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峰
19世紀,維多利亞女王鑄就了英國 “日不落帝國”的輝煌,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各個層面英國都對全世界產(chǎn)生了廣泛、深遠的影響。英國當代著名作家約翰·福爾斯的代表作《法國中尉的女人》通過講述男女主人公查爾斯·史密遜和莎拉·伍德拉夫的愛情故事這一主線,借助高超的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敘事技巧,再現(xiàn)了英國歷史上這一重要的歷史時期。正如小說中神秘的女主人公莎拉一樣,《法國中尉的女人》本身濃郁的實驗性也為其增添了不少的玄妙。自其出版以來,不斷地吸引著眾多的普通讀者和批評家的關注,近些年,國內的研究亦不一而足。學者王冰等對福爾斯研究的述評顯示,國內研究成果產(chǎn)出較多的期刊論文和優(yōu)秀碩士論文中超過70%均集中在小說《法國中尉的女人》上,且研究角度上多偏重于元小說、陌生化、對話性等實驗性手法上,而研究主題上則側重于自由追尋和自我界定等存在主義論題上。本文試圖通過《法國中尉的女人》中女性規(guī)訓和兩性關系兩個角度的探討進而關注小說折射的倫理思想,同時,指出福爾斯并非是一味解構的虛無主義者,其作品也在積極建構更加合理的倫理標準。
規(guī)訓最原本是針對人的肉體,旨在生產(chǎn)“馴服的肉體”,但是到了十七、十八世紀,“正在形成一種強制人體的政策,一種對人體的各種因素、姿勢和行為的精心操控?!保?]福爾斯筆下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規(guī)訓的一個典型人物即波爾蒂尼夫人,即《法國中尉的女人》中女主人公莎拉的雇主,一位殘忍的富有寡婦。她不僅自己完全接受男權話語的控制,并將其內化為自己做人行事的準則,維護男權社會的規(guī)則和秩序。正如當時社會風尚所要求的,她絕不容忍兩樣東西:臟和傷風敗俗。家里傭人出現(xiàn)任何不注意衛(wèi)生的行為,都會成為被解雇的直接原因,她對任何形式的不潔表現(xiàn)都異常的敏感和痛恨,然而,她最不能容忍的是維多利亞時期英國堅決禁止的種種傷風敗俗現(xiàn)象。當時,以新教徒為主的中上階層對女性性問題采取極為苛刻的態(tài)度,女性淪為應該沒有性欲的動物,哪怕正常的性要求也被視為傷風敗俗的表現(xiàn)。小說第五章在描述另外一位女性人物歐內斯蒂娜時間接但有力地抨擊了這一點。她是查爾斯的未婚妻,來自一個富商家庭,長相標致,符合當時的審美標準。福爾斯介紹了她衣食無憂的奢侈生活,但這并未使她滿足而別無他求,對愛情的憧憬、對婚姻的期待讓“她的腦海里閃過性的念頭”,但是,“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身體上產(chǎn)生性沖動的反應,使她想到那種事兒,她便在心里默默地說:‘我無論如何也不干’。 ”[2]34一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任性千金在性問題上竟也如此規(guī)矩,可見,維多利亞時期對女性性規(guī)范的約束幾近有違人性。然而,這個時代對女性的規(guī)訓遠不止此,在家庭中她們還要扮演“家庭天使”(angel in the house)的角色,日常的義務有:“1.使大家高高興興;2.每天給他們做飯;3.給每人衣服穿;4.令每人干凈整潔;5.教育他們。 ”[3]這一麻痹大眾女性的美稱將她們限制在家庭之內,脫離了與主流社會的正常交流,很大程度上剝奪了她們的自由并被男權社會逐步地隔離和邊緣化。
《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的女主人公莎拉也是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規(guī)訓下的另一位受害者。莎拉出身社會下層,但受到了一定的教育,因而得以在當?shù)氐囊晃淮L家里做家庭教師,因傳與船長救下的一位法國中尉有染而丟掉了工作并被世人所棄,在小說開頭即以“法國中尉的女人”的污名現(xiàn)身。然而,福爾斯筆下的莎拉雖生于維多利亞時期卻超越了這個時期,她否認甚至意欲顛覆社會對女性的規(guī)訓。面對各種不雅的謠傳,莎拉并未出面澄清或予以解釋,相反,她常常站在海邊,遠眺大海。在旁人看來,她仍在留戀舊情,用實際行動坐實各種傳言。莎拉的反常行為開始可能始于無奈,畢竟她只是一個出身寒微、在男權社會中毫無話語權的普通女子。在小說中,她雖為女主人公,出場卻被冠以各種男權話語賦予的符號,如“悲劇人物”“法國中尉的女人”等等,直至第四章結尾,讀者才得以知道其真名——莎拉·伍德拉夫。作為一個被主體社會排擠、邊緣化甚至除名的個體,即使她提供解釋、做出重新融入群體的努力,也終將是徒勞一場。因此,非凡的她并未臣服于當時社會的女性規(guī)訓,她積極地探索自己抗爭和生存的策略。她多次出現(xiàn)在鮮有人跡的海邊,故意獨自一人去正經(jīng)人的禁地康芒嶺…這一切特立獨行、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首先引起了雇主波爾蒂尼夫人的關注,更確切地說,是刺激了這位男權話語的維護者。莎拉被斥為“狡猾的壞東西”“罪人”,面對指責,莎拉勇于捍衛(wèi)自我的尊嚴和地位,毫不畏懼地為自己辯解,“這不能算罪過,我不希望因此而被人叫做罪人?!保?]106通過對男權話語的公然反抗和對女性規(guī)訓的有力顛覆,莎拉開始改變了自己被主體社會邊緣化或除名的境遇,雖未被接納,但起碼她得到了關注和重視。
查爾斯作為一位男權社會話語和權力的操縱者,他也成為了莎拉反抗社會秩序、顛覆女性規(guī)訓的另一支點。莎拉出身底層社會,扮演著世人口中的“娼婦”,正常人都避而遠之的角色,但是通過重構自我的一系列行為,使得身為貴族的青年查爾斯最終不顧惜身份榮譽,解除婚約,放棄了原本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甘愿追求她這個貧賤女子,追尋這份虛無縹緲、不為世人所容的愛情。他們的初次相見就使查爾斯“難以忘懷”,莎拉的神情讓他覺得“象樹林中所流出的泉水一樣,純凈、自然、難以遮攔。 ”[2]10莎拉沒有讓查爾斯覺得自己是個“娼婦”,是個神經(jīng)錯亂、歇斯底里的瘋子,并且當他們在康芒嶺再次相遇,查爾斯提出希望能夠幫助她離開萊姆鎮(zhèn)擺脫困境時,莎拉斷然拒絕了他的好意,堅持留在萊姆鎮(zhèn),更反對到倫敦謀生。對于這樣令人難以理解的舉動,莎拉的解釋是,“倘若我離開了這兒,我便離開了恥辱,那我就完了”。[2]208莎拉堅持留下來通過自己的方式體現(xiàn)自我,而不是到倫敦城像很多失去名聲的女人一樣變成一個真正的“悲劇人物”。她正是通過別人眼中的恥辱來營造自己的自由空間,構建不同于、不屈從于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規(guī)訓下的自我,就如她自揭“法國中尉的女人”傷疤時所言,“我一錢不值,我?guī)缀醪辉偈侨肆?,我只是法國中尉的娼婦”,但是,“我有時候甚至可憐別的女人,覺得我有一種她們不能理解的自由”[2]202。這種自由恰是顛覆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規(guī)訓、反抗一切不公正女性束縛和壓迫的產(chǎn)物,它更對維多利亞社會男女兩性關系的現(xiàn)狀直接提出了挑戰(zhàn)。
福爾斯在《法國中尉的女人》第二章《維多利亞鼎盛時期人俗錄》的引言中印證了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男女人數(shù)不平衡的現(xiàn)象,“1851年,英國人口中十歲以上的女性人數(shù)約為815.5萬,而男性人數(shù)僅有760萬?!保?]5英國歷來是一個等級制度森嚴的國家,維多利亞時期男女人數(shù)懸殊的社會現(xiàn)實更是將崇尚社會地位的風氣、男尊女卑的觀念發(fā)揮到極致,女性之于男性可以輕如一筆財產(chǎn),正如福爾斯所言,在十九世紀花幾鎊錢便可以買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弗里曼先生是當時英國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代表,經(jīng)營著巨大的商業(yè)帝國,富甲一方。他鄙視封建貴族因循守舊、頑固不化,在工商業(yè)蓬勃發(fā)展并日益擔當社會重任的維多利亞時期,像查爾斯這樣的舊貴族仍固步自封地認為經(jīng)商是不體面、不適宜貴族的職業(yè),他不失時機地借用查爾斯信奉的進化論思想予以辛辣的批判。然而,這樣一位看似進步的商人卻要把自己視為掌上明珠的獨生女歐內斯蒂娜許給連自己事業(yè)都鄙夷的查爾斯。這種態(tài)度轉變的一個重要原因即查爾斯生于一個地地道道的封建貴族家庭,若歐內斯蒂娜聯(lián)姻成功,整個弗里曼的社會地位都會得到極大提升,就像當初他自己結婚時就“娶了一位比自己門第高的女子”[2]90,只有這樣,對于他這樣一位精于算計的商人來說,才是“一筆極好的交易”[2]95。 由此可見,女性在父權社會顯然成為了男性達到某種目的的籌碼或棋子。
在維多利亞社會,“女性只能充當被觀看的客體,成為被男性審視的對象和他者”[4]110,男性“總是把女性建構成供男人占有的商品,有待男人征服的領地,或者是男人追逐的欲望對象”[4]123,進而模糊或者遮蔽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自我和身份。《法國中尉的女人》中最復雜、最典型的兩性關系體現(xiàn)在男女主人公查爾斯和莎拉身上。二人間的糾葛緣于海邊的初次偶遇,之后查爾斯便給出了當時當?shù)匾粋€男權主流話語者觀看審視后的感受:“不論什么時代,也不管用什么樣的審美標準衡量,那確實不是一張漂亮的臉蛋兒。但那卻是一張令人難忘的臉,一張悲涼凄切的臉?!保?]10查爾斯沒有像其他人一般認為莎拉已神經(jīng)錯亂、歇斯底里,他抱怨鄉(xiāng)間人們彼此沒有隱私空間,導致了莎拉遭到周圍鎮(zhèn)民的一致排擠,而在第二次偶遇時,福爾斯直接地表達了查爾斯對莎拉的同情,“這個可憐的人兒是無辜的,她被社會遺棄是不公正的?!保?]81查爾斯此時只是想作為一個紳士拯救“這個可憐人兒”,但隨著他們見面次數(shù)增多,他對莎拉有了新的認識,莎拉不同于同時代女性的面孔,使他“想到了外國女人…想到了外國床鋪”[2]139,而且,莎拉的容貌也給他留下了不同的印象,“不管從什么角度,什么樣的光線下,也不管是什么心情,怎么看她都十分漂亮。 ”[2]159一番“審視”之后,莎拉成了查爾斯憐憫、拯救和欲望的客體。
然而,隨著小說的發(fā)展,福爾斯向讀者展示的卻并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女性,莎拉身上透著 “一種純潔的野性,一種近乎熱望的野性”,[2]286查爾斯也意識到莎拉是一位富有智慧和獨立自主精神的非凡女性。在與莎拉的交流中,作為一位男權話語操縱者,查爾斯一直視其為一個亟待脫離水火的不幸女性,他試圖以一個拯救者的姿態(tài)幫助莎拉擺脫來自波爾蒂尼夫人的身心監(jiān)控、離開漫天流言蜚語的萊姆鎮(zhèn)。但是,憑借福爾斯高超的元小說敘事技巧,讀者得以明晰地看到實際情形:莎拉一直在決定著二人見面的時間、地點,甚至散步和爬山崖時都是她走在查爾斯的前頭,她一步步地使查爾斯對自己心生憐憫、產(chǎn)生好感,繼而心生欽佩和愛慕之情,莎拉始終把握著二人關系發(fā)展的節(jié)奏,并且在不斷地引導查爾斯重新審視所處的時代、審視自我,使他開始“意識到其存在的、隱藏著的自我”[2]150,查爾斯在經(jīng)歷與莎拉關系起起落落、分分合合后,開始重新思考自己人生的意義,“好像覺得自己再一次剛剛出生”[2]526。 他做出了自己人生重大的倫理選擇——解除與歐內斯蒂娜的婚約,放下貴族的榮譽和婚姻將帶給自己的帝國般的財富。像莎拉一樣,查爾斯選擇了面對解除婚約后隨之而來的名譽掃地,他也將背負恥辱與虛偽腐朽的維多利亞社會背道而馳,孤立地生存下去。某種意義上說,查爾斯并未能成為莎拉的“拯救者”,相反,莎拉扮演了查爾斯人生中的引路人和精神導師,幫助他追尋真正的自我。
這樣的莎拉獲得了“面對維多利亞時期守舊、虛偽的社會道德意識而順勢裝瘋、以反抗整個舊禮教和父權制的現(xiàn)代新女性形象”[5]等諸如此類的評價,這樣的形象刻畫與福爾斯“男人只看見事物,而女人看見事物間的關系”的論調是一致的,他本人也曾宣稱“盡力做一個女性主義者”[6]。但是,福爾斯作品中根深蒂固的男性意識卻是抹殺不去的。小說《法國中尉的女人》主體部分雖描述了莎拉如何顛覆維多利亞社會女性規(guī)訓、與社會中掌控話語權的男性周旋、如何通過犧牲自己名譽來追尋自我和自由的空間、如何幫助男性認清自我完成精神蛻變,但在小說最令人信服的第三個結局中,福爾斯將莎拉安置在了但丁·羅塞蒂的家中,充當其模特和助手。但丁·羅塞蒂是英國十九世紀的詩人和畫家,先鋒派藝術的代表,其人反對維多利亞時代的清規(guī)戒律和虛偽道德話語,其作品反對學院派的因循守舊、刻畫女性的神秘性感、觸及情欲等禁忌主題。對其生活的社會來說,他可謂是一位地地道道的獨行俠。福爾斯如此安排,用意無非是體現(xiàn)莎拉對當時社會的反叛和決裂、突顯她自由斗士的形象。但歷史中的羅塞蒂遠非特立獨行,他的感情生活以及創(chuàng)作方式無不揭露其濃重的男權主義意識形態(tài),女性只是其感情生活和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欲望客體。他為莎拉提供工作,在莎拉懷孕期間悉心照料,并主動認作其孩子的教父,扮演著莎拉母女拯救者的角色,但是他的恩惠并非源自對莎拉天賦或藝術才能的賞識,正如莎拉自己所說,她只能在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上給羅塞蒂這些真正的藝術家們提供一些幫助,她的真正價值在于其容貌符合羅塞蒂的審美標準,可以作為他們藝術描摹甚至個人欲望的客體。
雖然,莎拉在一定程度上沖破了維多利亞社會對女性設置的種種樊籬,爭取了自我生存的空間,并且打破了與以查爾斯為代表的男性之間“觀看”主客體、“欲望”主客體以及“救贖”主客體的二元對立,但莎拉最終樂于接受羅塞蒂庇護下的幸福,表明莎拉又回到了父權社會的俗囿,只不過變換了一個新的主體而已,這也進一步表明了,在男權社會女性真正打破男權束縛、顛覆兩性關系在一定階段內只能是空中樓閣,仍需較長期的斗爭。
約翰·福爾斯被評論界推崇為偉大的英語作家,不僅僅是因為其不落窠臼的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打破了二十世紀中期現(xiàn)實主義小說創(chuàng)作山窮水盡的窘境、影響了大批后學之輩,更在于其作品中深切的倫理道德關懷和社會責任感?!斗▏形镜呐恕分校査雇ㄟ^對莎拉的刻畫及對其與他人尤其是男性關系的描述,更加翔實地再現(xiàn)和解構了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女性規(guī)訓和兩性關系等倫理現(xiàn)象,但福爾斯并非是一味地否定、解構,正如小說中莎拉拒絕查爾斯的幫助一樣,所有這一切皆是福爾斯及其筆下人物追尋自由、重構社會倫理思想的有力工具。
[1]米歇爾·福柯.規(guī)訓與懲罰 [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99:155-156.
[2]約翰·福爾斯.法國中尉的女人 [M].劉憲之,藺延梓,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
[3]陳靜.從維多利亞時代看《法國中尉的女人》中的女主人公形象 [J].甘肅社會科學,2009(1).
[4]張和龍.后現(xiàn)代語境中的自我:約翰·福爾斯小說研究 [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
[5]寧梅.論約翰·福爾斯對“瘋女人”形象和心理醫(yī)生形象塑造的延續(xù)與創(chuàng)新 [J].當代外國文學,2008(1).
[6]王衛(wèi)新.福爾斯小說的藝術自由主題 [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