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亞男,林順利
(1.華北電力大學 法政系,河北 保定 071003;2.河北大學 政法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從目前史學界對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定性來看,盡管對其成效評價還存在爭議,但都認為其性質上是一場社會改良運動。如鄭大華在《關于民國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幾個問題》一文中明確指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興起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是一場社會改良運動,即在維護現(xiàn)存社會制度和秩序的前提下,采用和平的方法,通過興辦教育、改良農業(yè)、流通金融、提倡合作、公共衛(wèi)生和移風易俗等措施,以復興日趨衰落的農村經濟,實現(xiàn)所謂‘民族再造’或‘民族自救’。”①鄭大華:《關于民國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幾個問題》,《史學月刊》,2006年第2期。1931-1937年梁漱溟在山東鄒平開展的“鄉(xiāng)村建設”,是上述運動的典型代表,與晏陽初在定縣開展的“平民教育”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呼應,但在建設思路上卻存在較大差異。與晏陽初相比,梁漱溟更注重“文化”對于社會整合的重要作用,強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固有價值,希望因文化改良而實現(xiàn)“鄉(xiāng)村自治”,進一步實現(xiàn)中國的整體復興。在這里,筆者想以梁漱溟和他的“鄒平實驗”為典型個案,尋找一種適切的分析理路,從其深層次的形而上思考出發(fā),將其鄉(xiāng)村建設理論和實踐結合起來做一種整體的探討,以發(fā)掘其現(xiàn)實價值。
在費孝通先生的《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曾專門援引滕尼斯的“禮俗社會”和“法理社會”一對概念就鄉(xiāng)土社會與現(xiàn)代社會的區(qū)分做出論述。②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7頁。實際上“禮俗社會”和“法理社會”這一對概念是社會學關于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轉型的一種理想類型的分析范式。在滕尼斯開啟的這種分析范式中,核心要素是社會整合的紐帶,即社會所賴以形成秩序的結構性特征,在傳統(tǒng)社會那里,體現(xiàn)為生活方式與宗教道德層面的共性,是一種同質性聯(lián)結;而在現(xiàn)代社會,則體現(xiàn)為基于社會分工的相互依賴,是一種異質性的或者說基于契約的聯(lián)結。③周曉虹:《理想類型與經典社會學的分析范式》,《江海學刊》,2002年第2期。
源自于經典社會學的這樣一種分析傳統(tǒng)為分析晚清社會到民國時期這一段的社會轉型提供了一種非常適切的視角。這種分析將“禮俗社會”和“法理社會”看成一種連續(xù)統(tǒng),也即“法理社會”代表了社會進化的方向,但“禮俗社會”向“法理社會”的過渡必然要經歷一種結構性的變遷,而這種變遷的實質就是社會整合(從宏觀的賴以維系的制度和結構到微觀的人際關系)的變化。在筆者看來,這種分析至少在兩方面與梁漱溟的“鄉(xiāng)村建設”理論有相互印證的可能。
首先是對晚清以來中國社會問題的認知方面,梁漱溟的界定與經典社會學關于社會變遷的認定存在經驗和學理的一致性。在上述經典社會學家看來,尤其是在涂爾干那里,社會轉型意味著原有社會團結方式的解組和新的團結方式的重構,同時也意味著轉型可能伴隨社會失范,也即由社會解組引發(fā)的一系列社會矛盾和問題。梁漱溟關于當時社會問題的認知體現(xiàn)了類似的洞察:“然則中國問題在哪里?今日中國問題在其千年相沿襲之社會組織構造既已崩潰,而新者未立;……一社會之文化要以其社會之組織構造為骨干,而法制、禮俗實居文化之最重要部分。中國文化一大怪謎,即在其社會構造(概括政治構造、經濟構造等)歷千余年而鮮有所變,社會雖有時失掉秩序而不久仍舊規(guī)復,根本上沒有變革,其文化像是盤旋而不能進。但到今天,則此相沿不變的社會構造,卻已根本崩潰,夙昔之法制、禮俗悉被否認,固有文化失敗搖墜不堪收拾,實民族歷史上未曾遭遇過的命運。而同時呢,任何一種新秩序也未得建立。試問社會生活又怎得順利進行?”①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0頁。
其次是滲透在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中的“中西方社會”比較觀中,“社會進化”在其主要方向上仍然是向“法理社會”轉型。西洋社會在梁漱溟那里是一分為二的,一方面,認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文化固然有“老衰性”,不適應現(xiàn)代社會,但正是西洋列強的軍事、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系統(tǒng)入侵加速了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衰敗,破壞了其根基;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其強大和有應該向其學習的地方。而事實上,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導向之一就是學習西洋社會的優(yōu)點,尤其是源自西方的“團體組織”。而這種“團體組織”恰恰是經典社會學家所強調的“有機團結”,其實質是一種基于社會分工和社會化大生產的相互依賴關系,是“法理社會”的社會結構和制度基礎。在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一書中,梁氏指出:“我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上,曾指出近代西洋的長處有三點:一是社會和政治上的德漠克拉西精神;二是思想學術上的科學方法;三是征服自然的物質文明?,F(xiàn)在我的說法又有點變換,因我悟得德漠克拉西精神是團體生活的一種進步,不宜只提這一種進步,而忽置其根本團體生活;所以改用‘團體組織’一句話來統(tǒng)括他。至于科學方法和對于自然的征服,可以分開來說,亦可合為一事;所以改用‘科學技術’一句話來統(tǒng)括他。因此,三點就變換成兩點。”②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2006年版,第46頁。
在梁漱溟那里,“禮俗社會”向“法理社會”轉型的連續(xù)統(tǒng)固然體現(xiàn)為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的現(xiàn)代化,同時也意味著是由中國舊社會向西洋社會學習的過程,其中一些維度就是“西式”的現(xiàn)代化,只不過其文化內核要堅持“中式”的。對于鄉(xiāng)村建設在經濟層面追求的目標,梁漱溟也認為:“農業(yè)是我們圖翻身的一種憑借;要翻到工業(yè)上,才算是翻起身來。談過了由散而合之后,就要談由農到工?!雹哿菏椋骸多l(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2006年版,第345頁。盡管在《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一書中,梁氏明顯表示不走(或者說走不通)西方資本主義道路,并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社會主義,但對源自西方的“團體組織”“科學技術”和“工業(yè)化”采取了接納和修正的態(tài)度。所以,綜合來看,在梁漱溟的“中西比較觀”中,理想社會的構想帶有明顯的“法理社會”的一些典型特征,尤其是社會整合的文化和制度,以及作為“法理社會”基礎的“工業(yè)化”。概括來講,梁漱溟眼中,傳統(tǒng)社會的轉型方向,也即未來的現(xiàn)代化的前途在于一種以“以團體組織科學技術這兩樣新材料來培養(yǎng)來發(fā)展那造端已得其正而尚待引申發(fā)揮”的中國文化,這在本質上也是對社會轉型的一種文化反思。
在筆者所查閱到的對梁漱溟及其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當代研究中,存在著這樣一種現(xiàn)狀,即無論是近代史學界還是社會學學界的研究多集中在史料的發(fā)掘定性和現(xiàn)實意義方面,較少結合哲學界對梁漱溟作為“新儒家”的研究成果。而在筆者看來,在與其他鄉(xiāng)村建設運動領導人相比較,梁漱溟作為新儒家的“入世”情懷以及其對人性和文化的哲學思考應該是梳理其鄉(xiāng)村建設理論邏輯的起點。
在前面我們已經指出了梁漱溟作為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其社會建設思想和經典社會學家的思路比較接近,都在思考社會轉型過程中結構變遷的問題。在梁漱溟那里,中國舊社會的崩壞和新社會的重建實際上都有其結構上的根基,而這種結構上的根基之下是文化。梁漱溟對文化及其功能的界定,從方法論上,以哲學為底,但實際上還是為了“經世致用”。在他看來,從西方來看,社會進化的方向大致是沒問題的,問題也并不僅僅在于在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文化根基適用不適用于搞西方那一套,還在于來自西方的“理智”文化加速了中國社會的衰敗。但同時,不應該忽視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理性文化在本位上是優(yōu)于西方“理智”文化的,甚至代表了人類的特征。①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09頁。
如果按照社會學的提法,梁漱溟所認為西方文化的“理智”特征大致上類似于馬克斯·韋伯的資本主義“理性化”,講的是一種個體行動層面上的“計算之心”②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頁。以及由此產生的一種工業(yè)社會的文化形態(tài),其主要特征是客觀性和功利性,是一種無關情感的“事本位”思維方式。談到“何謂理智”,梁漱溟在《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一書中指出:“本能作用不離具體事物;而所謂理智,即指離開具體事物而起之分別區(qū)劃計算推理等作用以為言。吾人生活上所用之工具機械文物制度,即以此等作用而創(chuàng)造出;而依本能為活者,則其工具即寓于其身體?!雹哿菏椋骸多l(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66頁。
那什么叫理性呢?梁氏認為,“蓋理智必造乎“無所為”的冷靜地步,而后得盡其用;就從這里不期而開出了無所私的感情(Impersonal feeling)—這便是理性。理性、理智為心思作用之兩面:知的一面曰理智,情的一面曰理性,二者本來密切相連不離。譬如計算數(shù)目,計算之心是理智,而求正確之心便是理性?!雹芰菏椋骸吨袊幕x》,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頁。在他那里,人類的心智能力存在著一個類似于“進化”的路線,先是營求生活的本能,主要特征是依據感官功能來獲取生活資料,這是生物性的;然后是“理智”,是人類擴大心思,開發(fā)出以知識來應付問題的能力,是一種反乎本能的超脫于生物性的存在;但在梁氏看來,“理智”實際上還僅僅停留在“知識層面”,是一種“科學之理”,或者說“物理”,屬于“必須摒除感情而后其認識乃銳入者,是之謂理智”;但人類之所以高于生物,不僅僅停留在對“物理”的掌握,更重要的是要通“情理”,也即“其不欺好惡而判別自然明切者,是之謂理性”。⑤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頁。這才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最大的文化成就。
這樣一個認知背后的批判思路實際上很清晰:現(xiàn)代文明建設和發(fā)展的根基在于“理性”的文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固然不適應現(xiàn)代化,西方工業(yè)社會的“理智”主導的文明也存在著先天不足,遠沒有達到“理性”的通達狀態(tài)。但從中國人對“情理”的注重角度來說,反而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先天優(yōu)勢”。這一邏輯思路是我們認識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的起點。
關于晚清以來中國社會問題的討論,實際上始終是當時社會精英們不能回避的問題,而由于社會轉型的這么一個背景以及西方列強的崛起作為參照,這一問題的討論最終歸結為要不要走和如何走西方的道路。而作為以鄉(xiāng)村建設來解決中國社會問題依據的“文化失調論”,其實質仍然是對推動社會向現(xiàn)代化轉型的一種反思。在對中國社會問題的討論上,在當時有一些學者提出了社會衰敗或解組的因素,也充分關注了鄉(xiāng)村的衰敗,但對這種衰敗的討論卻存在分歧。但與堅持國故和全盤西化的思路不同,梁漱溟的“文化失調論”重點強調鄉(xiāng)村社會的衰敗是中國社會問題的基礎,而原因固然和中國文化不適應現(xiàn)代化要求有關系,也和西方列強的系統(tǒng)入侵有關系;要解決問題,不在于全面否定和重建傳統(tǒng)文化,而恰恰應該承擔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合理內核,在此基礎上借鑒來自西洋社會的“團體組織”和“科學技術”。
首先是中國文化不適應現(xiàn)代化的要求,其根源在于相對于現(xiàn)代性發(fā)展而反襯出來的“老衰性”和“幼稚性”?!爸袊幕緛順O富生趣,比任何社會有過之無不及,但無奈歷史太久,傳到后來,生趣漸薄,此即所謂老衰了?!雹蘖菏椋骸多l(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3頁。所謂“老衰性”,在梁氏看來,傳統(tǒng)文化無宗教、無法律,原本松軟靈活是切合“理性”的,但“許多合用的習慣制度愈被保留傳襲愈變得機械僵固”,而變得固步自封,喪失活性;所謂“幼稚性”則在于其相對于西方社會“不進步”的一面,缺乏科學和民主的傳統(tǒng),進而演變成對科學和民主的拒斥——“實以其所走之路不十分反科學,轉而長保其不科學的形跡,其所走之路不十分反德漠克拉西,轉而長保其不德漠克拉西的形跡?!雹倭菏椋骸多l(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5頁。其次是西方列強的系統(tǒng)入侵,不僅沖垮了中國社會的小農經濟基礎,而且對傳統(tǒng)社會的倫理本位和職業(yè)分立社會形成了文化沖擊,造成了現(xiàn)實的文化失調。具體體現(xiàn)為“此風氣傳入中國,恰好使固有的掉轉過來;以自己為重,以倫理關系為輕;權利心重,義務念輕。從讓變?yōu)闋?,從情誼的連鎖變?yōu)楦髯噪x立,謙敬變?yōu)榇虻梗瑢τ谟H族不再講什么和厚,敬長尊師的意味完全變了,父子、兄弟、朋友之間,都處不合適;舊日風氣,破壞得厲害?!雹诹菏椋骸多l(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頁。究其實質,實際上就是“理智”文化對日漸老衰的“理性”文化的沖擊,導致其失調——舊的已破壞,新的沒建立起來的這樣一種狀態(tài)下,社會必然崩壞。而這樣一種思路,也是我們前文所述的一種“社會轉型觀”。而且,這種轉型觀和最初創(chuàng)造“禮俗社會”和“法理社會”這一對概念的滕尼斯,以及那些對工業(yè)社會到來表示擔憂的經典社會學家一樣,帶有著一定程度上的“懷舊的鄉(xiāng)愁”,因為梁氏同樣認為,傳統(tǒng)文化的性質本身是沒問題的,只是需要改造和重建罷了。
所以,在梁漱溟看來,未來理想社會的建構:“所以除了轉消極為積極之外沒有旁的,就是因為中國所患是不足之癥,而不是有余之癥。他文化造端很正,只是有些缺欠要補足,空虛要充實起來;并沒多少過火處,必得要克伐鏟除的。所謂他文化造端很正,具體說來就是兩點:一點是鄉(xiāng)村(包括農業(yè));一點是理性。這兩點是中國文化的根本,更無其他。我們現(xiàn)在就是要發(fā)揮理性組織鄉(xiāng)村;以組織的力量運用科學技術,來解決生活上之一切問題。那便是以團體組織科學技術這兩樣新材料來培養(yǎng)來發(fā)展那造端已得其正而尚待引申發(fā)揮的端倪了。”③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55頁。
在筆者看來,梁漱溟的未來理想社會的根本在于鄉(xiāng)村社會的自治,而這種自治的文化前提是“理性”,也即是村民們在“新禮俗”的教化下“自覺”的基于“向上的”生活追求而改變散漫的習慣,進入團體組織,自發(fā)完成社會轉型對于“社會團結”的要求,從而能夠克服文化失調,規(guī)避西方理智文化可能的風險,達至一種理想的現(xiàn)代社會形態(tài)。而至于科學技術方面的欠缺,實際上是“小道”或者說是“術”的層面,大方向還是基于文化改良的“自治”。
首先,重建社會秩序或者說改良社會團結的根本在于基于中國固有精神的“中西方融合”,這是大方向。正如梁氏在鄉(xiāng)村建設中歸納的那樣:“照我們剛才所說的一層一層的話,中國如果有一個團體組織出現(xiàn),那就是一個中西具體事實的融和,可以說,是以中國固有精神為主而吸收了西洋人的長處。為什么呢?因為照我們剛才所講的團體組織,其組織原理就是根據中國的倫理意思而來的;仿佛在父子、君臣、夫婦、朋友、兄弟這五倫之外,又添了團體對分子、分子對團體一倫而已。這一個團體組織是一個倫理情誼的組織,而以人生向上為前進的目標(這兩項很要緊,西洋人也將轉變到這里來)。整個組織即是一個中國精神的團體組織,可以說是以中國固有精神為主而吸收西洋人的長處。”④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6頁。這句話包含了三重要義:第一,中西方融合是大方向;第二,融合必須建立在中國固有精神基礎上;第三,這個組織要基于“理性”,因為要講情理,求向上。
其次,要實現(xiàn)這種組織,必須要經由“新禮俗”,這是“理性”的必然要求。關于這種組織的“理性”要求,梁氏在《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一書認為,“但現(xiàn)在我們所說的這個組織,是完全從理性上求得的;不是機械地演成的。這樣一個純理性的社會組織是如何呢?在這個社會組織里,人與人的關系都是自覺的認識人生互依之意,他們的關系是互相承認(互相承認包含有互相尊重的意思),互相了解,并且了解他們的共同目標或日共同趨向?!雹萘菏椋骸多l(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頁。在這一點上,梁漱溟既反對俄國式的政府主導的強制性組織方式,也不完全贊同資本主義工業(yè)社會的“理智”的基于律法的契約式的組織方式,認為社會團結問題應當依靠對“理性”的基于情理的通達的向上的生活追求的培育來實現(xiàn)。這里暗含了兩個邏輯:第一,按照“理性”這一人類特征和文明發(fā)展導向的要求,中國人進入團體組織不能依靠強制,那么就不能依靠外來力量,包括國家政權和法治建設(實際上梁氏認為當時也不具備強制推進的條件);第二,中國傳統(tǒng)禮俗已經暗合了“理性”的要求,只需要加以改造即可。
關于第二條,梁漱溟認為西方團體組織不外乎三個要素,一個是公共觀念,一個是民治精神,一個是自由觀念;而這三個方面都與中國固有精神或者說禮俗不沖突:第一,中國人的精神從本質上是“公”的,并不與團體組織相違背,差別只在與要為其提供一個大的團體組織環(huán)境;第二,民治精神的進步不在于“取決于大多數(shù)人”,而應在于“不必取決于多數(shù),而并不違背多數(shù)”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這恰恰和中國人禮俗中的“尚賢尚智”要素相契合;第三,近代以來的自由強調相對性,強調團體組織對個體自由的賦權,這也和我們傳統(tǒng)的“合乎倫理又合乎人生向上”的中國精神不相違背。①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22-146頁。而所謂的新禮俗在梁氏那里就是由理性而達至的新社會組織構造,“所謂建設,不是建設旁的,是建設一個新的社會組織構造——即建設新的禮俗。為什么?因為我們過去的社會組織構造,是形著于社會禮俗,不形著于國家法律,中國的一切一切,都是用一種由社會演成的習俗,靠此習俗作為大家所走之路(就是秩序)。我常說:人類的生活必是社會生活,而社會生活又須靠有秩序,沒有秩序則社會生活不能進行。西洋社會秩序的維持靠法律,中國過去社會秩序的維持多靠禮俗。不但過去如此,將來仍要如此。中國將來的新社會組織構造仍要靠禮俗形著而成,完全不是靠上面頒行法律”。②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18頁。從社會轉型角度上講,梁氏的社會建設是希望走向現(xiàn)代化的,因此倡導對西方的團體生活和科學技術的借鑒,希望重建一個新的社會秩序;但是從這個社會秩序的生成途徑來講,梁氏則強調“禮俗”的作用,即希望社會團結是建立在社會成員的“文化共識”基礎上,這是和西方現(xiàn)代法理社會的構造基礎有著明顯的差異,帶有典型的“懷舊”的“烏托邦情懷”。
對于如何實現(xiàn)這種社會建設呢,或者說如何形成新禮俗呢,進而形成新的社會組織形式呢?梁漱溟認為主要通過教育,依托鄉(xiāng)學組織的成立來充實修改舊的鄉(xiāng)村民約,由知識和社會精英來教化農民,復蘇其上進的精神,促進其合作,同時承擔其引進科學技術的職能;在此基礎上,由教育組織進而延伸至政治組織和經濟組織,實現(xiàn)整個鄉(xiāng)村社會的秩序重建。這里面起核心作用的,是“鄉(xiāng)學”,而“鄉(xiāng)學”里起核心作用的,是“教員”;歸納起來,梁氏希望以知識分子輔導鄉(xiāng)村形成“自治”,進而延伸到整個中國的社會秩序的變革。他在《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中重點強調:“我們的這本《村學鄉(xiāng)學須知》包括四個須知——《學眾須知》《學董須知》《學長須知》《教員輔導員須知》。這四個須知就是四個作用。學長即監(jiān)督教訓作用,教員即推動設計作用,學眾即立法作用,學董即行政作用。也就是我們以前所說的四面。我們鄉(xiāng)農學校的主要點就是推動設計,而讓鄉(xiāng)農學校能發(fā)生推動設計的作用者就是教員,因為他是代表大團體、大系統(tǒng),以新知識、新方法而盡其推動設計之責者?!痹诹菏系慕嬎{圖中,知識精英們“文化下鄉(xiāng)”是至關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以知識精英推動新禮俗建設,而一旦功成,即“鄉(xiāng)學”為核心的鄉(xiāng)村自組織能夠自行運轉,知識精英們又必須“身退”,以確保鄉(xiāng)村建設的自治性。這樣一種思路,實際上和梁漱溟本身的“新儒家”身份和理念是一體的,帶有濃厚的儒家的“經綸世務”的“平天下”的情懷,這也是我們認為在現(xiàn)代社會轉型背景下其具有“烏托邦”色彩的一個重要原因。
梁漱溟在1935年的一次演講中談到了鄉(xiāng)村建設的“兩大難處”:“所謂‘我們的兩大難處’是什么呢?頭一點是高談社會改造而依附政權;第二點是號稱鄉(xiāng)村運動而鄉(xiāng)村不動?!雹哿菏椋骸多l(xiāng)村建設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68頁。這兩大難處實際上已經暴露了其鄉(xiāng)村建設理論自身的問題。在當時和現(xiàn)世對梁漱溟及其鄉(xiāng)村建設實驗的評價中,筆者以為汪凌在《梁漱溟:亂世中特立而獨行》一書中的說法最為中肯:“亂世中,知識分子的理想和實踐,往往離不開強權勢力的支持……,他們還依賴于一個基本平穩(wěn)的國際形勢。一旦陷入動亂,根基不在,任何實踐即陷于流產。而且,他的理想——知識分子與鄉(xiāng)村民眾的緊密結合,從現(xiàn)實來看,類似于烏托邦,只在少數(shù)理想主義者中施行。所以,民眾教育和社會改革是個百年大計,它的實施,必須依賴各方面達成的共識與合力,依賴于統(tǒng)治階級堅定的、持續(xù)的、前瞻性的政策,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梁漱溟們的努力才是有效的。過去如此,現(xiàn)在如此,將來也如此?!雹芡袅瑁骸读菏椋簛y世中特立而獨行》,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版,第24-25頁。這種評價的珍貴之處在于在揭示出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及其實踐的“烏托邦”性質的同時,給出了充分的理由,那就是一種“本末倒置”,沒有強有力政權的支持,鄉(xiāng)村建設根本就是無本之木。但非常有意思的是,吸納了民主精神的以梁漱溟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在大力倡導知識分子下鄉(xiāng)的同時,“清高”地保持了與政權的距離,但卻困擾于無政權支持可能帶來的各種風險和困難。從這個角度上講,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和現(xiàn)實邏輯最大的問題在于兩方面:第一,中國社會潰敗的根本原因固然有文化因素,但重要的是經濟基礎和社會矛盾,不變革后者,前者的努力很不容易見效;第二,低估了一個民眾參與的強有力的政府或者國家政權對于社會建設的地重要性,與毛澤東的革命思想相比,梁漱溟及其他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倡導者們,都犯了“本末倒置”的錯誤。
但如果我們正面回應上面汪凌的評價,可以形成這么一個問題:在我們當前有著一個強有力的政府,和“堅定的、持續(xù)的、前瞻性的政策”前提下,有“各方面達成的共識和合力”,如何看待梁漱溟的思想和實踐呢?在筆者看來,這樣一個問題的思考為我們推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和基層自治提供了新的角度。尤其是在如何推進基層自治方面,現(xiàn)有的政策和制度帶有明顯的政府推行的外在性的特征,在如何教育和引導農民,充分發(fā)掘其民主參與意識和自組織潛能方面有著明顯的不足,而這些正是梁漱溟所極力倡導和踐行的。從當前的社會現(xiàn)實來看,“大學生村官”制度帶有類似知識分子下鄉(xiāng)的性質,但是如何有效激發(fā)這些知識精英的效能實際上還沒有得到很好的反思。更重要的是,如何參考鄒平實驗中“鄉(xiāng)學”的四大功能來輔助村兩委建立健全鄉(xiāng)村治理,也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課題。