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紅梅
(云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從獨尊儒術(shù)到儒釋道玄多元發(fā)展,魏晉人士的心態(tài)及其作品隨著魏晉的文化氣息而變化。先排除外來的佛和與道家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玄,整體而言,貫穿于魏晉人士一生的是儒道的交織、沉浮。內(nèi)心一直堅守著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道德和理想,然而當理想處處碰壁時,道家的灑脫便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魏晉時期內(nèi)儒外道的典型是郭璞,從他的生平和作品中,這種特征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通過對郭璞的分析研究,我們試圖為讀者展現(xiàn)這種內(nèi)儒外道的特征,并研究儒道交流的發(fā)展態(tài)勢,以期更好地了解儒道作為哲學和學術(shù)在中國魏晉時期的發(fā)展歷程。
除《晉書·郭璞傳》對郭璞有過較詳細的介紹外,以下是其生平的簡單介紹:
郭璞,生于晉武帝咸寧二年(276年),卒于太寧二年(324年),字景純,河東聞喜(今屬山西聞喜縣)人。博洽多聞,好經(jīng)術(shù),善辭賦,通陰陽歷算、卜筮之術(shù)。好奇文古字,釋《爾雅》《方言》《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等。今存辭賦十篇,《游仙詩》19篇。
年少時,郭璞在山清水秀、富有神話傳說的家鄉(xiāng)過了一段美好的生活,留下了不少山水作品,作品充滿了爛漫氣息。且自小接觸《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等書,興趣使然,他開始為其作注。如果這還不能說明郭璞身世的傳奇和道家思想的萌芽,那么再看:“有郭公者,客居河東,精于卜筮,璞從之受業(yè)。公以《青囊中書》九卷與之,由是遂洞五行、天文、卜筮之術(shù),攘災轉(zhuǎn)禍,通致無方,雖京房、管輅不能過也。”[1]后郭璞至三峽夷陵看望其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此地人文環(huán)境影響,開始為《爾雅》作注,并創(chuàng)作了《江賦》和《游仙詩》“清溪千仞余”。
永嘉之亂開始,璞筮之,投策而嘆曰:“嗟乎!黔黎將湮于異類,桑梓其翦為龍荒乎!”于是潛結(jié)姻昵及交游數(shù)十家,欲避地東南。[2]郭璞通過占卜,預測霍亂,開始了南下避難。作有《流寓賦》。
南下到達宣城、暨陽,也便開始了出仕的生涯,先后結(jié)識殷祐、王導、王敦、帝王。在此期間,郭璞關(guān)心政治、積極參與國家政事,體現(xiàn)出儒家的一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偉大理想。他針砭時弊、雄才偉略,屢屢上疏,先后作品有《省刑書》《因天變上疏》《奏請平疏》《皇孫生上疏》等。
觀其一生,他不被達官顯貴重視,也不被重用,以術(shù)士身份出仕的他,永遠不可能沖破等級森嚴的門閥制度,最高官也只是在晉元帝時做到尚書郎,然而在世人眼中他只不過是被利用的幕僚。雖然其父郭瑗曾為西晉建平太守,即便如此,地位也遠遠不能與王公貴族同日而語。所以,郭璞及其父始終是“沉下僚”之屬。
作為術(shù)士的儒士,郭璞為王敦算的最后一卦,導致其命喪黃泉,年僅49歲。于郭璞,從儒家“仁義”角度來說,是殺生取義;從道家“成仙”角度而言,是自我成全。于國于己,兩全其美。
郭璞的一生始終離不了儒道思想的交織。如果說出仕前,郭璞的創(chuàng)作、占卜工作具有道家的神秘、逍遙、浪漫色彩;那么出仕后,他的上疏、占卜王敦謀逆等政事,幾乎算是愛國儒士的行為。他骨子里有儒家心寄蒼生的傳統(tǒng)和理想,只能通過道教的占卜途徑來接近心愿。除了他的生平,其作品亦能體現(xiàn)這種儒道相互輝映、相輔相成的特點。
《山海經(jīng)》是中國先秦古籍。一般認為主要記述的是古代神話、地理、動物、植物、礦物、巫術(shù)、宗教、歷史、醫(yī)藥、民俗、民族等方面的內(nèi)容。《穆天子傳》又名《周穆王游行記》,是西周的歷史神話典籍之一。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山海經(jīng)》《穆天子傳》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具有神話性質(zhì),如果不是對神仙道教興趣使然或者是有深厚的文化修養(yǎng),郭璞也不會持之以恒地為這兩部作品作注。從以后的得《青囊中書》、注《爾雅》來看,郭璞的確擁有神仙道教的氣質(zhì)?!肚嗄抑袝吩凇稌x書·郭璞傳》提到過,請見上文。想必,也是有關(guān)占卜、術(shù)數(shù)、風水等內(nèi)容的學術(shù)專著。
《爾雅》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解釋詞義的書,是中國古代最早的詞典。“郭璞作注、邢昺作疏的《爾雅注疏》,被封建統(tǒng)治階級列為《十三經(jīng)注疏》之一,一直作為儒家的經(jīng)典流傳至今?!保?]儒學經(jīng)世致用的精神向來排斥虛幻元素,“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4]有趣的是,郭璞對儒家經(jīng)典也是非常有興趣的,不僅為其作注,而且作得很有意思。
在坎坷而殫精竭慮的仕途生涯階段,郭璞多次針砭時弊地向當朝者上疏,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而且都被當權(quán)者采納?!疤d四年(321年)二月,郭璞上《省刑書》;三月,上《因天變上疏》。又上《奏請平書》。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此三疏的中心意思是針對當時天下刑獄泛濫,要求減少刑獄,大赦天下,實行無為而治……永昌元年(322年)春,郭璞作《皇孫生上疏》;又作《諫留任谷宮中疏》。《諫留任谷宮中疏》主要是勸晉元帝克己復禮,治國以禮正,而不以齊邪;要相信人,不要相信什么道術(shù)?!保?]太興年間的奏疏,得到了晉元帝的嘉獎,并被封為尚書郎;永昌年間的奏疏,沒有得到晉元帝的認可,郭璞大約在此時自愿辭退尚書郎一職。
從這段文字我們可以看到兩點信息:一是儒家思想和治國方針的落寞及道家無為、放達思想的崛起。皇帝玩忽職守、貪圖享樂,“不問蒼生問鬼神”。上有所好,下必盛焉。郭璞欲展示才能、實現(xiàn)抱負,必定走上這條被權(quán)貴利用的道路。二是郭璞并非一般的術(shù)士。他勸晉元帝相信成事在人,好好安邦治國,不要迷信巫術(shù)。這說明郭璞的術(shù)士身份與那些歪門邪道的術(shù)士是不同的。郭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曉人事,他的占卜是有一定科學依據(jù)的,不論是占卜風水還是政事,都是個人文化修養(yǎng)和天資聰穎的表現(xiàn)。想來,那些神奇的傳聞,也是時人對郭璞的尊敬和喜愛,根據(jù)一些情況杜撰的。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郭璞實在活得很艱辛。功成身退,恐怕是大多數(shù)人的出仕愿望。功無成、身不退。在門閥制度的枷鎖中,郭璞是披著神仙道教的外衣來踐行儒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理想。而在“巫風、鬼神”盛行的年代,雖然潔身自好,也不免被戴上“妖人”的帽子,被人所不齒。
郭璞的游仙詩多數(shù)是他為王敦的幕僚時所作。他雖有術(shù)士之名,但是政治的高壓、社會的動亂、理想的幻滅才加速他走向神仙、游仙,體現(xiàn)得最淋漓盡致的是他的19首《游仙詩》。
《游仙詩》詩組中,前十首較完整,后九首殘缺不全。其思想總體可分為兩大部分:一是具有羨仙成仙、逍遙隱逸的道家氣質(zhì);二是富有坎土稟之懷、多愁善感的儒士情懷。這里選取四首典型的詩作分析。
游仙詩中體現(xiàn)羨仙、隱逸情懷的作品:其一《京華游俠窟》,全詩表達了作者蔑視朱門權(quán)貴、高蹈遺世隱逸。詩曰:“進則保龍見,退為觸藩羝。高蹈風塵下,長揖謝夷齊?!惫痹趶碗s的社會中最終選擇丟棄官場、追求隱逸,高度贊美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的氣節(jié)。而這種氣節(jié)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忠于前朝的氣節(jié),二是果斷隱逸的氣節(jié)。從這兒我們不僅看到了郭璞忠于東晉王朝的決心,還有對亂臣賊子王敦的排斥。詩人向往游仙、隱逸,其實是對現(xiàn)實中進退維谷的境遇的無奈。其二《青溪千余仞》表現(xiàn)了郭璞的隱逸、羨仙的情懷。詩中描繪鬼谷子和許由兩大隱士,表達退隱不仕的心愿;寫到宓妃和蹇修兩大神仙,表達羨仙情懷。然而“蹇修時不存,要之將誰使?”以求女神喻求仙,蹇修不存,比喻了求仙之道的艱難。
游仙詩中體現(xiàn)坎土稟之懷的作品:其五《逸翮思拂霄》,作者以“逸翮”和“迅足”的追求來形容自己的胸襟抱負;以“圭璋”的高貴來形容自己的才能和高潔;而現(xiàn)實卻是“明月難暗投”,比喻自己的才華得不到賞識和重視;“潛穎怨清陽,陵苕哀素秋。悲來惻丹心,零淚緣纓流?!弊詈?,詩人在自我勸慰之時,不免黯然傷神、感嘆命運。其六《雜縣寓魯門》先是描寫神仙之樂和表現(xiàn)企慕之情,而后話鋒一轉(zhuǎn)曰“燕昭無靈氣,漢武非仙才”,這里借燕昭、漢武來感嘆世人成仙的功利性和艱難。不僅表達了對當時封建統(tǒng)治者的淫糜微寓諷刺之意,也是自己理想幻滅的悲嘆。
總體而言,郭璞的游仙詩雖有隱逸、神仙的氣息,卻無處不透露著人間的喜怒哀樂,多以歌頌隱逸來對抗現(xiàn)實。這就是他作品中內(nèi)儒外道的特質(zhì)。
《晉書·郭璞傳》中記載:“王敦之謀逆也,溫嶠、庾亮使璞筮之,璞對不決。嶠、亮復令占己之吉兇,璞曰:‘大吉?!貙⑴e兵,又使璞筮。璞曰:‘無成?!毓桃设敝畡駦?、亮,又聞卦兇,乃問璞曰:‘卿更筮吾壽幾何?’答曰:‘思向卦,明公起事,必禍不久。若住武昌,壽不可測。’敦大怒曰:‘卿壽幾何?’曰:‘命盡今日日中?!嘏?,收璞,詣南岡斬之。”[6]對于郭璞的死,不少學者也有很多疑問,詳細情況可以參考趙霈霖先生的《駕鶴仙去:郭璞之死解讀》一文。其他暫且不論,這里我們著重對“郭璞之死,是出于儒家的殺身以成仁,還是道家的兵解以成仙”這個問題進行探討,來了解他身上體現(xiàn)的儒道交輝的精神特點。趙霈霖先生說:“支撐他臨危不懼、視死如歸的精神力量卻不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儒家政治理念和道德精神,而是擺脫人間苦難,成為快樂神仙的宗教信仰和宗教理想。”[7]筆者認為這種觀點是片面的。首先,他將郭璞完全看作神仙道家的代表,而看不到他儒士的一面。少年時代的郭璞的確接觸不少有關(guān)術(shù)數(shù)、神仙的著作,但是也接觸儒家經(jīng)典著作,如果說為《爾雅》作注說明不了問題,那么他出仕做官、積極參政便是很好的例證。郭璞的兩面性是不可否認的。其次,如果郭璞只是為了兵解成為神仙,為什么一定要選擇王敦作為劊子手?為什么要在王敦謀逆時才觸犯飛揚跋扈的王敦?第一個問題的原因是,郭璞是站在朝廷政權(quán)一邊的,自然與以下犯上的王敦是對立的,選擇王敦,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第二個問題的原因是,心寄天下,功不成,身不退。
郭璞身退的方式不像陶淵明解甲歸田,也不像嵇康一樣醉生夢死,而是選擇了一種適合自己的方式,兵解以成仙。是否真的能成仙,也只是他心中的一個信仰。后人認為他是文學家、風水祖師,甚至把他列為科學家一類,而不以術(shù)士冠之以名,是一種客觀、公正的評價。
通觀郭璞的一生,發(fā)現(xiàn)他不愿出仕只在王敦征召的時候。郭璞,一個內(nèi)儒外道的傳奇人物。生前的儒、死后的道。從這個典型的例子中也可以看出,在魏晉這個特殊時期儒道在中國發(fā)展的態(tài)勢是此起彼伏、交相輝映,隨著國家的逐步穩(wěn)定,儒必定會更加彰顯于社會,因為它更符合中國傳統(tǒng)士人的功成身退的理想和心態(tài)。
[1][6](唐)房玄齡.晉書·卷七十二·郭璞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1261,1268.
[2](唐)房玄齡等撰,吳士鑑,劉承幹注.《晉書斠注》七十二卷[M].北京:中華書局,2008:1214.
[3]連鎮(zhèn)標.郭璞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300-301.
[4](魏)何晏等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卷七[M].北京:中華書局,1980:23.
[5]李娜.郭璞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D].北京:首都師范大學,2008:15.
[7]趙沛霖.駕鶴仙去:郭璞之死解讀[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