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召
(中國人民大學 哲學院,北京100872)
“彥”、“穆穆”、“徽”、“懿”訓為美,在《爾雅》中均有收錄,從其在《尚書》中的語境用法來看,內涵都指向人之美。如“彥”在《尚書》中出現4次(《今文尚書》3次),均訓為美:“自一話一言,我則末惟成德之彥,以乂我受民?!保讉鳎骸把哉斢靡簧?,善在一言而已。欲其口無擇言。如此我則終惟有成德之美,以治我所受之民?!保ā吨軙ち⒄罚ɡ顚W勤《尚書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年476 頁。本文關于《尚書》的引文及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均引自該書,不再一一注明。)“人之彥圣……”(孔傳:“人之美圣”,正義:“見人之有美善通圣者……”)(《周書·秦誓》)《說文》曰:“彥,美士有文,人所言也。從彣廠聲?!薄皬钡谋玖x是為人所稱道的美男子,其要點有二,一是“美士有文”,側重外在紋飾、衣飾形象之美;二是“為人所言”,這就不僅是外形美的問題,更包含對人德行之善的稱賞?!皬痹凇渡袝分械囊饬x更側重于后者:“成德之彥”是成就德之善美,“人之彥圣”說的也是人(德行)之美善。偽古文《商書·太甲上》有“旁求俊彥,啟迪后人”句,同樣重在德行才能之善。這是一種對人美善合一而又以善為主的美學要求,恰與《尚書》中美的核心語匯“休”所反映的美學精神相一致。在政治倫理氛圍里,人的德行之善比外形之美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因此,《尚書》中“穆穆”、“徽”、“懿”等語匯訓為美,無不是美善合一而又以善為主。
“穆穆”訓為美。《虞書·舜典》曰:“賓于四門,四門穆穆?!笨讉鳎骸澳履拢酪?。四門,四方之門。舜流四兇族,四方諸侯來朝者,舜賓迎之,皆有美德,無兇人。”按除本則引文,《尚書》中的“穆”、“穆穆”更多訓為“敬”、“敬敬”,表示敬穆、肅穆意?!稜栄拧め層枴吩疲骸澳履?、肅肅,敬也?!闭蝺x式場合無疑是嚴肅的,而儀式中人物儀容敬謹、端莊肅穆之貌就是美,因此《爾雅·釋詁》又云:“穆穆,美也。”
“徽”在《尚書》中出現3次,均訓為美。舉一則為例,《立政》曰:“嗚呼!予旦已受人之徽言,咸告孺子王矣?!笨讉鳎骸皣@所受賢圣說禹湯之美言,皆以告稚子王矣。”《說文》曰:“徽,衺幅也。一曰三糾繩也。”衺幅即現代所謂綁腿,以絲或布束縛、綁束,引申為自我抑止、約束,自我規(guī)約是通過德和禮完成的,成就的是道德人格之善,善即是美?;彰辣硎镜氖侨俗晕乙?guī)約成就的以道德完善為主的美。
“懿”在《尚書》中出現1次且被訓為美?!吨軙o逸》曰:“徽柔懿恭,懷保小民,惠鮮鰥寡?!笨讉鳎骸耙悦赖篮兔?,故民懷之。以美政恭民,故民安之。又加惠鮮乏鰥寡之人。”正義:“‘徽’、‘懿’皆訓為美。”《說文》訓“懿”為專久而美,段玉裁注解說專即壹,專壹而后可久,可久而后美。古文獻中往往“懿德”連言,如《詩·周頌·時邁》:“我求懿德,肆于時夏?!薄兑住吩唬骸熬右攒参牡??!薄抖Y記·誥志》:“無怨無惡,率惟懿德?!避驳录疵赖拢打\、專一之心之德?!败病庇枮槊溃梢姽湃藢θ酥赖牡滦砸?。
從審美角度講,“彥”、“穆穆”、“徽”、“懿”等語匯所反映的美士有文、為人稱道、端莊肅穆、自我規(guī)約、虔誠專一的美,終要落實為人具體的儀容形象。就《尚書》來說,可用《周書·洪范》箕子所云“敬用五事”即對君王行為的五種標準來說明?!逗榉丁份d箕子告訴武王治理國家的“洪范九疇”,“敬用五事”排在“五行”之后,為第二,其內容曰:“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闭x曰:“‘貌’者言其動有容儀也,‘言’道其語有辭章也,‘視’者言其觀正不觀邪也,‘聽’者受人言察是非也,‘思’者心慮所行使行得中也?!薄逗榉丁肥菫槿酥髯鞣ㄖ?,“敬用五事”對人主的儀容言語視聽思都作了規(guī)定(恰如“徽”美所反映的內涵),其目的是政治性的,但人主對自己行為種種的著意規(guī)約所養(yǎng)成的則是合乎禮儀、威儀抑抑的形象(可用“彥”、“穆穆”、“懿”3詞概括)?!逗榉丁窞樯棠┲艹跷墨I,周公在其后制禮作樂,對人的禮儀行為做了更為完備細致的規(guī)范??鬃臃Q周禮“郁郁乎文”,他所欣賞的君子形象曰“文質彬彬”,藝術理想曰“盡善盡美”,這是與《尚書》所反映人之美觀念是一脈相承的。
《說文》訓玉為“石之美”,《尚書》中出現的璿、瑤、琨、璆、琳等玉石都被傳或正義訓為“美玉”,具有神器、寶器、禮器等多種性質。
首先是以玉為神器?!队輹に吹洹吩唬骸霸诃v璣玉衡,以齊七政?!笨讉鳎骸碍v,美玉。璣、衡,王者正天文之器,可運轉者?!笨追f達正義補充說:“其實玉衡亦美玉也?!杯^、衡是君王觀察天象、測度天命的神圣法器,強調其以美玉裝飾,原因在于美麗的玉石、玉器乃是上古時代溝通天地人神的靈物、神器:作為氏族首領的大巫是渾身佩玉以玉事神之人,而遠古之禮(禮)就是在豆(盛食器)上放玉兩串,以玉饗神。因而《周書·金縢》記載當武王病重,周公向先王在天之靈請求代武王而死,其祈禱儀式要“植璧秉珪,乃告太王、王季、文王”。《周禮·春官·宗伯》將禮神儀式中用玉總結為六器:“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碧斓厮姆降募漓脒M獻著色澤、形制皆與之相應的玉禮器。上古時代人與祖先的對話,人與天地四方的溝通,在以玉為主的儀式中、在泛著靈光的美玉的作用下,莊嚴地進行。
古人所賦予玉這種美麗的石頭通神通靈的特性,使其成為最重要的美物寶器,這在《尚書》里主要體現在《夏書·禹貢》等文獻。《禹貢》講天下九州把自己最好最美的東西進獻給中央王庭,玉石是一大項,從進獻州數之多、種類之全來看,甚至可認為是最重要的貢品。如九州中冀州“入穀不貢”(鄭玄語),兗州只需進貢漆與絲,其他七州進貢的特產美物中都有玉或與玉相通的珠,或即便沒有玉石出產也要進貢似玉的怪石、治玉的磨石:揚州進貢“瑤”、“琨”(美玉);梁州是“璆”(美玉);雍州是球、琳(美玉)、瑯玕(珠);徐州是“蠙珠”;荊州進貢珍珠串(“璣組”),以及用于治玉之用的各種磨石(“礪”、“砥”);青州或許不出產玉,就進貢“怪石”(孔傳:“好石似玉者”);豫州進貢治玉石(“錫貢磬錯”,孔傳:“治玉石曰錯”)?!蹲髠鳌ば辍酚涊d東周政治家王孫滿所說“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云云,在《禹貢》里是看不到的?!队碡暋肪胖葜兄挥袚P州“厥貢惟金三品”(金、銀、銅),荊州“惟金三品”、梁州“厥貢璆、鐵、銀、鏤……”(玉、鐵、銀),其他各州均無金以貢。夏代是從五帝時期的玉器時代向商周青銅器時代的過渡期,從《禹貢》可以看出,在中國文化由新石器晚期走進文明之初時,玉仍然是那個時代最珍貴的材料。隨著歷史的演進,玉作為時代文化代表的地位被青銅器所取代,但這一源自遠古以玉為美、為靈物、為寶的文化意識卻延續(xù)后世,成為中國文化的一貫思想。
商周時代,上古以神性為主的巫玉演變?yōu)橥跽咚玫娜鹩瘢湓诔⒚缹W中的運用和特點在《周書·顧命》中得到集中體現。《顧命》記述成王的喪禮和康王嗣位的重大典禮,王所依靠的幾案為“玉幾”,所乘坐最大最華貴的車為玉車(“大輅”),王的瑞信為“介圭”、“瑁”;在隆重的政治冊命儀式中可以看到各種玉禮器的陳設:南、東、西三個位置所放的幾案是用玉裝飾的(“華玉仍幾”、“文貝仍幾”、“雕玉仍幾”),先王寶器被東西兩向陳設:“越玉五重,陳寶,赤刀、大訓、弘璧、琬琰、在西序。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
上述記載表現出中央王庭儀式用玉的幾個重要特點:一是王者所用以玉為貴(玉幾、玉車),以特定的瑞玉作為君王、公侯身份、地位、權威的象征。如《顧命》中的“介圭”、“?!睘榭低跛?,太保召公則“秉璋以酢”(孔傳:“半圭曰璋,臣所奉”)。周代宗法等級森嚴,對瑞玉的使用有嚴格規(guī)定,王及各級諸侯要持與身份爵位相等的瑞玉,不得僭越,未有爵命的則不得執(zhí)玉。朝廷之美,必然是等級性的美。二是儀式中所陳先王寶器全是玉,顯示出以玉為寶、以玉為美的心理:越玉、弘璧、琬琰、大玉、夷玉、天球自不必說,其他如陳寶、赤刀、大訓、河圖,按王國維的研究也都是玉:“是陳寶亦玉名也。赤刀亦然……大訓蓋鍥刻古之謨訓于玉。河圖則玉之自然成文者?!比撬惷烙駭盗慷?、形制大、造型異。所謂“越玉五重”以及所列美玉種種把整個儀式環(huán)境用玉裝飾包圍起來,可見用玉之多。大訓、弘璧、大玉等以大和弘為修飾詞,彰顯玉器形制之大。而其造型也各不同,僅就可從文字識別判定的來看,赤刀為刀形玉,弘璧為圓形,琬琰為尖鋒的圭形,天球為球形,如此等等。儀式中王者用玉的諸多特點是和朝廷美學在器物用度方面以多為美、以大為美的美學要求相一致的。四是所用之玉產自天下各地。如越玉是越地所獻的美玉,大玉是華山之玉,夷玉是東夷之美玉,天球是雍州美玉,這和《禹貢》所述九州納貢,各地皆要進獻美玉相符,顯示出天下之美匯聚中央、中央王庭容納萬有的朝廷美學特點。
《今文尚書》中反映古人以飲食為美的詞匯主要是“玉食”,尤其為古人所喜愛的美食則是“酒”。
玉是古人寶愛的美物,飲食是古人所深喜的口腹之樂之美,于是就用“玉食”一詞表示世間最好的珍異美味?!吨軙ず榉丁吩唬骸拔┍僮鞲#┍僮魍?,惟辟玉食。臣無有作福作威玉食?!笨讉鳎骸把晕┚脤M?,為美食?!卑扬嬍持篮途踝魍鞲5恼翁貦嘞嗵岵⒄?,足見其在中國政治生活、文化意識中的重要性?!逗榉丁钒苏?,以食為第一:“八政:一曰食,二曰貨,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賓,八曰師?!薄笆场笨讉鳛椤扒谵r業(yè)”,正義曰:“八政如此次者,人不食則死,食于人最急,故食為先也?!币虼怂^“食”既可指廣義的勸農生產、管理民食,也可指狹義的飲食。在中國人的觀念里,飲食是個人生存之本,也是國家治理之基,同時還是禮(社會文化意識)之所由出。《禮記》云:“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汙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於鬼神?!倍Y從致敬鬼神的飲食產生,飲食與舞樂相伴,這就是中國上古時代的禮樂文明,其實物體現就是輝煌的彩陶文化和青銅器文化。因此,中國人的吃不僅是生存之需,是口腹之樂,是治國之本,還是禮儀之美、禮器之美。
需要說明的是,除“玉食”外,《尚書》中另一個與飲食之美相關的字是“旨”?!墩f文》訓旨為美,從甘匕聲,其本義就是味美?!渡虝ふf命中》:“王曰:旨哉!說乃言惟服。”孔傳:“旨,美也。美其所言皆可服行。”這里旨已由表示味美上升到了普遍性的美?!墩f命》上中下三篇被學者認為是偽書,然而“旨”確實是古人表示飲食之美最常用的一個字,如《詩經》中“旨”出現20次,皆用以形容酒食美味,而以形容酒最多(15次)。
把酒看做最為人所喜的美食,這在《尚書》里也有多方面的體現。古人嗜酒,甚至因沉酣于酒導致殺身亡國的慘劇,被《尚書》每每提及。如《夏書·五子之歌》認為“甘酒嗜音”是走向滅亡的原因之一;《夏書·胤征》說“羲和廢厥職,酒荒于厥邑”、“沈亂于酒”,因此要加以征討;《商書·微子》云:“我用沈酗于酒,用亂敗厥德于下”,又云:“天毒降災荒殷邦,方興沈酗于酒?!薄断臅穬善徽J為是偽書,然《微子》所云,商人的嗜酒成性,殷紂的酗酒亡國,確是歷史明證。當時王朝政治精英對此有著深刻認識,如周公就認為:“天降威,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薄霸诮窈笏猛鹾ㄉ恚拭栾@于民,只保越怨不易。誕惟厥縱淫泆于非彝,用燕、喪威儀,民罔不衋傷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國滅無罹。弗惟德馨香、祀登聞于天,誕惟民怨。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喪于殷,罔愛于殷:惟逸?!保ā毒普a》)
飲酒、亂德、喪國,是《尚書》對酒之為害的根本看法,酒成了被嚴厲批判、禁戒的對象。正是鑒于殷人因酒亡國之失,面對當時社會嚴重的嗜酒之風,周公作《酒誥》,反復申說,以重刑戒酒。然而酒畢竟是美物,是祭祀時進獻給祖先上帝的美味貢品,同時也在各種政治、生活儀式中扮著演重要的角色,因此戒酒并不是對酒的完全杜絕。周公對周人強調“祀茲酒”、“飲惟祀”,只有祭祀時可以飲酒,事實上從《尚書》以及《詩經》《周禮》《儀禮》等文獻可以看出,周人祭祀、宴饗、婚禮、喪禮、冠禮等處處都要飲酒,因而《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有“酒以成禮”之言。以酒成禮,以酒為樂,無論如何酒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一方面是禮儀對美酒的需要、生活對美酒的嗜好,另方面是酗酒亡國的歷史教訓、對酒之為害的深刻警惕,這構成上古政治精英對酒的雙重認識。事實上不僅是酒,從《尚書》以及之后的文獻可以看到,古人對美味、美色等各種美的事物,無不既看到其美的、供人享樂的一面,同時也看到沉湎其中為害的一面,無不從政治之善的角度加以看待、要求。東晉梅賾所獻偽《周書·旅獒》將這一思想觀念總結為“人不易物,惟德其物”,“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宋代哲學家邵雍提出“以物觀物”論,蘇軾則云“君子可以寓意于物,不可以留意于物”,將上古政治厲害的考量讓位給宋人生活型審美享樂的超脫心態(tài),成為中國審美心理的重要思想。而回望歷史,《尚書》對以酒為代表的美食、美的事物所抱的理性、克制的態(tài)度,則是其重要的思想淵源。
在《今文尚書》里與美相關的事物主要還有觀、逸、游、田等生活美內容,《周書·無逸》對此有集中體現?!稛o逸》開篇就說:“周公曰:‘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币菁匆菰ィ捶趴v享樂,周公認為這是君子所不為的。逸豫的內容和美相關,體現在兩段話里:
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孔傳:“文王不敢樂于游逸田獵,以眾國所取法則,當以正道供待之故?!保?/p>
周公曰:“嗚呼!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無皇曰:‘今日耽樂?!朔敲褙枺翘熵?,時人丕則有愆。無若殷王受之迷亂,酗于酒德哉!”
周公以文王“不敢盤于游田”為榜樣,對今后嗣位的王提出不能淫樂于“觀、逸、游、田”的要求。觀,孔穎達正義引《穀梁傳》曰:“常事曰視,非常曰觀?!逼鋵崱坝^”即觀望、游覽,如《左傳·隱公五年》隱公的“如棠觀魚”,《左傳·莊公二十三年》“莊公如齊觀社”,都是想去看新奇熱鬧,是純娛樂審美性的,無關軍國政治,因此被臣子認為不合為君之道、不合禮制,加以阻諫。然而勸阻無效,兩位君王往觀不誤。
“逸”為逸樂、放縱享樂,周公舉出的反面教材是殷王受(紂)的迷亂酗酒,以酒為德,由此亡國。其實君王享樂的內容是方方面面的,就《尚書》來說,如:《夏書·五子之歌》:“訓有之,內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墻。有一于此,未或不亡?!薄渡虝ひ劣枴罚骸案矣泻阄栌趯m、酣歌于室,時謂巫風;敢有殉于貨色、恒于游畋,時謂淫風。”《周書·泰誓上》:“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災下民。沈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惟宮室、臺榭、陂池、侈服,以殘害于爾萬姓?!?/p>
上述三篇文獻都是偽書,所述時代橫貫夏商周,都是對君王享樂內容的指斥。《今文尚書》中被警惕的美的事物主要是酒與游獵,偽書內容多出了女色之美、歌舞之樂、宮室臺榭的“峻宇雕墻”以及服飾奢麗等內容。這些內容雖古已有之,然而在歷史的演進中確實問題越來越突出,對家國治理的破壞性影響也越來越引起社會精英的警惕。在強調道德禮制、節(jié)制帝王享樂之害的意識主導下,“文王卑服”(《周書·無逸》)以及夏禹的“菲飲食”、“惡衣服”、“卑宮室”(《論語·泰伯》)被津津樂道,成為君主的典范,而上引君王享樂種種則無不遭到指責。
“游”為游逸、游蕩,“田”即畋獵,在上古時代兩者是相關的,《夏書·五子之歌》所斥責的太康是典型?!段遄又琛吩唬骸疤凳灰砸菰ィ瑴缲实?,黎民咸貳。乃盤游無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碧狄菰ビ翁锊环担Y果被有窮氏后羿抵御而失國,五個兄弟皆怨恨之?!段遄又琛肥莻螘?,但其所言田獵在上古時代是古人所深喜的休閑游樂方式,是有根據的:周公告誡不得淫于游、于田就是明證,《詩經》中的狩獵詩對田獵生活亦有精彩描寫,先秦時代上自貴族下至平民對畋獵有著普遍的愛好。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保ā兜赖陆洝さ谑隆罚┮陨?、聲、味與畋獵并舉,可見畋是與色聲味之美相通的愉悅享受。而畋獵直接對應的是心,是心的放蕩逸豫,在尚武狩獵之風甚濃的上古社會尤為人所熱衷,因其美也甚,其害也大,周公作《無逸》,不得淫于“游田”,就成了強調的重點。
上述人之美相關語匯,反映出古人對人美善合一而又以德行之善為重的美學要求。玉之美所具有的神器、寶器、禮器性質以及中央王庭用玉的美學特點,可視為上古神學政治美學的典型體現。古人對以酒為代表的飲食之美以及對觀、逸、游、田生活享受型美的喜愛和警惕,體現出中國文化現實、理性、以道制欲的特點。凡此美的對象及觀念種種,無不對后世中國美學產生深遠影響。然而如果認為這就是《尚書》以及上古時代美的全部內容,顯然是說不過去的。比如,《虞書·舜典》《益稷》等篇對上古詩、樂、舞的經典記載,如果嚴格依照經傳故訓從“美”字的角度來看,在《尚書》里是不見其(訓為)美的。此外,受《尚書》本身性質、內容所限,諸如以九鼎為代表、被譽為三代文化象征的青銅禮器之美等等內容,也是看不到的。反觀《尚書》中美的基本語匯,雖則相比之下《傳》與《正義》引《爾雅》為多,但其美的基本內容,人之美、玉之美、飲食之美等等,可以說與許慎《說文》一書用美字訓釋所構筑的美的世界基本一致?!渡袝房讉鞅粚W者認定為東晉人之作,成書于《說文》之后,唐代孔穎達作《正義》堅持疏不破注原則。漢晉唐學者對美理解的一致,雖可將之視為《說文》行世后對古人知識世界的建構及影響所致,但無論如何上述美的方面已成為古人共識,成為民族文化心理傳統(tǒng)。對本文而言,只要知道,當我們依據《傳》與《正義》對《尚書》之“美”進行研究時,一方面可依據故訓對上古時代美的世界有一個較為親切的理解,另方面透過這種眼光反觀上古(尤其是僅從“美”的角度),必然會被其知識背景、認知模式所局限。這就要求我們采取新的視角、方法走進上古之美。當然,這是另一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