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羅生,潘 英
(湖南大學 文學院,長沙 410082)
英模報告文學的敘事策略與風格特色
——中國報告文學流派研究之七①
章羅生,潘英
(湖南大學 文學院,長沙 410082)
經(jīng)過新時期以來30多年的發(fā)展,英模報告文學和其他流派與門類的創(chuàng)作一道,也以其敘事策略與風格形式的多元共存而標志著中國報告文學的日趨成熟與壯大。概括說來,它的敘事策略與風格特色主要表現(xiàn)為:時代精神與典型敘事的有機統(tǒng)一、平凡與偉大的交匯融通、歌頌與批判的相輔相成。
英模報告文學;敘事策略;風格特色
中國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但存在流派,而且至新時期以來流派紛呈、爭奇斗艷。如“哥德巴赫”派、“國土熱流”派和“社會問題”派就分別對應科教報告文學、改革報告文學和問題報告文學等。[1-3]不管人們是否愿意,都回避不了“一切文學都是宣傳”的事實,只不過其“宣傳”的手段、形式和效果不同罷了。作為從新聞母體中誕生的報告文學更是如此——盡管新時期以來,它在其文體獨立與發(fā)展中越來越向歷史、文化的深層掘進,但仍無法擺脫“政治”、“宣傳”等。在這方面,尤以“宣傳”時代典型為己任的英模報告文學表現(xiàn)最為直接、鮮明。由于它自延安時期起,就一直與強調(diào)歌頌的意識形態(tài)相適應,因而它是至今唯一沒有斷流之派。該流派從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華山、劉白羽等開其端,至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魏巍、黃宗英、穆青等初步成形,至新時期后繼續(xù)發(fā)展。該流派雖較松散,但特色鮮明,即與主流政治聯(lián)系緊密,以正面宣傳和歌頌光明為主,以時代典型、英雄模范和志士仁人等為描寫對象,突出其愛國、奉獻、自強等民族精神與崇高品質(zhì);同時,也挖掘傳統(tǒng)美德、人間真情與人性之美。不可否認,英模報告文學與新聞母體聯(lián)系最緊,甚至新聞的人物通訊即其文體基礎。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經(jīng)過新時期以來30多年的蓬勃發(fā)展,它也和其他流派與門類的創(chuàng)作一道,以其敘事策略與風格形式的多元共存而標志著中國報告文學的日趨成熟與壯大。概括而言,英模報告文學的敘事策略與風格特色主要表現(xiàn)為:時代精神與典型敘事的有機統(tǒng)一、平凡與偉大的交匯融通、歌頌與批判的相輔相成。
由于其傳統(tǒng)與文體特性使然,報告文學更強調(diào)其現(xiàn)實意義與時代精神,這是它與小說等虛構文學的重要分野之一,也是其獨特魅力所在。而這一點,又常常通過對典型人物的發(fā)現(xiàn)及其典型意義的挖掘來體現(xiàn)。因此,好的英模報告文學,首先表現(xiàn)為時代精神與典型敘事的有機統(tǒng)一。在這方面,首先要提到的是穆青。穆青雖一生從事新聞工作,但由于其“新聞”作品的獨特風格與藝術成就,也由于報告文學與新聞的密不可分,因而人們一般把他的《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以下簡稱《焦裕祿》)等主要代表作看成報告文學。而且事實上,他的這些作品不僅是“通訊體”報告文學的重要代表,而且對英模報告文學的發(fā)展具有廣泛、深遠的影響與意義。
以穆青為首所寫的英模報告文學先后有《焦裕祿》、《為了周總理的囑托》(以下簡稱《囑托》)、《一篇沒有寫完的報道》(以下簡稱《報道》)和《改革大潮中的老支書》等,其創(chuàng)作雖數(shù)量不多,且大多為新聞媒體所播發(fā)的中短篇,但卻特色鮮明、影響廣泛。究其原因,主要是做到了時代精神與典型敘事的有機統(tǒng)一。首先,作者選取的是富有典型意義、具有堅定信念和忘我精神的英模典型,這些人物的事跡本身就很生動、感人;其次,作家深入挖掘,提煉出了能反映時代精神的主題。穆青認為,人物通訊和報告文學不能寫成一部“好人好事錄”,應“高瞻遠矚地提煉出能夠反映時代特征的主題,并且從這個高度來表現(xiàn)英雄人物的革命精神和思想風貌”,即要“回答現(xiàn)實斗爭中的重大課題”,揭示人物“最有時代意義的思想特征”。[4]249如焦裕祿和吳吉昌、“老堅決”所處時代中的“重大課題”是:或帶領群眾戰(zhàn)勝災害,發(fā)奮圖強求生存與發(fā)展;或澄清被林彪、“四人幫”搞亂的理論和實踐問題,團結(jié)一致朝前看;而焦裕祿等人所體現(xiàn)的思想和精神風貌,正可回答這些“重大課題”。第三,將人物置入激烈的矛盾沖突中,“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穆青認為,在區(qū)別新聞真實和藝術真實的前提下,恩格斯的“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一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也同樣適用于人物通訊和報告文學,它們“所要再現(xiàn)的典型環(huán)境,主要是人物所處的特定時代的重大矛盾沖突”。[4]249如《焦裕祿》寫了焦裕祿在蘭考縣一年半時間內(nèi)所經(jīng)歷的三個方面的斗爭:一是同嚴重的自然災害——內(nèi)澇、風沙和鹽堿作斗爭,二是同人——干部中在困難面前灰心喪氣的錯誤思想作斗爭,三是同他自己的病痛作斗爭?!秶谕小穼懥藚羌腿嗣袢罕娕c林彪、“四人幫”的倒行逆施的矛盾斗爭。在《報道》中,“老堅決”潘從正為了植樹造林,也與從“大躍進”開始的極左路線和林彪、“四人幫”的干擾、破壞進行了堅決、持久的斗爭。而這種激烈的矛盾斗爭,正是當時特定社會即典型環(huán)境的反映;寫出這種社會的重大矛盾斗爭,也就是寫出了歷史真實。因此,讀者在作品中所見到的,不是虛假、膚淺的太平盛世,不是優(yōu)美、舒緩的田園牧歌,而是真實、嚴峻的,充滿著困難、斗爭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社會。當然,有人也許會說:《焦裕祿》中也有受極左政治影響的痕跡,能說它再現(xiàn)了“歷史真實”或“典型環(huán)境”?這一點,正如我們不能說《創(chuàng)業(yè)史》反映的是互助組、合作化運動就否定其價值一樣,關鍵不在于“寫什么”和“怎么寫”,而在于“寫得怎樣”[5]。實際上,一方面,作者不得不迎合時代政治而加上的某些“蛇足”(主要是強調(diào)毛澤東思想的指導)也是一種“歷史真實”;另一方面,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作者能直面現(xiàn)實,抓住社會的主要矛盾,反映歷史的本質(zhì)真實,這更屬難能可貴。
穆青從理論與實踐的結(jié)合上所總結(jié)的經(jīng)驗,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英模報告文學的基本特色,同時也引領和影響了英模報告文學的發(fā)展。這一點,我們從新時期以來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均可看到。如就“時代主題”而言,在新時期初為科學家等知識分子立傳的創(chuàng)作熱潮中,徐遲、黃宗英、陳祖芬、肖復興、孟曉云等筆下的人物,如《哥德巴赫猜想》中的陳景潤、《大雁情》中的秦官屬、《祖國高于一切》中的王運豐、《生當做人杰》中的嵇漢雄和《胡楊淚》中的錢宗仁等,既表現(xiàn)了解放思想、團結(jié)一致朝前看的時代“總”主題,也表現(xiàn)了為知識分子平反、落實知識分子政策的“分”主題。在同時或稍后所興起的改革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熱中,其“英模”的主體又大多為各行各業(yè)的改革家——尤其是致力于改革的企業(yè)家。即使是寫黨政領導干部的作品,如《熱血男兒》、《省委第一書記》與《市長李瑞環(huán)》等,也主要突出主人公開拓進取、改革創(chuàng)新等具有“時代特色”的方面。而至20世紀90年代,隨著反腐倡廉與民主政治改革的深化,英模報告文學也配合這一時代主題,“宣傳”了一批有關這方面的先進模范,尤其是黨政軍等方面的干部。如王宏甲《無極之路》中的縣委書記劉日,正言《天地人心》中的縣糧食局長張守敏,一合《黑臉》中的縣紀委書記姜瑞峰,張步真《魂系青山》中的老紅軍喻杰,張正隆《血情》中的團參謀長蘇寧,以及邢軍紀《錦州之戀》和《雪山之子》中的張鳴岐與孔繁森等,便是其突出代表。當然,“兩彈一星”題材創(chuàng)作對有關將帥、元勛與科學家的歌頌,李鳴生、徐劍等人的“航天文學”與國防高科技題材創(chuàng)作對航天英雄和高科技專家的描寫,以及王家達、王宏甲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所再現(xiàn)的文化英雄和教育專家等,也無不表現(xiàn)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chǎn)力”與“科教興國”的時代主題。而自新世紀以來,英模報告文學又與時俱進,更多地配合主流政治,從各個不同方面,鮮明地表現(xiàn)了有關“三個代表”、“以人為本”與“科學發(fā)展”等時代主題。如何建明與寒青的系列作品,郝敬堂的《大巴山的女兒》與《好大一棵樹》,黨益民的《守望天山》與澤津的《英雄埋名四十年》,馬文科的《大愛無言》與齊良生的《善良,讓她如此美麗》等,就是這方面的代表。
就“典型敘事”而言,一般來說,英模報告文學所選取的都是生活中具有典型意義的先進模范或英雄豪杰;而在其描寫中,也要盡量選擇其典型事例或最能表現(xiàn)人物思想性格的言行與細節(jié)。而其作品高下優(yōu)劣的區(qū)別,就在于挖掘得是否全面、深入,表現(xiàn)得是否鮮明、深刻,尤其是是否真實再現(xiàn)了其“典型環(huán)境”。在這方面,首先要提到的是張正隆的《血情》與邢軍紀等的《錦州之戀》和《雪山之子》?!堆椤吠黄屏艘酝鶎懞萌撕檬禄蛴⑿勰7兜哪J?,盡量客觀地多方面地再現(xiàn)了主人公蘇寧真實可信的平凡而偉大的人格。如作品認為,從蘇寧身上能看到詩意和美(包括缺點在內(nèi));蘇寧確是像雷鋒那樣做人,像焦裕祿那樣做“官”。尤其是《血情(續(xù)部)》,把主人公放在特定的時代、社會、家庭與軍營環(huán)境中進行反復的、全方位的觀察、研究,以便通過一個真實、典型、大寫的人來透視其社會、時代。因此,作品不是單純的廉價歌頌,而是歌頌中有批判,肯定中有否定。其中有對人性的研究,有對時弊的針砭,也有對歷史的反思與對現(xiàn)實的批判?!堆┥街印返念}材與主題和《錦州之戀》類似,它寫的雖也是地委書記一級的“好干部”——孔繁森,但它不是從領導與群眾、上級與下級的角度進行描寫,也不是從工作關系表現(xiàn)堅持改革、勇于創(chuàng)新、大刀闊斧、勵精圖治等政績,而是從人情、人性與人的精神世界等角度,從主人公與人民群眾、與妻子兒女的感情聯(lián)系中,細膩地挖掘和展示孔繁森善良、純樸、圣潔的美好心靈。即主要寫他首先是一個好“人”、然后才是一個好“領導干部”。作為“人”,他就必然扮演著兒子、父親、丈夫和鄉(xiāng)親等角色,就必然也有人生的酸甜苦辣和感情的喜怒哀樂,因而他也有經(jīng)濟拮據(jù)的尷尬,有骨肉分離的灼痛和兒女情長的牽掛。而作品正是從日常生活與倫理道德的角度,通過一個個人生小故事和短鏡頭,才完成了對孔繁森感人形象的塑造,從而真實、具體、可信地將一個充滿至情至愛、大仁大義和盡善盡美的血性男兒矗立在人們面前。而作品通過他在情與理、盡忠與盡孝、小家與大家之間痛苦沖突后的高尚選擇,又將人性與黨性、“好人”與“好官”統(tǒng)一起來了。這樣,再加上散文筆法和高原神奇的地理風光描寫與山東孔儒文化的探尋,就使作品的“文學性”與理性水乳交融、相得益彰。應該說,這些作品都較好地實現(xiàn)了時代主題與典型敘事等方面的有機統(tǒng)一。
當然,如果按穆青所說的典型環(huán)境“主要是人物所處的特定時代的重大矛盾沖突”的話,那么,程樹榛的《勵精圖治》、任斌武的《無聲的浩歌》、王宏甲的《無極之路》、正言的《天地人心》、一合的《黑臉》、陳桂棣的《民間包公》和朱曉軍的《天使在作戰(zhàn)》等,則在再現(xiàn)人物的典型環(huán)境方面更為鮮明、突出。因為,它們都不同程度地呈現(xiàn)了“人物所處時代的重大矛盾沖突”,或者說,其“英?!钡湫途褪窃谄洹懊軟_突”中得以凸顯的。這些“矛盾沖突”主要包括改革與反改革、腐敗與反腐敗、民主與專制、人治與法治、立黨為公與立黨為私以及權為民用與權為己用,等等。這一點,實際又涉及到下面將論述的另一敘事策略,即歌頌與批判的相輔相成。
與以往相比,新時期文學的重要變化之一,是作家的主體思維實現(xiàn)了“從兩極到中介”的轉(zhuǎn)換,其表現(xiàn)之一,是在人物描寫上打破了非“紅”即“黑”、非“神”即“鬼”的模式。具體來說,一是在題材選擇上更注重普通“小人物”;二是在敘事策略上更注重平凡與偉大的融通,即從“平凡”中見“偉大”。這一點,在報告文學尤其是英模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更為突出。如在20世紀80年代的“哥德巴赫”派與“文體明星”派等創(chuàng)作中,黃宗英、柯巖、陳祖芬、理由、喬邁、肖復興和孟曉云等,都有意識地選擇和描寫普通知識分子與文體等行業(yè)的“小人物”,并努力挖掘和表現(xiàn)其心靈美、人性美。尤其是黃宗英,明確提出要寫“原始森林”中的或被人遺忘的角落里的“普通人”和“正在行進的人們”;“寫勝利者,也更寫失敗者”;“不重在寫一個人做成了什么,而重在寫他是個什么樣的人”。[6]肖復興則談到,他的寫作“不薄名人愛凡人”,因為“人生的美好,正在于痛苦,在于同痛苦的奮爭”;“正是在與這些辛酸苦辣交織一起的生活中,才體現(xiàn)出他們?nèi)诵缘拿馈⑷松拿?。同時也才體現(xiàn)出我們這個古老宇宙的生機與活力。正是這些默默嚼碎了如許深重辛酸苦辣的人,才支撐起我們共和國的大廈”。[7]4而他(她)們的《大雁情》《小木屋》與《柴達木傳說》《海河邊的一間小屋》等,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
這一點,在90年代邢軍紀、曹巖與文樂然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如邢軍紀與曹巖合作的《北中國的太陽》,也從生活深處挖掘了普通人中驚天地泣鬼神的平凡故事與崇高精神。如張候拉從15歲起開始種樹,一生義務種了一百萬棵樹,是“五百年怕是才能出一個”的“真正的種樹圣人”、“樹神樹仙”。殘疾人李志遠站著不能栽樹,就躺在地上爬著干,把父母為他娶媳婦的錢拿出買樹苗,幾年來栽樹近4萬株,綠化荒坡達80畝。還有鄭宗武,即使在厄運中也始終視林業(yè)為神圣工作;為了心中的綠色,他先后獻出了四個親人的生命。當然,更多的還是那些默默無聞的無名英雄,他們“象草木般無言,只求繁茂春秋,不圖名垂青史”。
然而,在這方面,新世紀以來的創(chuàng)作表現(xiàn)更為突出。如寒青的《大巴山的呼喚》《愛,擎起一片天》《真情宣言》《火炬在山鄉(xiāng)燃燒》等英模系列,以及《一種精神》《一諾千金》《守望天山》《好大一棵樹》《拯救》《父恩浩蕩》《真情無價》等,所選擇的題材對象都是平凡“小人物”:學生、山民、村婦、警察、戰(zhàn)士、教師和基層干部等,挖掘和表現(xiàn)的也都是其人性之美好、道德之高尚、意志之堅強或精神之可貴。此外,這方面的作品還有《今生無悔》《走近黃成?!贰吨艺\》《臺灣媳婦老兵妻》[8]《王江的意義》《搖著輪椅上北大》《你,是海的兒子》《善良,讓她如此美麗》《兩地書,母子情》等。其中黃傳會的《忠誠》寫警察中最基礎、最平凡、最繁雜、最辛苦的社區(qū)民警——“片警”張紅軍,不僅熱愛本職工作,而且與群眾有血肉深情,體現(xiàn)出對人民的無限忠誠。蔣巍《王江的意義》[9]中的“片警”,其事跡與精神比張紅軍更突出、感人,他不但14年來長期堅持在異常艱苦落后的東北深山老林,而且放棄調(diào)動而自愿留下吃苦。李春雷的《搖著輪椅上北大》[10]則通過敘述郭暉自學成才,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北大外語專業(yè),成為北大百年歷史上第一位殘疾人女博士生的傳奇故事,在肯定人的堅強與生命之偉力的同時,也深情歌頌了父母之愛與親情的博大、精深。尤其是魏遠鋒的《你,是海的兒子》與齊良生的《善良,讓她如此美麗》,因其藝術形式等方面的別致而更不容忽視?!赌悖呛5膬鹤印罚?1]以第一人稱手法和“質(zhì)樸而鮮活的文字,透溢著難以割舍的親和”;“以主人公攀談聊天的方式,完成了作者與主人公情感、心靈與精神的對接”;“用情感的親密復活凡人的本色,用人生的細節(jié)傳遞英雄的大美”,從而使主人公楊慶文“真實而純美的人生境界,在作品里水乳交融、血脈相連,產(chǎn)生了一種親密、親切而又親和的力量,綿綿不絕地浸潤讀者心靈”。[12]《善良,讓她如此美麗》[13]挖掘的也是弱勢群體中的閃光題材,講述的也是“小人物”的人生故事——青年女教師王芳由母愛升華為博愛,以頑強毅力創(chuàng)辦全國第二個腦癱兒童康復教育機構,關注的也是普通人的喜怒哀樂,褒揚的也是人性的美好與精神的崇高。但作品的言說對象不是如《八千湘女上天山》(盧一萍)和《寫給中國人民的故事》(羅盤)那樣的群體,褒揚的重點也不是堅強、忍耐與寬容,而是善良、博愛與奉獻——用作者的話說,是一種“殉道般的情感”,“這種情感象征著人類正直、善良的根本理念,是所有的人內(nèi)心深處永遠不能缺失的對生命的極度關懷”(見作品前的“作者自述”)。這種情感,當然也包含了堅強、忍耐和寬容,也需要直面人生、迎接苦難的勇氣和決心,但因其更多主動奉獻,更多以身殉“情”,更多義無反顧,更多感恩和虔誠的信仰,因而也更圣潔、莊嚴、肅穆。[14]154-159總之,這些作品都較好地實現(xiàn)了“平凡”與“偉大”的交匯融通,也是尋找崇高與重鑄民魂的重要資源。
如果說,在以“小人物”為題材對象的創(chuàng)作中,英模報告文學的敘事策略主要是在“平凡”中見“偉大”,即挖掘“小人物”的心靈美與精神之崇高;那么,在以“大人物”為題材對象的創(chuàng)作中,其敘事策略則側(cè)重于“偉大”中的“平凡”,即注意寫出“大人物”親民、愛民或“普通”“平凡”的方面,或者說,正是從其“普通”“平凡”的方面來寫其“出眾”與“非凡”。如《魂系青山》《錦州之戀》《雪山之子》《英雄埋名四十年》和《大巴山的女兒》等都是這樣。張步真《魂系青山》中的喻杰,是德高望重的部級領導干部,完全可以在京城安享晚年,但他不但放棄本來該享受的待遇和照顧,而且主動回到貧困落后的農(nóng)村山鄉(xiāng),與農(nóng)民一起吃苦受窮。《錦州之戀》中的張鳴岐與《雪山之子》中的孔繁森,作為高中級領導,也完全可以不到危險的抗洪一線和艱苦的西藏邊陲,如此也完全可以不奉獻生命而享受天倫之樂等。《英雄埋名四十年》[15]中的王國福也是這樣,他完全可以不隱姓埋名而享受“英雄”應有的待遇,至少可以有基本的生存與健康保障。然而,他們的“偉大”就在于甘居“平凡”、選擇吃苦、樂于奉獻。類似典型還有何建明《精彩吳仁寶》中的吳仁寶與周玉明《天生的信訪局長》中的張云泉等。
批判與歌頌這一既相互對立又相互轉(zhuǎn)化的矛盾體,是制約與影響中國報告文學發(fā)展、變化的內(nèi)在關鍵。這一點也表現(xiàn)在英模報告文學中,即該流派創(chuàng)作雖以歌頌為主,但也常與批判相結(jié)合。因為,從理論上來說,歌頌與批判本來就不能截然分開,你在歌頌、肯定什么的同時,實際也在批判、否定著什么,反之亦然。只不過具體到作家作品而言,它有主次輕重之分罷了。這一點,實際也是穆青所謂典型環(huán)境“主要是人物所處的特定時代的重大矛盾沖突”之說的含義所在。正是如此,歌頌與批判的相輔相成,也就必然成為英模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的敘事策略與風格特色之一。
回顧中國報告文學的發(fā)展歷史可知:如果說,自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至新時期開始前,是英模報告文學獨領風騷、“放聲歌唱”的時代;那么,新時期開始后,這種格局就不但被打破,而且其“歌唱”也不只是單純、樂觀的“放聲”,而是既有“大江東去”、也有“小橋流水”、更有“慷慨悲涼”的“多聲部”了。因此,我們看到,在20世紀80年代前期,即使是在以“大江東去”和“小橋流水”為主調(diào)的科教報告文學與改革報告文學中,其中的“人杰”典型也不乏“慷慨悲涼”之氣。如《哥德巴赫猜想》中的陳景潤、《祖國高于一切》中的王運豐、《勵精圖治》中的宮本言和《為了周總理的囑托》中的吳吉昌等,即是如此:都帶有對剛剛過去的“文革”歷史、極左政治和傳統(tǒng)習慣勢力的批判。這一點,在歌頌與林彪、“四人幫”進行斗爭、反抗極左政治的英雄方面更為突出。如祖慰、節(jié)流的《線——記先驅(qū)者李鄭生的被冤殺》,張書紳的《正氣歌》,王晨、張?zhí)靵淼摹秳澠埔鼓坏碾E星》以及理由的《倒在玫瑰色的晨光中》與李士非等人的《昭雪之后》等,在歌頌李鄭生、張志新和遇羅克等“思想解放的先驅(qū)”、“捍衛(wèi)真理的勇士”的同時,都有力批判了極左政治、封建傳統(tǒng)與民族的劣根性等。當然,在這方面,更多的還是有關反腐斗爭與政治改革方面的作品。而且隨著時代與文學的發(fā)展,這方面的創(chuàng)作也越來越集中、深入。如任斌武的《無聲的浩歌》與韓少華的《勇士:歷史的新時期需要你!》通過記敘兩位普通年輕黨員——范熊熊和陳愛武——與黨內(nèi)封建特權、以權謀私等不正之風作斗爭的事跡,肯定和歌頌了敢于維護人民利益而不怕打擊報復甚至犧牲生命的真正共產(chǎn)黨人。而肖復興的《信訪組里發(fā)生的故事》、劉立云等的《把太陽高舉過頭頂》和席文舉的《正因為我喜歡光明》等,也分別寫了《徐州日報》信訪組負責人張野、沈陽軍區(qū)某師紀檢干部石生才與四川德陽縣宣傳部干事汪道衍堅持原則、為民作主而與黨內(nèi)腐敗作斗爭的事跡。
至90年代,由于市場經(jīng)濟的建立與改革的艱難深化,一方面,黨內(nèi)腐敗與反腐敗的斗爭更加尖銳、激烈;另一方面,人們又盼望出現(xiàn)新的雷鋒、焦裕祿式的“好人好官”。而王宏甲、正言、一合與陳桂棣等的創(chuàng)作就正把握了這一民族心理與時代特點。他們把黨內(nèi)腐敗與反腐敗的斗爭作為背景,將歌頌與批判相結(jié)合,在鞭撻黑暗時突出光明面,于暴露假丑惡時揭示真善美,真實、可信地再現(xiàn)了代表黨心、民心與社會良心的“百姓官”形象。其中王宏甲的《無極之路》不僅寫了劉日對腐敗現(xiàn)象與傳統(tǒng)陋習的整治,而且寫了腐敗、邪惡勢力對他的報復、誣告等。而正是在這種斗爭與對比中,人物形象才得以鮮明凸現(xiàn)。正言的《天地人心》也未將主人公——安徽省泗縣糧食局局長張守敏及其優(yōu)秀事跡寫成一般的“好人好事”,也是在鞭撻丑惡、批判腐朽的同時突出人物的鮮明性格與浩然正氣的。作品寫張守敏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錚錚鐵骨的人中豪杰,是一心為民、只講奉獻、不求索取的民族英雄;是抵制不正之風的頂門杠,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為此他得罪人,被人忌恨、報復,最后連兒子也被人害死。因此,張守敏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悲壯的崇高!一合《黑臉》中的縣紀委書記姜瑞峰,被稱為“反腐勇士”、“包青天”與“當代包公”等。作品在寫他為“柴清娥冤案”等平反時,雖也寫了以李丙章為代表的黑暗勢力,但更強調(diào)他不是孤軍奮斗,而是代表著一股浩然正氣,因而他能無私無畏,敢于硬碰。陳桂棣《民間包公》中的陳三樂也是這樣:他辭官不做而辦律師事務所,主持人間正義。然而,他的故事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與成功一樣多的是令他無地自容的失落與尷尬。因為,訴訟領域仍存在著嚴重的以言代法、以權壓法、以情藐法、以錢枉法等丑惡現(xiàn)象。因此,他有著揮之不去的掙扎感,時刻要警惕自己的良知和勇氣不能在權勢和金錢面前銹蝕??傊?,作品既歌頌了一個為民請命、愛憎分明、性格耿直的“民間包公”,又暴露了中國民主法制建設中存在的嚴重問題;既反映了“特定時代的重大矛盾沖突”,又再現(xiàn)了“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性格”。
類似這樣將歌頌與批判有機統(tǒng)一,使之相輔相成的審美選擇與創(chuàng)作傾向,新世紀以來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不但作品更多,分量更重,而且內(nèi)容更豐富,形式更多樣。如曾培新的《“布衣青天”楊劍昌》(群眾出版社,2001年)與朱曉軍的《天使在作戰(zhàn)》(《北京文學》2006年第6期)等,將真善美與假丑惡進行鮮明對比,通過描寫“小人物”與“大人物”及其邪惡勢力的殊死斗爭,凸顯了“布衣青天”楊劍昌與“打假英雄”朱曉蘭的俠肝義膽和錚錚鐵骨。郭光允的《我告程維高》[16]以第一人稱的自述方式,融和著作者的血淚深情與理性思辨,在再現(xiàn)中國腐敗與反腐敗“典型環(huán)境”的同時,也凸顯了主人公的堅強意志、崇高品質(zhì)與鮮明性格。魯順民的《一份六十年前的入伍通知書》[17]在寫退休干部王艾甫十多年來義務為84位烈士尋找親人的感人事跡時,也將某些機關與干部對烈士的冷漠進行對比,從而也在褒揚崇高與偉大時抨擊了世俗時弊。當然,在這方面,尤以朱凌的《我反對》和劉元舉、康錦達的《人民代表馮有為》等更為突出。這兩篇作品寫的都是人民代表的故事,表現(xiàn)的都是有關中國民主政治及其改革的重大而敏銳的問題。因為,中國的人民代表怎么選舉產(chǎn)生、有何權利義務、怎樣履行職責即真正代表人民、監(jiān)督政府等,都是尚未完全解決而須深入探討的理論與實踐問題。就目前來說,不少人認為人大機構是“橡皮圖章”,人大代表是舉手、畫圈的擺設,甚至許多政府官員和人大代表本身也都自覺不自覺地遵守這種“潛規(guī)則”。而如果有人違反此“規(guī)則”而去“較真”,則被視為“另類”,且必然遭遇尷尬、行為悲壯。而《我反對》與《人民代表馮有為》就正是寫的這樣的“另類”代表?!段曳磳Α粋€人大代表的參政傳奇》[18]中的姚立法,連續(xù)12年自薦競選人大代表,雖屢戰(zhàn)屢敗,但屢敗屢戰(zhàn)、永不退縮。終于當上代表后,又在人代會上一次次呼喊“我反對”,代言人民,監(jiān)督政府,且主動與窮人交朋友,收集意見,向選民述職,還要求當專職代表。他的“另類”挑戰(zhàn)行為得罪了領導、惹惱了權勢、觸犯了傳統(tǒng),因而遭遇巨大阻力。他為此付出了健康、家庭、經(jīng)濟、工作和平安、幸福等方面的慘痛代價,最后還以“落選”、下臺告終。作品就正是這樣,在“典型環(huán)境”即“特定時代的重大矛盾沖突”中,尤其是在對傳統(tǒng)的批判與對政治的干預中,凸顯了人物的鮮明性格與可貴精神?!度嗣翊眈T有為》[19]中的馮有為似乎比姚立法幸運:未“屢戰(zhàn)屢敗”和被“落選”、下臺,但其遭遇之坎坷、行為之悲壯與精神之崇高又“殊途同歸”。可以說,他也與陳三樂一樣,為了解決老百姓的冤假錯案,他竭盡全力,敢于碰硬,不達目的不罷休。因此,對于那些受苦受難的老百姓而言,找到他就是找見了光明。然而,他并不是陳三樂那樣專職打官司的律師,也不是專職人大代表,而只是沈陽《金屬學報》的編輯部主任。因而他越是勇于擔當、越是名聲在外,找他的人就越多,他也就更加繁忙、勞累,更感沉重與無奈——因為,他在人大會上時常孤立無援??傊?,作品通過主人公在為民請命、伸張正義的行為中所遭遇的腐敗、黑暗及其處境的尷尬與無奈等,也在歌頌與批判的相輔相成中凸現(xiàn)了一個真正“以人為本”的人大代表的崇高形象。
當然,除人大代表外,黨政干部中也有這樣一心為民、敢于斗爭、不怕犧牲的“另類”——甚至,這方面的典型更多:除前面提到的焦裕祿、劉日、張守敏、姜瑞峰與張云泉等外,還有沈俊峰《豫南“楊青天”》[20]中的楊正超與何建明的《根本利益》[21]、《為了弱者的尊嚴》[22]中的梁雨潤等。不同于人大代表,作為黨政干部、掌握一定權力的他們,如果真正想為老百姓服務,顯然要方便得多。尤其是作為紀檢、信訪部門的負責人,更是直接聯(lián)系群眾、懲治腐敗、為老百姓解決實際問題的。但權力是雙刃劍,既可用來主持正義、服務人民,也可用來與腐敗交易、謀取私利。問題就在于其是立黨為公還是立黨為私,是權為民用還是權為己用。而楊正超和梁雨潤等先進典型,之所以被稱為“包公”、“青天”等,就在于他們真正做到了立黨為公和權為民用,因而不僅能代表最廣大人民的利益,真心實意為老百姓服務,而且能秉持公心、主持正義,與腐敗邪惡勢力堅決斗爭。因此,在這類形象身上,更體現(xiàn)了英模報告文學時代精神與典型敘事的有機統(tǒng)一、平凡與偉大的完美融合——尤其是歌頌與批判的相輔相成等敘事策略與風格特色。這一點,在何建明的《根本利益》與《為了弱者的尊嚴》等作品中表現(xiàn)得更為鮮明、突出。因為,在梁雨潤的紀委書記與信訪局副局長的崗位上,他所了解和接觸到的欺負百姓、官僚主義等腐敗現(xiàn)象令人發(fā)指,老百姓的冤屈與不幸觸目驚心,而梁雨潤以人為本、權為民用、敢于碰硬的品質(zhì)與精神又令人可敬可佩。而作品就正是在其激烈的矛盾沖突與鮮明的善惡對比中,將主人公的形象與精神凸顯得異常高大、深刻。[14]224-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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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Narrative Strategy and Style of Hero Reportage: The Seventh Research on Chinese Reportage Genre
ZHANG Luo-sheng,PAN Y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unan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2,China)
After 30 years of development since the new period,hero reportage and creation of other genres and categories have marked the maturing Chinese reportage and its growth by means of the diversified coexistence of the narrative strategy and style.In summary,the narrative strategy and style characteristics manifest themselves in the organic unity of the spirit of the times and the typical narrative,the interlacement between the ordinary and the great,and the complement of praising and criticizing.
hero reportage;narrative strategy;style characteristics
I207.5
A
1008-2794(2015)01-0032-07
2014-08-10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中國現(xiàn)當代紀實文學研究”(11BZW120)
章羅生(1954— ),男,湖南韶山人,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紀實文學委員會常務副主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主要研究方向為紀實文學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潘英(1980— ),女,彝族,四川西昌人,博士生,講師。
①之一至之六分別為:《中國報告文學流派芻議》,《河南大學學報》2003年第4期;《論問題報告文學》,《中國文學研究》2005年第1期;《史傳報告文學的發(fā)展與報告文學的觀念革新》,《湖南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史傳報告文學的發(fā)展及其文體品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10年第1期;《從徐遲到李鳴生——論“哥德巴赫”派與李鳴生的報告文學創(chuàng)作》,《中國作家·紀實》2011年第11期和《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2年第1期;《英模報告文學的發(fā)展流變》,《中國作家·紀實》201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