看到了書中“勸”多“戒”少,所以,在序中還言:“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 ,少年垂涎曰:‘男兒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為這烏江設(shè)此一著耳?!勚瑖@為有道之言。若有人識得此意,方許他讀《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幾為導(dǎo)淫宣欲之尤也!”“識得此意”即知盛衰消長之機、報應(yīng)輪回之道。按東吳弄珠客語,知道達機者,才有資格讀《金瓶梅》。東吳弄珠客在客觀的文本面前,無法否認(rèn)其導(dǎo)淫宣欲的閱讀效應(yīng),只好要求讀者以道心觀之,看欲望描寫背后所彰顯的教訓(xùn)。
老子之所以言“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顯然是認(rèn)識到了人之欲望的可怕。欲望是生命的一個動力源,但也是一個永遠無法使其滿足的“神話”,防止欲望膨脹的有效途徑就是使“不見可欲”,即魚不脫于淵。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故事情節(jié)的安排上,就是利用一個個“魚”的出現(xiàn)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西門慶、潘金蓮在欲望的追逐中,一個個的滿足使其欲望更加膨脹,以至墮落為欲望的奴隸;陳經(jīng)濟、龐春梅本非欲望追逐者,見欲后也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最后諸人皆以悲劇而告終。蘭陵笑笑生在這一情節(jié)的安排上,也表現(xiàn)出了教化之用心。但他忘了,一個個欲望的滿足,在讀者們眼里,也是一個個的“魚”,他津津樂道的再現(xiàn),自然會助長“津津”的向往和追求,而且會努力將書上的“魚”一個個變?yōu)楝F(xiàn)實,西門慶等人的悲劇結(jié)局,不會熄滅一路欲望所煽起的胸中之火。東吳弄珠客想必從《金瓶梅》中看到了這“火”,為了防微杜漸,故在序中聲色俱厲地警告道:“生歡喜心者,小人也; 生效法心者,乃禽獸耳?!?覺得還不放心,在序的最后又叮囑道:“奉勸世人,勿為西門慶之后車,可也?!?東吳弄珠客的序也是枉費了口舌,“生效法心者”甘愿步其后塵,而且“把這西門慶像拜成師父一般”。
魯迅在《〈絳洞花主〉小引》中說,一部《紅樓夢》,經(jīng)學(xué)家看到《易》,道學(xué)家看到淫,革命家看到了排滿。而同樣是寫世情的《金瓶梅》,因其有誨淫之嫌而列為禁書穢書,其中的道學(xué)、經(jīng)學(xué)等內(nèi)涵卻被忽視,這不能不歸咎于其對性事的直書實錄。性事的鋪排淹沒了穿插其間的論贊說教,“勸百諷一”,故有誨淫之失。
《禮記·經(jīng)解》說:“屬辭比事,《春秋》教也?!睗h大賦用《春秋》的“屬辭比事”之法,鋪排物象,“雕蟲篆刻”,背離了《春秋》經(jīng)教之宗旨?!督鹌棵贰贰皩俎o比事”,鋪排性事,更有悖于《春秋》經(jīng)教之宗旨。除了這一點,“《金瓶梅》是一部春秋大傳”并非虛譽,《金瓶梅》敘事深受史家筆法的影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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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潘文竹
The Historian's Writing Technique in The Plum in a Golden Vase
ZHOU Yuan-bin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China )
Abstract:The Plum in a Golden Vase is a work written in the style of the Spring-and-Autumn Period. It was infl uenced by the narration of historians. Historians always put forward striking key points with commentaries. The Plum in a Golden Vase does the same too, by means of poems. However, it is a pity that The Plum in a Golden Vase provides a direct record of sex, drowning its commentaries, and is therefore likely to be considered as salacious.
Key words:The Plum in a Golden Vase; narration; historian's writing technique
作者簡介:周遠斌(1969-),男,山東泗水人,文學(xué)博士,青島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5年度山東省社科規(guī)劃青少年研究專項(山東省青少年研究基地資助項目)“青少年對中華民族精神的認(rèn)知與教育對策研究”(15CQSJ25)的階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03-31
中圖分類號 :I207
文獻標(biāo)識碼 :A
文章編號:1005-7110(2015)06-004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