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朗次仁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 研究生院,北京100038)
近年來,媒體報道了一些冤假錯案,諸如趙作海案、杜培武案。究其原因,人們普遍認為是刑訊逼供所致。然而,有研究表明,心理強制訊問模式同樣具有強迫性,不僅具有強迫無辜者做出虛假有罪供述的潛在危險,甚至還可能誘發(fā)新型的虛假有罪供述類型。①
虛假供述,廣義上是指事實上有罪的犯罪嫌疑人作無罪或罪輕的虛假陳述及事實上無罪的犯罪嫌疑人作有罪的虛假陳述;狹義上僅指事實上無罪的犯罪嫌疑人作有罪的虛假陳述。所謂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是指無辜者在警察審訊過程中受到某種外力的強迫而作出的有罪供述,它是虛假供述三種類型之一。②本文對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研究范圍僅限于心理強迫,不包括身體強迫。
圖一 行為人的心理——行為邏輯模型
在心理學的發(fā)展過程中,我國學者方強提出了關于心理支配行為的邏輯模型,該模型囊括了支配行為的相關心理因素(見圖一)。
此邏輯模型,核心在于行為心理結構和行為機遇兩部分。其中,行為心理結構,是指足以影響和支配行為人在行為機遇條件下實施某種行為的種種心理因素的有機而相對穩(wěn)定的結合;行為機遇,是指實施某種行為所指向的對象的存在和外部條件的具備。行為心理結構是行為的內(nèi)在動因和支配力量,行為是行為心理結構的外化,行為機遇則是行為心理結構外化為行為時必須具備的外部條件,當行為人形成了實施某種行為的穩(wěn)定行為心理結構且具備了實施該行為的行為機遇時,則必然發(fā)生該行為。行為在行為機遇條件作用下造成行為后果,行為后果又是行為心理結構的物化;行為和行為后果又可反作用于行為心理結構和行為機遇。
在充分考察借鑒方強教授的“行為人的心理——行為邏輯模型”的基礎上,結合犯罪嫌疑人在偵查訊問中復雜的心理活動,筆者提出了“犯罪嫌疑人的心理——虛假供述行為邏輯模型”(見圖二),試圖分析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形成機制。
圖二 犯罪嫌疑人的心理——虛假供述行為邏輯模型
此邏輯模型,反應了犯罪嫌疑人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整個形成過程。首先,如果犯罪嫌疑人文化水平較低、受暗示性和對生命及身體健康的需求高于一般群體,在之前的生活中,這些心理因素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有機的結合,經(jīng)過長期的積累形成了穩(wěn)定的狀態(tài),則基本具備了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行為心理結構;其次,在訊問的過程中,犯罪嫌疑人身處封閉簡陋的審訊室,如果訊問人員再施以欺騙、引誘之類的策略方法,則極易造成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行為機遇;虛假供述行為心理結構是虛假供述行為的內(nèi)在動因和支配力量,虛假供述行為是虛假供述行為心理結構的外化,虛假供述行為機遇則是虛假供述行為心理結構外化為虛假供述行為時必須具備的外部條件。最后,當犯罪嫌疑人形成了實施虛假供述行為的穩(wěn)定心理結構且碰到了實施該行為的行為機遇時,那么虛假供述行為必然發(fā)生。由此可見,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行為后果的形成,核心在于虛假供述行為心理結構和虛假供述行為機遇,要素在于犯罪嫌疑人的文化水平、受暗示性、生理需求、訊問環(huán)境以及訊問人員。
口供,素有“證據(jù)之王”之稱,如果事實上無罪的犯罪嫌疑人最終因為虛假有罪供述被刑事處罰,非但不能實現(xiàn)有效打擊犯罪的目的,而且嚴重侵犯了守法公民的人身權利。因此,必須立足現(xiàn)狀,首先從制度上防范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形成,阻卻其最終成為定案的依據(jù)。2013年正式實施的新刑事訴訟法,在口供適用原則的基礎上,又完善了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和錄音錄像制度,這是防范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制度的進步。但不容忽視的是,新的制度規(guī)定著重停留在遏制審訊中的身體強制,依然不能對新形勢下的心理強制實現(xiàn)有效規(guī)制,其對虛假有罪供述的整體防范能力明顯不足,如口供適用原則流于形式,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的判斷標準模糊,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不徹底排除問題及錄音錄像制度的不規(guī)范操作問題等。
《刑事訴訟法》第53條規(guī)定:“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jù)的,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和處以刑罰”。此規(guī)定要求審判人員必須在已有口供的基礎上,結合其他證據(jù)做出合法的裁判。從立法目的看,此規(guī)定所確立的口供適用原則能夠有效防止和過濾虛假供述。然而,在司法實踐中,只有被告人供述,沒有其他證據(jù)的情況基本是看不到的。即使個別特殊的案件除了口供,沒有提取到其他證據(jù),偵查機關也總是能夠通過“提示”“調(diào)查”等方法獲取,更何況對于其他證據(jù)的數(shù)量和標準并沒有立法上的明確要求。故而,口供適用原則對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防范效用就相當有限了。
《刑事訴訟法》第50條規(guī)定:“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威脅、引誘、欺騙以及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jù),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根據(jù)《高檢規(guī)則(試行)》的解釋,此處“其他非法方法”是指違法程度和對犯罪嫌疑人的強迫程度與刑訊逼供或者暴力、威脅相當而迫使其違背意愿供述的方法。目前,訊問中犯罪嫌疑人有罪供述的取得大多伴隨訊問人員欺騙、引誘策略方法的使用,且在庭審階段作為重要罪證幾乎都被采納,即使這個過程中產(chǎn)生虛假有罪供述,也難以辨識。因為訊問人員采取欺騙、引誘等方法對犯罪嫌疑人所造成的心理強迫程度無法與立法要求的強迫程度做出權衡和判斷。加之不同犯罪嫌疑人不同受壓能力的影響,當其游走在現(xiàn)實困境與未知虛假供述后果的邊緣時,就極易“理智”的選擇后者。所以,不得強迫自證其罪原則對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防范效用就徒有其表了。
《刑事訴訟法》第54條規(guī)定:“采用刑訊逼供等非法方法收集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供述,應當予以排除”,①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結合上述《高檢規(guī)則(試行)》的解釋,不難看出:這里的“排除”范圍限于強迫程度與刑訊逼供行為相當?shù)那樾?,法律上未明確排除或禁止對犯罪嫌疑人采取欺騙、引誘等手段。另外,從庭審現(xiàn)實情況來看,即使排除了這部分虛假供述,卻認定了那部分虛假供述。由此可見,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從排除范圍和排除結果兩個方面都不能夠?qū)娖取鼜男吞摷俟┦龅姆婪镀鸬搅己玫淖饔谩?/p>
《刑事訴訟法》第121條規(guī)定:“偵查人員在訊問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可以對訊問過程進行錄音或者錄像。”②同①.這一制度無疑對訊問過程形成一定制約監(jiān)督作用。但是,配套制度的不完善,造成了錄音錄像制度操作上的明顯漏洞。大部分普通刑事案件并沒有實現(xiàn)錄音錄像,一些案件雖然實現(xiàn)了錄音錄像,卻已然在訊問人員通過過分的心理強迫手段突破犯罪嫌疑人心理防線,使其心理滋生出了虛假供述的萌芽之后。至此,錄音錄像制度淪為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幫兇。
準確識別真、假供述的特征,是有效控制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前提。筆者認為,除去供述之間和供述與其他形式證據(jù)的一般印證方法,積極關注嫌疑人每一份供述自身獲取的細節(jié)過程,不失為一種有效識別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方法。日本學者浜田壽美男的研究結果顯示:“犯罪嫌疑人自白具有‘秘密的暴露’和‘無知的暴露’兩種類型,前者是指真正的犯罪嫌疑人在訊問中對案件真實細節(jié)信息的流露,后者是指無辜的犯罪嫌疑人在訊問中對案件想象整合后細節(jié)信息的流露。通過識別自白的細節(jié)特征,可以識別出自白的真假”。③[日]浜田壽美男.自白的心理學[M].片成男,譯.北京:中國輕工業(yè)出版社,2006.據(jù)此,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產(chǎn)生必然伴隨著“無知的暴露”。訊問人員在訊問中需要特別關注此現(xiàn)象,從而快速準確的識別出虛假供述。
對于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的有效控制,筆者認為應以“犯罪嫌疑人的心理——虛假供述行為邏輯模型”為基礎,關鍵在于破除強迫——屈從型虛假供述形成的兩個核心,即虛假供述行為心理結構和虛假供述行為機遇。具體講,一方面,首先要認真了解犯罪嫌疑人的文化背景,爭取在形式上和內(nèi)容上破除交流的障礙,得到對方的認同和理解;其次要合理的使用心理暗示策略,靈活適度的向犯罪嫌疑人施加心理壓力,千萬不能因為暗示策略的濫用導致一個對犯罪過程并不知情的人為了逃避訊問的壓力而“交代”出一份詳細正確的有罪供述;④蔣勇.偵查訊問之殤:求真話語下的法治困境——基于訊問策略的分析[J].西部法學評論,2013,(2):29.再次要盡量滿足犯罪嫌疑人生存和健康的基本生理需求,使其選擇如實供述的自由意志存在身體機能的支持與保障。另一方面,要保證犯罪嫌疑人在規(guī)范的訊問室接受訊問,避免其在缺乏法律監(jiān)督的其他場所接受訊問及受到違法因素的干擾,同時,要提高訊問人員的素質(zhì),摒棄有罪推定的思維,科學合法的獲取供述,全面細致的審查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